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準備早餐,然後洗衣,打水、劈柴……這些已經成了水見冬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至於空閒下來的時間,他則是獨自待在樹林裡練劍,為的是找尋內司志朗和他都不懂的本質。
內司志朗雖然不明白小傢伙為何會突然開始對練劍如此熱衷,卻也沒阻止他,對於水見冬生刻意磨練自己的行為,他認為只要在合理的範圍內練習,那都是好事,而且也能讓水見冬生從中體悟真正的武術和刀法,所以他依然像往常那樣打造著自己的刀,只不過……
原本黏著他的小傢伙現在減少了跟前跟後的時間,總教他感到那麼一丁點兒的寂寞。
「內司大人!內司大人!」原本奉命偷偷跟著水見冬生的武士們,上氣不接下氣的從林子裡跑了出來,而且神情還一臉慌張,「少主……少主他掉到山溝裡去了!但我們不熟山路,沒法子下去找人……」
「什麼!」內司志朗聽了,立刻擱下刀具,拔腿便往平時水見冬生練刀的林子裡奔去。
那小傢伙!怎麼會掉進山溝裡的!
心急如焚的內司志朗焦急地趕往侍從指引的地點,希望能夠早一步將水見冬生救回來。
一想到水見冬生有可能摔斷手腳或意外喪命……許久未曾品嚐過的恐懼突然攀上他的思緒,甚至緊緊縛住他,令他益發慌張。
冬生,希望你沒事!
「少主想做什麼,我們向來是攔不住的,所以也沒多問,哪知道少主會突然滑倒摔進山溝裡。」
帶著內司志朗來到出事的地點,侍從們看著陡峭的山壁,根本不知道該怎麼下去將昏倒在下頭的少主救上來。
「你們一個人在這邊等著,一個人回屋裡拿厚毯子來。」內司志朗慣了這山裡的大小路徑,所以他交代完畢後,便逕自脫去外袍,然後攀著一旁的老樹樹枝,沿著峭壁往山溝裡爬。
好不容易在艱難的情況下踏上山溝底,濕冷又滑腳的石塊和蔓生的草籐幾乎絆住內司志朗的去路,費盡辛苦找著水見冬生後,他連忙上前去檢視傷處。
「冬生?」內司志朗東看看、西摸摸,發現小傢伙已經昏過去了,不過幸運的是腦袋沒傷著,但是……
瞧那腳骨,八成是骨折了!
歎了口氣,內司志朗抬頭瞧瞧山壁頂,心想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沒死還只是骨折,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冬生……」內司志朗按捺下慌亂的心情,努力忽視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緒,畢竟前一刻,他還在擔心自己會失去這個小傢伙。
見到水見冬生除了骨折外,其他部位看起來並無大凝,他總算鬆了口氣,並且伸手替水見冬生拂去身上的草葉。
那散落一身的翠綠說明他落下時受到的保護,想來應該是沿路勾著了樹枝,才減輕跌落時受傷的程度,所以小傢伙算是幸運了。
七手八腳地把他背上身,再度攀回壁上後,武士們急著以毯子裹住水見冬生,將他運回小屋去,一臉憂心地瞧著內司志朗為水見冬生做治療。
「怎麼辦?這下子該怎麼向大人交代?」看著躺在屋內的少主,侍從們心裡急得要命,畢竟他們原就是受了城主之命,要留在山上保護小主人,可現在卻讓水見冬生受了傷。
內司志朗仔細瞧了瞧,雖說是骨折,倒也不算難治,而且還是他應付得來的傷勢,所以心疼歸心疼,卻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這傷不算嚴重,你們回城通知城主,說少主只消休養一陣子便會康復,這段時間我會好好照顧他,請城主不必操心。」
內司志朗摸摸水見冬生的臉頰,瞧上頭刮出了大小傷痕,把一張白嫩的肌膚都要劃成花布了,讓他看了實在有些心痛,畢竟這小傢伙年紀還小,等他清醒後,大概會疼得叫不出聲音來吧!
