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大的書房裡聽不見別的聲音,幾乎使人以為這是一座墳墓,德卡萊爾九世扔下了一顆炸彈,可是他自己還彷彿不覺得,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
對於路易來說,這已經遠不是悲傷的問題了,他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直到自己弄清楚了,擺在他面前的到底是怎麼樣一種境地:他是父親和這個男人生下的一個畸形的果實,雖然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可是,卻不允許這種愛情存在,而他自己,又是一個加倍的不允許存在的怪胎,可是他活下來了,因為他有一個好父親,一個可以為自己所愛的人犧牲一切的父親,他作為一個普通的,正常的孩子快樂地長大,絲毫不知道過去的一切,而他的父親,自己背負著所有的悲傷走了,臨走前,不知道是由於什麼原因,他試圖把過去和自己聯繫在一起,於是,一張照片,把自己的人生完全地改變掉了……或者不如說,是完全毀掉了……
這些玩弄自己,侮辱自己,用盡各種方法來折磨自己,把自己往萬劫不復的地獄裡推的人,是自己的異母(?)兄弟啊!他們生來就高高在上,享受著宇宙間所有的幸運,在他們眼裡,自己是比星球的塵埃還要微不足道的人啊,在他們盡情的嘲笑玩弄之後,忽然告訴他,其實,他們是親兄弟……
我早就說過,人生來是平等的,在死神面前,沒有任何分別,可是,他們一邊蹂躪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嘲笑著,因為他們是王子殿下,是生來就在眾人頭頂,被允許離權力最近的人!
那我呢?我所受的痛苦又是為什麼呢?
路易沒有流淚,他的淚已經乾涸,再也無法為自己的悲慘流出哪怕是一滴淚,他知道,流淚已經沒有用了,能救自己的,不是眼淚……
他依舊直直地望著天花板,好像要穿透這皇宮的壁壘,一直看到天空中,看到神的眼睛裡去……如果你還有一點點慈悲,如果你能證明世界上還有公正,請讓我死吧,就死在這一刻,不要再讓我承受再多的痛苦和羞辱了!
「路易,路易?」尚思爾覺察到他的不對勁,輕輕搖晃了一下他的身體,發覺他還是毫無反應,不由得慌了,一把把他抱起來,幾步走到角落裡的長沙發上,小心翼翼地放下他的身體,單腿跪下,焦灼地叫著他:「路易!你說話啊!隨便說什麼都好!說話啊!」
羅蒙和蓋恩德擁了過來,三個人把路易團團圍住,德卡萊爾九世也著了忙,兒子們的反應他還可以理解,可是路易的這種狀態就太反常了,為什麼呢?是否孩子們在路上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他知道蓋恩德的脾氣急躁,羅蒙秀麗外表下的魔鬼個性,可是,還有尚思爾啊!這個帝國稱職的王太子,有他在,就算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應該鬧到反目的地步啊!
「我叫福格爾醫生進來。」他覺得路易的情況很不樂觀,剛要叫人,尚思爾猛地抬起頭來,大聲地說:「不!不用了!」
開什麼玩笑,路易身上還留著那麼多歡愛之後的痕跡,被醫生看到,就全完了,他倒不是為了自己或是弟弟們,而是擔心路易,現在他的事情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被人知道了,以路易的個性,他說不定真的會自殺!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對路易的性格也有了相當的瞭解,在以前的情況之下,他還想著死,現在,就更沒有人能阻止他了。
「怎麼?」德卡萊爾九世明顯地感到不滿,「你的公正到哪裡去了?哪怕他是一個死刑犯,也有人道主義這種古老的說法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尚思爾發現了自己的失誤,他壓低了聲音說,「我知道路易是怎麼了,您放心,他沒什麼大事情,只是……一時接受不了……我會慢慢跟他說的……您先別叫醫生了……」
雖然德卡萊爾九世還在懷疑,但是似乎也聽信了,走過來觀察著路易的臉色。他依然臉色蒼白,雙眼發直,嘴唇神經質地抖動著,什麼也說不出來。
尚思爾痛悔地把他抱在懷裡,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彷彿這樣就能使他的靈魂安靜下來,羅蒙已經飛快地去倒了一杯酒,小心地湊在他的唇邊,一點一點地灌了進去。
蓋恩德忽然低叫了一聲,目瞪口呆地看著路易的雙手,他的雙手一直抓在沙發上,和面容的呆滯正好相反,是一種絕望掙扎般的努力,好像全部的,僅有的希望都在這雙手上,不抓住什麼就會墮落到無底的深淵中去,再也再也,不能回到人間……
他的手指變得毫無血色,痙攣般地抓著沙發的表面,昂貴的織錦被他抓出了皺褶,他還是死死地抓著,修剪整齊的指甲開始變色,甚至迸裂!馬上就要活生生地被從自己的手指上扯下來了!
