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清明,小雨綿延下個不停。腕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可一到這樣的天氣總免不了難受。
眼前的人看著遠方,一雙鳳目有些迷離的柔軟,而他的劍眉英氣逼人,俊美中帶著英武。
他就是陸風毅。
這裡是京城外的一間茶棚,我在這裡等他,因為這是他的必經之路。
「公子對面可有人?」
我走到他的面前,問了一個顯然他會回答「沒有」的問題。此間茶棚別處也是空空的,只幾張桌子有人,並且那些人都在緊張的看著這裡,那是他的親兵。
他看了我一眼,彷彿是在掂量我。
「沒有。」
「那我可以坐在你的對面嗎?」
「請。」他很豪爽。
小二走了過來,「爺,要些什麼?」
「一壺熱茶,幾樣點心。茶要熱的,我去去寒氣。」剛才在外面等他們過來的時候,衣服被雨淋了,濕濕的。
「好,您稍等。」小二下去了,不一會,我要的東西都送了過來。
陸風毅自始至終沒有再看我一眼,他沒有吃什麼,單單是這樣坐著。
「公子是京城人氏嗎?」我找話說。
「不是,我家在南方。」
「今年天比較冷,想必此時的南方一定是春意盎然。」
「是,樹也綠了。」
他的旁邊來了一個人,「爺,雨小了些,咱們走吧。今天要趕進城裡的。」
他看了看外面,點頭。那個人叫其它人收拾東西,陸風毅也站了起來,對我說:「在下要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日如果有緣,再與公子品茶。」
「慢走。」
我起身答禮。
緣分也許是天注定的,可我和陸風毅的緣分是我注定的。在他進京的第三天,有個廟會,他也去了,我自然跟在他後面,在護國寺的門口攔下了他。
「這位公子,我們又見面了。」我笑著看他。
他有些吃驚,然後也笑了笑。
「真是有緣。」
「在下想和公子同游可好?」
「既然公子不嫌棄,那當然好。上次我說了,要和公子品茶。」
其實他是一個很爽快的人,可他的神情中帶著一些憂鬱。
「品茶就不用了,我也不會。我們隨便走走。我是進京趕考的,公子呢?」
我們沿著這條街隨著人群慢慢走,不時的還看一看街邊賣的小東西。
「在下陸風毅,已除官。」
「那應該稱呼為陸大人,在下黎永,永嘉人氏。那離雍京並不遠的。」
「嗯,我知道,快馬三天就到。」
「大人……」
他攔住我說:「我比你年長,在下不才,如果公子不棄,稱呼我為兄可好?」
「好好,陸兄。」
據說他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可我不這樣認為。這些年來,我看過的人很多,人情世故也明白不少,足可以判斷出他的性情稟性。他少年時曾背劍獨遊五湖,這份膽量就不是一般仕子擁有的。如果他很平庸,徐肅也不會如此看重他了。
我們聊得很投機,可他一句關於任上的話也沒有,看來他的警惕性很高。我的假話也不少。然而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依然可以感覺出他待人的真誠。
「黎弟,我有一個很好的老師,為人正直但不迂腐,文章更是出類拔萃,等有時間讓他給你的文章點撥一下,此次有望金榜題名。」
「真的嗎?那太好了。那位老先生有你這樣的學生足可以告慰平生。」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和他是同門,可徐肅對待我們的態度完全不同。
可我這句話使他神態顯得痛苦。
「怎麼了?」我的語氣很輕。
「沒什麼。」他衝著我一笑,可這樣的笑容讓人心碎。
我們又說了好多別的什麼,一直沒有再提起這件事,可他的表情在我的心中已經留下了很深的印記,他和徐肅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們在中午的時候就分了手,他告訴我他住的地方,是在驛站,我告訴他以後會去找他。
第三次相遇果真是緣分了。當天晚上,我聽完曲子回家的時候,由於轎子有些悶,我讓他們先走,自己走回去。這些天,周橋全是暗中保護我,他沒有露面。這時在街上剛好看見陸風毅從對面走了過來,相請不如偶遇,他邀我驛站喫茶,我沒有推辭。
驛站只有他和他的二十個親兵住著,很清淨。此次述職不能去了吏部就回去,子蹊想見他,可由於這些天沒有大朝,所以他必須在這裡等。
