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藍早上剛睜開雙眼,沒想到就瞧見一張睡得頗孩子氣的英俊臉龐離自己好近,近得可以瞧見濃密眼睫底下帶青的色澤,還有唇邊剛冒出來的鬍髭。
他記得自己睡前,是一個人躺在床上,什麼時候他也上了床將自己這樣抱著?
想著想著,映藍忍不住就笑了。
以前在家裡,所有人擠在一起睡時,醒來也是像這樣可以清楚瞧見一張臉乍放在眼前,但是也許是因為那一張張的臉都已經是早已熟悉不過的家人,更也許弟弟妹妹的模樣不是那個可以讓自己心裡悸動不已的人,因此通常張開雙眼瞧見稚氣滿滿的臉蛋,最後都是伸出手,把那張臉給推開,然後轉身想辦法再多補點眠。
現在……
蒼白纖細的手伸了過去,很輕很輕地指尖先點著了高高的鼻樑,然後順著輪廓慢慢一點一滴用指尖去感觸,每多畫一點距離,就覺得自己擁有的東西多了一些,玄燁的臉和他有好大的不同,不但五官分明,而且有稜有角,手中的鬍髭刺著指尖扎人,感覺到自己的雙唇又彎了起來。
怎麼辦?
他好希望可以像這樣畫著他的臉,永遠永遠。
如果將來每一天晨起,都可以像現在這樣,只要伸出手,這麼容易就能感覺到這一份擁抱自己的溫暖,那會有多麼的美好?
以前娘每天早上總是帶著笑容去工作,是不是就是因為賴在床上描著爹爹的臉龐很久很久?
還是因為爹爹像玄燁這樣,把娘當成寶貝一樣緊緊抱著…好溫暖……溫暖得不想起來……
這也算是一種賴床是不?
「你打算繼續畫多久?」沉沉的聲音悶在喉間有點沙啞,讓點在臉上的指尖顫了一下。
有人用指尖在自己臉上一直畫,就算再怎樣輕柔也不可能不驚動向來警覺性甚高的他。一開始他很乾脆的閉著雙眼讓他畫,到後來覺得自己的心被他這樣描啊描的,描得全身猶如從身體深處癢了起來般,終於忍不住開口。
「永遠。」
柔柔的笑聲漾了開來,映藍瞧見睜開雙眼看著自己的眼瞳裡有著無奈和寵愛,頓時心裡滿滿的愉快,那個藏著的希望就這麼輕易地說了出來。
永遠……
一個鋼鐵般堅毅的心全化作一灘水八成就是在形容他現在的心境,玄燁本來還想捉弄得小東西臉紅心跳的心情,全在聽到這兩個字的一瞬間不曉得飛到哪兒去,更慘的是被那一雙蔚藍的雙眼深深看進心頭時,連爬起身的力氣似乎也跟著一起無影無蹤。
於是,申吟了一聲,玄燁忍不住聚集全身僅有的力氣,然後轉身趴過去,將那個小小還在病中沒半點力氣的身體給壓在自己和床榻之間,完完全全掩蓋。
「我要把你全部都埋起來。」枕在映藍發旋上的雙唇孩子氣地嘟噥。
「嗚嗚嗚!」可惜被埋在裡頭的人完全沒有抗議的空間,映藍很想要用力推開這個無賴,但是以兩個人的體型差距來說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
「把你給埋起來就不會讓別人看到,也不會讓我整天都傻在你的目光之下。」這兩句話,是很輕很輕的低喃,連玄燁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說出了什麼,只能張手用一點一滴回復到身體裡的每一分力量,將懷裡頭的人越抱越緊。
一隻雪白的小腳很艱辛困難地蹭出被子和高大身軀之間,努力地揮動想要踹開身上那個讓自己呼吸困難的人,可是被壓成扁扁的大字形的他怎麼可能踹得著,只見那個無賴皇帝看著那一隻小腳,心裡覺得那可愛得讓他很想伸手一把抓住,握在掌心裡搔癢。
可憐的映藍。
玄天王朝當今的帝王最大的優點就是雷厲風行的手段,想到什麼就做什麼,於是那一個很可愛的小足馬上就被抓在大手中,帶著繭的拇指指腹惡劣地搔動腳底心。
「啊∼∼∼放開!放開!」
因為他握住腳掌、動作好不容易賺到一點空間的映藍,還來不及好好喘口氣,就因腳底心難耐的搔癢叫了起來。
「不要!」誰讓你的腳掌如此小巧,像娃娃一樣讓他摸得愛不釋手。