而這樣的痛苦,他都渾然不覺,依舊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彷彿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別人身上。
「路易!」蓋恩德拚命去掰開他的手指,平時他引以為驕傲的體力在此時竟全都用不上,路易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他怎麼也弄不開他的手指,只能眼看著一個指甲硬是脫離了手指,帶著鮮血掉在了他的身上!
「不要!路易,你醒一醒!不要這樣啊!」蓋恩德失控地大叫起來,完全不顧別人有可能聽到,「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不好!全是我的錯,你打我好了,你打我吧!罵我吧!殺了我都行,就是不要這樣啊!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用足了力氣才把路易的手指掰開,鮮血淋漓的十個手指,有三個上面的指甲已經被扯掉了,剩下的也都搖搖欲墜,他一邊哭著一邊把路易的手牢牢地抓在懷裡,阻止他進一步地傷害自己,反覆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德卡萊爾九世看著這不尋常的一切,心頭的疑慮越來越大,他厲聲喝問:「尚思爾!羅蒙!蓋恩德!你們三個給我老實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路易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們……你們怎麼欺負他了嗎?!」
尚思爾抬起頭來,在這一瞬間,他的目光足以和德卡萊爾咄咄逼人的威勢相抗衡:「父王,我想現在,並不是您追問這件事的時機,請原諒,現在最要緊的,是怎麼讓路易恢復過來,別的事情,我們並不在乎。」
羅蒙短促地叫了一聲,剛才蓋恩德的動作太劇烈,三個人又全擠在路易身邊,他一個沒拿穩,杯子裡的酒撒到了路易的身上,浸濕了他的衣領。
忙亂之中,羅蒙下意識地解開他領口的扣子,用自己的手帕去擦,誰知道剛解開一個扣子,路易就好像觸電一樣猛烈地掙扎起來,身體的碰觸讓他回憶起不堪的過去,靈魂重新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他又開始為自己的苦難而瘋狂了。
他發狂地扭動著,尚思爾和蓋恩德合力把他抱住,怕他再弄傷自己,但是事與願違,路易掙扎的更厲害了,他驚慌地搖著頭,耀眼的金髮凌亂地甩動著,本來失神的雙眼現在瘋狂地發紅,看著三個人在眼前晃動,更加拚命地反抗著,急促地喘著氣。
「路易!安靜下來,是我,是我們在這裡,不要緊的!沒事的!」三個人七手八腳地試圖控制路易,但是已經陷入半瘋狂狀態中的路易不是那麼好制服的,好不容易他的力氣似乎是耗盡了,驚懼地看著周圍,尚思爾剛擠出一個笑容想安慰他,忽然,路易的身體又痙攣起來,他痛苦地皺起眉頭,猛地側過臉去,『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猝不及防的羅蒙被他吐出的胃液噴了一身,他也根本顧不得,一邊用手帕擦著路易唇邊的髒污一邊把他慢慢地扶起來,蓋恩德立刻很有默契地讓路易靠在自己身上,輕輕拍打著他的背。
路易這幾天一直沒有好好地吃過東西,昨天昏睡了整整一天,今天更是連口水都沒有喝,根本吐不出什麼東西來,起初的幾口胃液吐光之後,他就開始乾嘔,掏心挖肝地乾嘔著,卻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吐出來了。
他喘著氣,身體還在痙攣地抖動著,一直抱著他的尚思爾卻可以感到已經慢慢地趨於平靜,那是一種更讓他懼怕的東西,在平靜的表面之下,隱藏著讓他心驚膽戰的某種暴風雨般的狂亂情感,那是即使貴為王太子的他,或是皇帝本人,都無法戰勝的了的。
