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一旦開始,絕對不會是一天兩天結束,尤其是這一次挑釁的國家並非弱小國家爾爾,早在出發前,所有人就已經做好了數年長征的準備,不管是在政局或是經濟上,整個王朝的上上下下都有最壞的打算。
自然,玄燁身為一個皇帝,就算親自領兵出征,也不可能數年的時間不歸,只要戰事稍微穩定時,前線的戰將就會換上玄天王朝常勝將軍領軍,再不然就是玄徹代替自己皇兄上場。
這些事情,在玄燁出征之前,都已經跟映藍做了說明。
但,他還是會想他,會擔心他。
「你在做什麼?」古清忻在午間小息過後,躺在長廊外圍突出的檯子所佈置的椅上,一睜眼就看見一個小小的人影坐在花園樹蔭底下的石椅上忙碌。
好奇地走到他身邊一瞧,靈巧的十指纏繞著曬乾的紫花籐,一圈繞著另一根紫花籐打結,細細密密地編織成形體。
這紫花籐他之前就看著他剪下不少放在石桌上曬,那時候好奇心不夠濃,沒想要詢問,現在終於忍不住開口。
「我想做個護身符給他,希望他平平安安回來。」
南迢的男子不經商的就會在家裡做些手工藝,他想在玄燁出發前,用皇宮也有種的紫花籐編成柔軟的飛鷹,然後在飛鷹的身體裡,藏著當年母親跟巫師求來的保安符,懸掛在他的頸子或是腰際,希望他這一去可以平平安安地回來。
「那保安符不是你娘親跟巫師求來給你的?」古清忻之前幫他更衣的時候,都可以瞧見他很寶貝的掛在胸口,現在卻拿了出來,用紫花籐編好的部分包了起來。
「是啊!娘說它很靈的,我想一定可以保他這一戰順利平安。」想著想著,編織的手指又快了些,雪白無瑕的臉龐泛起粉色,滿心祝福。
「那你呢?」
古清忻不想說什麼掃興的話,可看他將一直小心收藏的保安符編進了紫花籐裡之後,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這麼問他。
他語氣裡彷彿的不贊同,終於讓專心做著護身符的映藍抬起頭來。
「你不高興嗎?」
「是,也不是。記得我說過的嗎?我希望你多為自己想一點,那傢伙一看就覺得福大命大的模樣,所以護身符還不如留給自己。」
聽他「稱讚」玄燁福大命大,映藍笑開了顏。
「他比我更需要它,現在在這皇宮裡,生病了有御醫爺爺幫我看病,肚子更是不會有餓著的時候,吃得飽穿得暖,有什麼好危險的?我既然已經不需要它,那就讓它留在需要的人身上,我希望它可以像過去保我平安長大至今一樣,也保佑玄燁平安歸來。」映藍說這話的時候,是滿心的期望,他沒辦法像一般的男子一樣上戰場陪伴玄燁,保護國君,但至少在這小小的地方,希望可以盡這麼一點小小的心意。
願神可以相伴左右,而他也可以藉著這小小的護身符讓心意跟隨,相隨到玄燁回來的那一天。
「需要的人是你。」古清忻伸手抱住那個彷彿用所有的心神在祈禱心愛之人平安歸來的少年,嘴裡喃喃地自語。
「什麼?」
因為是在他的耳後,映藍並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
他……還不想讓單純的他去真正瞭解皇宮裡黑暗的一面。
要知道,現在能庇護他的人上了戰場,在這偌大的皇宮之中,除了那些玄燁特別吩咐過的侍衛跟宮人可以保護他之外,他再沒有更大的勢力,沒有勢力的后妃在這深冷的後宮之中,很容易就會無名地消逝在歷史裡沉寂。
那些侍衛跟宮人能保護他什麼?
若是遇上了高官或是后妃,有誰能阻止得了他們的傷害?