「放開!好癢!放開啦!」映藍根本是用尖叫聲「命令」,一隻小腳很賣力地在半空中踹呀踹的,只是很可惜握住腳心的那個人手長了點,不管踹到哪個方位都可以牢牢地將他的小足鎖在手掌中。
「不想放。」這是玄燁心裡最深處的一個念頭。
連一個眨眼的時間,他也不願意放開。
全都是他的……
都是他的……
可是在底下掙扎的映藍沒有多餘的心神傾聽,他身子小早就被玄燁給壓得透不過氣來,現在腳心又被他撓得搔癢難當,一張小嘴極為辛苦地喘著氣,臉色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一樣。
「我想您再這樣玩下去的話,他就要被您給悶死了。」
一句用悠哉語調說的話突然從床鋪的側邊響起,讓剛剛還沉醉地掌握住身下人兒小腳的人陰鷙地瞇起狹長銳目。
「誰讓你進來的?」寢宮外頭的禁衛是都死人了嗎?
「沒人讓我進來……但是如果我想進來的話,也沒人能阻止得了就是了。」古清忻一點也不在乎那目光裡的殺意籠罩全身,逕自捧著一碗黑濃的藥湯走到旁邊,順腳拖來一張小茶几,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刺耳的拖行聲音,然後停在床鋪旁邊,將藥湯擺好。
「今天有沒有好一點?這是御醫開的藥方,每天早中晚上各一碗,快喝下吧!這樣你的身體會好一些。」完全忽略眼中人兒上頭那個巨大身軀的存在,古清忻伸出修長纖細的手,細心溫柔地幫還在辛苦喘息的映藍整理已經亂了的髮絲。
「你想死是吧?」玄燁話中的語氣一點都不會讓人懷疑這句話實行的可能。
「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會想死?」古清忻清冷的目光對上充滿殺意的眼。
「很明顯你的腦袋是忘了朕的身份,朕隨時都可以喚人來殺了你!」這個男子,他以前怎麼沒發現他如此該死的礙眼。
「小的一點也沒忘記您的身份,這就是為什麼您到現在還可以壓在映藍身上沒被小的踹下床的原因。」這個男人,也不想想映藍昨天還發著燒,今天一早起來就這樣折騰他,若是有了什麼萬一怎麼辦。
心口正燒著怒火的玄燁還沒聽出他話底下的意思,反倒是仍喘著氣的映藍,細心地聽出他言語後的擔憂。
「我已經沒事了,只是有點喘氣而已,你看,不燒了。」甜甜地微笑,映藍伸出手抓住幫自己理著髮絲的手,覆蓋在自己潔白的額頭上,雖然比一般人還要冰涼些,但是已經不像過去幾天那樣散發著不尋常的熱度。
「好了是不是?」小小的臉蛋,又笑出了美麗的月牙兒。
「那就好……多愛惜自己一點好嗎?」不要因為愛一個人,不要因為無怨無悔,就忘了好好珍惜自己。
掛在床邊的玲瓏吟突然發出悅耳的聲音,叮叮噹噹的聲音在早晨聽起來,有種透著心的涼。
三人的目光不禁同時看向似乎被風吹著轉的玲瓏吟,為它的吟唱為它的轉動而恍然,覺得……那彷彿是一種預兆或是一種警告。
映藍只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揪在心口難過,而玄燁再度感覺到那一份始終不曾擺脫的不安感,至於古清忻,他對於那天籟一般的聲響卻再瞭解不過,幾乎想要閉上雙眼歎息。
「喝藥吧!」用碗裡的湯杓舀了匙藥湯,古清忻在唇邊吹了一下正想喂到映藍嘴邊,手腕就被比自己更大上一倍的手給緊抓住,動作的瞬間,湯杓裡的藥湯差點濺上光滑潔淨的被褥。
「朕來就可以,你給朕滾出去!」
「小的不認為您懂得如何去照顧一個病人。」古清忻再次地於句子裡強調那些代表身份的敬稱,可這一點也不讓玄燁覺得自己因此而崇高,反而覺得刺耳至極,每一個您每一句小的,聽起來都像是詛咒。
「不過是喂一碗藥而已,不需要懂,再不滾出朕的寢宮,到時候可就不是朕喚人押你出去而已。」他親口賜死的人數也數不清,就連當年的功臣都大有人在,更別提他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男妓!
