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從昏眩中醒來,是因為全身難以忍耐的痛楚,不管是手是腳還是身體,每一處每一個地方都痛得讓我有一種想要尖叫哭喊的衝動。
但是我一聲也叫不出來,我只知道自己張著雙唇,聲音卻衝不破喉嚨,呼吸與呼吸之間的一點點動作,都像是地域一樣的折磨。
迷迷濛濛間,我看見白衣的醫生正拉開我的雙唇,試圖將手中的透明管子插進我的氣管中,然後,透過他的眼鏡,我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我看見的不再是滿臉的蒼白,映在醫生眼鏡中的事一張因為痛苦而猙獰,每一寸肌膚都佈滿鮮紅色鮮血的臉,我努力垂下雙眼看著自己,然後瞭解到為什麼人們總是喜歡將車禍受傷的傷患叫做破碎的娃娃。
恐懼瞬間佔領我身體的每一處,我緊閉著雙唇不讓他們將那透明的管子插進我的身體中。
「孩子,張開你的嘴,來!加油!我知道你可以辦到,你不會有事的。很痛是不是?所以我們要快一點幫你恢復,張開你的雙唇,讓我們可以開始幫你好嗎?」醫生撫摸著我的頭髮,輕輕地對我安慰。
但那對我來說並沒有用處,我可以感覺身體越來越無力,尤其伴隨著力量的消失,疼痛似乎也跟隨著越來越減輕一點。
「我……快要…死了……是不是?」
「不是,你會沒事的,但是必須先讓我們幫你動完手術好嗎?」
看著醫生陌生的臉,四周不斷在我身上動作的手,我突然想起,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我不曉得他們是誰,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他們同樣不知道我是誰,也不會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在他們心中,我就是這麼一個破碎娃娃的模樣。
我不要……
我知道隨著身體的疼痛減輕,自己的意識也會跟著慢慢沉睡,如果有奇跡,我還有機會讓他們知道我是誰,但更有可能的是,也許我一閉上雙眼,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不會有人記得我,不會有人知道在這世上又少了一個我。
我不要!不要!
「傑洛特……嗚……」我害怕得哭泣出聲,但是聽在自己的耳中卻微弱得像是輕煙一樣隨時都會消散。
「孩子,別哭!你這樣會浪費你的力氣,接下來還有很長的時間要努力,別哭好嗎?」旁邊的聲音很溫柔,但還是那樣的陌生,我無法控制自己流淚,明明知道每一次的哽咽,都讓身體一陣劇疼,我甚至感覺到有液體不斷的從我身體裡流淌而出,一點一滴滲透在四周……
「傑洛特……」
至少……至少讓我再見你一面
讓我在閉上雙眼前,可以看著你,然後欺騙自己,至少在這世界,我愛的人可以看著我、伴著我離開,儘管他並不愛我……但至少讓我看著他離開……
「傑……」
腥甜的液體哽上喉間,我奮力地咳了起來,瞬間耳邊的機器聲響越來越是尖銳,刺耳的聲音好接近,在我耳邊不斷的響著,好像在哪兒聽過,卻有點想不起來。
我不要在這裡……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傑洛特在護士的帶領下,很快地就換上隔離衣進入手術房裡,由於穿上那些綠色的寬大外衣,帶著帽子跟口罩,旁人一下子根本分不出來他跟一般醫生有什麼不同,因此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客人,手術床旁邊正忙著拯救病患的醫護人員並沒有說什麼。
