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家人。」
喝完她七手八腳燒出來的熱茶,咳嗽稍稍緩和之後,向晚第一句話便如是說。
吹撫著因劈柴而紅腫的雙手,有些疼,水綺羅卻有種成了一大筆生意的成就感。
她未曾靠自己的力量不假他人之手燒好一壺茶呢!
「看來燒水也沒什麼難的……噢!好痛!」摸著被他敲痛的頭頂,水綺羅怒瞪他一眼,「我替你燒水你還打我?」
「總比問了別人問題卻不認真聽好吧?」向晚拋了一記白眼給她。
「笑話,這問題我多久以前問的,你現在才回答,不嫌晚?」
「笑話,你這是對待一個沒有親人的病人該有的態度嗎?」向晚又敲了她的頭一下。
「你看起來像是難過嗎?」水綺羅直言不諱地反問。
如果他臉上看起來有一丁點哀戚的申請,她或許會撥些心思來安慰他。
「你怎麼知道我心裡不難過?」這妮子未免太過無情。
「不好意思,下次勞煩你表現在臉上。」水綺羅哼了哼,銳利的爪子沒打算收起來。
「還真是對不住,我這人天生就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臉。」
「你是嗎?倒不如說你天生就是副倒霉鬼的面相。」瞧他這副隨時可能掛點的模樣,加上那張惡毒的嘴,水綺羅裝模作樣的搖搖頭,「放心,你不會輕易掛點的,沒聽過禍害遺千年嗎?」
「那你肯定能活得比我久。」向晚也不是好惹的。
「你這話就謙虛了,橫看豎看就是你命長比我多一些。」她臉上堆滿虛假的笑意。
「不不,你會比我多活了個幾日。」
才幾日?水綺羅挑起眉,對他隨口吐出的生命期限有點不爽。
他看起來隨時都有可能掛掉,她怎麼會只比他多活幾日?想也知道她會長壽許多。
「你會比我多一日的。」像是這麼想,她還是故意這麼說。
「你會比我多半日。」向晚禮尚往來,不疾不徐地頂了回去。
「你會多我一個時辰。」
「你會多我一刻鐘。」
「一盞茶。」倒抽了口氣,水綺羅很快恢復平穩的神色。
「一口氣。」向晚涼涼地說。
兩人一來一往的鬥嘴,與其說是在恭維對方,還不如說是在詛咒對方早點下地獄。
「呿!」 水綺羅啐了一口,隱忍著不要動怒,「人生自古誰無私?只要不像某人不得好死就好。」
「放心,壽終正寢輪不到你這個禍水。」用「以毒攻毒」對付她方是上策。
「禍水?」水綺羅瞧著銀鏡裡的自己,嬌媚的墨瞳左右看了看,嘴角抿起一抹滿意的微笑,「若說因為身為禍水而不能壽終正寢,那我也認了。」
認了?
向晚掃過她那一臉沾沾自喜的模樣,不用問也知道她把「禍水」這兩字當做稱讚。
這世間大概再難找到第二個被稱為禍水還滿心歡喜的女人,她簡直是個怪人。
「當個禍水能活久一點,你當然開心。」看她一臉驕傲,他不損個幾句就是不開心。、
「羨慕的話,你可以試試看當個禍水呀!」陶醉於剛才的讚美,水綺羅帶著甜美的微笑,毒舌的威力也下降許多。
雖然由她的行為舉止和對那面銀鏡的寶貝,可以看得出來這丫頭對於自己的外貌有多在意——幾乎可以說是什麼時候看到她都不會有一絲凌亂,連髮梢都未曾移位的完美,但是她對「美」未免也太過執著了些。
「敬謝不敏。」向晚喝下最後一口茶,味道雖無酒來得強烈,但對現在的他來說無疑是副良方。
唉,真不該一碰上她便貪杯起來。
「近墨者黑呀!」向晚忍不住低歎。
「你說什麼?」她沒聽清楚。
「你今日少帶了幾壺酒。」他扯開話題,沒忘記往常為了在這什麼也沒有的茅屋裡耗上整日,她總會帶上四五壺酒消磨和他相顧兩無言的時間。
媚眼一睞,她撅起紅唇,「修身養性,不成?」
「哦?」向晚嘴角勾起諷意十足的笑,「我以為對水四當家而言,喝酒才是修身養性的良方。」
暱了他一眼,水綺羅哼了聲,不答腔。
她喜歡喝酒又怎樣?