「小的連死都不怕,還怕您喚人押我出去嗎?」清冷蠻不在乎的雙眼可以讓玄燁看出他話裡句句屬實,這個該死的男妓是真的不怕死。
「你不怕死,朕有的是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那讓小的嘗嘗如何?」古清忻說得雲淡風輕,彷彿那並不是多嚴重的一件事。
映藍看看玄燁,看看古清忻,最後看向那一碗好不容易熬好卻已經漸漸冷卻的藥湯。
歎了一口氣,慢慢從兩人身邊掙扎而出,乖乖坐在床邊兩手捧起微熱的藥碗,感覺那一份透著掌心的炙熱,舒服地閉上雙眼,然後將苦苦的湯藥很習慣地一口接著一口慢慢喝下。
耳邊兩人還在絮絮叨叨,雖然場面殺氣騰騰,但是映藍唇角卻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們兩人,似乎吵得完全忘了自己忘了身份,雖然玄燁一直說著朕,清忻一直念著小的,但有哪一個皇帝跟平民會像他們這樣吵架的?
因此雖然兩人的確是吵得很凶,但他一點也不擔心,反而有種很平和的感覺從心坎裡擴散。
這樣……真好……
***
「娘娘,聽說皇上昨夜還是讓那個男寵留宿在潛龍殿的龍榻,這怎麼說都於禮不合啊!自古以來後宮妃子侍寢,有誰不是在自己的殿裡等待寵幸,而這個男寵竟敢破了自古以來的往例,公然留宿在潛龍殿之中。要知道,這可不僅僅是寵妃之間爭寵的問題而已,潛龍殿可是平時皇上退朝之後處理國事之處,若是讓一個外來身份不明的男寵,佔了這麼一個位置,哪天與他國之間的消息有了外洩,那就不是一個殺字能了。」
一大早的,才退朝沒多久的時間,幾個自認為忠心為國,並且與皇后關係不錯的臣子,就請命來到這皇后的鳳鳴殿中,向皇后陳述一切的利害關係,每張臉上嚴肅又耿直的表情,不知道的人還真以為這些人除了國家大事之外,沒有其它的私慾。
但皇后不會是那個不知道的人。
她出身官宦世家,自小看著自家長輩明來暗去的嘴臉,早就對這些人心中的打算看得透徹。
今天來她這裡鬧,不過是自個兒不願意犯上殺頭大罪去勸諫皇上,希望她這個作皇后的可以出頭罷了。
「關於這事,本宮也有所聽聞,但本宮認為陛下對於這事自有定奪,如今那男寵進宮尚且不過幾日的時間,一切都處於未知的狀況,若此刻無憑無據地找上門去,到時候犯了陛下龍顏,又有誰可為本宮求情?我看諸位大臣暫且放寬心,等事情到了有徵兆之時,再憂心也不遲。」
「話不是這麼說,凡事必須懂得未雨綢繆,若真等到事情發生了,再管就遲了。」
「既然如此,眾位大臣怎麼不在早朝時向皇上開口呢?求我一個婦道人家,能有何作為?」
「皇后娘娘!」
「夠了,今天就到此為止,你們下去吧!」
幾位大人眼對眼、眉對眉,歎了一下氣。
「那麼臣等就此退下,望娘娘多想想臣等的話。」
皇后看著眾人退下,目光從空蕩蕩的大廳轉移到遠處只能瞧見一點點屋簷的潛龍殿。
潛龍殿這地方,並不是不能進去,她在剛成為皇后沒多久的時候,就曾經在皇上的帶領下進去看看,還記得那是個夜晚,唯一一次在潛龍殿裡的夜晚,她和皇上兩人就坐在潛龍殿的亭子裡,看點點月光花在月光下爭艷。
那年,皇上剛從太子成為一國之君,那種自己可以掌握天下的優越感,需要有人陪他一起分享。
眾臣跟兄弟都不是分享這一份喜悅的好對象,在臣子面前暢意就失去了威嚴,在兄弟面前快意,怕會讓那些兄弟認為是在威脅,因為這個位子,是死了多少個皇子與后妃,才有一個可以坐上去?
