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週末,餐廳裡的人潮總是格外的多,我跟小敏兩人看著不斷送來的餐盤,有一股歎息的衝動。要不是這些餐盤每一個都貴到可以讓我吃上一個月的食物的話,我真想有這麼一天,全部把它們給放進洗衣機裡,灑上一堆的洗碗精,讓它捲上個十幾分鐘,保證絕對跟我們兩個雙手洗出來的差不多一樣乾淨,只是出來全部都是碎的而已。
「小步!」
一個非常接近低吼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撞了一下,嚇了我一大跳,差點沒把手中的盤子給掉到洗碗槽裡。
「你嚇倒我了,要是我手中的盤子破掉,你可要負責!」我對小敏瞪眼,我們早約定好在洗碗的時候絕對不可以大聲叫喊或是做出任何驚嚇的動作,免得我們一天就賠上一個月的薪水。
「還說我,你不知道我剛剛叫了你幾次!我說你不是跟我們老闆是情人嗎?為什麼不讓他好好照顧你就好了,還繼續跟我在這種地方工作?而且該死的我好像每天早上還是看到你在送報紙,你覺得自己活得太久是不是?」小敏搶過我手中的盤子,並且將我這一頭未洗的盤子給取了一半到他那裡去。
「做什麼?我自己洗就可以了。」
「可以個屁!」他很粗魯的把我伸過去要拿回來的手給拍掉。
「在這裡說粗話,小心豬頭王炒了你。」
「怕他!你先給我注意一點,我可不是在跟你打哈哈。你給我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華德納不是你的情人嗎?這家餐廳既然是他的,他也知道我在這裡工作,為什麼還讓你在這裡做這個?千萬不要跟我說華德納家快倒了,需要你這個小情人來幫忙賺錢!」
小敏咬牙切齒的說,倒現在他依然不肯喊傑洛特的名字,每一次說起他來都只叫他的姓,肯定是對上次傑洛特對他的威脅還記恨在心。
「小敏,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能因為上了他的床,就期望他可以免了我的工作,讓我好好在家休息,然後享受什麼奢華的生活,那跟男妓有什麼兩樣。讓他付了我的學費,這樣我還不夠賤嗎?」
「媽的!有膽你再給我說一次,路曉步,不要以為你身體不好我就不敢打你,你要是有膽再用那兩個字形容自己,我絕對保證不管現在是不是在工作,馬上一個巴掌賞給你。」
這次小敏講話稍微大聲了一點,他們並沒有聽清楚我們在說什麼。
「對不起,是我不好。」
我早該想到這麼說會讓小敏生氣的,但是一想到最近每天早上醒來,身邊總是冰冷的溫度,還有那一雙總是不願意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的眼睛,心裡的失落冷得鼻酸。我知道自己不夠好看,不夠聰明,也不是那種多才多藝可以討好人的人,有的僅僅是一份無悔付出的真心,這樣還不夠嗎?
傑洛特突然顯得激動的那個夜裡,也許連上天也無法諒解,我有多想開口問他是不是有一點點愛上自己。
不需要很多……一點點就好……
「你知道就好。小步,我剛剛說的話是認真的,如果彼此相愛,我並不覺得給予對方金錢上的照顧有什麼不對,況且金錢這種東西,對他來說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別人的個性我也許不懂,但是你,我已經認識了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你是那種就算把一座金山放在眼前,也頂多覺得它很閃亮的人,如果它瞭解你,他就該好好對你,信任你,完全不用怕你會貪求他身上的財勢……再說……若有一天我有錢,真真會更愛我的話,我並不會因此覺得真真哪裡不好,這就是相愛不是嗎?」
小敏一句一句慢慢說著,我的心隨著他的話起起伏伏,有著許多說不出的滋味。
「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是,小敏,你卻忘了問我一件事。」
一件對所有情人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麼事?」
小敏看著我,一臉疑惑。常常有人像小敏這樣認真的看著我的雙眼,但是只有一個人,會讓我感覺在雙眼交錯的一瞬間,心,猛烈地一跳。
每次想起來,我都很想微笑,即使從開始至今,並沒有真正的得到什麼,可是我卻滿足於那種交錯間剎那靈魂相系地感覺。
「他並不愛我……小敏……他並不愛我。」
相愛如果是一種奇跡,那麼我還在等待,還在等待它的來到。