「那你今日可以走了。」沒有酒,他立刻趕人。
「所以你答應要替我畫繡圖了?」英氣勃勃的眉述說了主人的驕傲不服輸以及固執。
「不要。」向晚也很堅持。
「嗯。」扭了扭粉臀,她故意穩穩的坐在椅子上。
向晚端起一杯熱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床走去,中間還踉蹌了幾步。
見狀,水綺羅忍不住發難,「雖然你畫不出大宅子和成群的家僕,不過靠你的名氣和畫技,餬口飯吃應該不是件難事,你怎麼不畫幾幅畫賺些銀兩,請不起大夫,至少填得飽肚子要緊。」
在她看來,他根本是在等死。
明明就是個有才情、有能力的拔尖畫師,卻寧可整日癱在這兒拂袖,任憑生命凋零,他不覺得難堪,她都替他感到難過了!
「誰說我沒飯吃來著?我三餐正常,該吃的沒少一口過。」坐上床鋪,他目光迷離的看向窗外好一會兒。
「你三餐正常?這大概是我今年聽過最好笑的話!」水綺羅嗤哼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用膳時間,我的時間和尋常人不同,你當然不會看到。」向晚撇撇嘴,替自己找了個借口。
「你就是用膳時間不正常才會如此體虛。」豎耳聽見馬蹄聲,水綺羅收起銀鏡,和早已空了的酒壺,一邊不忘數落他。
「我天生身子骨虛,沒用的。」他擺擺手,踢掉破鞋,癱回床上。
無論如何,他就是不願意看大夫。
「真是個怪人。」水綺羅姿態優雅的起身,走出破茅屋。
不,或許該說他腦子有問題。
「跟你比還差得遠。」向晚虛弱的聲音,不甘示弱地飄了出來。
「早點歇著,我可不希望明早來見到你掛了。」那她的繡圖可就沒個下落,想回去將功抵過的希望也沒了。
話落,水綺羅踩著踏腳凳上了馬車,頭也不回的離去。
他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一片片不知名的花朵凋落,佈滿了他眼前所有看得到的景色。
花,是灰的。
天地,是暗的。
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他獨自一人行走著。
身旁似乎有人經過,一張張熟悉又模糊的面孔,總在他欲上前看個仔細,回想個仔細的時候與他擦身而過。
他認識這些人。
「花落,花開……」
「這種鳥不生蛋,鬼不出來的偏僻地方哪來的花?」冷嘲熱諷的嗓音打斷了向晚的夢囈。
迷濛的睜開眼,虛弱的體力讓向晚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對準焦距集中在說話人的身上。
水綺羅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醇厚四溢的酒香瀰漫在她四周。
唉,她又來了。
每日每日看到她,向晚總是在心裡頭暗歎,不知道她何時才會不再出現,還他一個清靜的空間。
「像你這般眼光短淺的凡夫俗子怎麼會瞭解,今日饒是我身處沙漠之中,照樣能夠看到花開花落。」他慢吞吞地從床上爬起,雖然睡到日上三竿快過響午,但那張憔悴的病容卻也未見有精神許多。
他到底得了什麼病?
水綺羅起身,手裡還拿著一壺竹葉青,緩步踱向他。
「又是一早便要我喝酒代替漱口?」瞧著眼前的酒壺,他臉上掛著半無奈半嘲諷的笑意。
「竹葉青。」這可是她珍藏的藥酒,身上就這一壺再多沒有了,肯拿出來給他喝已經算是很大方,還嫌!
「藥酒?」嫌棄寫滿他的臉,「我不要。」
像個任性的孩子,向晚撇過頭不領情。
「那麼我找大夫來囉。」水綺羅也很乾脆。
她實在不懂都是個大人了,怎麼還會這麼不喜歡看大夫,不愛吃藥每次提及要請大夫來替他治病,他翻臉比翻書還要快,從沒給過好臉色。
「多事。」向晚橫了她一眼。
「那就喝下這竹葉青。」她難得堅持。
「免了。」他都說不要,這女人怎麼老聽不懂?