能和他分享的,是她這個從太子時期就一直陪伴他到今天的皇后。
可……她這個一直陪伴他至今的皇后,竟然也沒有機會能破例在潛龍殿中侍寢。
那些大臣希望她做的事,其實又何嘗不是自己的希望?
那些大臣就是看透了這點,才敢斗膽來她這裡請願,她看透了他們,他們又何嘗不是看透了自己?
只是希望歸希望,這麼多年來許許多多的希望,有什麼時候真的可以無所顧忌的去做?
皇后貴為一國之母,但只有真正坐在這位子上,才會明瞭她擁有的不過是一個空蕩蕩的位子,得不到皇上的寵愛,坐得這麼高有何用?保住自己的一條命罷了!
勸諫皇上遠離男寵這件事,她會去做,但卻不是對皇上說,也不是在這種時刻。
那個男寵並沒有做出什麼真正禍國殃民的事來,將他留在潛龍殿,是皇上的決定,想定他的罪,不該是這個原因。
皇上啊皇上!
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可以讓您為他破例?
可以讓您連為自己妻子都做不到的事情,都為他而行?
耳邊,突然傳來翠玉敲擊的聲音,在風中叮叮噹噹甚是悅耳,只是……聽起來卻是那樣的單調孤寂……
轉眼又瞧見空蕩蕩的大廳。
呵……可不是跟她一樣……
***
映藍自住進皇宮後,一直處於發燒重病的狀況,因此不曾好好見識過這個也許將是他一輩子也離不開的「家」究竟是什麼模樣。
所以在玄燁確定他身子的確是好多了的時候,終於敵不過他那種根本不算撒嬌,只是單純用渴望的雙眼水汪汪盯著你的要求,苦惱歎息,一邊在心裡不斷問自己為什麼,一邊抱著漾開燦爛笑臉的少年,讓侍衛將宮裡的人給隔開,悠哉地在整個皇宮裡逛了起來。
罷了!罷了!看他快樂的樣子,自個兒心裡也開心不是嗎?
最後皺眉的皇帝,還是恢復了笑顏,甚至有點忘記剛剛在煩惱什麼,在這皇宮裡當起嚮導來。
映藍覺得自己以前的家鄉是一個很美好的地方,不但有山有水,連建築物都充滿著南迢的特色,來往其間的族人,身上鮮艷卻不繁複的打扮,將整個景色襯托得更加亮麗自然。因此南迢的美,向來被外人所稱頌。
跟南迢相比,皇宮的美則是大大的不同,它顯得精雕細琢,就連花園裡的一草一木也似乎都是大匠細心量好位置種下的,宮殿建築雕樑畫棟,小小的一個欄杆也是一個世界,因此讓純樸的映藍看得可以說是目不轉睛。
玄天王朝歷史不算悠久,但是皇宮卻是前朝歷代所一再重修留下來的輝煌,每一個小地方幾乎都有它的故事跟歷史,讓映藍沒想到的是,玄燁對這些歷史竟然可以很詳盡地一一道來,仔細得有如這些事情他曾經經歷過一樣。
「為什麼你可以知道得這麼清楚?」那藍幽幽的雙眼睜得滾圓,令玄燁愛憐地在他的眼上親吻,小臉紅了起來。
雖然看不到……但有其他人呢!
