從我們坐的地方,可以將啤酒店前大街的全貌盡收眼底。大街上展現出來的景象,真是妙不可言。
在街道的一角處,幾個驢童正在等待著他們的生意,這裡的驢童看上去和柏林的鞋匠學徒差不多。在北方和南方,毛驢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北方的毛驢,象徵著一種不修邊幅、喜怒無常的形像;而在南部的埃及,毛驢卻是它主人不知疲倦、永遠活躍的僕人,付給它們的報酬卻是極少的飼料和很多的拳打腳踢。即使騎在它背上的人很沉重,它也會不知疲倦地走上幾個小時,有時為了戲弄騎它的人,它還會不時有意地跳上兩跳。驢童的職責就是流著汗,氣喘吁吁地跟在驢的後面,為了讓它加速前進而不停地打它、推它、踢它或者用石塊驅逐它。長期的工作,練就了他們很好的鑒別力,他們第一眼就能看出客人是英國人、法國人、意大利人還是德國人,並且這些國家的語言他們也都能說上幾個單詞或幾句日常用語,甚至對這些國家的現狀和歷史也略知一二。他們自有其獨特的辦法,招攬遊客騎他們的長耳毛驢。當一個外國人走了過來,他們認為他是個德國人時,就會高喊:「這個拜斯邁非常飄亮(漂亮)!」拜斯邁就是指毛驢。如果走過來的是一個美國人,他就會喊:「我的毛驢壯似格蘭特將軍![尤里西斯·辛普森·格蘭特(1822-1885),美國軍事家、政治家,第18任總統。]」要是英國人的話,就喊:「它是毛驢中的英才,好比帕默斯頓![ 帕默斯頓(1784-1865),英國政治家,首相。]」面對的如果是一個共和派的法國人,你就可以聽到:「尊貴的先生小姐,我的驢子可是動物中的拿破侖!」
我們的正前方,有兩個阿拉伯藝人蹲在地上變戲法。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有一群人,他們圍著的是一個說書人,這群人很好奇,想花上一兩文錢聽一遍故事,那故事說書人已經講過上千次了。還有一個黑人男孩踩著高蹺,吹著類似笛子的樂器跳舞。街上不時有幾個蒙著面紗的婦女騎著毛驢經過,然後又過來一隊高高的駱駝,它們滿載貨物,鞍子用草繩連著。駱駝隊後面跟著頭上頂著沉重的袋子和箱子的腳夫。他們都氣喘吁吁地邊走邊不斷重複著幾句歌詞,唱著這種號子可以讓他們的行進更有節奏。在那邊,一個煙袋清洗匠過來了,他的手骯髒而充滿煙味,拿著一捆裹著麻絲的鐵條。又過來一個拖著一隻陶制大水罐的賣水人,若是口渴了,花上很少一點錢就可以向他買一碗清水。
在街的另一端,人們都在大聲吆喝著,做著各式各樣的買賣。臨街房子的門都是打開的,行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家店舖和每個住宅的內部。那邊一位老者正坐在一塊坐墊上,用腿夾住一個男孩。之所以要夾住他,是因為這個孩子兩腳不停地亂蹬,看樣子老者正在幫小男孩從他的頭上捉虱子。他隔壁的另一位老者,正把一隻剛閉上眼睛的貓扔到街上去。那隻貓的屍體會在街上腐爛,即使發出臭味也不會有人理睬。剛剛從死豬旁邊經過的帕夏,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這只死貓根本就沒有引起他隨從的注意,前面給帕夏開路的行役都懶得抬腳把它踢到路邊去。剛才替孫子捉虱子的老者坐的地方,現在坐著一位莊重的白髮老人,他正背靠在支撐房屋的木柱上閉目養神。他的手很消瘦,顫抖的手指按著項鏈上的念珠,嘴唇輕微地開合,默念著什麼,看上去很恬靜,也很陶醉。周圍世界的動靜根本牽動不了他的意念,因為他的精神已離開了身體所在的世間,進入了穆罕默德為信徒們描繪的天堂裡。
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叫賣聲:「每天的早晨是從白色開始的!」這個人要賣的是牛奶。接著又聽到一個賣西瓜的喊道:「汁甜味美!解除飢渴的福音!」賣玫瑰的商販喊道:「先知流下的汗水,芳香之王!」賣葡萄汁的小販則高喊:「長命百歲!純淨你的血液!」
一個矮小的、七八歲的黑人小姑娘,站在啤酒店的對面。她的脖子上用小繩掛著一個小籃子,不時怯懦地喊一聲:「好吃的無花果,好吃的無花果,比我的眼睛還要甜!」