「他愛你……我覺得,他至少有那麼一點點愛你。」
小敏說得很猶豫,但是聽他這麼說,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都很高興。
看出我眼中的不以為然,小敏又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害我手滑了一下,手中的盤子差一點又飛出去,那一眨眼間,兩個人趕緊手忙腳亂的在半空中亂抓,連續幾次摸到了盤子邊緣,打得盤子像飛盤一樣的旋轉,最後在它掉到洗碗槽的底部之前,終於讓我們兩人四手給牢牢拎著,兩個人的眼睛瞪得都快要掉了出去。
「呼!差一點,差一點,薪水差一點就沒了。」小心放下盤子,小敏拍拍胸口呼了好大一口氣,他那狼狽的模樣,讓我忘了剛剛他就是讓盤子飛出去的罪魁禍首,忍不住笑了起來。
只是當我微笑才剛剛掛到臉上,胸口內部突然用力撞了一下,痛得我整個人身體都冷了起來,不停地咳嗽,努力從氣管裡抽出一點氣體。
「小步?」
小敏趕緊扶住我,確定並沒有驚擾四周之後,讓我慢慢地蹲了下來。
「我沒事。」張著嘴,很用力地吸氣,小敏不用貼在我的胸口,就可以聽見劇烈不規則的心跳聲還有肺部的呼呼作響,嚇得他一張臉跟我一起發白。
「真的嗎?」
我點點頭,「等一下就好了。」
這幾天,過得比平常還要忙碌,除了原本的三份工作我都沒有辭掉之外,課我也總是每一堂都到,晚上傑洛特回來,總是喜歡壓著我做到累得睜不開眼,那讓我每一天醒來,頭腦都有一種昏眩的感覺,一天總是會有兩三次心臟跳得厲害。如果是在空閒的時候,我會趕緊找個地方半躺著好好休息:如果是在上課或是工作的時候,我只能緊緊壓著胸口咬著雙唇,不讓人發現我的異狀。
但是這一次是在是痛得太厲害,讓我想掩飾也掩飾不了。
「你不是跟我說去了醫院嗎?檢查結果呢?怎麼還是這樣?」
「這幾天忙,我還沒有時間去看結果。」陸德醫生肯定很生氣,因為我的手機已經太老,常常會莫名其妙自己關機,接不通是常發生的事;然後因為傑洛特餐廳的改裝正在忙碌中,因此他幾乎都待在紐約,我也只好都在第五大道上的房子等他,很久沒有回小區的家了,所以家裡電話打了也沒人接。
想到陸德醫生生氣的模樣,我不只胸口疼,連腦袋都忍不住痛了起來。
「你現在就給我去看!」
「我還在上班。」
「你現在這樣想上什麼班?我幫你做,你請假,先給我去看!快點,再過四十分鐘醫院就要關門了,搭計程車去,別想給我用走的,你這個樣子走在半路不用十分鐘就給我昏倒。」一邊說,完全不容我反對,開始把我身上的圍巾和制服脫下來。
這個動作實在是太明顯,想掩飾也掩飾不了,一下子廚房裡有不少人王我們這裡看,幸好我們一向辛勤工作,小敏說了原因只後,很快得到總經理的諒解,讓他拖著我到更衣室,一下子把所有保暖的衣物都穿在我身上,然後把傑洛特送給我的那條圍巾,醜醜地在脖子上圍了兩個圈確定密不透風之後才放手。
看著鏡子裡的我,從乾乾瘦瘦變成肥嘟嘟,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胸口的疼痛也好像好了一些。小敏嘴裡還是嘟囔著,把我往電梯門前推,一直吩咐我千萬要搭計程車,之後我才一個人坐著電梯下樓。
員工用的電梯在大樓後方,電梯門一打開就是大樓外,一下子外面的風雪吹到身體裡,冷得沒有衣物遮蓋的地方皮膚都緊繃起來。
抬頭看著街上的五光十色,覺得有個人可以在身邊的話多好,最好還是最喜歡的那一個,會讓自己很想要抱抱,很想要將手心給伸到他的大衣裡焐得暖暖的,捨不得放開,永遠也捨不得放開。
不曉得傑洛特今天幾點才回來,雖然他總是對我冷冷淡淡的,但是有時候卻總是縱容我像孩子一樣的行為。還記得有一天,被他在床上弄得好累,然後迷迷糊糊問了好像發了一點小脾氣,硬是把自己當成無尾熊,死賴在傑洛特身上當他的棉被,要他這樣抱著自己睡覺。
隔天醒來,看到我身下那一張正瞪著我看的俊臉,意識瞬間回籠,我敢打賭那絕對事我這一輩子臉紅得最快的時候。
……但是,他沒有生氣……
雖然他瞪著我,但卻沒有生氣,還幫雙腿有點打顫的我穿好上衣褲子,讓我覺得在那時候,我就是他心裡的寶貝一樣。
一次一點點就好……
雖然我好像從他的口中聽到他愛我,但是如果可以,我不在乎這樣一天一天累積,我好喜歡他送我圍巾時的不在乎,喜歡他縱容我賴在他身上當無尾熊,喜歡他看到我時總會幫我整理衣服的凌亂,最喜歡他輕輕吻著我,慢慢佔有我時那種像是怕我弄壞一樣的溫柔。
一次一點的縱容,是不是累積到了哪一天,我可以在他眼中看到屬於我的情感,然後我終於也可以鼓起勇氣問他,愛我好嗎?