我端著他泡好的香茶,看著這裡。
「真是雅致,讓我想起了一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雖然這裡不是蜀山,也沒有雨,可此情此景讓人回味。」
「黎弟,多讀些正經書,將來出將入相才是正事,現在國家正是危難之際,需要你們這樣的人才。」
「哦?陸兄怎麼說話和老先生一樣了。陸兄,看你的右手有繭,想必是練劍來的。那練劍好不好?」
「那些,都是沒用的東西。要是我當年的文章可以寫得好一些,也不至於如此艱難……不說這些了。」
他的話中隱約透露出一種艱辛和無奈。是呀,像他這樣的人,如此的年輕,如此淺的資歷,即使有經天緯地之才,也難以伸展,他到了今天這樣的地位,遭遇了多少磨難,可想而知。
「明天我要去看望老師,你去嗎?」
我想,也該去了,怎麼也得在他覲見子蹊之前和徐肅見一面。
「去,也請老先生點撥一下我的文章嘛。請問他是哪位?」
「是徐肅,徐文長。」
「啊,那可是內閣學士,位極人臣,有這樣的老師,陸兄前程似錦。」我誇張的道。
「沒有你想的那樣簡單,即使這樣也有小人當道,無法伸展。我和你一見如故,平時這樣的話是不能說的。」
「徐相剛正清廉,自然小人要畏懼三分。不過行得正,不怕的。徐相品格無可挑剔。」老師確實是我最敬佩的人。
「不,是我的錯……」他又一次出現了這樣的表情。
「怎麼了?」
這次我一定要問出來,因為他的樣子是那樣的悔恨痛苦。我到他的身前。他一下拉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我的左手沒有癒合的傷重新出現了錯骨的現象,那種鑽心的疼痛讓我叫了一聲,他馬上注意到了。他也是習武之人,捧起我的手仔細看,是錯骨了。
「對不起,我……對不起……」
「沒事,這是舊傷。」
可他的悔恨並沒有減少。
「我給你接好。可能會疼,你忍一下。」
他把我摟在胸前。
「準備好了嗎?」
「沒事,不是第一次了。」
我安撫他,他好像已經緊張得不行了。
啪的一聲,是關節接合的聲音,我卻疼得有些麻木了。饒是這樣,冷汗也如雨一樣流了下來。
「斷了嗎?」我用虛弱的聲音問他。
「沒有。好些了嗎?」
「好,沒事了,可又得休息很多天。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剛才你的表情很痛苦。」
他在想,看要不要說。我一直看著他,半晌,他像在自言自語。
「是我的錯,讓老師做了翰林最不齒的事情。為了新州的軍餉,他老一世清譽盡毀。新州已經三個月沒有軍情了,軍士幾乎兵變。我呈上來的折子都無音信。所以老師不得以才給權相周離送了禮,希望他念在也是老師門生的情分上可以幫一幫。現在,聽說戶部的銀子已經撥了下來,可老師已經再也不能堂堂正正的做人這全是我的錯,是我無能……」
難以言喻的震驚,那個披風和那串珍珠對於徐肅來講竟然意味著這些。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如果不是你,我一輩子也不說的,可你的笑是那樣的溫柔,即使溫柔得讓人心痛……我這是怎麼了,你可是男孩子呀。」他看著我,此時他的眼睛是一種流光溢彩的明亮。
他是我一直仰慕的師兄,從徐肅告訴我他獨身闖天下的時候,我就很羨慕他,我希望可以有一個這樣的哥哥。
「陸兄,做我的哥哥可好?」
「明天早些來,我給你換藥,我這裡有治傷的藥。」
他避開我的問題,我想了想,其實這樣也好,明天他知道了我其實就是破壞徐肅名聲的那個小人,我們之間還不一定成什麼樣的對立情景。那樣的局面更難收拾。
「好,我答應了。」
我們這樣平靜的關係只有今晚,只是現在。因為這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
回到家中已經很晚了,我對鳳玉說了兩句,讓她找一個小僮明天一早到陸風毅那裡說我不去了。然後讓周橋給我上了藥,沒有讓鳳玉看見。
他冷著臉看我,下手卻很溫柔。
「周橋,你以後的娘子很幸福。」
「怎麼?」
「其實你是一個細心的人,雖然長得有些平淡,看不清楚眉眼,可還算不錯。」
「多謝大人誇獎。」
「不謝,不謝。」
***
次日清晨,我開始收拾。早一些也許今天碰不到陸風毅。找了一件袖子很大的衣服穿上,自從我傷了後每天都是這樣的打扮。鳳玉幫我梳洗,傷自然瞞不了,惹來一頓嘮叨。總算收拾好了,吃過了早飯就走了。
