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品狀元紅是清冽宜人的。直到現在我還清楚的記得我以狀元大魁天下衣錦還鄉的時候,在家族祠堂祭祖時開的幾十壇塵封多年的極品狀元紅的香味,迷醉而清醇,即使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手中的糕餅飄著奶酥特有的香味,我拿起手邊的一個精緻的小玉瓶稍稍點了一點水一樣的東西在糕餅上,這些沒有影響點心的香味,反而更加重了那奇妙的感覺。
「送過去吧。」我淡淡的對身後的人說了一句。
他很順從的拿了起來,可在一瞬間有遲疑,我瞭然的笑了笑,畢竟我想毒死的人是帝國的王,即使他才四歲。那日朝堂之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誰的蠱惑,居然對我說,周離是跋扈丞相,他不想繼續聽我的話了,我當時看見了珠簾後那個美麗妖嬈女人閃動得意的眼神,以及滿朝文武帶有恐懼和幸災樂禍意味的態度,就下了這樣的決定。
「不要說是我送的,就讓松兒放在他的桌子上,他自己會吃的。」松兒是我在宮中的心腹,是一個溫柔可人的小姑娘。
「是,大人。」他應了一聲就走了,閃動的黑影讓我一度認為這是個幻覺。
直接挑釁是十分不明智的,尤其是現在,她們羽翼未豐,而這些其實是值得我的同情。我端起一杯茶,呷了一口,那種清香四溢的感覺使我鬆弛了一下神經。雖然大的風浪經歷了很多,可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做呢。
我十二歲進學,十四歲中狀元,二十歲的時候已經是內閣學士了。很多人在我的面前說,我是天縱英才,可即使再聰穎的頭腦也只能考中狀元而已,至於入閣拜相需要的就是別的了。
王朝傳國歷經三十代王,現在已經快五百年了。鄭朝已經在人們的腦中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彷彿從天地開創的時候他就存在著。而鄭王也認為自己是當然的真命天子。
我知道很熟悉這樣的心態,於是我竭盡所能的迎合他的愛好,他喜歡好話,我會講,他喜歡美女,我會讓人為他準備,他喜歡的一切事情我會幫他完成。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凡人,和我一樣的凡人,他不屑我一直奉行的家族「惜福養生」的祖訓,所以,他在英年死在了後宮。王后沒有兒子,寵妃蘭妃有一個四歲的兒子,所以那個小孩子理所當然的成為鄭王。蘭妃美貌出眾,當年也曾使後宮三千粉黛失顏色,如今風韻不減,可惜她少了王后那種冷靜和洞察力。蘭妃等太子登基後就提出了垂簾的要求,而王后已經退居深宮不問政事。
清爽但濃烈的狀元紅,那種透明中不帶一絲雜質的純淨吸引著多少人的心。我出生的時候父親專門備下了狀元紅準備我金榜題名的時候宴客用,這多像女兒出生的時候母親準備了女兒紅,一樣背負了家人的無限期望。我的家族是名門望族,世代詩書傳家,曾經出過三位閣老,四位狀元,至於其它大小官吏和進士不可細數。父親自我小,督導功課很是嚴格。所以我到了今天這一步,靠的也不全是運氣和手段。
正想著,王宮那裡傳來了喪鐘,我知道,他們已經把事情辦成了。明天當太陽升起的時候,王座上會坐著另外一個人,至於是誰,我不會太擔心,因為,他們都恨我,可同時都離不開我。我對權力不像他們想像的那樣的熱衷,我只是不想受制於一個愚蠢而妖嬈的女人,和一個只知道哭的孩子,因為,這讓我感覺到很荒唐。
大喪上蘭妃哭得很是淒慘,她帶著某種絕望的意味,因為新王已經選定,是原如陽王軒轅子蹊,先王的侄子,那個四歲孩子的堂哥。子蹊只有十九歲,剛從藩邸迎來的時候沒有一絲的驚慌,好像已經做好了登基的準備。我看著他的樣子不禁想,我是否在為他人做嫁?後來我否定了自己那時荒唐的想法,也許得益最大的是子蹊,可當時我要不是這樣做,死的那個就是我。
新王很快登基,有了新的太后,就是子蹊的母親,而蘭妃被放逐在翠蘭閣那個不是冷宮猶如冷宮的地方,原來的王后依舊是太后。這就是大鄭宮中生存規則。沒有人為了那個孩子哀悼,因為大家都忙著為新王慶賀。