在寒冷的風中,我微微地笑,看見遠方正慢慢開過來的計程車,我才想招手,卻沒有注意到一輛大型的吉普車正停在遠方看著我,當我終於往路上踏出時,他的輪胎發出刺耳的聲音,吸引路上所有人的目光,我同時也看過去。
接下來我只記得刺眼的大燈照得我的眼睛完全睜不開來,接著整個身體好像被什麼東西給狠狠撞上,根本還來不及感覺疼痛,迎接我的……就只剩下黑暗……
***
傑洛特手中翻著最近的工程進度,並且審核著人事部挑選出來的人員,正打算盡快結束工作,早一點到餐廳去接路曉步回來時,助理突然敲敲辦公室的大門。
「進來,有什麼事嗎?」
助理拿著一個長形成扁狀的盒子過來,「這是老華德納先生的管事羅伯先生要我交給您的。」一邊說臉上帶著十分的疑惑,不曉得為什麼羅伯先生人既然已經到了公司,怎麼不上來自己交給總裁更好?
傑洛特皺眉,很快的打開盒子,當盒子裡的東西進入眼簾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狠狠地刺痛了一下,好像突然間有人用刀子刺進自己心臟一樣的痛苦。
盒子裡,是他送給路曉步的圍巾,只是此時此刻,圍巾沾滿了鮮血,冰冷的血液多得將整個盒子沾得到處都是痕跡,深深的紅,映得他雙眼也感到漲痛。
伸手取過電話,撥通的第一聲才響,馬上就被接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他熟悉而且帶點殘忍的聲調。
「少爺,收到我的禮物了嗎?這是老爺要我特地交給你的。老爺說雖然聖誕節還沒到,但是為了他的孫子著想,還是先把禮物送到會比較好,他不希望到了聖誕節那天,報紙上出現什麼關於現任華德納總裁情人的消息。」羅伯站在吉普車前,看著愛車的前面被稍微撞出一點凹痕,黑色的金屬外殼上可以看到一些深色的液體正在慢慢幹掉,銀色的保險桿上到處都是血紅色的痕跡。
他自己開的速度,他很瞭解這一撞之下的威力。他親眼看到那個像是東方陶瓷娃娃一樣的男孩子,先是狠狠地撞上保險桿,然後纖瘦的身體滾向車蓋,在擋風玻璃上又撞了一下,整個右邊的額頭瞬間頭破血流,接著他就只看到一個身影從車子上滾落,落在人行道上滾了幾圈,最後因為撞擊到餐廳外的花圃而停止,鮮紅的血液一路蔓延,像是要將全部的鮮血流光一樣。
他一點也不在乎旁邊驚叫的路人,下車,上前,撿起那一條散落在他手邊的圍巾,然後寄給華德納家的小少爺,算是完成了一個小小的任務。
但是……看著那一張即使閉著雙眼,全身流滿鮮血卻詭異地仍顯現純淨的臉龐,他忍不住蹲下身,將他臉頰上的鮮血撫開。
他就像照片那樣的美麗,那種美不是來自於外表,而是來自於身上的那一種無法掩飾的氣質,尤其對他們這些已經習慣在黑暗中的人來說,根本就是刺眼極了。
「他在哪裡?你把他怎麼了?」傑洛特握緊手中的圍巾,黏答答的鮮紅液體沾染整雙手,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那重重一擊之後,不但沒有越來越平穩的跡象,反而一次比一次還快。
「沒什麼,我只不過開車撞過而已,至於他現在在哪裡,我想應該是醫院吧!」
「哪裡的醫院!」
聽到羅伯開車將小步給撞過去的一瞬間,他的整顆心都涼了。他知道羅伯是什麼樣的人,他不過是祖父培養的一個殺手,如果他說開車撞,那肯定不是小心的一點擦撞而已,看看這圍巾上大量的血液,他竟然開始有了害怕的感覺,害怕那混帳會開車把小步給碾過去。