那天他可瞧見玄燁一聲令下,突然就不曉得從哪些地方跑來一堆的侍衛,讓他差點連腦袋都燒了起來,原來之前兩人親密的相處,都被這些人給看光光了。
抱著他的玄燁自然明瞭他在臉紅些什麼,這些日子每次他只要對映藍做出稍微親密一些的動作,這小東西就是這副模樣……老實說……這一點都沒讓他因此減少兩人之間親密的舉動,相反的,還增加了不少。
他愛看呀……
「因為我從小到大,幾乎都在這個地方度過,二十多年的時間,怎可能不清楚?」
二十多年的時間,就算身為皇子的他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學習,但二十多年呵……多麼漫長的時間,再忙還是依然會有很多的空閒讓他只能晃悠在這皇宮裡,向來來往往的官員跟太監探聽每一個故事。
像是這根柱子上的污痕,是某一個朝代的妃子,因為失去了皇帝的寵愛,悲傷與失望之下,撞柱而死留下的。聽說至今,在那位妃子去世的那一天,依然可以在這柱子附近,瞧見一個白色的亡魂四處遊走。
還有那一個池子,本來才多小的面積,某個皇帝有一天心血來潮,想在裡頭養只人那麼大的魚,因此命人擴建,現在看起來才會像個小湖一樣,還可以在上頭泛舟。而且啊!聽說有時候舟底下若是感覺到劇烈的撞擊,就是遇著了當年皇帝養的那隻大魚,可要趕緊低頭瞧瞧水面下,那大魚是怎麼個模樣。
什麼樣的故事都有,感覺上多像是一群人關在這華麗的牢籠裡,一天過著一天,連瘋了都不曉得,才會如此荒唐。
他……不想成為其中一個……
一直到長大成人,有機會跟著軍隊出征時,才知道外頭世界的多采多姿,所以即使成了皇帝,也常常會做出令玄徹頭大的事,那就是他老愛微服出巡的這個習慣。
「可是,我就不清楚我家附近的每一個故事。」
他的牢籠比起玄燁的,可小多了。
受限於身體的關係,他能活動的範圍很小很小,如不是母親偶爾會偷偷背著他四處去看看的話,也許在他下山之前,永遠就只能知道那一個被稱為家的小房子跟外頭幾塊小田是什麼樣子。
他那又是歎息又是嘟嘴的模樣,教玄燁辛苦忍笑,好想將鼻頭點著他的,然後用力地擠在一起,直到嘴巴黏上他的用力親他一口。
可惜……唉……旁邊有人在看啊!
他是不在乎別人看,但這等孩子氣的作法,肯定會滅了身為皇帝的威嚴啊!
看來這件事困擾的不只是他的小寶貝一個人而已。
「以後你就可以清楚了,看,那個地方是以後你要住的宮殿,我特地選給你的,華韶宮的位置冬暖夏涼又寬敞,裡面有很多花草是各國進貢來的,所以光是看那些花花草草,就會眼花繚亂。」
華韶宮興建以來一直不曾住過任何一個妃子,原因是那兒的陽光很舒服,在冬天的日子他偶爾會想要一個人曬曬太陽看看書,那兒的陽光充足又不炙人,因此就成了他的另一個天地。反正皇宮裡的宮殿多得是,他從沒想過把那些進宮的妃子安排在這裡打擾。
「我以後要住的宮殿?」聽見他的話,映藍愣了一下,剛剛還笑著的臉換上了不安的疑惑。
「我不是跟你住一起嗎?」他一直是這麼以為。
玄燁這才發現自己說得太過暢然,竟然不自覺將原本要好好跟映藍說一番的打算給說溜了嘴,有種奇怪的心虛感。
他在心虛什麼?
這是原本就應該要做的事情,讓映藍在這一段期間內住在他的潛龍殿已經是破例,所以不光是那些自認為為國為家忠心耿耿的臣子,就連平常總尊敬他決定的皇弟也來耳邊勸誡。
所以……他到底在心虛個什麼?