而我有時候倒會為那個可憐的孩子掉一些假裝傷心的眼淚。
大喪和登基大典過後,生活已經恢復了平靜。人們原先做什麼還在繼續做著什麼。子蹊在眾人的面前對我很尊重,而他們對我也恢復了往日的奉承,但是這些當中或多或少的攙雜了些許的恐懼,是面對危險的恐懼,可子蹊顯然不同於他的叔叔,他身上乾淨利爽的氣質跟經歷了五百年的陳腐王宮有一種格格不入,但卻擋不住他的風華。
其實我幾乎已經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權相的下場只有一個,我自然不能例外,而看到他,我就更加的明白。
我其實已經後侮了。
幾個月就這樣過去,群臣雖然已經看出來我不如原來那樣得幸於鄭王,可我依然是內閣首相,這一點不容置疑,所以他們沒有也不敢在我的面前囂張。
已經是深夜了,他還在看奏折。數盞明燈把這裡照得光亮如晝。我不是一個勤快的人,一個阿諛奉承坐上高位的人是不會對這些煩瑣政事在意的。
「永離,你對新州增加軍餉怎麼看?」
我的名字是周離,字永離,子蹊稱呼我字顯示對我很親近。
我想了想,新州巡撫是我的考師徐文長的門生,自然要幫一下了。於是我說,「王,新州是軍事要地,軍餉自然要充足方可鼓舞將士之氣。」
「可他們已經是第二次請旨了。」
我沒有說話,等著他說完。
「這是不是有什麼……」他看著我,沒有說完。我聽出了他的話外音,有什麼,是不是我也可以分得一些什麼。
「永離,天天陪朕到這麼晚,很累的吧。」
「不累,王尚且如此,做臣下的怎麼可以……」
他手一揮,第二次打斷我的話。其實我知道他很不喜歡我,我在他的心中只是一個小人,一個弄臣,而他的確有所謂中興之主的才華。
說他還是孩子,其實我也只大他一歲而已。
「永離,還記得你那年中狀元時,天街誇官好不風光。」
「哦,是。」不明白為什麼他會突然之間說到這些。
「那些已經是六年前的舊事了,臣已經記得不是很明白。」
「是嗎?」他拿起龍案上的一杯冷茶,並沒有喝,只是拿在手中。「王叔當年很欣賞你的才華,還讓我們這些王族子弟學習你的文章。直到現在還記得其中的一些句子,工整,言之有物,當真是錦繡文章。不知道永離可還記得?」
聽到他說起那個死在後宮的可憐鄭王,就想到他那個悲慘的兒子,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真的欣賞我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他在玩樂之外的任何心思,因為那些都是我沒有資格考慮的。在他的眼中,這裡是天堂也是地獄,可以給他神奇而美妙的享受,同時也可以使他的一切盡毀。
「當年家父治學嚴謹,對臣的要求也是極嚴的。」
「聽說當年你家那裡曾經為了你而大擺宴席。」
怎麼他連這些陳年瑣事也知道?子蹊洞察事情的細緻首次讓我感到有些恐懼。
「是,家父很高興。而且開了陳年的狀元紅,那是自臣出生就藏在屋子底下,就等著臣考中了後宴客用的。」
「狀元紅,現在很難得藏了十幾年的酒,尤其是那樣的極品。」
「王,要是喜歡,臣可以找到。」
啪,他很重的把杯子放在桌案上,看著我。我沒有看他,我已經跪下了,就在他拍桌子的時候,我的腿反射的跪在地上。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可這個時候爭辯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朕從不飲酒。」半晌,他的情緒平復後用無波的口吻說話。
我不由得暗自歎了口氣,真是伴君如伴虎,不知道哪句話就觸怒了他。他的脾氣很不好摸透,和原先的那個完全不一樣。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看見了他的龍袍,不由抬頭,看見他就在我的眼前。他居然伸手扶起了我,等我站好,我才發現他比我還要高一些,身材雖然很瘦,可透出一種像劍一樣的剛硬和鞭子似的韌,這樣的人我怎麼會把他當作是孩子呢?