「路易……」他溫柔地叫著他,感到路易的身體猛地僵硬起來,他有些尷尬地清了清嗓子,繼續說:「好了,別怕,都過去了,真的,沒事了,我們都在這裡,父王也在……什麼事都沒了,你不用怕,真的,什麼都不能再傷害你了……」
他邊說著邊輕柔地撫摸著路易的頭髮,蓋恩德也幫腔說:「是啊,大哥說得對,現在都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你不要怕……我在這裡呢,我們大家都在啊……」
路易還是很痛苦的樣子,皺著清秀的眉毛,慢慢地抬起重新變得清亮的眸子,慢慢的,慢慢的,掃過正圍著自己的三個人,還有不遠處,德卡萊爾九世關心的面容。
他漸漸止住了乾嘔,只是偶爾還有一兩聲哽咽從喉嚨裡溢出來,然後,他疲憊地垂下了眼睛。
感到危機已經過去,三個人不約而同地吁了一口長氣,羅蒙無可奈何地脫下了自己的軍服上衣,只穿著襯衫坐在那裡:「那個,父王,我想路易也該休息一下了,明天我們再來覲見可以嗎?請問,他住的地方已經安排好了嗎?還是可以隨同我們出宮去住呢?如果可以的話,我那裡很安靜……」
「不行!」蓋恩德直截了當地發表反對意見:「你那裡整天有人出入,都是一些所謂的藝術家,全是怪人,路易根本不能好好休息,大哥的事情又多,還是住到我那裡去好了,現在又沒有戰事,我可以有很多時間來陪著他。」
「這個我早就準備好了。」德卡萊爾九世粉碎了他的美夢:「路易的住處早就已經安排好,就是塞文原先住的地方……卜拉特會帶他過去的,不過現在,還是我送他……」
「不用了,父王,我們會送他過去的。」尚思爾沉靜地說,那語氣讓人根本無法反駁,德卡萊爾好像也明白了在他們中間發生了什麼他不瞭解,也根本無法插手的事情,並不像一開始那麼堅持了,聞言點了點頭:「好吧,你們送他過去吧,」
他俯下身,看著路易還是那麼蒼白的臉色,無暇愛憐地說:「好好休息,路易,我的乖孩子,你什麼都用不著擔心,這就是你的家,你想要什麼就對我說,要是還是不舒服的話,無論什麼時候,只要說就行,福格爾醫生會隨時過來的,他以前曾經是塞文的醫生……他很瞭解……」
「好了,父王。交給我們吧,」尚思爾打斷了他的話,「現在讓路易休息就行了,我們會留一個人陪他過夜的。」
他盡量動作輕地抱起路易,讓他的頭依靠在自己的肩窩處,大步向外面走去,羅蒙和蓋恩德緊緊地跟在後面。
剩下德卡萊爾九世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書房裡,他慢慢地回過頭去,凝視著牆上情人的畫像,深深地歎著氣:「塞文……告訴我,我做錯了嗎?我想和我們的孩子見面,給他一個更好的未來,我錯了嗎?還是應該讓他繼續平靜地生活下去才是對的呢?你可以告訴我嗎?塞文?」
他孤單而挺拔的身影站在那裡,而畫上的人兒還是那樣地笑著,並不能給他什麼回答。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了……」德卡萊爾九世微笑著,像是情人就站在面前一樣溫柔的笑容,「你讓那孩子把照片寄給莉迪亞,實際上就是要告訴我啊……一個多麼漂亮,多麼可愛的孩子啊,就和你是一模一樣的……我發誓,塞文,我用我們的愛情發誓,我會給他一個更好的未來,我會讓他幸福的……我沒有能為你做的,會全部為他做到……真的,塞文,我發誓了……我會的。你放心吧……」
他回頭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看著畫像上的情人:「今夜,也許你會入我的夢中來吧?這是我們唯一能見面的時候了,儘管醒來的時候我會更痛苦,但是……」他露出滿足的笑容,歎息著,「能夠再見到你,一切都值得了……」
伸手關上了燈,銀河系帝國尊貴的皇帝陛下的身影孤獨地消失在黑暗中。
***
這是這個皇宮中連尚思爾也沒有來過的禁區,當卜拉特默無聲息地帶著他們來到一間不是很大,但是擺設簡單典雅,還散發著淡淡青草香味的套房時,他們都睜大了眼睛。