「當然不是。」覺得站在這兒面對映藍那種會讓自己心思紛亂的眸光,會讓腦子完全無法正常的思考,玄燁乾脆快步的走到附近大樹下的石桌石椅找位子坐下,一頭遠遠跟著的內侍馬上就見機吩咐下人準備茶水點心。
「藍兒,皇宮有皇宮的規炬,朕……我是說我,我即使是個皇上,很多時候也要照規矩來,身為一個上位者若是不做好榜樣,又怎能約束下面的臣子你說是不是?潛龍殿裡除了我之外其他人皆不得留宿,是過去數百年來的規矩,殿裡有太多關於這個王朝的秘密,我不能因為寵愛你而將這規矩說廢就廢……」這理由是他想了又想,本應該理直氣壯卻一直無法說出口的解釋。
身為一個皇帝,他還是頭一次去為一個寵妃解釋自己的行為,就連玄徹恐怕也沒聽過他解釋自己為什麼要做哪些政策吧?
「就算我不會想去知道那些秘密?就算這規矩會令你跟我都不快樂也是?」
蔚藍的雙眼彷彿蒙上了什麼,透著一層水霧還有著濃濃的失望,碎心般的傷感不斷的傳到他的心坎。
是不是自己太傻了些?
還以為來到這宏偉的皇城裡,和湖上山莊的日子不會有所不同……
玄燁默然,手貼著映藍的臉頰,拇指在他的眼簾下,輕輕地摩挲那一片柔滑。
他解釋得那麼多,而他的藍兒只要傷感地隨口一句問話就一針見血,刺得他幾乎讓一直壓在心裡的許多過去不甘心和不快樂的回憶出籠。
『母后,為什麼不能到殿裡找父皇?我可好不容易才做好了紙鳶,小達子說今天天氣正好,可以在花園裡玩,我想找父皇一起去,父皇答應過的!』
『那是規矩,即使身為太子,也要懂規矩,你父皇的潛龍殿裡有很多重要的東西,要是不小心弄壞了,可要挨罰的。』
『我只是要去叫父皇陪我放紙鳶,才不會弄壞東西。』小小的娃兒說什麼也不懂,只是叫父皇陪他去放紙鳶而已,為什麼連見面都難。
『皇兒!再鬧母后可要生氣了,等等看公公怎麼回報,母后想你父皇應該是……』
母后的話根本不用說完,剛剛進去通報的公公已經出來,跟兩人請安之後,換來搖頭的答案。
『父皇才不會不陪我,我自己去跟父皇說!』
『皇兒!回來!』
『不要!』
那天的午後,天氣很好,但親手做好的紙鳶,卻始終不曾飛上天際,誤闖皇帝書房的太子,被罰了禁閉。
暗自地深深吸一口氣,即使明知道開口的答案,連自己都會感到厭惡,他也不得不回答。
「是的,就算那會令你跟我都不快樂,它也一定要執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有很多事情不是說想做就做……除非我今天成了人們口中所謂的暴君、昏君……」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句話,是當年父皇吩咐內侍把自己關回太子殿殿內時,留下的幾句話其中一句。
至今他依然記得……
他在怔怔然,一旁的映藍卻清楚感覺到他的悲傷,小而修長的手很輕卻很快地捂上他的雙唇。
「不要這麼說,玄燁永遠都不會是昏君、暴君,永遠都不會是。」仍帶著傷心的雙瞳,有著不曉得從哪裡來的對他的信任。
雖然僅僅是一個小小人兒的信任,卻讓玄燁覺得好有成就感,過去擔著的重擔似乎頓時減輕了些。
他以前也曾經問過父皇、母后,為什麼皇帝明明是人人所想要坐的位子,可他總是可以看到父皇深鎖眉頭?為什麼他身為太子卻不能像皇宮外頭的孩子一樣,讓爹爹扛在肩膀上逛逛廟會?