在徐肅的府邸前遞上名刺,徐府的總管開中門出來迎接,
「大人,我家老爺已經在中廳等您了。現在有客,所以沒有親自出大門來迎接。」
「有客,那我方便嗎?」
「方便,怎麼會不方便呢?老爺一直等著您呢。」
說著就到了正廳,徐肅坐在正座,旁邊還有一人,是蘇袖。
「徐相,蘇公公好。」
我笑著進去。
蘇袖和徐肅一看是我都站了起來。
「周大人,別來無恙。」
「好,好。」
「周大人,咱家既然見到了你,就得依旨意做事情,請大人把左手讓咱家看看。」
「蘇公公,這個就免了吧,請您轉告鄭王,就說我好得差不多了。那些太醫什麼也不讓吃,說讓傷好得快一些,可再這樣下去,我已經支撐不住了。」
「大人,王命在身,這個恕難從命。」
好吧。我只有把左手給他看,新傷加舊傷,左手在今天已經不能看了。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尖細難聽。
「昨天不小心扭了。」
「大人,這咱家必須如實告訴鄭王,請您一會也快快回府,等候旨意。」
「好。」
我也只能這樣回答了。
「周相,徐相,告辭。」說完匆匆走了。
「徐相,讓您見笑了。」
「哪裡,哪裡。周大人坐。」
「徐相,我開門見山。陸風毅我已經見到了,人的確不錯,可我想知道的是,新州的軍餉戶部已經撥出了半個月了,新州好像還是沒有收到。」
「陸風毅一會來,我也想問一問。」他也很著急。
「這個……我就不見他了,蘇公公也讓我快些回去。既然陸風毅是您的學生,那有些話也好說一些,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請徐相問清楚。一百萬兩軍餉,整個新州的防護——還有,說句不中聽的話,徐相您的身家性命都在這裡,萬萬注意。」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說些什麼。就在這時,管家來說,陸風毅已經到了。
「那太好了,叫他進來吧。周相,這事事關重大,也請您見一見陸風毅,什麼話當面問清楚也好。」
我想了想,反正怎麼著也是要見到他的,索性就今天。該來的還是躲不過。
「好,徐相好像也有事問我,也請直言。」
「是,這樣,周大人……」
「老師,老師。」陸風毅走進來就直接和徐肅說話,「老師我正在找人,一會兒就走。」
徐肅用一種寵溺孩子的目光看著他,那樣的目光其實他原先也這樣看過我,不過已經是六年前了。
「找什麼人?」
「前幾天剛認識的一個仕子,我把他的手扭傷了,現在卻不知去向……」
徐肅突然看著我,站了起來,滿臉的淒慘,這時陸風毅也發現不對了,他回頭一看,我正在那裡喝茶,當然,只用一隻手。喝茶講究是左手端托,右手提著蓋兒,壓住茶碗中的茶葉,可我現在只有把蓋兒放在桌子上,單手拿托著,小心的喝。
「你……」陸風毅看著我,「你來做什麼?」
「周大人。」
徐肅已經知道了。
「您……陸風毅無心之過,要是這樣的話會毀了他的。」
徐肅到我的面前,躬身施禮。
「老師,您這是做什麼呀?周大人?他不是黎永嗎?」
陸風毅問徐肅,可徐肅沒有管他。
我不禁歎了口氣,徐肅當真這樣看輕我,我是這樣睚眥必報的人嗎?可一想到子蹊殺了那些人,先王藥啞的那個人,都只不過出言不謹慎或者無意傷了我;而陸風毅竟差點扭斷了我的手,也難怪他會這樣的擔心了。
「我知道,這是欺君之罪,可我也不想多生事端,徐相放心,我不會計較,也不會告訴鄭王的。」
其實方才蘇袖那一番作為,很明白的告訴了徐肅,子蹊很看重我的傷,要是讓子蹊知道這次是陸風毅做的,那依著子蹊的性子不定出什麼事。
我走到徐肅的面前,扶起他。
「這位是陸風毅大人,當真是少年英俊,一表人才。上次鄭王還對我說徐相您教導有方,陸大人如此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讓我們這些人都感覺到時光如梭,老了呀。」在他們的面前,徐肅已經不把我看成是他的學生,所以只有用和徐肅同輩人的口氣說話,現在氣氛怪異到尷尬,明明他們一個是我的老師,一個是我的師兄,可現在我卻要對陸風毅用一種長輩的口吻說話。
「哪裡,哪裡。風毅,這位就是內閣首相周離,周大人。」
他看著我,那雙目中有一種被背叛的仇恨,可他也對我躬身施禮,這時,我感覺到的也只是無奈。如果我不是周離,也許我騙了他,他會原諒我,可我是周離,那我們就再也沒有像昨夜那種平靜了。