「晚了,你也回去吧。明日早朝朕不希望你精神不好。」
「是。」我答道。
***
這六年來我就沒有回過老家。三年前父親讓府裡的小廝送來一封信,說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永離了,我的妖媚惑主,我的貪贓枉法,我的種種不是讓他下定決心斷了我們之間的父子情分,他不允許周氏一族有我這樣的不肖子。
其實他說我妖媚惑主,可傳聞中的那些事情我真的沒有做過。鄭王對我沒有逾越半分規矩,我們真的只是君臣關係,當然,也許多了一些稍微的曖昧,他畢竟對我有知遇之恩。從來沒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我的容貌,因為僅僅一次一個新選的官員在鄭王面前說我要是女子就是絕代佳人,結果那個人被一杯藥酒毒啞了,並且發配到邊疆。我不知道為什麼鄭王不允許別人這樣說我,也許我畢竟是內閣首相,是他的肱骨之臣,所以要對我有尊重而已。
凡是到我府邸來的人,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不能空手,這不是我訂的規矩。周家世代豪富,我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家中已經可以供得起,所以我不需要外臣的孝敬,可他們不這樣想。當然,我不會拒絕到手的奇珍異寶,所以,這條規矩似乎已經訂死了。他們從來不會送黃金那些東西,都是一些什麼王維的畫,王羲之的帖子,這些當然是文人的最愛,所以我更不會拒絕了。
眼前的人是我的老師,那年他是主考,是他點我為狀元的。徐肅,字文長,當代碩儒,文壇領袖,內閣中資歷最深的大學士,即使朝堂之上也是有如泰山北斗般讓人仰望。
「老師,請用茶。」
我恭恭敬敬的為他奉了杯茶,而他也是恭敬的接了過去。我不知道別的人面對座師是怎樣的情景,而我知道的是,眼前的人在我的面前並不輕鬆,甚至有一些緊張。
「周相……」
「老師,叫我周離。」
我看見他那蒼老的臉上露出了一些不自在。
「下官不敢。」
我沒有再為難他,他不是不敢,是不屑,像他那樣的人怎麼可能和我這樣的阿諛奉承的小人為伍。
「徐相,不知過府何事?」
我不能再稱呼他為老師了,也許我這樣的稱呼對於他也是一種侮辱。
「這……」他很難說出口。
我看見他身邊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紅色的禮單,那份猩紅不知為何讓我從來沒有感覺的心感覺到刺痛。這時候的我和他一樣尷尬,看見他的樣子,我感覺此時在煎熬的其實是我。
「是新州的軍餉。已經三個月沒有發軍餉了。新州是要地,要是這裡出了什麼亂子,我怕遏制不了封國。」
封國原是鄭的附屬國,可幾百年的時間足夠改變任何事情,也,包括君臣之別。封國現在正在迅速壯大,已經可以威脅到鄭朝,可封國依然向鄭稱臣,現在並沒有什麼全面戰爭,可一些小的消耗戰爭還是不斷,所以,現在軍備十分重要。
我點頭。
「鄭王已經批准了那兩份奏折,並且分兩次給了新州五十萬兩白銀的軍餉,前後一共是一百萬兩。」
「什麼時候的事情?」他有些著急。
「兩天前。第一份奏折是一個月前。徐相,新州巡撫這麼短時間內就向鄭王要了一百萬兩,應該足夠發軍餉的了。」
「原來就在這兩天,看來,許是送旨的人走得比較慢,錯過了。」
「錯過了?」我一聽這話感覺有一些不對。「徐相,新州巡撫陸風毅是否已經進京了?」
「哦,是。」
「可覲見了鄭王?」
「還沒有。」
「那讓他趕緊回去,新州現在是重中之重,不可輕易離守,怎麼這些他還不知道嗎?徐相,請快快回去,不能讓他見到鄭王。」
子蹊對於這次陸風毅兩次前後一共一百萬兩的軍餉已經很惱火了,而這時他居然敢擅離職守,一旦子蹊知道了那後果不堪設想。
「好,下官告退。」
也許是我真的著急了,也許他已經看出了事情的嚴重性,他不再說客套話,趕緊走了。
「徐相保重。」
他留下了那張禮單,我拿起來,翻開它,一件雪狐披風。雪狐極其少見,可以做成披風估計不下百條狐狸:還有一串珍珠。我算了一下,總共不下三千兩銀子。
真是厚禮。徐肅一向清廉,何必如此破費?