「請進,三位殿下。」卜拉特莊嚴地說,「這套房子除了皇帝陛下,已經有二十幾年沒人進去過了,不過既然是陛下允許你們進來……」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被尚思爾抱在懷裡的路易,暴露了他除了忠僕之外的另一面,但只有短到不能再短的一瞬間,他刻板地鞠躬:「我告退了。」
他臨走還體貼地關上了門,尚思爾剛想抱著路易走進裡間的臥室,他懷裡的人就睜開了眼睛,先是迅速地掃了一下周圍,然後就低聲可是堅定地說:「放我下來。」
尚思爾歎了一口氣:「你可以嗎?」
回答他的是更堅決的要求:「放我下來。」
沒有辦法,尚思爾怕違拗了他的意思又會惹他生氣,所以只好把他放了下來,路易的雙腳剛一靠地,就離開了他的手臂,搖搖晃晃地走遠了一點。
蓋恩德和羅蒙也圍了過來,關心地問:「可以嗎?路易?你還是先上床去歇歇比較好,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路易冷笑著,一一地掃過他們三個的臉,在他的目光逼視下,他們都覺得有些狼狽。
「我想,我和你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路易斬釘截鐵地說,「現在,請你們離開!」
尚思爾又歎了一口氣:「路易,別鬧了,你這樣的身體,還想怎麼樣?」
「我這樣的身體嗎?」路易瞪著他,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然後瘋狂地大笑起來:「哈哈哈!還是王太子殿下,睿智無比,一句話就把我問倒了,是啊,是啊,我這樣的身體,還想怎麼樣?還能怎麼樣?」
他收起了笑容,輕輕地,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他們:「我這樣的身體,還能幹什麼呢?一個已經被男人盡情玩弄過的身體,一個已經變成了性玩具的身體,一個已經yin蕩下賤,沒有男人就不行的身體,還能怎麼樣呢?……我應該認命啊,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你們想對我說的就是這個吧?反正已經這樣了,就乾脆這樣吧,對嗎?是啊,多麼好的結局,多麼完美的解決辦法,多麼皆大歡喜的辦法啊……」
他暴怒地吼出聲:「我已經沒有辦法了,對嗎?是啊!我真的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我只能這樣活下去嗎?對吧?對吧?你們就是這樣想的吧?然後你們再甜甜蜜蜜地在我耳邊說著安慰的話,用各種各樣的東西來安慰我,以為這樣我就會屈服,以為我就可以什麼都忘記了!沒這麼容易!」
路易碧藍的眸子裡像有火在燒,但是沒有眼淚,一滴也沒有。
蓋恩德慌亂地說:「我們沒有啊,路易,你別多想了,還是好好休息吧,你的身體快支持不住了啊,」
「我的身體嗎?」路易帶著那種讓他膽戰心驚的笑容問,「你居然會關心我的身體嗎?在我被你操的死去活來的時候,在我被玩弄得昏死過去的時候,當我求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想想我的身體呢?……我的身體不屬於我自己,任何人,任何時候想要上我,我就得乖乖張開大腿,撅起屁股任憑玩弄……不是你教我的嗎?不是你一邊騎在我身上用力操我,一邊用得意洋洋的口氣教育我的嗎?現在是什麼時候,你居然關心起我的身體來了?我該感激涕零地說謝謝嗎?」
蓋恩德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只有求援地看著兩個哥哥,尚思爾面無表情地不說話,羅蒙為難地皺起秀麗的眉毛:「路易,現在已經這樣了,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你恨我們,要報復我們,都等到明天再說,好嗎?今天你先好好休息,不然,你真的會病倒的。」