她這個花錢當大爺的都沒喊了,他倒是叫得很大聲。
水綺羅略挑秀眉,精緻的酒壺大力擱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請大夫,喝下這壺竹葉青和立刻替我畫繡畫,你只有這三種選擇。」
狡黠的女人。
總不能讓他在還沒完成繡圖之前就掛了,況且她身上的盤纏有限,能打擾他的日子不多,當然得想個辦法讓他快點畫好繡圖。
剛醒過來他的腦子總是比較渾沌,反應慢了些,懶得跟她拌嘴,向晚接過竹葉青不甘願的喝了口。
「有沒有人說過你根本是個災星?」清爽的酒香在喉間漫開,雖不高興,但他也無話可嫌,只好找她其他麻煩。
不得不說,她帶來的都是好酒。
「那是要看對什麼人,基本上比較多人說我是吉人天相,命好得不得了。」水綺羅要笑不笑地回以顏色。
「心術不正的人往往活得較長壽。」
「不知道尖酸刻薄算不算心術不正的一種?」她拿他曾說過的話來堵他。
「又打算討論昨日的問題?」他滿不在乎的問。
橫豎他他這個腳踏進棺材一般的半死人多的是時間陪她磨。
「誰要跟你——」水綺羅才說幾個字便被伴隨著馬鳴的敲門聲給打斷。
看看時辰,她喃喃道:「怪了,時辰還沒到啊!」
雖說接近車伕來接她的時間,但車伕應該不可能來敲門才是。
「快滾吧。」向晚幸災樂禍地說,認定敲門的人是她的車伕。
「不可能是來找我的。」水綺羅語氣堅定。
原本緊閉的雙眼瞬間睜開,向晚一臉若有所思的凝重。
「不是你認識的人?」
「怎麼可能。」水綺羅輕嗤。要知道她現在可是逃婚在外,要是碰上認識的人,她肯定跑得比飛得還快。
叩、叩!
沒得到應門聲,簡潔的敲門節奏再度出現。
水綺羅看看倒在床上的向晚,聳聳肩,起身準備替他應門。
「慢著。」由後方飄來不同於以往氣虛的低沉嗓音。
「什麼?」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過頭只來得及看見一片黑影朝她襲來,由後方將她整個人給抓住,同時捂上她的嘴,不讓她出聲。
「別出聲。」沉穩有力的嗓音這次在她的耳邊響起,向晚的眸光一反平日的慵懶虛弱,顯得銳利,直盯著門板注意著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水綺羅愣住了。
嘎?是他嗎?那個倒臥在床上走幾步路都會咳個不行的男人?!
她甚至沒發現他站起身,尋常女子就不說了,她可是有武功底子的,別說看不清楚他的動作,連足音都沒聽見。
叩、叩!
敲門聲不屈不撓。
水綺羅扳開他的手,小聲問:「是你認識的人?」
想也知道肯定是他認識的人,而且絕對不是朋友,是仇家。
「噓。」向晚再次摀住她的嘴,要她噤聲。
門外,雜沓的步伐聲加上她聽不懂的方言,只見向晚的臉色越發沉重,比原來的蒼白還要難看。
「怎麼了?」她又拉開他的手,輕聲問。
他又聽了片刻,才將視線投注在她臉上,仔細的端詳起來。
「怎麼了?」她心頭略過一股不祥的預感。
向晚的唇畔勾起一抹邪惡的笑。
霎時間,水綺羅心頭飛快的浮現兩個不祥的大字——
完了!
砰!
一群身著黑衣的男人被突如其來的撞門聲給驚擾,紛紛停下討論,警戒起來。
「救命呀!各位大爺,救命呀!」只見一名披頭散髮,穿著破爛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衝出來,嘴裡還不停呼救。
男人們同時交換了一記眼神,才看向她。
「這間屋子……」帶頭的男子對她的慘況似乎視而不見,也沒有搭理她的求救,還自問。
「各位大爺救救我……求求你們!」女人打斷了男子的問話求救道。
「屋子裡……」男子沒有被打斷的不悅,再次問。
「我被山寇子綁來,好不容易才逃了出來……請各位大爺救救我!」女人再度打斷他。
「裡頭……」
「求求你們!」女人一把抓住帶頭男子的手,蓬頭垢面,一身髒兮兮的模樣直衝著男子黏上去,似乎把他當做是唯一的救星。
這會兒帶頭的男子終於忍不住屢屢被打斷的悶氣,用眼神示意屬下們進屋搜查。
見狀,女人似乎受了不小驚嚇,抱著頭,一路尖叫狂奔了離開。
「瘋女人。」帶頭的男子收回視線,發現屬下們還沒進入屋裡,沉聲喝道:「還不快進去搜!」
「是。」男人們領命進入破茅屋內。
可,空蕩蕩的屋子裡哪有人呢?