「別急,少爺,第一醫院,他還沒死。真想不到,流了滿地的血竟然還活著,你知道這家醫院的醫生跟我說什麼嗎?他說這個小東西有先天性心臟病,問我是不是家屬,希望我有心裡準備,他可能會撐不過整場手術,為了避免他心臟衰竭,他們先幫他做止血的動作,至於其他的,必須先讓他的心臟穩定下來後才知道。」語畢,掛上電話。
電話那頭,當傑洛特聽見第一醫院這個名稱時,他人也已經讓助理準備好車子離開。
羅伯狠狠吸了一口手上的煙,充滿血腥味的車子真是令人作嘔,蓋找個地方解決一下。想到自己跟傑洛特說的話,想起當他把人送到醫院時,醫生對他說的。
真是個笑話,跟一個肇事者說要有心理準備。讓他死本來就在他的計劃之中,只是他沒想到這個男孩的韌性竟然如此堅強,也沒想到自己為什麼會突然發神經沒有倒車把人給重新碾過,讓他確定死亡。
哼!也許殺一個天使對殺手來說,也是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愧疚感也不一定,他有多久沒有體會這種感覺了?
慢慢地走回醫院,發現急診室的護士正在找著什麼,一看到他,馬上快速地跑到他面前。
「請問你是傑洛特先生嗎?」
「不是,為什麼會問?」
「手術房裡的孩子一直喊著傑洛特這個名字,他現在的狀況非常不好,所以醫生希望在這種時候,有人可以給這孩子一點點支持……而且,如果這是最後的機會,趁這孩子還清醒時,也許可以讓他完成他的遺……」
「我是傑洛特,手術房在哪?」
一雙修長的手橫跨過羅伯與護士之間,高大的身軀雖然如同往常那樣總是打扮得整齊高貴,但是從微微喘息的胸膛和散在前額的金髮,可以看出他現在可以站在這裡,絕對是經過一場奮力。
「太好了,跟我來。」
護士小姐被這個出色的男人給恍了神,但她是一個重視自己職責的好女人,立刻將這些外在的東西拋在腦後,在想起手術房裡那個惹人心疼的孩子時,她幾乎是毫無顧忌地牽起傑洛特的手,快速地往手術房的方向走。
在經過羅伯身邊的時候,傑洛特比往常還要深藍的雙瞳閃爍了一下,殺人無數的羅伯知道隱含其中的意味是什麼。他們華德納家的小少爺,為一個男孩子動了殺機,他幾乎敢打賭,要是手術室裡的那個男孩子有什麼萬一的話,就算有老華德納先生在也保不了他。
看來老華德納先生似乎是稍微低估了一點自己的孫子。
「你等著,最好我出來的時候,你還在這裡。」
落下這麼一句話,傑洛特的身影隨著護士消失在手術房門後。
這一句話究竟是一個命令?還是只是一句反話呢?
羅伯的臉上勾起一個充滿意味的笑容。他並不是很害怕死亡,從事他這一行的人,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天裡,沒有哪一天不是必須面對這樣的恐懼,久而久之,他已經懂得怎麼去排除,他所說的不害怕,並不是真的不在乎,而是因為不得不讓自己忘卻。
在這世上,沒有人不害怕死亡,在他手中飲下生命最終一口氣的人裡,所有人的眼神幾乎都是充滿著不甘、憤怒或是一點點的懷念與牽掛,根本沒有人不怕死,差的只是在於心中的那一個膽量,那一點透徹。
所以他的不怕死,只是來自於習慣而已。
但那個男孩不同……
最後的一眼中,他看到那個男孩和每一個人一樣都害怕死亡,但是男孩眼中的害怕,似乎除了恐懼之外,最大的卻是渴望、希望……管它應該怎麼形容,就是那一瞬間他眼中的東西,讓他將男孩那種乾淨的氣質刻在了腦海裡,即使在他失去呼吸時也抹滅不去。
傷得那麼重,竟然還能堅持著叫喚小少爺的名字,那麼小少爺在那孩子的心裡,究竟是佔了多大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