別人的煩惱永遠是別人的。
***
陽春三月,帶著美人遊湖也是美事一件。
我尚未娶妻,可對於這些事情也僅僅是不放縱而已。外人都說我是個儻雅致,可實話說來就是風流。我府邸中的婢女個個嬌媚如花,即使是小廝也是清秀可人,所以,在外人看來,我的生活一定快樂似神仙。
周相少年英俊,這些風流韻事不減風采。這是他們說的,其實我們都知道,我的樣子是很中性的漂亮,雖然沒有脂粉氣和妖媚的感覺,可和姑娘們喜歡的男子那種硬朗沒有什麼關係。可他們也只能說我英俊不凡了,畢竟前車之鑒,沒有人想到邊境上去當啞人。
「大人憑欄遠眺,何不作詩一首?」是鳳玉。她是我最喜愛的姑娘,不但美貌而且心思細膩,知書達禮。我們現在正在自家的船上,湖面上飄來陣陣水氣,清爽宜人。
「不了,我無七步之才,況且也沒有可以勾起我詩意的一點靈犀。周橋呢?」
周橋是我的貼身護衛,也是替我把糕點送進禁宮的那個人。我們是兩年前在大街上認識的,那時我的馬驚了,我根本拉不住它,就在我幾乎要被摔下來的時候,周橋救了我,他從馬上把我抱了下來。後來他說他來京城是來流浪的,我問他是否願意跟著我,他看了我一眼就答應了。
他的名字是於橋,因為進了周府,所以我給他改了名字。周橋是一個沉默的人,但是武功很高。
「在,周橋怎麼敢離開大人半步。」鳳玉笑著回答。
我回頭,看見他正在船艙中透過竹簾看向我們這裡,他的眼神有一種難言的感覺,可這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他是真不敢離開我,還是不想?
其實很多時候我在想,收留他是否正確。
「上岸好了,這裡除了水還是水。」
我指著岸上。
「那裡是一片樹林,還有幾株桃花,是好去處,周橋,你留在船上,我和鳳玉隨便走走。」
剛扶著鳳玉下了船,就看見樹林中原來已有一夥人,也在這裡喝酒。
「人多,我們到別處吧。」鳳玉看了他們一眼,微微皺起了眉頭。
「好。」輕挽住她的手,我們慢慢沿著湖散步。
「大人,這幾天的事情很煩心吧,看您,都瘦了。」
「勞姑娘費心了,沒有那麼嚴重,有些累而已。新王登基,許多朝政都堆積到了一起一併處理,所以現在才這樣累,過些時候就好了。」
「唉,」她輕歎了口氣。「大人,她們都很羨慕我,說只有我可以牽住您的手。詩經中一句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可我知道,我們並不是這樣的。」
「不信我嗎,我們可以這樣終老一生的。」
我顯然不喜歡繼續這樣的話題,鳳玉過於聰明,有的時候女人太聰明了反而是一種累贅。
「給老家老太爺的壽禮準備好了,要送去嗎?」
「送吧,他們不要的話再讓他們扔掉好了。」
「您現在要是辭官不做歸隱田園,也不會和老太爺他們這樣生分了。大人,既然您的心也不在這裡,何不走人呢?」
「鳳玉,那株桃花開的可好?」我指著遠處問她。其實走到哪裡都是一樣的,世界總是如此,別處怎會不同?什麼樣的生活都是生活,怎麼會有改變。
「好,開的好。」她也明白了,其實很多時候女人要是聰明了也是一件好事情。
「大姑娘好漂亮呀。」
突然一個令人極其不舒服的聲音在我的面前響起,一群人攔住了我們。雖然他們穿著普通,可我看見他們腰間不顯眼的令牌,是近衛軍。他們就是剛才在那裡喝酒的那些人,現在他們已經有些醉了。我再看一下周圍的情形,我們離開岸邊很遠了。
「不對,那個更漂亮的是個哥兒,好像是小夫妻倆。」
我擋在鳳玉前面,「各位有何貴幹?」
「喲,長得這樣脆薄也想英雄救美。」
「他也是美人兒一個呢。」
一個個逼近的醜惡嘴臉,還有那種十分難聞的酒氣,逼得我們一步一步後退,可鳳玉突然叫了一聲,我才發現後面也是他們的人,我們已經被包圍了。
「周橋,你在哪裡呀。」鳳玉尖細的嗓音叫著,想讓周橋過來。
「別叫了,叫了也沒有用,誰敢管我們呢。」
「就是呀。」