「下官參見大人。」
「風毅,以後在我面前不用如此,坐。既然你過來了,我就問個清楚。你出來之前,新州的軍餉還沒有到嗎?」
一談正事,他也嚴肅了起來,那張俊臉沒有半分表情。
「沒有,新州已經快支持不住了。」
「戶部的錢早就撥了,為什麼現在還沒有到?」
「周相,下官剛才想問您,您確定已經撥了嗎?」徐肅問我。
「蘇袖傳的旨,他回復的確是撥了,已經上路。」
「那,會不會丟了?」陸風毅突然說了一句。
「不可能,官銀被劫下面不敢瞞的。」
我嘴裡這樣講,可心中卻有一個更恐怖的想法,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沒有救了。
「周相,下官去一趟書房,把這事所有相關文書拿過來,您先安坐。」徐肅說完就走了。
我由於想到了什麼,心裡有些煩躁,隨手拿起茶碗想喝水,卻沒有拿住,茶碗摔到了地上,碎了。而這時,風毅拉起我,把我抱離了那堆碎片。
「怎麼,不生氣了?」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輕輕放我在另一旁的椅子上。
「風毅,我不是故意戲耍你,可我一定要在徐相正式介紹之前見你一面,因為我想知道真實。」
「真實?」
「我要看看你的人,是否是私自貪污的人。不怕告訴你,鄭王已經起了疑心,戶部已經前後撥了一百萬兩,而你依然上書要軍餉,這樣任誰也會起疑心的。」
「貪污?你可知道,現在前方的戰士已經餓了多久?朝廷的軍餉遲遲不來,兵變一觸即發。為了籌錢,新州的一些官員已經賣了自己家中值錢的東西,甚至,甚至是……可這些杯水車薪,我們已經支撐不住了。」
「怎會如此?」
「老師送你的珍珠和披風作價四千兩,那是老師自己出的錢。我們已經到了這一步,竟然還被你們這些人說成是貪污。身居相位,居然什麼也不知道,如何面對百官,面對天下黎民?」
看他說得神情激動,我只有長歎一聲,事到如今,無力回天。
他單膝跪在我的面前,抬起頭看著我。
「你竟然是這樣的,和我原來想的完全不一樣。我還想著讓老師指導你的功課,你聽到這些的時候一定覺得好笑,笑我的愚蠢。六年前,你已經是狀元了,而今你才是真正的位極人臣,連鄭王也要顧及你。名震京華的你,位高權重的你把我只當作是一個玩笑吧。」
「沒有,真的沒有,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一直很羨慕你。從前聽老師講起你的事時,我就已經很羨慕你了,我一直想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兄長。可我知道,現在,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老師早就把我趕出了師門,我們也不再是師兄弟。我也是王命在身。」
他看著我。「我們終究錯過了。」
「做朋友也不行嗎?」
「可我不想做你的兄長或是朋友。抱歉傷了你。」
他捧起我的手,輕輕拂過我受傷的地方。
「很疼的吧。如果早認識你,情形也許會不同,可又有什麼區別呢?周相,作為內閣首相,為天下,為百姓多擔待一些,也許你看的很透,可百姓還是在苦海中,身逢亂世,生不如死。」
風毅是第二個這樣和我說話的人,第一個人因為看清楚現實,過於恐懼,終於毀滅了自己。他和我太像了,就像鏡子中我和影子,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曖昧,因為我們都不曾愛上自己的影子。我盡量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他是自己選擇這樣的路,可現實不是,他死於後宮的陰謀。我為了報復那個毒死他的女人,選用了對付那個女人最狠毒方法,就是毒死了她的兒子。
我從來不曾認識事情的真相,任何真相都是殘酷的。就像我從來不曾用什麼目標來活著,因為那對於我並沒有什麼不同。儘管如此,我仍然會盡一切力量讓自己快樂,因為,這就是生活。
「可戰爭還是會來,遲早都一樣。」把思路拉回了現實,我看著風毅。
「在我有生之年我會盡力阻止的。」
「那以後呢?同為芸芸眾生,何故厚此薄彼。也許毀滅過後就是真正的清明河山。」
「也許不是呢?」