「沒有人。」一名屬下向男子回報顯而易見的事實。
「仔細搜!不要放過任何一個小地方!」男子眉心緊鎖,低吼。
未幾,他們找出床榻下有一能容人通過的小洞。
「又讓他給逃了!」帶頭的男子氣憤難當。
一名下屬附耳對他說了一些話。
男子眼神一閃,立即下令,「去找那個女人!」
千里坡的羊腸小徑上,一輛陳舊的馬車拖著步伐徐徐前進。
「慢著!」
突然一群黑衣人包圍了馬車,不讓馬兒繼續前進。
車伕的神情沒有半絲驚慌,只是拍拍馬兒,安撫它受驚的情緒。
「怎麼了?」車裡傳來嬌滴滴的詢問,一聽便令人忍不住猜測在裡頭的是怎生的美人。
車伕沒有開口,似乎對車裡姑娘的問話充耳不聞。
「我們想請問姑娘是否曾經看見一個像是遭逢山寇子,穿著凌亂、披頭散髮的女人。」領頭的男子開口問。
過了前頭的樹林,這千里坡上要藏人可不容易,而樹林裡他們已經徹底的搜尋過,沒有那名女子的蹤跡。
車內逸出一陣銀鈴般悅耳的輕笑。
「我打東邊來,這一路上都坐在車裡,怎麼可能會看見呢?」
「那麼姑娘的車伕呢?」男子不死心的追問,而且強烈質疑這輛馬車內所搭乘的人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畢竟他們由西邊追來,半個人影也沒找著,一個人兩條腿怎麼可能跑得過他們胯下的馬匹,更別說還是個女人。
「這我就不清楚了,你們大可問問。」馬車裡的女人大方的說,不過又補了一句:「只是他又聾又啞,不知道能不能回答大爺的問題。」
聞言,正打算開口詢問的男子氣得牙癢癢。
這女人分明是在戲弄他們!
「如何?還要問嗎?」等了一會兒,女人主動開口。
「姑娘真的沒有看見任何人?女人沒見著,有沒有看見一名氣色很差,臉色很蒼白的男人?」女人不重要,他們的目的是想從逃走的女人那裡打聽關於那名男人的下落。
「我都說我坐在馬車裡了。」對於男子的窮追猛打,女子的聲音顯得有些不悅。
一時間,黑衣人沒有任何動靜,可馬車倒也沒能夠前進。
驀地,女子逸出一陣驚歎,「看來不讓大爺看看馬車裡頭有沒有藏人,是不會放咱們主僕倆走了。」
女子邊說,邊由車裡步出,車伕不知何時已拿出踏腳凳等著。
首先是一雙靈巧媚然的大眼探出,跟著一名千嬌百媚,比花花無語,比玉玉無香的姑娘緩緩下了馬車。
光是那張無人能比,言語形容不出其美貌的臉蛋,已教人屏息,說不出半句話來。
能有這種氣質和儀態,且驚為天人的,放眼天下也只有在艷府水家的幾個當家身上才看得到。
「是……艷府的水當家嗎?」帶頭的男子矮了氣焰,小心翼翼地問。
水綺羅抿唇淺笑,「我排行第四。」
「原來是水四當家。」男子朝她拱手,「多有得罪,還請四當家見諒。」
「不知者無罪。」水綺羅擺擺手,「各位大爺想看的話,我這馬車隨你們看,只是天色已晚,我還得趕著進城,還望大爺們莫耽誤太多時間。」
「先謝過四當家。」男子抱拳,同時派了兩個離馬車最近的屬下進到馬車內搜索。
雖然面對的是富甲天下,獨霸一方的艷府水家另男子有些惶惶不安,但是他們的靠山來頭也不小,交代下來的事可是比什麼都重要,秉持著寧可錯殺不可錯放的念頭,男子也只好冒犯了。
不到片刻功夫,兩名黑衣男子走了出來,同時對男子搖搖頭。
「那麼,小女子還要趕路,就不同各位大爺多聊了。」水綺羅重新回到馬車內,同時示意車伕繼續向前。
黑衣人們讓出一條路給馬兒行走。
「頭子,也許咱們找錯方向了。」一名屬下這麼說。
男子的視線始終盯著越走越遠的馬車,一股淡淡的不對勁在他心中發酵。
「繼續找,千里坡上的每一戶人家都給我仔細的找。」男子下令,又看了馬車一眼,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