他們離我們越來越近,鳳玉在我的身後直發抖,我把她摟在胸前,她問我,「大人怎麼辦?」我知道她的意思,也許我報出名字來可能會制止他們,可目前這樣的情況已經夠讓我成笑柄了,教我如何在朝野立足?堂堂的內閣大學士在這裡遭到近衛軍的調戲……
所以為了名聲,我的名字不能讓他們知道,可目前這樣的形勢,他們已經橫行霸道慣了,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還有一層,近衛軍是鄭王的親信,他們這樣做,我不知道是否另有深意。
「這位小哥兒,別放不開,大家玩玩兒……」
他的手拂上了我臉。
「大人!」鳳玉叫了一聲,想撥開他的手,可他身上有功夫的,拉住了鳳玉。
「放開她。」
我抓住他的手腕,他鬆開了鳳玉,反手抓住我的左手一甩,把我甩倒了。一陣劇痛,我的手腕腫了起來。
「大人。」鳳玉撲到我的身上,「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沒事,沒事。」我安撫她,可她已經哭了。
「小子別不識好歹。」
「你……」
突然,他們後退了幾步,中間的地方一下子大了。我一看,是周橋。不禁鬆了口氣。
「周橋,殺了他們,他們傷了大人。」鳳玉的聲音冷然凌厲。
我抓住了周橋的衣角,攔住了他舞動的劍,小聲說:「不要傷人,他們是近衛軍。」
周橋的眼睛看著我,那是一雙沒有溫度的眼睛。
「出了事,我怕我保不住你。」
他們畢竟是鄭王的親信,而我只不過是一個不得勢的文官。
他扶起了我,「大人想怎麼辦?」
「逼退他們。」
他冷笑一聲,「退敵而不殺敵,大人對我的劍術可真有信心。」
我微笑了一下,「只能如此了。」
我從來沒有見識過他的劍法,其實現在我心裡也沒底。
周橋仗劍而立,他們也不敢近前,情勢暫時平穩一些。
「大人,手疼嗎?」
「有姑娘關心,好多了。」
「你的手……好像……」
她哭得不成語句。
「可能斷了。」我說了一句。
周橋聽見我們的話,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劍馬上指到剛才那個人。我感覺出不對,但疼痛幾乎已經剝奪了我的控制力,剛才周橋不在的時候,我由於緊張,還可以勉強忘記,可現在心鬆了下來,我感覺到的只有斷骨的疼痛。
他的劍已經出鞘,指著那個人。
「是我斷你手,還是你自斷手臂?」
「什麼……」他們笑得很張狂,好像聽了很好笑的笑話,「今天就是殺了你們也沒有人敢對我們怎樣。」
「周橋,我們能走就走,不要傷了他們的性命。」
「大人,他們傷了你,傷了你呀!」鳳玉喊了出來。
他們在叫著好,一時間,喊聲一片,很亂,周橋已經讓我給鳳玉扶著了,他正準備出劍,對方顯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一觸即發。
「這是怎麼回事!」—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他們自動敞開,那個人走到了前面。
「是蘇公公,」剛才那個人的聲音馬上很諂媚,「我們在這裡喝酒,他們幾個來搗亂,所以我們叫了幾個兄弟教訓一下。」
「王已經到了附近,不要喧鬧,他們是誰呀……啊,是周相,大人,您怎麼在這裡呀?」
蘇袖是子蹊貼身的太監總管,他在,說明子蹊不遠了,唉,也許今天的事情瞞不住了。他撲到我的面前,捧起我受傷的手,我疼得一激靈,冷汗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天呀,是斷了。」他的聲音是宦官特有的尖細,「這可怎麼好,要是王知道的話,可怎麼好呀,可這也瞞不住的,啊,是鄭王……」
等我看見子蹊的時候,他就在我的面前,那些近衛軍已經跪倒了一片,而我們的周邊站的全是他的貼身護衛,也有一百多人。周橋依然在我的身邊站著,只不過劍已經收了起來。
「王,」鳳玉跪在他的面前,「給大人做主呀,是這些人意圖對大人不軌,大人為了保護我,被他們扭斷了手。」