但無論如何,這傷口還是得治。所以內司志朗在送走兩名武士後,乾脆趁著小傢伙還沒醒來,本人沒什麼知覺的時候,開始動手替他治療骨折的傷處。
取來清水洗過傷口之後,內司志朗將傷部拉直,令骨頭回到原位,然後以竹板替傷處固定,再用麻繩綁起。
原本一氣呵成的動作應該在水見冬生醒來前就處理好的,但也不知道傷口是否真的太疼,當內司志朗替水見冬生綁竹板時,輕聲嚶嚀傳來,令他不自覺地停下了動作。
「痛……」這是水見冬生恢復意識之後唯一的感覺,不只是來自骨折的傷處,而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甚至連腦袋也又痛又暈的。
「冬生,你醒了?」內司志朗邊問,邊將繩子拉緊,免得將來骨頭長歪了,可另一方面,他又擔心水見冬生犯疼,只得開口安撫道:「再忍一下,我正在替你固定傷口,或許會有點痛。」
剛才水見冬生那一聲呻吟,聽得他心口微酸,想著若非自己沒看住他,水見冬生應該不會掉入山溝才是。
「我的腳……斷了嗎?」水見冬生皺起眉頭,忍著疼痛問道。
他記得自己摔下山溝,卻不曉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現在看看四周,再聞聞空氣裡的藥味,加上右腳傳來的疼痛感,想來是侍從們找了內司志朗救他吧。
「我又給師父添麻煩了……」帶著歉疚的語調,混著呻吟從水見冬生口中吐出。
「傷已經傷著了,用不著再去介意,倒是你怎麼會掉下去的?」內司志朗比較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倘若那附近有什麼太過危險的地方,那以後水見冬生還是待在他瞧得見的地方練刀比較妥當。
「因為……」水見冬生鬆開了自始至終緊握的右手,手掌裡抓的是這山裡難得見到的藥草,專門用來治療筋骨酸痛,這就是他冒險爬下山壁的原因。
由於前天晚上,聽見內司志朗說了肩膀酸,所以在看見這藥草時,他才起了摘回去讓師父揉揉肩膀的念頭。
「你……」內司志朗一見到那藥草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小傢伙竟是為了他的一句話……
「傻瓜!」雖是感動於水見冬生的心意,但對內司志朗來說,水見冬生的性命還是最要緊的啊!
「師父……」水見冬生瞧著內司志朗,原本他是打算給師父一個驚喜,卻沒料到反而造成困擾,師父一定發火了吧!
「你或許不知道,剛才看見你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會失去你啊!」摸摸水見冬生凌亂的長髮,內司志朗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話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這孩子……唉!不只是貼心,還窩心到骨子裡去了。
可是體貼也要有個底限啊!像水見冬生這樣為他拚命,哪天萬一送了命可怎麼辦?他不願、也不想看見那樣的景像!
光是想到水見冬生日後要下山回城、與他分離,他就已經感到失落了,倘若水見冬生丟了小命的話……
不!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師父,您是擔心我,不是生我氣?」水見冬生的心情在瞬間自歉疚與失落變為欣喜,雖然腿傷仍痛,但他的心底卻感到一絲愉悅。
因為師父沒責備他,卻是在意他,而且還關心著他。
「就算你想盡點心力,也要量力而為!」內司志朗歎了口氣算是回應,然後才動手揉了揉水見冬生臉頰上的小小瘀痕,飽含關懷地沉聲道:「你將來會是城內的領導者,太過貿然行事,有時候會給很多人帶來危險的,而且……失去了你的話,你要身邊這些關懷你的人、等你領導的人們何去何從?」
這回答聽來冠冕堂皇,可事實上,有句話卻硬是哽在喉間沒出口,因為,他真正想問的是——
沒了水見冬生這個明顯影響到他生活和情緒的小傢伙,他又該何去何從?
「我不想當城主!」許久未見的任性,又重新回到水見冬生身上。
在聽了內司志朗的提醒,要他為北野注意自己的安危時,水見冬生心裡忍不住起了怒意。雖然這些原本就是他該做的,也是身為少主的本分,但知道內司志朗對自己的關心原來是繫在北野的未來上時,心裡還是免不了泛起沒來由的失落。
「反正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只會擺架子的無用少主,既然如此,不如把北野交給更有能力的人繼承。」
伸手把豁出性命摘回的藥草遞到內司志朗面前,像是在討主人歡心的幼犬,水見冬生懇求道:「師父,我不回城了,讓我跟著您好不好?」
「什麼?」內司志朗微微一愣。
雖然日後會失去水見冬生的陪伴讓他感到有些寂寞、也有那麼點落寞,所以水見冬生這句話無疑是勾起了他心底深處的一點自私,但是那不過是他私人的情緒,怎麼水見冬生竟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
「你要留下?」內司志朗先是一喜、而後一憂,因為他明白,無論是就現實而言,還是就理想而論,水見冬生都是不該留下的。
即使……他私心裡是希望他能多陪伴著自己。
「想!我想留下來陪著師父,因為……我喜歡師父啊!」
不知是掉到山溝裡把頭撞昏了,還是跌得太重把人摔傻了,水見冬生根本弄不清自己在說些什麼,反正腦袋裡跑出什麼詞,有什麼感覺想法,就一字不漏的全說出口,而情緒也就在沒法子壓抑的狀況下,隨著他原先的任性統統發洩出來。
「冬生!你……」
一句告白和示愛,像根針似地穿透了內司志朗的心,而後牢牢地釘在他的心口上。
內司志朗萬萬沒想到,水見冬生竟然會喜歡上他!