這永遠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我們都沒有回答它的能力。其實我們從剛開始就已經錯過了。我做的事情他認為很殘酷,他做的事情我認為很愚蠢。可我知道的是,我們都沒有能力來力挽狂瀾,世界有著自己的規律和法則。
徐肅拿來了一些關於前方戰況和軍餉情況的調查,我沒有想到戰爭的局勢已經到了如此狀態。
「為什麼不上報?」我邊看邊說。
「這些是兵部壓下來的。」
「好,我會帶回去好好研究,徐相,就此告辭了。」
「希望周相可以認真考慮。」風毅對我說。
「我會的。」
「等等,」我正要走出門的時候,徐肅叫住了我。「那是西域進貢的傷藥,對大人的傷很有好處。」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
「永離不是這樣的人。老師,也許您這一生唯一看錯的人就是永離。」
***
那些文書是在新州調查的所有證據和我方軍事佈置圖,事關重大,我把它們放在書房的暗格中。剛做好這些,子蹊宣我進宮。我準備好了關於這事所有我想給他看的文證據,就隨著蘇袖走了。
他不是在微音殿召見我,我看著蘇袖閃爍的言語,問他:「蘇公公,下官可是有朝政大事要見鄭王。」
「大人,不要問了,跟咱家走吧。」
我看他走的方向,那裡是寢宮。看著蘇袖就站在我的身邊,而身後是宮廷侍衛,我有些無奈,沒有想到,我還有第二次機會進到寢宮。
「勞煩公公帶路。」
蘇袖在前面走,我安分的跟著,不時看著周圍的景致,已經是夏天了。
參拜完子蹊,蘇袖也退下了。
「永離,聽說你的手昨夜又有新傷,是怎麼回事?」
他站在我的面前,捧著我的左手。
「傷的很重,不過還好,休養休養會好了。朕可不想讓當朝才子失去雙手寫梅花篆的本事,那可是一大損失。」
「是臣逛廟會不小心扭的。讓王費心,是臣的罪過。」
「這是什麼?」
他看見了我右手的書函。
「是徐肅呈上的關於新州的軍情和戰況。」
「好,放那裡吧;永離,這些小事你不用管的,先王在的時候也不用你管這些瑣事的。」
我聽到這些,頭低的更低了。
這是他第一次明確制止我插手新州的事。原先他曾經暗示我暗地接觸陸風毅,評估一下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其實那樣的事情不應該由我這樣的內閣首相來做的,可我做了,因為我感覺現在新州已經牽扯了朝廷的全部精力和財力。
可這次不同,當事情的層級上升到一個程度的時候,子蹊就不屑我來處理了。
在他的心中,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弄臣。我的文章好,我可以雙手寫小篆,我也可以吟詩弄月,那些都沒有關係,我受到輕薄他可以護著我,我可以位居高官,我可以在他的允許下權傾天下,這些也都沒有關係,可我不可以管這些目前看來十分重要的軍國大事,因為我是一個用文章來取悅君主的弄臣。
「是,臣知道。」
我恭敬的從他的手中抽出了手,然後把這些東西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垂手站立一旁。徐肅太看得起我了,先王在的時候我也許是一言九鼎,可現在我已經失去了外臣看來那種實際的權力。風毅,看來,我只有對不起你了。我不是一個忠臣,我不會破除萬難去成就正義。
「陸風毅此人如何?」
「很有能力,品格端正。」
「滿朝都不服他太過年輕,又出身於二甲進士就可以巡撫一方,這你怎麼看?」
「他也不是幸進,每一次晉陞都是倚靠功勞來的。要說如此年輕,那只能說他運氣比常人好。」
「要說運氣,那也比不上永離呀。」今天的他說話句句帶刺。
「鄭王說笑了,臣惶恐。」
他來到我的身邊,居然用手撩起我散在背上的髮絲。
「都說永離媚主,可我怎麼沒有看出來?還是僅僅對王叔……」
我突然後退一步,在他的面前直挺挺的跪下了,我知道這事情如果不說清楚,永遠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的疑心比我想像中還要重。也難怪,一個不是弱冠的少年,突然之間成為了帝國的主宰,那種惶恐不安使他懷疑身邊的一切。
「臣自進學就受禮教的管束,那種媚主的事情一直為翰林所不齒。臣不敢忘卻聖人的教導,所謂有所為,有所不為,臣不才,可這樣的事情臣也是不屑為之。臣以我周家百年清譽發誓,如果臣當真做過,那教臣五雷轟頂,不得好死。」我的聲音在大殿中幽幽的迴響,我的話像直接打在他的臉上,感覺子蹊在我的面前已經僵直。「臣不敢引先王為知己,因為君臣有別。可說句大不敬的話,如果先王也是文人仕子,那臣和先王的交情可以說成是君子之交,淡泊如水。」