「我不曉得他是從哪裡來的耐力,他送到醫院之後,在急診室做完急救要接著進手術房時,他突然醒來,然後就像你看到的這樣,一直堅持著不讓自己昏過去,口中一直念著你的名字,只要我們有人出現在他眼前,他的一雙眼睛就充滿著害怕和恐懼。老實說,當護士已經有很多年的時間,但是那一雙眼睛,看著就讓人不忍。以前也是有一個孩子,有著同樣乾淨的眼鏡,動手術前茫然失措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快過去看看他吧!不能讓他再這樣下去。」
手術旁的儀器,不斷的發出刺耳的聲音,傑洛特站在門口,瞧見那一雙乾淨的眼睛,不斷落下淚來,由於害怕,由於掙扎,大量的鮮血從口中溢出,阻塞了他的氣管,引起劇烈咳嗽,胸腔每震動一次,就有鮮血從胸口從口中溢出,整個手術台上全部都是鮮血,護士不斷的來回,取出一袋又一袋的鮮血輸進那一身破碎的身體裡,由於失血的速度實在是太快,即使是經驗豐富的醫生也顯得有一點忙亂,快速地先在最嚴重的傷口上開始縫合。
他走上前,停在路曉步的臉側,伸手輕輕地貼在他的臉頰旁。
「為什麼不等他睡過去再動手術,這樣他會很痛!」咬著牙,傑洛特努力壓抑胸口沸騰的情緒。
「我們已經打過麻醉,現在他的身體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患者的精神太過堅強,竟然抵抗住藥效,遲遲無法昏睡過去。」一邊的醫生沒注意到他的身份,他問什麼自然而然就回答什麼。他也是頭一次遇到像這樣的傷患,明明已經打了全身性麻醉,但是人就是一直意識清醒著,要不是他跟其他幾位醫師已經先確定他身上沒有痛覺反應,於是放手先開始動手術的話,恐怕這手術還不曉得什麼才能開始。
傑洛特看著那一雙痛苦害怕的雙眼,他知道醫生說的是實話,如果小步可以感覺得到痛楚,那麼當他掌心貼在他臉龐的一瞬間,他的小步應該知道他的來到,但是他感覺不到他手心的溫暖。
你到底在堅持什麼?
為什麼你總是這樣,明明看起來脆弱不堪,明明像是最膽怯的孩子,偏偏從認識開始,就不斷的在他面前表現出無畏的勇敢,讓他無法忽略,無法忘記那一雙總是直直凝視著自己不轉開的雙眼,讓他感覺到心痛,好像那雙眼睛永遠就只能盛住自己一個似的。
「小步……聽得到我說話嗎?」
輕輕地,將他的頭往旁邊移動,讓他可以清楚的看到自己。他相信,即使自己現在這樣子連熟人看了都不一定可以馬上認出來,但是他的小步就是可以,一定可以知道他是誰。
果然……當那一雙總是乾淨溫暖像個孩子一樣的雙眼,看到自己時,原本的恐懼和害怕,一下子慢慢褪去,一點一滴慢慢的卻可以看出心中的感動。
「傑……」他張嘴,但已經一個字也發不出聲,麻醉藥已經完全控制了他喉嚨。
一邊的醫生趕緊趁機將呼吸器伸進他的嘴裡,他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這東西並不是那麼容易裝,若是一不小心引起傷患窒息,只要幾秒鐘的時間讓氧氣無法供給給大腦,一瞬間就可以殺死一個人,剛剛路曉步的精神實在是太過緊繃,因此沒有人敢動手,就怕這麼一個不小心讓一個生命消失。
但是不裝又不可以,當麻醉藥完全生效時,他們可不敢保證所有器官都可以正常運作。
將塑膠管伸進喉嚨裡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傑洛特瞧見路曉步雙眼的痛楚時,差點伸手阻止醫生的動作。
醫生像是感覺到他的想法一樣,給他一個鎮定的眼神。
「放心,麻醉藥已經開始發揮功效,一點點難受而已。你就是傑洛特吧?恐怕這個手術房裡的人都已經知道你的大名了。」
而且讓他們鬆了一口氣。人體果然是一種很奧妙的東西,雖然已經注射了藥劑,但是精神還是控制著肉體的緊繃。在傑洛特出現之前,不管是哪一樣手術都非常不好進行,但是當這個男人一出現在這個孩子眼前時,整個身體像是一瞬間放鬆了不少,失血的速度也放慢許多,讓負責縫合動脈的醫生,可以更快的找到傷口處。