這是誰家的小女孩呀,讓她用這樣的詞兒叫賣的傢伙,肯定是個很有心計的生意人。因為這個小姑的娘眼睛烏黑,還透射出夢幻般的光芒,的確很甜蜜。雖然是個黑人女孩,但她很漂亮。她那有些膽怯的聲音和乞求般伸出的小手,能夠牽動每個人的惻隱之心,讓人忍不住花上幾文錢買幾個無花果。看到這個小女孩,我的目光沒法移開了。她細嫩的叫賣聲裡充滿了膽怯,那一聲聲的「無花果,無花果」,好像是求助的呼喊。我決定在走的時候,一定要給她一些救助。事實上,被這個小女孩打動的不只我一個人。一小時之內,那個年輕的黑人堂倌兒已經到女孩那裡去三次了,每次都會買一個無花果。是他嘴饞嗎?還是因為他那純真、童稚的愛心?每當看到他過去,女孩的眼睛就會放射出不一樣的光彩,小臉上的神情顯得無比幸福。而她把目光轉向我們這一面時,也會有同樣的神采。
可是,現在那個男孩蹲在一個角落裡,正背對著我們哭泣!我看到他的手不斷地在臉上擦來擦去,一定是在擦淚水。他不是很頑皮嗎,也會哭嗎?看來他的痛苦絕不同於其他孩子,以至於他如此動情,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避諱,任淚水流淌。
小姑娘也看到了角落裡的男孩,看到他在哭泣,她也被感染了,立即把自己的雙手放到了眼睛上。這兩個黑人孩子的關係一定非比尋常。
我站起來,不確定是什麼驅使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我走向了那個男孩。他見我走過去,便壓抑了自己的輕聲嗚咽,想站起來離開。我拉住他的胳膊,和氣地問道:「你怎麼哭了,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他看著我的臉,再次用手背抹去眼中的淚水,說:「因為嫦歌,沒有人買她的無花果。」
「你說的是對面那個賣無花果的小女孩嗎?」
「是的。」
「可是你已經去買了呀,我看到你去了好多次。」
我想我的話讓他誤會了,他一定以為我在責備他嘴饞,所以立即有些生氣地說:「我買那些無花果不是為了吃,等主人離開後,我就還給她。我買她的東西,是為了讓她賺得到錢。如果到晚上她還賺不到五個皮埃斯特的話,就會被綁在一根柱子上挨打,而且還沒有東西吃。我每天要掙八個皮埃斯特,不過我今天已經得到四個皮埃斯特的小費了,啤酒店老闆會給我三個,所以我只需要再掙一個皮埃斯特就夠今天的量了。我會得到這部分賞錢的,然後就可以給嫦歌二十個帕拉買她的無花果了。」
「你的八個皮埃斯特要交給誰呢?」
「交給我們的主人。」
「你和嫦歌是同一個主人嗎?」
「是的,她是我的妹妹。」
「你們的主人是誰?」
「是一個叫奧布特·巴拉克的大壞人。」
「這麼說他是從你們父親那裡把你們雇來的?」
「不,我們的父母住在很遠的地方。有人襲擊了我們的村子,把我們的茅屋都燒燬了,綁架了村中很多的人去販賣。我們是他從那個人的手裡買來的。」
「真是可憐,原來你們是奴隸!知道你們住的地方叫什麼名字嗎?」
「它沒有名字,但我知道村中的河叫做白尼羅河。
「你們部族的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是的,我們部落裡的男子都被稱為東吉尤人。」
「那你叫什麼名字?」
「普若。」
「好了,孩子,你們不會有事的,別哭了。把這十個皮埃斯特拿好,去和嫦歌分,她不會挨餓了,也不會被綁在柱子上挨打。」
普若看到我給他的錢,眼中再一次充滿了淚花,只不過這次是因為喜悅。他想說些表示感謝的話,可是他的嘴唇卻顫抖地說不出話來。他衝著大街的方向做了一個動作,好像是想立即跑到他妹妹那裡,把錢交給她。但他還是停了下來,喃喃地說:「不,現在不行,要等到主人走了以後。」
「為什麼?」
「如果被他看到,這些錢不是她賣貨所得,而是得到的賞賜,他就會把這些錢收走,不計算到我們的收入中。」
「巴拉克常到這裡來監督嗎?」
「是的。他每天來取兩次錢,上、下午各一次。我只交給他八個皮埃斯特,多出來的就藏起來。如果嫦歌收入太少,有時也得給她一些。其他的我就攢起來埋好,等錢攢夠了,就買回自己和嫦歌的自由,回白尼羅河去找東吉尤人。」
這次談話很秘密,普若認為我不會出賣他,對我非常信任。
我問他:「你已攢了多少錢了?」
「差不多快四十皮埃斯特了。」
「巴拉克把你買來有多長時間了?」
「很多星期,很多天了。」
「有一年嗎?」
「我不知道。」
看來普若不會計算時間,所以我用另外一種方式繼續問他。
「去麥加朝聖的隊伍,你知道吧,見過幾次了?」
