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進去,在我們身後鬼魂般的賽利姆就把門插上了。我們走在一條狹長的走廊上,房子的最底層是以大門所在的位置為中心,而不是這條走廊。因此,所有的房間都在我們的左面。納希爾帶著我,首先來到了庭院,看現在的樣子,可以推測當初庭院還是很講究的,只是現在已經荒廢了。庭院的路面是用大理石鋪成的,中央有一個同樣是大理石的盆器,可惜裡面沒有水,四周是房子的圍牆,周圍有很多廊柱,它們是用來支撐著上層房屋的,廊柱的後面就是通往各個房間的房門。
納希爾把手伸出來,在空中做了一個畫圈的動作。
「現在還可以看出過去的富貴。這兒曾經有一個精美的噴泉,給人帶來涼爽,但它早就不再往外噴水了。你看,這房子裡上上下下有這麼多的房間,有誰能把每個都用上!」
他用土耳其語說著,管家站在我們旁邊,很贊同地深深彎下腰,用阿拉伯語順從地附和著說:「是啊,的確如此!」
他那種彎腰實在讓人印象太深刻了!我以前從沒見過,而且以後也再不會見到這樣的彎腰了。因為,在這個地球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這個管家賽利姆一樣的人了。他的上身向下彎時,動作突然而急促,就好像他的兩條長腿是他的支架,上身一下子就甩到了地上。他的身體就像是一棵楊樹或柳樹,彎腰時,他的每個關節都在搖晃著,那樣子和大風吹得枝葉簌簌搖晃一樣。他的長衫也隨著他身體的晃動以一種無法描繪的姿態運動著,好像是在模仿海浪的抖動。這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彷彿是每一根肋骨都脫離了身體,各自跳著自己的舞蹈,並通過長衫表演出來。
「跟我來!」納希爾接著說,「我們現在去看看花園。」
越過了庭院,我又聽到了後面傳來「是啊,的確如此」的聲音。回頭一看,正好看見賽利姆的第二次躬腰,他躬得如此低,以至於上半身和腿形成了一個規範的直角。
庭院一側的牆上沒有門,但有一個豁口可以通往花園,其他三面都是高高的圍牆,有兩人多高。由於年代久遠,牆上有幾處裂痕。這塊地上沒有草坪,也沒有花壇,只有各種雜草和毒菌在這裡生長。
「帶你到這裡來,是為了讓你熟悉一下狀況。」土耳其人說,「好了,現在我們該去看你的房間了。」
我們返回庭院的時候,賽利姆還站在那裡等著。我們從他面前走過時,他又鞠了一次躬。看著他那細細的腰身,我真擔心他的腰會一下子折斷。我們走過去,他就邁著莊嚴的步伐跟在我們身後,為我們打開底層第一道門的同時又鞠了一躬。
這第一道門通往前廳,廳裡鋪著一塊大地毯,是用棕櫚纖維編成的,牆壁和棚頂都被塗成了白色。從前廳我們又進入了客廳,這是第二大的房間。客廳周圍擺放著紅絨坐墊,地面鋪的是一塊伊斯米爾地毯,牆壁是深藍色的,上面用金粉寫著《古蘭經》的經文。接著我們進入了另一個房間。這是一間臥室,一盞彩色的玻璃吊燈掛在屋頂的中間,屋裡的一角鋪著祈禱用的地毯,一看就知道很貴重;另一個角落放的則是盥洗用具,它是貨真價實的中國瓷器,這是我後來才發現的。盥洗用具的對面是一個低矮的鋪架,這就是臥榻了,除了絲綢被子,上面還擺著很多又高又柔軟的枕墊。
隨後我們又來到一個小房間,看這個房間的佈置,我想是要用來做書房的。有一面牆上懸掛著一套煙斗。房間裡有兩個櫥櫃,其中一個裡面陳列著內吉雷煙草和各種鋼製的煙草罐,而另一個顯然是當書櫃用的,架上擺著很多書。我看到兩本手抄《古蘭經》,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宗教書籍。房子的主人看來很有學問,並且是一位虔誠的伊斯蘭信徒。
前面還有一扇門,但納希爾並沒有帶我進去,他向我解釋說:
「那個是我的房間,我們去看你的房間吧,是專為你準備的。現在你願意在這裡住下了嗎?」
「我很願意,但是有一點我要聲明。」
「是什麼?」
「我搬到這裡來住,並不表示我已經答應要和你結伴旅行了。」
「我明白,先生!你就搬進來吧!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客人,至於其他問題你完全可以自己考慮決定。但我還是衷心地希望你能加入到我去喀土穆的旅行中,這樣也會給我帶來快樂。不過在你最後決定住在這裡之前,有一件事我必須讓你知道。賽利姆,把煙袋拿過來!」
這時管家沒有跟上前來,他還站在我們剛進來的最後一道門外。他又深鞠了一躬,使得四肢抖動,兩隻手幾乎垂到了地面。
「是,是的,先生!但這種事不應由我來做,而應該是由黑傭做的。我這就吩咐他去取。」
這個長相奇異的人認為,根據當地的習俗,自己的職位很高,剛才吩咐的那件事不能由他去做。他離開不一會兒,就來了一個年老的黑人,將兩隻煙斗從牆上取下來,然後拿出銅罐裡的煙草裝好並點著,這才跪著為我們遞上,然後就退到門前聽候差遣。我和納希爾肩並肩坐到了軟墊上開始了交談。按照東方的習俗,我是不能打聽他妹妹的情況的,但因為我被要求和她同行,所以對她十分好奇。一位女士,從斯米爾納被嫁到喀土穆去,這樣的事情太罕見了,一定有什麼不一般的理由。我從納希爾口中順便瞭解到,她身邊有四名女傭,其中兩個白人、兩個黑人。