沉靜,讓人緊繃的沉靜,我們誰也沒有再說什麼,任時間在我們靜止中流逝。我一直跪著,他在我身前不到兩步的距離,也沒有動,我甚至可以聽到他因為憤怒而變粗的呼吸。
忽然他動了,一步一步走遠,我終於呼了口氣,這才知道,我的後背已經讓汗水浸透。
「周大人,王叫您起來。」蘇袖走了進來。
「公公,王……沒有什麼吧?」
他俊俏的臉上有一些莫名的情緒。
「您回去吧。」
「是。告辭。公公,這是一點意思,不成敬意,以後望公公在王的面前美言幾句。」我拿出了一塊玉,這是我原先就準備好的。
他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
「王要是知道了,會揭了我的皮的。唉,大人,原來您不是會氣人的人,現在怎麼了,王一遇到您就三天兩頭的生氣。」
我把東西塞到他的手裡。
「公公,下官……」
怎麼會這麼嚴重,我一直都沒有感覺。
「大人,對王好一些吧,王對您的心意讓我們看著都心疼……話多了,話多了,大人保重,到了宮門,咱家不送了。」
子蹊對我的心意?
真是複雜。
***
出宮門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古老雍京的繁華被裝點得有些柔弱的妖嬈。
「煩勞通報一聲,我想見你家大人。」
我漫無目的的走走,等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到了陸風毅的驛站。周橋一般不會干擾我的活動,他只在他認為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他的神出鬼沒讓我想到一種動物,可用在他的身上不是太適合,所以沒有告訴他。
那個人認識我,在京郊我和陸風毅答話的時候也是他一直看著我。他白淨臉,兩道秀氣的眉配上他的眼睛顯得很斯文,也沒有姑娘家的脂粉氣,可一身戎裝穿在他這樣一個書生氣質的人身上,反而襯托了那種不和諧的平衡,有些面熟。
「這位相公,我家大人不在府上,煩勞您留下名刺,待大人回來後再到府上拜望可好?這裡不方便公子進屋等人。」
「我們見過的。」我忽然對他說。
「是,這幾天一直看見公子的。」
「不是,我們原來見過。」
看見他閃爍的眼睛,我盡力回想,在哪裡見過呢?他好像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覺的用手做了一個動作,用他纖長的手指輕輕拂過下頜。不曖昧,很是瀟灑,有一種雍容大度。一個小軍官再怎麼有修養也不可能擁有這樣的風采,這是世家公子才有的。
「世侄,我們見過的。你是文鼎鷥文大人的兒子。你父親進入內閣的時候,我們這些同僚給他擺酒祝賀,當時你也在場。」我雖然和他同齡,那我既然和他的父親同朝為臣,並且他的父親是我的下屬,那自然稱呼他為世侄,不過他好像不是很樂意。
「既然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那不讓我進去嗎?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文璐廷。周大人,下官也是王命在身,在這裡下官的名字是張辛。」
他是子蹊派到陸風毅身邊的人,難怪昨天的事子蹊這麼快就知道了。子蹊的疑心重這我知道,可現在我才知道文鼎鷥的野心也不小。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謙謙君子,文人氣十足,並且斯文俊秀,怎麼看都是一個翩翩佳公子,可他居然把兒子送到這裡當探子,那顯然已經打起了子蹊的主意。
不好,那文鼎鷥想奪我的內閣首相的位置。他現在已經是內閣宰輔,那他既然如此的動作當然想成為內閣第一人。我的位置我倒沒有多擔心,只是他既然想打擊我,自然要打擊我的部署了。不管徐肅怎麼看我,在外人和子蹊的眼中我始終是他的學生,他的人壞了事情,別人也會牽扯到我的身上,這是我和徐肅還有陸風毅的那種微妙的牽連。
這種情勢下,文鼎鷥自然要破壞陸風毅的任何有望成功的計劃,即使置國家的軍政要事於不顧也再所不惜。這樣的事情我看的還少嗎?