「你……我……冬生,你在說什麼傻話啊!」
雖然不是頭一回遇上旁人的示好,但是過去他遇上的可都是女人,水見冬生卻是個男人啊!就算他年紀尚輕,可還是個道道地地的男人,將來甚至會當上城主,統領大軍,所以他不可能、也不應該喜歡他的!
「你只是受了傷,想要人安慰,所以惦起父母來,希望父母陪你,是吧?」
怎麼說水見冬生都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若說他將自己當成了替身,倒也說得過去。
又或者……該說他如此希望。
「我不是孩子,不用父母陪著!」水見冬生不高興的嚷了起來。
「這陣子我想過了,我喜歡師父。」不只是單純對劍豪的景仰,或是對恩師的仰慕。
「剛開始我以為自己是尊敬師父,才想留在您身邊,但我認真想過了,還想了很多天,而且越想師父的事,我就發現自己越喜歡師父……」
知道內司志朗想追尋刀的本質,所以他一心替恩師找答案,怎知在練劍的時候,該是探求武術之源的心,卻清清楚楚的浮出內司志朗的臉,因此他明白了內心的真正嚮往。
「師父是唯一對我說真話的人,您不會明著對我笑,背後卻想反對我;您是唯一肯和我相處的人,所以我不會讓師父走的,您是我水見冬生一個人的師父……」水見冬生躺在墊被上,一邊吐著異於平時的熱氣,一邊道出真心,「不能跟著師父,冬生會一輩子遺憾,因為我喜歡師父啊……」抓住了內司志朗的衣袖,水見冬生的表情是過去從未有過的認真。
「冬生……」內司志朗沒料到,結果竟是他最不願去猜想的那一個。
瞧著抓住衣袖的水見冬生,內司志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狠心甩開他,還是好言安慰?
可是,不論他選擇哪一個,他都很清楚,自己心裡最惦著的,居然是開口叫水見冬生留下來。
就像他之前所思考的問題,他想與水見冬生相伴,是否真的只是寂寞而已?又或者其實他也喜歡這孩子,卻被諸多理由壓抑,因此渾然不覺?
沒理會內司志朗心裡的猶豫和顧忌,水見冬生見他沒反應,乾脆忍痛坐了起來,一把勾住內司志朗的頸子,下一瞬間就貼上自己的恩師,吻上了內司志朗的唇瓣。
過度親密的接觸讓內司志朗有著短暫的迷惘,在他來得及為自己被水見冬生親吻的事做出反應前,那股源源不絕透出的熱氣,卻更叫他吃驚。
「你發燒了!」內司志朗顧不得水見冬生正在對自己示愛,慌忙將他壓回床上躺好,然後伸手探上他的前額。
火燙的感覺浸入他的掌心,令內司志朗渾身一顫。
是了,小傢伙原本就不是山野孩子,在山上待這好些日子,體力早沒了,再加上這傷口,要想不生病也難。
怪不得小傢伙說話顛三倒四的,也沒去分什麼話可以說、什麼話不該說,把心情一股腦兒的全倒出來,想來應該是傷口引起的吧!
「我去弄點熱水給你擦擦身子,你給我躺著好好休息!」
擔憂水見冬生一病不起的心情,遠遠超過了水見冬生的告白帶來的震憾,現下內司志朗只想早些令他恢復健康。
至於方纔的吻……
內司志朗狠下心、別過了臉,逕自往廚房走去,想燒點熱水為水見冬生祛寒。
反正,無論他的心情為何,水見冬生對他又有多認真,他們倆都不該在一起的!所以與其給小傢伙期待,不如在一開始就拒絕他還來得妥當些!
可是……他心口的痛又是怎麼回事?那股即使被敵人砍傷,也未曾如此嚴重的揪心疼痛,到底是所為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