所以真正危險的人是你,在所有臣子后妃都知道你存在的情況之下,後宮裡下一個被陷害的也許就是你。
能稍微安慰自己一點的是,現在那些人只知道玄燁寵映藍,但未曾意識到他寵映藍到了什麼樣的地步,恐怕就連玄燁自己也不知道在他的心裡深處,映藍佔了多大的地位。
若他知道映藍在他的心裡佔了多大的地位,今天就不會只是吩咐這些侍衛和宮人保護他了……那個充滿佔有慾的男人,會牢牢的把人給鎖在身邊,連一眼都不捨讓別人多瞧。
「清忻,你看,身體已經好了,再編上雙翼,它就可以和風一起飛翔。」映藍舉高手中已經成形的飛鷹身體,紫花籐又細又輕,雖然還沒補上雙翼,但已經可以隨風飄揚。
看著透過光流露高貴深紫的紫籐,他可以想像當雙翼完成之時,也許這小小的飛鷹真的可以翱翔天際。
***
「這是什麼?」
玄徹在送自己兄長離開皇城時,終於在城門前發現兄長胸前懸掛的那一個精緻的護身符,小小的飛鷹十分輕巧,當玄燁的身體隨著馬匹晃動時,胸前的飛鷹也跟著一起飛翔。
「藍兒自己做的,很精巧是不?」玄燁抓住胸前的飛鷹,可以瞧見陽光透過被撕成柔細纖條做成羽翼的紫花籐,在掌心印出淺淺的紫紅。
在他離開皇宮之前,他披著戰袍緊緊擁抱住那個已經忍不住垂淚的小東西,原本堅毅銳利的雙眼在那一刻可以說是柔情萬種,鼓動的心為他強忍的淚心如刀割。
藍兒咬著雙唇,小心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五指張開,一隻籐編的飛鷹遞到他寬大的手中。
「這是?」
「護身符…我把娘親給我的保命符編在了裡頭,這一路上好好帶著,它讓我在貧困的環境裡可以好好活著遇見你,所以我相信它也一樣可以保佑你平安回來看我。」
玄燁看著掌心裡的飛鷹,紫花籐被搓揉得如發般柔細,細細的紫籐密密麻麻地編織成飛翔的鷹,那睥睨一切的銳利鷹眼竟然還和自己有幾分相像。
再看向那一雙把飛鷹遞到自己手裡的手,原本總是蒼白的指尖,拇指跟食指還有中指的指尖變得如胭脂一般紅,那並非染上的色,而是經過無數次的摩搓才讓指尖的皮變得薄弱,透出底下的肉色鮮紅。
「幫我戴上。」重新將飛鷹交回那一雙彷彿依然會疼的手,玄燁彎身讓兩個人都可以輕易感覺到彼此的呼吸。
映藍看著他,牽起一抹很努力的笑顏,張開雙手將絲繩繞過他的頸間,然後踮起腳尖讓自己可以瞧見自己的手在濃黑的發中纏繞,紅色的絲繩、雪白的手指、烏黑的髮絲,顏色鮮明地有如一幅最美的畫。
細細的紅線,繞著圈穿過另一頭,隱隱約約中就像繞在自己的指間,不捨結束。
玄燁也不願意催他,心裡想著就算這樣一直彎著腰,讓腰桿子活像九十歲的老公公一樣酸疼,他也心甘情願。
在小人兒的頸間倚著笑著,看自己的雙手繞過纖細的腰,擁抱。
兩人之間,柔細雙手為他掛上頸間的護身符,栩栩如生的飛鷹在風中、在胸口的九龍圖騰前飛翔。
忘了多久的時間,才慢慢放開彼此,兩雙眼睛,凝望著兩人四手中不自覺一起握住的飛鷹,突然間彼此沉默。
那種沉默不是因為不知道該跟對方說些什麼話才好,那一刻的沉默只是因為沒有人願意打破,而也是在那一刻,他們好像可以感覺彼此心中情感地心靈相通。
幾乎要以為這樣的沉默可以永遠持續時,終於,一道輕輕柔柔的聲音響起在兩人耳邊……
「如果可以,看著它的時候,希望可以想起我。」
玄燁不曾有過一絲猶疑,馬上就點點頭。
他的肯定令映藍笑起了甜甜、淺淺的酒窩。
「可以想起那天我們首次看見彼此的時候,可以想起一起划船的時候,還可以想起……」
「想起纏綿時你紅著臉哭泣的模樣?」
小小的拳頭用力打了他胸前的九龍紋一下,可惜盔甲底下的人半點也不覺痛癢,怕他打疼了手,連忙抓住。
「我可是說真的呢!你現在就已經讓我想起了。」另一隻空著的手,指尖點在他因為壓抑悲傷而紅起的臉,上面其實已垂掛著一滴淚。
抹去了那滴淚,放在自己的唇邊,立刻就感覺到那苦澀的鹹味,玄燁再一次低下頭顱,用沾著淚的雙唇,吻住他的。
「說真的,我會時時想起你,你沒聽說君無戲言嗎?我可是皇上呢!怎麼會騙了你?」
「不騙我,我相信。」只要能想起,是不是就不會忘記?