納希爾說有話想要告訴我,使我有些緊張。從他講話的口氣來判斷,他要說的話和房子有關,而且看得出他之所以要告訴我,完全是出於真誠的考慮。不知這些話會不會影響我對他的提議所作出的決定。
「你信仰基督教,」他開始說,「對你的宗教我瞭解得很少,也不知道它的教義是什麼。但是,你相信天堂和地獄是存在的嗎?你相信人的肉體死亡之後,靈魂還會繼續存在嗎?」
「當然相信。」
「那你知道,人死之後,靈魂到哪裡去了嗎?」
「不知道,我想只有上帝才知道吧。」
「靈魂脫離身體後,在人間會以鬼魂的形式出現嗎?」
「靈魂可能作為一種精神存在,但你所說的那種鬼魂,我認為肯定是不會存在的。」
「你錯了,世間是有鬼魂的。」
「如果你這樣認為,我也不想反駁,但我自己對這種觀點並不認同。」
「很快你就會同意我的觀點,相信世界上是有鬼魂的,因為在我們這個房子裡就有一個鬼魂。」
此時的納希爾目光銳利地盯著我,顯然是期待看到我恐懼、驚慌的樣子。可是我非常平靜,而且保持著微笑。
「人們所說的那些鬼魂根本不存在,這個房子裡也不會有。」
「但我保證,我說的都是實話。」
「這裡面肯定有誤會,也許你看到的根本就是自然中存在的東西,比如影子,而你卻把它當成了鬼魂。」
「不,不是的。影子是黑暗的,而鬼魂卻是明亮的。」
「那它是什麼模樣的?」
「它沒有固定的樣貌,形態變化多樣,有時以人的模樣出現,有時又以動物的形象出現,比如一隻狗、一匹駱駝、一頭毛驢。」
「原來是這樣,」我說,「它也沒有多豐富的想像力嘛,我可不想被當成駱駝或毛驢。」
「朋友,我沒有和你開玩笑!這是件非常嚴肅的事情,而且說出這些話對我來說並不容易,因為我要承擔一定的風險,也許你會因此拒絕住在這裡,這是我不願看到的結果。」
「那你不必擔心了,因為你告訴了我這件事,我非但不會拒絕,反而下定決心要住在這裡。以前經常會聽到鬼魂的故事,只可惜還從來沒見過。我很高興有這樣的機會,可以利用一下。現在,我更要住在這所房子裡了。」
「先生,你現在的態度是在褻瀆靈魂世界。」
「我並不想褻瀆它,只是很好奇,並且希望你口中的『鬼魂』可以使我瞭解一點兒靈魂世界的情況。但可惜的是,我並不相信它屬於靈魂世界。」
「它一定是屬於那個世界的,因為它可以隨心所欲,不受任何限制,想出現就出現,想消失就消失。」
「它會搞惡作劇嗎?或者理智得像一個老者?」
「不管你現在怎樣嘲諷,但終究你會改變想法的。它可以穿越所有的門。」
「那些門都鎖好了嗎?」
「沒有。」
「那我也可以做到,雖然我並不是鬼魂。」
「它還會發出響動,有時聽起來就像是狂風怒號,有時聽起來就像狗在亂叫,有時像豺狼一樣哀嚎,有時又像毛驢和駱駝一樣呼喊。」
「這些我也都可以模仿。」
「那怎麼解釋它會突然消失呢?」
「這個,我得親自觀察一下了,我要看看鬼魂是怎麼行動的。你曾經見到或聽到過嗎?」
「是的。」
「其他人呢?」
「現在住在這房子裡的所有人都見過:我的妹妹和她的女傭、管家,還有我的兩個黑傭。它進到他們的房間裡,站到他們的床前,也曾站到我的床前。」
「也去過你妹妹的床前嗎?」
「這倒沒有,因為她讓女傭們把通往她的閨房的房門都堵住了。」
「這麼說,堵住的門這個鬼魂是進不去的,但開著的門卻可以穿行,這我也能做到。」
「不,不是的。這所房子的門沒有鎖,只有門閂。所以我們沒有鎖門,但是都上了門閂。」
「嗯,鬼魂是在固定的時間才出現嗎?」
「當然。你知道的,午夜以後鬼魂才會出沒。」
「每天都出現?」
「是的,每次出現要停留整整一個小時。」
「有人曾和鬼魂說過話嗎?它有回答什麼嗎?」
「沒有。」
「原來它是個不善言談、沉默寡言的精靈。這一點我很敬佩,我討厭那些滔滔不絕的人。它在這所房子裡出沒有多長時間了?」
「很久以前它就出現了。在這所房子裡住過的每個人都見過它。」
「房主也見過?」
「不,因為這個鬼魂就是最後一個房主的靈魂。」
「有什麼可以證明它的身份嗎?」
「先生,請不要再開玩笑了!我說的都是事實。房主在去世之前曾任總督軍隊的少校,但是他死後就不曾有誰能住在這所房子裡一周以上。所有的人都被鬼魂嚇走了。」
「那你住在這裡多久了?」
「一個星期。我承認,如果不是碰到你,我也會在幾天後搬走的,因為我覺得你能把鬼魂趕走。」
「你對我如此坦白,我很感謝。作為回報,我可以滿足你的願望,通過和這個鬼魂來一次認真地談話,讓它不要再來。」
「安拉啊!」納希爾喊道,聲音裡滿含恐懼,「不可以,千萬不要這樣做!它不會聽你的,只會繼續留下來,因為它不會和你說話。」
「你是這樣想的?」
「是的。但只要你留在這裡,它可能就不會再出現了。」
「這麼說,在你看來它怕我?」
「這倒不是,不過——先生,如果我的話有些唐突,請你原諒。」
「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