「我不在乎了。」路易傲然地說,「拜你們所賜,我已經全都明白過來,以前那些我追求過,或者試圖追求過的東西,實際上在人的生命裡是一文不值的,我真的感謝你們,讓我在短短的幾天裡就明白了這麼多,有的人一輩子也不可能明白呢!」
他慢慢地向後退去:「我曾經詛咒過,曾經懷疑過神的存在,但是現在我要懺悔了,神是存在的,的的確確!對於那些在塵世間已經受夠了苦難,毫無希望的人,總還是有一條路可以走的!這就是神給予的最後恩典!」
他的話剛一說完,尚思爾就鐵青著臉衝了過去,狠狠一巴掌扇在路易臉上,把他打得重重地栽倒在地。
「大哥!你這是幹嘛?!」蓋恩德又驚又急地叫,羅蒙早就過去把路易扶起來摟在懷裡,仔細地看著他臉上的紅腫,頭也不回地說:「小弟去拿急救箱過來,再拿些冰塊。」
蓋恩德狠狠地瞪了尚思爾一眼,忿忿地出去了,王太子殿下的眼睛在鏡片後冷冷地閃爍著,沒有任何表情。
路易覺察到了嘴裡一股熱熱的液體在流動,帶著他熟悉的甜腥氣,緩過勁兒來之後,他狠狠地推開了羅蒙,搖晃著站起來,毫不畏懼地和尚思爾對視著。
鮮血緩緩地從他的嘴角溢出來,一滴一滴,灑落在他的軍服外衣上,就這麼對視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尚思爾首先移開了視線。抓起他的雙手,檢視著傷勢,路易想抽回手來,他卻抓得更緊。
蓋恩德拿著東西回來了,羅蒙小心翼翼地清理著他手上的傷口,用細繃帶包紮著。尚思爾一直抓著路易的雙手,不讓他有任何逃脫的可能。
四個人誰也沒有說話,直到傷口處理完了,羅蒙用包著冰塊的毛巾敷著路易紅腫的臉,尚思爾放開了他的手,低沉地說:「別再幹傻事了,你真的什麼都不顧了嗎?父王一直在等著你,還有你的……父親,塞文·維克裡希,他也不會希望你就這樣放棄生命的吧?」
路易明顯抗拒地不看他,尚思爾歎了口氣:「我明白,都明白,你恨死了我們……可是你想一想,為什麼不活下來好向我們報復呢,現在的你,是有這個能力的,知道嗎?」
他輕柔地加上一句:「或者是,我們願意用一生來補償。」
路易猛地扭過頭去,尚思爾知道現在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沒有辦法地示意可以離開了。
「嗯,大哥。」羅蒙謹慎地說,「我想,還是我留下來陪他比較好。」
路易後退了兩步,一字一句地說:「都給我出去!」
羅蒙趕快說:「我……我不是要做什麼……只是陪著你而已,真的!」
「別說了,我們走吧,讓他一個人呆著也好。」尚思爾不由分說地推著兩個弟弟出了門。聽見背後路易『砰』的一聲,把什麼東西甩到門上的聲音。
「大哥……真的不要人留下來陪他嗎?」羅蒙不安地問,「我怕他會出什麼事,萬一他……」
「對啊,大哥,」蓋恩德心神不定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我留下來吧?我真的不放心他呢。」
「我說過了讓他一個人呆著就好。」尚思爾的語氣不容人反抗,「你們都給我回去,明天早上再過來吧。」
***
路易把一把冰塊洩憤地砸到門上之後,全身的力氣都好像被抽走了,他渾身顫抖著,倚著牆,幾乎是癱倒在了地上,顫抖著把身體縮得盡量小,盡量小,把頭深深地埋在兩腿之間,彷彿這樣才能保護自己。
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他不停地問自己,卻得不到任何回答。
是啊,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沒有人會幫助自己,沒有人……只有自己承受一切,父親,不也是這樣子的嗎?他只有一個人……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扛下了,他為了自己,放棄了所有,包括愛情,可是,為什麼他還要把自己再和這些人,這些事聯繫起來呢?難道你不知道,在那個偏遠星球上生活的自己,曾經是多麼幸福,多麼平靜嗎?