「兩次。」
「你在巴拉克這裡已經兩年了。你聽好了,以後我還會經常來這裡喝啤酒,或許可以給你出些主意,或者請你們的主人還你們自由。」
他看著我,眼神中滿含感激,在他的注視下,我回到了我的座位。我本應該告訴男孩,總督已經禁止蓄養奴隸了,所以他實際上已經自由了。但我沒有,因為我知道只告訴他這些,對這個男孩沒什麼用處。我很感動,原來他們是兄妹。這其中包含了多少摯愛和親情啊!為了不讓嫦歌受苦,普若暗地裡幫助她。他還在惦記著自己的家鄉,沒有忘記他的父母和族人。
巴拉克,德文的意思是造福的奴僕!可這個人完全就是徒有虛名!本來,我想進一步去瞭解他,但是現在這樣做會過於惹人注意。我已經決定要想辦法幫助這兩個孩子,所以不讓巴拉克有所察覺,可能對於幫助他們更有利。可是我只是個外國人,並且現在連回家的路費都不夠了,我能幫助他們嗎?有一點可以肯定,巴拉克無權把孩子佔為己有,並驅使他們為他幹活賺錢。他必須把自由還給孩子們,如果有必要,我會到政府去進行交涉。
我現在可以確定孩子屬於哪個部族了,他們是東吉尤人,屬於丁卡部落,這個部落的女人也自稱為嫦歌,在開羅這個稱呼成了那個小姑娘的名字。在白尼羅河一帶,丁卡族是最漂亮的人種,他們眉眼靈活,身材挺拔。所以普若不像一般黑人孩子那樣遲鈍和木然,也就不奇怪了。普若如果能進入到德國學校讀書,肯定不會比任何德國學生差。
這些思考使我陷入了沉默,以至於引起了納希爾的注意。他問我怎麼了,為什麼如此沉默寡言。於是,我把從損傷了他漂亮小鬍子的男孩那裡聽來的故事告訴了他。聽完後,他沉思良久,最後我問他道:
「對這個問題,你是怎麼看的?」
「我的意見是你最好不要插手這件事。否則只會白費力氣、自尋煩惱,甚至會威脅到生命安全。」
「是嗎?奴隸制不是已經被取消了嗎?」
「那只是書面上的,現實中有些地方仍然存在。對於我的黑人究竟是僱傭來的僕人還是買來的奴隸,官府是不會在意的。」
「如果發生了一個這樣的案件,並且我能拿出證據來,那麼官府就不得不處理這件事。」
「是,但他們會如何處理呢?不說別人,就拿埃及最高統治者的家室來說,哪個總督家裡只有男女傭人,而沒有男女奴隸?你不要拐彎抹角,直接回答我有還是沒有!」
我無話可說了。我還能說什麼?
「答案很清楚。你以為公佈了禁令,蘇丹就不再有奴隸貿易了嗎?或者你以為,對於那些數以萬計的黑人在尼羅河上被運往三角洲一帶這樣的事情,大家都是不知情的嗎?因為那些人自己也需要黑奴,所以他們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會為自己的女人找傭人、守衛和女僕,如果僱傭不到這樣的人就只好去買。這件事你還是不要插手的好。」
很遺憾,我不得不承認納希爾說得很有道理,但這改變不了我在情感上對他的反感。
就在我又要陷入先前的思慮之中時,另一件事轉移了我的注意力。有一個人出現在旁邊的胡同口,他正當壯年,虎背熊腰,長得太惹眼了。一看臉就知道他力大無窮,他的前額寬闊而稜角分明,顴骨高高聳起,嘴唇厚厚的,下巴線條鋒利。那深銅色的皮膚光澤顯示出,他有著黑色人種的血統。此時,他正邁著驕傲而緩慢的步伐,身板挺直地走出胡同,直奔啤酒店。那種狂妄的架勢,驕傲的表情,再加上強悍的形象,讓人不需要任何語言表達就可以感覺到他在向人們告知:這就是我,沒人能和我相比!你們這些人在我面前只配和塵埃為伍!這個人厚顏無恥的樣子,立即引起了我極大的反感。後來的事情證明,我完全出於直覺的反感是那麼準確,但這時我還不知道,當然更預料不到,他和我之間命中注定還要發生多次摩擦,產生嚴重的碰撞。
他進入啤酒店後,除了個別人,在座大部分人都站起身來,把手放在心、口和額頭上,向他躬腰致敬。對於眾人給予的尊敬,他點頭作答,但是這個動作輕微行幾乎看不出來,然後就越過眾人向後門走去,同時向普若招手示意。普若面露恐懼,轉過臉看了他妹妹一眼,小姑娘也遲疑地走了過來。小姑娘眼中含著淚水,甚至在顫抖。小堂倌兒拉著嫦歌的手,走進了後門。
或許這個人就是巴拉克?沒錯。他來這兒是要檢查孩子們的收入的。我有一種預感,孩子們需要我,所以我緊張地聽著後面的動靜。一種無法抗拒的衝動左右了我,我已下定決心,無論是否有權力和義務,在必要時我要干預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