從來沒有見過子蹊還有這樣陰暗的臉色,我都不自覺的打了個冷顫。
「王,這是內子。內子一向心疼臣下,有些小題大做了。」我對著子蹊有些尷尬的笑了,這樣的事情想必他也不願意聲張,他的近衛軍做出了這樣的事情,而對象是我,怎麼也說不過去。
他沒有說話,拉起我的袖子,他細白的手拂住我的手腕,好像在探傷,他的手一用力,我的反應是立即的,全身哆嗦了一下。
「腕骨沒有斷,是錯位了。」
聽說王子從小習武,對於傷筋斷骨這些事情比我要明白,剛才因為情勢緊張沒有來得及讓周橋看,況且我因為很疼,以為是斷了,聽他這樣一說,鬆了口氣。
「多謝鄭王。請恕臣君前失儀。」我現在衣服上滿是土,狼狽不堪。
「永離想朕如何處置他們?」
「一場誤會,鄭王受驚,是臣的過錯。」
感覺他的手很用力的掐住了我的手腕,我疼得幾乎昏了過去。他貼在我的耳邊,我很不習慣,可不敢推開他,我的手還在他的手中。
「王叔怎樣對付那個對你出言不遜的人,你看朕也這樣如何。」
「王,您和先王不是同樣的人。」子蹊可以說得上一代英主,怎麼可以和那個死在後宮的先王一樣呢。
「朕不如王叔?」他的手越來越用力,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生氣。
「不是,您明理,這樣的事情不能聲張,大事化小好了。他們這樣做事情慣了,今天是遇到了我,要是普通的小民百姓也就只有這樣任他們欺負了事,沒有人會管的。所以也不能說他們做錯了,其實僅僅是時間和要欺負的人不對而已。」
他看著我,放開了我的手。
「王,臣有傷在身,先行告退。」
周橋扶起了我,鳳玉磕完頭也隨我們走了,子蹊一直站在那裡,那些近衛軍也沒有動。
「爺,那些近衛軍向來如此囂張的嗎?」鳳玉在上船的時候問我一句。
「見怪不怪,習慣了。」
五百年的歲月足可改變一切。原先的勵精圖治,原先的繁榮盛世,原先的清明天地,都已經隨著大鄭宮斑駁腐蝕的痕跡漸漸消逝;現在的我們,現在的王朝,也不過是還沒有完全毀滅,但已傷痕纍纍的空架子。
***
理所當然在家養病,子蹊派太醫來了很多次,又送來了很多的藥物,全是大內珍藏的珍品。其實我的手也只是扭傷比較嚴重而已,但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我只有安分的休養生息了。
第三天我的手已經腫得像個饅頭了。
鳳玉小心給我換了藥。
「幸好是左手,不然筆也拿不了了。」
「爺,您原來還可以雙手寫梅花小篆,現在……」
「會好的。」
「大人,有客。」一個小僮跑了進來。
「誰呀,可有名刺?」鳳玉幫我纏完最後一點,慢悠悠的問。
「沒有,可跟著那位爺的是一個太監,叫什麼蘇袖,挺俊俏的。」
我馬上站了起來,是子蹊。
「人呢?更衣。」
「在中廳。」
「怎麼進來的?」我一邊換衣服一邊說。
「周橋說讓他們進來的。」
「哦,那好,奉茶。周橋見過他的。」
等我趕到中廳的時候,子蹊背著手站著,看著牆上掛的畫,蘇袖站在他的身後。
「王。」我輕輕說了一聲,他轉過了身子。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行大禮,子蹊攔住了我。
「不是宮裡,不是朝堂上,不必如此。蘇袖你先下去,我和永離單獨說些事。」
「是。」蘇袖躬身退了出去。臨走,把門也帶上了,偌大的屋子中就我們兩個人。
「這是誰畫的,好像是牡丹,如此特別的筆鋒,水彩,僅僅是黑色卻已經畫出了傾國之色,字也特殊,輾轉反側嫵媚異常。」
我看了那幅畫,有些感慨。
「是,先王畫的,臣左手寫的字。」
他依然看著畫,半晌,坐在了正堂的椅子上。
「永離雙手的小篆也是名震京華,王叔的畫別具特色。王叔經常把你引為知己。」
「那是先王的抬愛,臣不敢當。」
「那幾個人,朕已經都殺了。」
「……」
「怎麼不說話?」
「臣無言以對。」
他冷冷笑了一聲。
「覺得奇怪:朕為什麼這樣做?其實朕也覺得奇怪。不過,此時真有些明白王叔的心思……好了,說正事吧,新州巡撫陸風毅到了京城,你可知曉?」