可是,這一切,現在都成了過去,他擁有的,是連死都不能擺脫掉的噩夢,被污染的生命,被蹂躪的身體,被毀掉的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原來的樣子了。
「爸爸……爸爸……」他喃喃地叫著,終於,曾經以為再也不會有的眼淚又慢慢地滲出了眼角,接著就像衝開了堤壩一樣,湧了出來。
他抽泣著,用拳頭堵住自己的嘴,怕自己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來,再多的歉疚,再多的賠償,再多的溫柔……又有什麼用呢?一切,已經不可能回頭了啊!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我不能……我真的不能……爸爸……爸爸!求你原諒我,我不能再呆下去……這個地方,我呆不下去……我不想見他們,就算是你愛的那個人,我也不想……我不想……爸爸……」
天堂裡的父親,也在為他流淚吧?為什麼他的愛情是不被允許的?為什麼他的孩子又要受這樣的折磨?難道就因為他們是男人嗎?
他的身體由於憤怒和痛苦而在顫抖,路易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牆壁上,他的身體也很冷,手腳都沒有溫度了,但是胸口卻火一樣地燙,有什麼東西在胸口激烈地翻湧著,幾乎就要噴出來了。
寂靜的房間中,悄無聲息,只有好像是來自父親的淡淡的氣息,溫柔地包裹著他,讓他平靜下來。
路易睜開眼睛,凝視著四周,是父親住過的地方啊……有著他的味道,他停留的痕跡……和自己家裡簡單的寓所截然不同的裝飾,可是偏偏又是同樣的感覺,都是那麼寧靜,典雅,沒有任何多餘的,奢華的擺設。
他可以住下去的,在皇宮裡這個安靜的角落,沒有人來打擾他,他可以幸福地住下去,享受這一切,來自情人的保護,愛,還有生命中所有的歡樂……路易一點也不懷疑德卡萊爾九世的能力,他一旦下了決心要保護一個人,在這個帝國裡,就再也沒有人能傷害他……
父親啊,本來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但是有了他,特殊的種族,特殊的體質,特殊的情況下,自己出現了……在別的情況下,自己的出生,該是個幸福的時刻,可是,他是不被允許存在的孩子,他是受詛咒的孩子……就連他的另一個父親,也不願意見到他的出生,他說什麼了:塞文是男人,他生不出孩子來……應該感謝上天,我愛上了一個男人!
路易苦笑著,望著不遠處雕花小桌的桌角,是一朵盛開的玫瑰花圖案,是啊,皇帝愛上了一個男人已經是件不可饒恕的錯誤了,如果這個男人還生得出孩子來,就更匪夷所思,是件帝國的大笑談了。
「我明白,爸爸……我明白了……」他對著黑暗輕聲地說,好像在對這天堂裡的父親說話,「我全都明白了……你不想我留下來,留在這麼一個醜陋的,黑暗的,權力紛爭的宮廷,謝謝,爸爸,謝謝……」
明明已經乾涸的眼淚,現在卻怎麼也止不住,路易彷彿看到了父親面對的一切,包括他痛苦的抉擇,他選擇了離開,讓自己從此能生活在一個安詳幸福的環境裡,讓自己平平安安,快樂地長大,而不是在這麼一個地方,面對這三個始終對自己存在敵意的所謂兄弟。
他不敢去想,如果他是在這種地方成長的話,他有沒有命活到現在,或者是像他們說的,也許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就已經被那三個魔鬼給調教成一個聽話的奴隸了!父親和皇后,對於皇帝來說,是一回事,但是兒子們,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明白,塞文也明白。
直到他長大了,他才明白,父親曾經為他作出的犧牲,可是,這是毫無用處的,因為一個誤會,因為那些存在著心中的污穢的念頭,他的境地,一下子到了更悲慘的地步,他由一個活得很幸福很安詳的年輕軍官,一下子變成了再也不能洗刷乾淨的性奴隸!