「那就別哭。」
「才沒哭。」只是不小心掉落下而已。
「是啊!沒哭,不小心落下的。」他看得出他是多麼辛苦地忍著。
重複了他心裡的話,令映藍覺得兩個人的心好近。
終於瞧見他少了點悲傷的笑,玄燁忍不住,和他鼻頭點著鼻頭,額頭連著額頭,輕輕地蹭了一下,親一口。
「我會很快回來,你就當作……不小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等夢醒了,就會看到我凱旋而歸。」
「好……我會一直睡一直睡。」
這樣一說,兩人都笑了起來,一個想著醒來瞧見他凱旋歸來的英姿,一個想著回來瞧見一個睡著的瘦小豬。
後來,是已經集結大軍準備出發的玄徹打破那本該只屬於兩人的空間,其實他也只說了一句該走了。
但就這樣的一句話,兩人好不容易忘記的離愁又再度纏繞心頭。
映藍緊抓著玄燁的手不願意放開,玄燁反握著的手也背離自己的理智無法捨去,雖然都沒有說什麼,但是那種蔓延在四周的離情,讓玄徹這個粗線條的人也懂得歎息。想了想,乾脆跟下人吩咐準備一輛馬車,讓映藍坐進去,雖然那馬車不會跟在玄燁的坐騎旁前進,但卻可以在不遠的山坡慢慢駕駛,直到再也見不到大軍的蹤跡。
於是,在城門的兩人想起,不約而同地抬頭看向皇城一邊的小山坡,雖然如此遙遠,卻有種真的可以瞧見樹林中那個看著他離開的人兒的感覺。
「該啟程了,陛下。」大軍全肅立在皇帝身後,領頭的便是玄天王朝裡最強悍的黑騎兵,一身黑亮的盔甲,腥紅的披風在身後飛揚,彷彿預兆著他們的出現將帶來一片腥風血雨。
黑騎兵後頭是步兵,也是人數最多的兵種,整齊列隊的軍容,從皇城北綿延至南,皇城裡的所有居民,全都見識到王朝軍隊的英姿颯颯。
玄燁舉起手中的寶劍,銀色的光芒在陽光底下一閃,朝城門口揮出的同時,所有軍隊都為這肅靜的一刻感到熱血澎湃。
胯下的馬匹長鳴,終於,領頭的馬匹奔出,帶領著河水般綿延的隊伍,朝西北邊境奔馳而去。
當皇兄已經遠離,目光所及之處實在也看不到身影時,攸羅玄徹打算勒馬回宮,然而揚起頭,遠處山丘印入眼瞳的那一刻,他突然心有所悟。
於是一個人駕著馬匹,不往既定的路線,而是一路衝上那小小的山丘,果不其然,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就站在頂處,目光遙遙地看著天與地連接的那一條線上,幾乎難以察覺的黑影。
「回去吧!你在這裡吹風,若是病了,徒讓皇兄他擔心而已。」他並沒有打算下馬安慰,一來自己對男人沒興趣,二來即使皇兄不在這裡,他還是必須避嫌,免得讓有心人士看到說話。
「我等一下就離開,謝王爺關心。」
玄徹皺眉,胯下的馬匹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的心情,躁動地嘶鳴。
「本王不想逼你,但是最好是現在就走。讓你來這裡就已經是破例,別讓皇兄為你破太多的例子,那會讓朝野之間有不好聽的傳聞。」
「哼!俗人……」
這一句話自然不可能是個性溫和的映藍所說的,玄徹眼一瞇,往出聲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那一個總是喜歡和自己作對的小官,一副剛睡醒的模樣,慵懶地從馬車裡走出來。
這人,到底誰是主子誰是僕人?