通常在逼不得已的狀況之下,他們才會讓家屬進來手術房,現在就是這種狀況之一,如果這男人不進來的話,他們幾乎可以確定手術無法正常進行下去,這孩子的存活機率幾乎是等於零。
傑洛特撫摸著路曉步的雙眼,那一雙眼睛從看到他開始,就一直這樣專注地看著,他知道他想跟他說話。
「你想跟我說什麼?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你像個傻子。」
那雙漂亮的眼睛,辛苦地眨了一下,閃過一點點的悲傷。
「因為只有傻子,才會在明明知道對方不會回應的狀況下,還死心塌地不斷付出;只有傻子才會在剛見面的時候,一個人不斷的講話,不管對方理不理會。」
乾淨的眼睛又眨了一下,但是這一次,不曉得是不是累了,還是藥效發作了,在睜開時顯得有點緩慢遲鈍,而且失去生氣。
傑洛特的心臟猛地加快,眼角瞧見上方儀器的跳動速度,一次比一次還要緩慢。
忍不住伸手抓住他手術床外蒼白的手,管不了他的動作是不是會影響到旁邊醫護人員的工作。
「看著我,我要你看著我,就像過去一樣一直看著我,不准鬆懈!」
但是你說那樣的我像個傻子……
漂亮的眼睛中,似乎是這麼對著傑洛特說著,眼裡有著無限的委屈和悲傷。
「那是因為你總是這樣看著我,卻不跟我說為什麼!」
所以都是我的錯嗎?
眼中的委屈和難過更盛,讓傑洛特頭一次感覺到那種心痛和憐惜五味雜陳的感覺,複雜得一時之間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不是你的錯……」他該怎麼說……
想起萊司跟他說的話,他怎麼能責怪他對自己的一心一意?
「我只是不懂,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可以一直只看著我,為什麼明明知道我也許永遠也不會回應,卻無止盡的給予?那樣的你……讓我無法繼續保持自己。」
聽見他的話,原本悲傷委屈的雙眼瞇了起來,比悲傷委屈更深更濃的情感,覆蓋所有的一切,恍若即將從那一雙眼睛裡漫溢而出。
我愛你……
因為我愛你……一切……只因為我愛你……
那麼直接的感情,不需要言語,如果傑洛特再不懂,那麼他就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
「傻瓜!」
傑洛持低頭,在他蒼白沾著鮮血的雙唇上輕輕地親吻,當他回到原位時,看見睜著的雙眼在微微一亮之後,漸漸地暗淡下去。
「不准你離開!」將臉龐緊緊地貼在他的耳際,輕輕地說,但每一個字每—句卻又清楚地進入路曉步的腦海中。「知道嗎?不准你離開我。我知道你為什麼喊著我,你希望我記得你是不是?永遠永遠的記得你是不是?」
路曉步終於閉起的雙眼,再度落下眼淚。
「如果你不再次醒來看著我的話,我絕對不要記得你,絕對要馬上把你忘記,聽到沒有!」
虛弱的眼睫顫動,晶瑩的淚珠落得更加的快速,一滴一滴落在傑洛特貼在他臉頰旁的臉上,燙得他心口都可以感覺到炙痛。
「所以,你可以先閉上眼睛休息,但是一定要醒來。當你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就會永遠的記得你……然後也許還可以對你說一句……我會開始好好愛你。」輕輕地,在他的耳際、臉龐上落下一個又一個的吻,每一個吻的輕柔,都看得一邊的護士忍不住屏息。
當最後的一句愛你消失在耳際時,路曉步的眼角落下了最大的一顆淚珠,不再顫動雙眼,雙唇明明辛苦地含著呼吸器,但唇角卻像是勾起了一抹淺淺的笑容,那模樣,就像是剛經歷完苦難瞧見幸福的天使一樣美麗。
***
手術房的燈,在亮了五個多小時之後才熄滅,裡面的人兒立刻被送到了加護病房。由於他失血的量太多,再加上本身有心肺方面的疾病,在這種虛弱的的時候,整個器官機能都必須藉由機器來幫助,因此當傑洛特終於再次瞧見小步時,他身上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管了,一根又一根細長的針進入蒼白的皮膚底下,一下子附近的肌膚就泛紅並且漸漸變成深紫,再加上被車子撞傷的瘀血,整個人看起來好脆弱。