多麼美的玫瑰花啊,就像是花園中盛開的那些一樣,嬌嫩,美麗,生機勃勃,就算明天會被人摘下來,在指間無情地揉碎,它們今天還是一樣地開放著……
可是我呢?我還能帶著這樣的屈辱活下去嗎?
父親,請您告訴我吧,我還可以活下去嗎?就像這些事情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您在天堂裡,會看得見我嗎?
路易失神地任憑自己倒在地毯上,維持著蜷成一團的姿勢,慢慢的,他的眼淚止住了,心裡也開始逐漸晴朗起來,最終,他作了一個決定。
然後,連日來的睏倦和今天所造成的打擊,讓他心身俱疲,儘管那些可怕的片斷還在他的腦海裡旋轉,他還是睡著了。
***
迷糊中,路易模模糊糊地感到有人在碰他,軍人的警醒使他猛地睜開眼睛,一下子坐了起來,蓋恩德正蹲在他面前,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被他那麼一坐,也嚇了一跳。
他露出不自然的微笑:「你醒了?怎麼就這麼睡在地上呢,會著涼的。」
路易沒有說話,戒備地看著他,身體緊繃著,剛才突然的舉動,加上睡覺時的姿勢,現在的他全身又酸又痛,說不出的難受。
見他不回答,蓋恩德尷尬地收回手:「那個……你要不要接著睡?還是先吃點東西?昨天你沒吃什麼就睡了,現在一定餓壞了吧?」
被他那麼一說,路易才發現自己的肚子的確已經空空如也,餓得咕咕叫,但是他決心不在蓋恩德面前示弱,還是緊閉著嘴,不說話。
「你想吃什麼?本來我想給你帶早餐來,可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所以……你現在說吧,想吃什麼?我馬上叫人準備。」蓋恩德期望地看著他。
路易默默地向後靠在牆上,不說話,他的意思很明顯,不想理睬蓋恩德。
他也沒辦法了,偷偷地看著路易,沒話找話地說:「嗯……剛才我看見大哥從門前離開,他一直在這裡嗎?」
路易警覺地抬頭:他說的是誰?尚思爾嗎?
「大哥也真賊。」蓋恩德以為他是默認了,氣憤地說,「明明說不要我們留下來,原來是自己要在這裡陪你,真是的,什麼嘛!我……我也很想啊。」
路易憤怒地看著他,聲音像冰一樣地冷:「王子殿下,您大概弄錯了,我沒有這個福氣可以讓尊貴的王太子殿下成夜地陪伴,更不願意這樣!」
他在一股銳氣的支持下竟然站了起來,冷著臉,差點被怒火沖昏了頭,誰在這裡陪他了!誰要人陪了!他的心已經傷的千瘡百孔,這些人還要來進一步地中傷他!在經過那樣的事情之後,他還可能會允許他們靠近他身邊嗎?那他真的就是天生的下賤了!
門開了,穿著便裝的羅蒙走了進來,神清氣爽地打招呼:「早啊,路易,你也在這裡,蓋恩德,啊,我剛才看見大哥去最高法院了,他昨天沒有走嗎?」
路易心中的火燒到了頂點,為什麼每個人都認定了他昨晚和尚思爾在一起?!難道他們真地認為自己是那種不知羞恥,男人摟著哄兩句就會忘記一切的賤骨頭嗎?!
他隨手抓起一個什麼東西就向兩人砸過去,用盡全身的力氣狂吼著:「胡說!胡說!你們……你們污辱的我還不夠嗎?!給我出去!」
羅蒙和蓋恩德同時後退了一步,驚訝地看著他,路易心力交瘁地瞪著他們,也不說話,他已經無話可說,無話可說了啊!
虛掩的門又開了,卜拉特推著一個餐車出現在門口,莊嚴地鞠了一躬:「維克裡希上尉,請問您準備好用早餐了嗎?」
路易的胸口劇烈地起伏,還沒有從情緒的變化中恢復過來,羅蒙急忙迎過去,今天是怎麼了,竟然是卜拉特為路易送早餐過來,難道是父王的意思?否則作為皇宮首席侍衛官的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啊!