「沒規矩!」
「要是像您這樣規矩,橘子都要種成方的才爽快。」規矩規矩,整天除了規矩之外沒有其他的話可以說了嗎?
「你!」
「我小時候也有過這樣的夢想……」
兩個人正要吵起來的時候,一直看著遠方的映藍突然小小聲地低喃,可因兩人的距離都很近,下一刻便隨風而逝的聲音,還是傳人兩入耳中。
「小時候爹爹很喜歡說那些騎馬打仗的故事,尤其是將軍一人深陷敵陣,如何支撐到機智驍勇的屬下來援,突破重圍,並且率軍回攻,將敵人殺得落花流水,為國家取得無上功績的故事,聽起來很棒是不是?」
玄徹很想回他這哪裡棒了?一聽就覺得是故事,在戰場上哪有可能一個人孤軍奮戰還能支撐到屬下來援,騙人的故事。
可那一雙海水藍的雙眼,充滿光芒的看著自己時,玄徹竟然很不爭氣的點了點頭。
「所以小時候我們都想當故事裡的將軍,要不然當那個機智驍勇的屬下也好,能在戰場上求生存,為國家效命,我想是每一個男兒心裡最大的願望……可,身為南迢的男子,願望終究只能是願望……我好希望自己可以有那個能力,在他身邊保護他。」即使他比自己強大,即使他已經擁有太多強悍的屬下……
那種有如將自己的心挖出來,面對他說話的語氣,玄徹連一點點嘲諷的念頭也無法升起。
尤其……在這個時候,映藍才真正落下一直忍著的淚,但是一聲不吭。
他有他自己堅強的方式……
映藍不曉得他此刻想的法,連忙擦去那一顆無法阻止掉落的淚水,他只知道一旁的玄徹早已經看不慣他手無縛雞之力的姿態,若是再讓他發現自己的淚,想必對自己的觀感一定會更加低劣。
並非他在乎玄徹對自己的想法,而是他是玄燁的弟弟,一個會盡自己能力規勸兄長的好弟弟,若是他這個愛上他兄長的男人身上再沒任何值得稱讚的地方,那無形中的態度會給玄燁帶來許多為難。
「走吧!」
玄徹依然是不曉得自己該不該安慰這個人兒,可是他還能做到假裝沒瞧見,即使沒有淚水,洩漏曾經落淚的泛紅目眶他也同樣忽略。
因此,當映藍應聲轉回來走人馬車時,他只瞧見嬌小身軀裡所散發出的堅強。
模樣蒼白卻神色堅定的一個少年,終於令他有了那麼一點點佩服,也開始認同他其實也是一個男子,一個單純又乾淨的男子。
所以……即使今天他的身份是皇兄的男寵,可一樣不能抹滅他有值得人敬佩和讚賞之處……
古清忻瞧見他神色的轉變,因此沒打算再繼續和他爭吵,轉身回到剛剛睡得舒服的馬車上,映藍水晶般澄澈的眼正穿越過他的臉龐,穿越過馬車車簾,彷彿在瞧著未來亦或是過往。
「說真的,我會時時想起你,你沒聽說君無戲言嗎?我可是皇上呢!怎麼會騙了你?」
「我會很快回來,你就當作……不小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等夢醒了,就會看到我凱旋而歸。」
那個人溫柔的模樣,是他心裡最深處的珍藏。
「清忻。」
「嗯?」他都快可以猜到這一雙藍色的眼,究竟看到什麼了。
為什麼……要愛得這麼深呢?
這樣的一句話,他已經想問了數不盡的歲月……
「玄燁回來的那一天,一定還可以像過去那樣快樂是不是?」他才離開多久的時間,他卻已經學會了想念。
古清忻閉上雙眼,耳朵似乎又聽見搬到華韶宮後,那一串掛在窗邊的玲瓏吟,清脆地和風一起歌唱,唱著過往許許多多等待的人,心中最深的回憶……明明是那樣清脆的聲音,奇怪的是,為什麼心口會越聽越是疼痛?
「是啊!一定還會跟過去一樣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