醫生說這就像是一場奇跡一樣,小步撐過了這一次的手術,目前的狀況還不能確定是否沒事,但是慶幸的是傷患的意志力非常堅強,要不然以這樣的傷勢,根本沒有多少人可以撐過去,更何況他本身還是一個慢性病的患者。由於他身上的肋骨斷了四根,刺穿左右兩邊的肺葉,在大量出血的狀況下只好進行切除,左半邊的大腿、髖骨骨折,腳踝韌帶斷裂,小大小小的傷不計其數,將來需要動到的復原手術不少。
傑洛特也是在聽著醫生的報告時,才知道路曉步不但現在的傷勢有多重,就連之前的身體也非常的糟糕。醫生調到手中的過去病歷表跟最近幾天的檢查,顯示路曉步的身體已經到了瀕臨極限的狀態,不但過度疲累,心臟缺乏彈性的瓣膜一個不小心就會讓整個心室的血液阻塞,造成死亡。
醫生說關於心臟方面的手術並不是多難,但是由於路曉步現在的狀況並不是很好,他建議過一段時間再動這個手術會比較好一點。
傑洛特點點頭,已經將巨額的款項撥給醫院,只要是路曉步需要,不管要花多少的錢都沒關係。
確認完醫生會盡力照顧小步之後,他才離開醫生的辦公室,一出去就看見羅伯正站在外頭看著他,似乎裡面的談話他全部都已經聽在耳中。
傑洛特並不訝異他的無孔不入,畢竟他是祖父培養出來最出色的人才之一,但是,他可以不在乎祖父一天到晚監視他的行為,也可以將童年到現在壓抑的恨意給放在心中,卻無法姑息祖父竟然可以為了這麼一點點的小事,而傷害—個無辜的人,這個無辜的人不巧又正好讓他感覺到心動、心痛。
「今天祖父讓你做的一切,我會記在心裡;至於你,就算是因為我祖父的命令才傷害小步,我也不會放過。」
羅伯不是很在乎他口中的威脅,正打算從懷裡取出一根煙時,傑洛特的手已經用力地往他臉上揍去,媲美拳擊手一樣的力道,將一個身高超過一百八的巨漢給打到牆壁上,發出不小的聲音。
大手摸了摸下巴,劇烈的疼痛讓羅伯有一種下巴被打斷的感覺。沒想到華德納家的少爺,厲害的不只是頭腦而已,以他拳頭剛剛那種速度跟力道,想瞬間殺死一個人也不是難事。
「我知道了,但……老華德納先生可不是容易對付的對象。」
這句話並不是恐嚇,基本上他雖然喜歡血腥和殺人時的快感,不過在一般時候,他還是個正常人,依然會對人有各種情感在,這也就是為什麼他沒有對路曉步痛下毒手的原因。除非必要,他不想毀了那個乾淨的生命,他早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是上天堂的那一個,但是至少不要讓他在殺人的一瞬間有種已經到了地獄的感覺。
「他會知道誰才是不容易對付的對象。」祖父在過去也許是他最大的威脅,但也僅僅是過去,那個老傢伙不知道的是,對他的反抗,不是父親個人,也不是他個人而已,而是他們父子兩人一點一點的累積,然後慢慢的蠶食鯨吞,直到他再也不可能有所作為為止。
現在對付祖父也許還太早,但已經夠了。
一直繼續忍受,不過是希望將其他人的傷害,相對家族產業的傷害可以降到最低點,有仇恨的是他們這些上層人物的恩怨,不該牽涉到底部的工作人員,關於這一點,他還懂得。
但是老傢伙既然敢傷害小步,就別怪他動手太早。
看著傑洛特勝券在握的眼神,羅伯知道必然是有些事情,老華德納先生一直被瞞在鼓裡,而現在,他大概也別想回去警告了。老華德納身邊有他這種人保護,小華德納身邊又怎麼可能沒有。
老華德納—輩子將大部分人的命運掌揮在自己手裡,但是他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命運同樣被上帝給掌握在手中,如果今天傷害到的,不是一個天使,不是在小華德納心裡開始有地位的一個天使,也許事情的演變,還會有其他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