他現在這樣問我,自然是知道徐肅到我這裡來過,這樣的事情不可以隱瞞。
「是,知道。」
「怎麼不告訴我?」
第一次聽見他在我的面前自稱為「我」,有些吃驚,可我沒有表現出來。
「臣以為王不會理會。他只是來看看軍餉是否已經批了下來。」
「結果呢?」
「應該已經走了。」
「昨日離京的。他是徐肅的門生,也是你的同門。不過徐肅很喜歡他。他不過只是一個二甲進士,也做到了封疆大吏,能力不錯。」
「徐相眼光一向很好。」
他別有深意的笑了。
「自然很好的。周夫人沒有報到禮部,王今沒有封號。」
「臣尚未娶妻,那日王看到的是小妾鳳玉。」
「哦,為何不娶?」
其實這是私事,一般這樣的事情鄭王不會過問,可子蹊的樣子像是非等我回答不可。
「不想拖累他人。」
「也是一種理由。傷可好些了?」
「多謝鄭王關心,好多了。」
我穿的是寬長袖子的袍子,平時我總嫌它的袖子礙事,可現在我倒慶幸可以擋住我的傷口。我想,反正他也不會近身看我的傷口。
「是嗎,那就好。」
說完,他來到了我的身邊,我退了一步,但他拉住了我左手的袖子,想看我的手。我下意識的抗拒了一下,就被他扯住了。
「欺君之罪可是禍滅九族的。」
「臣知罪。」
他看了我一眼,拉起了我的手,把袖子翻開,雖然有藥使手感覺很清涼,可動一下還是很疼。
「腫成這樣了,筋骨正了嗎?」
「已經正好了,是周橋給臣正的骨。」
「就是那日仗劍而立的黑衣人?」
「是,他是臣的家臣,跟臣兩年了。」
「你和他很親近嘛。」
這話中透出一種類似幽怨的味道,我看了他一眼,可他一直在看我的手。
「還好,正的骨不錯,左手沒有廢。」
他鬆了口氣的樣子,並且帶了一種真心的高興。他忽然抬頭看見了我正在看著他,白皙的臉有一抹淡淡的嫣紅。好像為了平復情緒,他過了一會才說話。
「朕雖己登基,可仍需要一位老師教導,所以,朕想請永離當朕的老師,輔導朕的功課,如何。」
「臣自當鞠躬盡瘁。」
後一句話,我不想說,那是我竭力避免的。
「很好。」
***
不過第五天的時候,我上朝了。
遠離中樞機關是異常危險的事情。手依然很疼,可寬大的朝服遮蓋著什麼也看不出來。
子蹊揀了兩件要緊的軍務說了說,並且正式發旨意給新州一百萬兩銀子的軍餉。雖然官員們不說什麼,可我知他們並不服氣。
新州巡撫陸風毅今年三十歲,正是男兒功成名就的大好年紀。他少年遊學四方,雖然是書生可擅長用劍,徐肅很欣賞這個學生。在我和徐肅關係很好的時候,他經常給我講這個師兄的事,但我一直沒有見過他。
別人不服氣他,是因為他在科考中的成績並不是很好,僅僅是個二甲進士,要是正常的晉陞,現在也只是一個微末小吏而已。可他在不到十年的時光中就已經成為了巡撫一方的二品大員,並且新州的軍務也是他一手把持。說句不好聽的話,在新州,他可以一手遮天,難怪招人嫉恨了。
等散了朝,子蹊召我大內朝見。
「怎麼今天就來了,傷好些了嗎?」
「多謝鄭王惦念,好多了。」
我們在御花園中,子蹊站在一株玉蘭花前,看著剛剛冒尖的花蕾。
周圍的人離我們都很遠,我甚至看不見他們。最近他很喜歡支開隨身的侍衛和蘇袖。
「這兩天我把微音殿中收藏的王叔的帖子和畫都找了出來。結果,所有的畫都是你給題的字,而且所有的畫都是素墨花卉。你在大內住過,是嗎?」
「是。」
那個時候先王突然喜歡上畫畫,就讓我在禁宮中住了兩個月。
「蘭妃昨夜死了。」
那個孩子的母親也死了。先王的一切都已經在禁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保重身體。」
「我有什麼好保重的。她和我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有些感慨。陸風毅正式進京述職在下個月,現在已經是月未了。你多注意一些。」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