通常換來的回答,都是越是在上位者,所需要承擔的責任也就越大,和別人相比,你獲得了江山與財富,相對的束縛也就越重。
一個小孩子怎能體會這些?
尤其許多回答他的人,眼中對他們所說的話是如此黯然。
因此不管誰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心裡的疑惑不曾真正解開,始終沉重地壓在心口至今。
而今,他回答了映藍,用同樣過去別人所告訴他的答案,這樣的無奈本該令自己喘不過氣來,但小東西的手這麼一捂,那猶如世間沒有人比自己更好的眼光這麼對他一瞧,過去的那些壓抑,似乎就有了那麼一點的回報。
他的父皇、母后、兄弟,還有那些眾多的臣子,沒有一個人會像這樣直接的跟他說,他不會是一個昏君,永遠不會是……這樣的話,是只有在一個帝王死後才能有的評價,做了那麼多,卻不會有人這樣真心地相信,他們寧可抱持著伴君如伴虎的念頭,顫巍巍地等待他的臉色再回答。
然而,他放棄了那麼多的自由,歷代皇帝放棄了那麼多的自由,也許為的,其實不過是這麼一個簡單的答案。
他,好想對懷裡的人兒,道一聲感謝。
「我會住在華韶宮,不亂跑,天天等你好嗎?」映藍不曉得他的心情,水汪汪的眼睛用心地做著承諾,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生活過於單純的自己,恐怕除了等待之外,也想不著太多的閒差可以做,即使他不希望自己如此沒有用,即使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幫上什麼忙……
「還不需要,我們還有幾天的時間。」抱緊懷裡的人兒,玄燁也許是不想再隱瞞,幾句原本不想說的話,又不小心地溜出口。
「還有幾天?」什麼意思?
「是的,再過幾天的時間,我就要帶領軍隊出征邊疆地區。」這些日子來,軍隊和軍糧已經開始從各地集結,等待會合。
「你是說之前說的那個回封國?」他沒忘記回皇城前玄燁對他說的,只是沒料到玄燁竟是要帶領軍隊出征。
他要離開了?
這樣的事實似乎一下子之間,無法在腦海中停留。
「沒錯,其實如果不是敵國的話,那是一個不錯的國家,不但擁有勇猛善戰的駝兵,難以防備的武技,還有著非常動人的民族風情,本來若是有機會,可以帶你去那裡看看。」以後當然還有機會,只是當然到時候國家的主人將會易位,他不會放過任何想要侵犯他領土的人。
「我能……」他想問他能不能陪著一起,可其實這答案不需要多問,自己就可以知曉。這樣的身體只會給玄燁帶來麻煩,在戰場上敵人已經很難應付了,他不願意再讓他多煩心。「我會怕……」
「放心,敵人雖然驍勇善戰,但是我們黑騎兵也不是好惹的,這一場戰沒有敗的道理。」
映藍用力在他懷裡搖頭。
他不是怕這個,在他的心裡玄燁總是那樣高大,他從來沒想過他會有敗的可能,他怕的是……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小心點。」
玄燁以為他是怕自己受傷,於是給予一個充滿信心的笑容。
「我會的,說幾句汗顏的話,雖然我是領兵作戰的那一個,可身為一國之主,我不可能莽撞地衝在前方,只要我軍能夠勝利,不過是在幕後策劃的我,必然會平安回來。」以前身為皇子時自然可以在前方衝鋒陷陣,如今他身為一國皇帝,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他分得很清楚。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勝利……那時候,回來的那時候,要回來看我……」然後千萬不要忘記我……
他不懂得那種總是被遺忘在背後的寂寞,但映藍懂……懂當歲月過去,伴隨而來的是最可怕的遺亡……
所以他怕的不是失敗,也不是他是否會受傷,因為在他的心中,他早已更高大得無人能比。
他怕的是,在一場長久的戰爭過後,他會遺忘在遙遠的那頭,有個人在等待……
他怕的是,隨著歲月流逝,即使他仍記得自己,卻遺忘當年為什麼會願意給予他如此溫柔的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