看出了他的驚訝,卜拉特自動地解釋:「今天早上我奉皇帝陛下的命令來詢問維克裡希上尉的情況,在門口遇見了王太子殿下,是他吩咐我送早餐過來的。」他眨眨眼睛,又補上了一句,「看樣子,王太子殿下在門口呆了一整晚。」
還沒有從憤怒中平靜下來的路易剛要發火,聽見了他補充的一句話,一時竟然怔住了,說不上是什麼樣的感情湧上心頭,一股又酸又苦的氣息在喉嚨口翻湧者。
「請問,您現在準備用餐了嗎?我準備了很多,希望您的胃口好。」卜拉特不急不徐地說,把餐車推到桌子前擺好,鋪開雪白的餐巾。
蓋恩德膽怯地看著他,低聲說:「先吃飯,好嗎?別餓壞了。」
路易沉默地走近餐車,果然,上面堆著滿滿的,四五個人也吃不完的東西,自然的,還有一大杯新鮮的蜂蜜水果茶。
他坐了下來,是啊,無論如何,現在賭氣對自己沒有好處,面對他們,自己再怎麼激動也是無濟於事,反而在別人的眼裡,看得自己就是一個無理取鬧的人了,不但達不到目的,連最初的優勢也將一一失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一時的忍耐也是為了自己的將來。
路易動作笨拙地拿起一塊三明治,咬了一口,機械地嚼著,嚥了下去。
他可以感到房間裡其他的人同時鬆了一口氣,卜拉特又莊嚴地鞠了一躬:「抱歉打斷一下,如果您允許的話,皇帝陛下在今天下午的時候,想來探望您。」
路易的手在微微發抖,他看了一下表,現在是上午八點,就是說,見到德卡萊爾九世,得等到下午,說完了話,就到了晚上,他還要在這個該死的皇宮裡再過上一晚!尤其是,他還要再一次地面對這些圍著他的男人們!
他毅然抬起了頭:「我想……現在覲見陛下。」
羅蒙和蓋恩德同時出聲勸阻:「路易,不要了。」
路易狠狠地看了兩人一眼:我有請你們發表意見嗎?
蓋恩德被他瞪了一眼,高大的身影似乎都矮了一截,羅蒙鼓起勇氣繼續說:「早上的這個時候,父王一般都要接見重要的大臣……如果你嫌悶的話,我們可以陪你到處走走,或者你喜歡安靜,我可以帶你到皇家圖書館去,中午大哥也會過來,我們一起吃個飯,好嗎?」
看著路易不善的眼神,他急忙又說:「或者你喜歡到哪裡?我陪你去散散心也好。」
「不用了。」路易形狀完美的嘴唇冷冷地吐出三個字,繼續吃他的三明治。
「我看不用,」卜拉特有把握地說:「陛下今天沒有什麼要緊公事,再說,昨天他已經明確地告訴我了,無論什麼時候,維克裡希上尉有優先權,請您稍等,我通知一聲就好。」
卜拉特退了出去,路易三口兩口解決掉了三明治,又拿起一杯牛奶灌進了嘴裡,至於那杯看上去就很可口的水果茶,他連碰都沒有碰一下。
他坐在原地,靜靜地等著,蓋恩德猶豫著開口:「路易……呃,再多吃一點吧,你吃得很少。」
羅蒙輕聲地說:「吃少點也好,你很久沒有正常吃飯了,慢慢地恢復胃口吧,不要一下吃太多,等會兒餓了,再吃上午茶好了。你喜歡那一種紅茶?英式的?還是中式的?」
「多謝關心。」路易諷刺地說,「只是我承受不起。」
這時候卜拉特回來了,路易站起來:「我可以現在去覲見皇帝陛下了嗎?」
「用不著,上尉。」卜拉特居然帶著一絲絲的笑容:「皇帝陛下已經來了。」
說著,他退後一步,大打開門,德卡萊爾九世,銀河帝國的皇帝陛下,帶著他那無予倫比的威嚴氣勢出現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