「周大人,您的臉色不好。」
我想了這麼多其實也只在眨眼之間,我看著他,頓時洩了氣。
陸風毅難有活路了。
其實有的時候,成敗不在天,不在敵人,而在自己身邊的人。
頭有些疼,我一直以為看多這樣的事情業經習慣了,可牽扯到徐肅、陸風毅還是感覺到傷心和絕望。
他們都是美玉一樣的人物,卻身陷泥沼。英雄應當馳騁沙場,所向披靡,但現在他們光應付身邊的隱患已經是疲憊不堪了,難怪陸風毅早就沒有了當年獨遊江湖的豪氣。
「沒事,沒事。我先回府,一會兒陸風毅回來讓他到相府找我。」
「是。」然後看他面有難色,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今夜的事我會當作完全沒有發生,我不會記得在這裡見過你的。放心。」
「大人。」他突然叫住了我。
「怎麼?」
「大人,我,下官一直很仰慕大人的才華,可否請大人賜墨寶一副。」
文璐廷這個名字其實我很熟悉,他也是譽滿京師的才子。文相府的公子誰不知曉?只不知道他為什麼一直沒有科考,原來竟是這般。
「要什麼字?」
「要大人左手的小篆長恨歌。」
「好,只是最近不行,我左手傷了。」
「請大人保重身體。」
這個自然。他的表情有些說不出的一種感覺,也許,他也不願意這樣做事吧,畢竟文璐廷的名聲原來也當真不錯。
***
陸風毅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今夜的月是滿月,可這卻預示著我們即將到來的分離。在花園中準備了酒和幾樣小菜,我們在這裡賞月。
「這酒是陳年的狀元紅,就在此時為風毅餞行。」
「聽說只有周府才有這樣上等的狀元紅,今日不虛此行。」
「我只喝這酒,所以我府裡收藏了很多狀元紅,有當年的,也有陳年的,我一直沉醉在一種狀元紅的香味中,那使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都說你是風雅宰相,此時在周府真有一種玲瓏仙境的感覺。亭台樓閣,奇花異草,說句實話,有些讓人羨慕到嫉妒。」
「十年寒窗為的不就是這些嗎?」
「老師,他其實很欣賞你的。你的所有文章老師都抄錄了一份仔細收藏了起來,只是這些他都不說的。」
「不過幾篇文章而已,又有什麼重要的。能寫的人多了去了,我算什麼。」
「你已經好多年沒有寫了。」
「寫,我書房的筆沒有幹過。」
「我指的是那些真正的文章,不是一些消遣的東西。」
「吃一些油菜,我府中的廚子很好的。」我不想說這些我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他沒有接話。我們誰也沒有再說些什麼,氣氛一直很安靜,在夏夜的涼亭中,聽到的只有小蟲的幾聲微弱的鳴叫。
「我,要走了。明天上殿見了鄭王就回去。」
「保重。」
在他就要上馬的時候我把手中的一封信給了他。
「這是什麼?」
「明天出城之前去一趟戶部,拿著這書信可以領十萬兩銀子。銀子你自己收好,千萬不要假手他人,那一百萬兩暫時就不要想了,這個可以解一時之急。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裡,一切小心。」
「你……」他的眼中滿是深刻的感動,看的我也有些喉嚨熱熱的,想掉眼淚。
「什麼也不用說,如果有緣,那事成之後再說;如果……那一切也不用說了他沒有說話
現在讓我想起一首詩。
他笑了一下,轉身上馬。雙腿一夾,飛奔而去。風中留下了他的聲音——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