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睜開眼睛,就看見雪白的天花板,乾乾淨淨的,很陌生,卻又很熟悉。不用多想她就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畢竟這種睜眼便望見一片雪白的經歷也有過數次,而且刺鼻的消毒藥水味道,也只會在特定的地方才能聞得到。
這裡是醫院肯定沒錯。葉繁睜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想,不知是誰給自己付的醫藥費?
然後她才開始回想,自己為什麼再一次進了醫院。
晃眼的太陽光、刺耳的剎車聲,還有斑馬線……最大的可能,應當是車禍吧……
還活著,也就是說,她又欠下了一筆錢,只是不知道她這一次的債主又是誰。
一直留意觀察床上病人情況的楚芝園看到她睜眼,又驚又喜地探身上前,「咦?你醒了?」
葉繁疑惑地轉頭,她剛才根本沒意識到這屋裡還有另一個人,正當她揣測眼前陌生女人的身份時,楚芝園已按響了床頭的鈴。
「你感覺怎麼樣?」楚芝園望著病床上女孩蒼白的臉,輕聲問。
葉繁皺眉看了她好久,才道:「……還好……」很努力才說了出來,卻仍是低啞得可憐,而且嘴唇乾得要命。
全身上下沒什麼痛的感覺,也許是麻藥還沒過,也可能她的傷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樣嚴重。
楚芝園當然注意到自己看護的女孩有些渙散的眼神,那明顯跟平常女生不一樣。她下意識地瞄了女孩纏著紗布的手腕一眼,這時接到鈴聲的醫生和護士都來了,她只好退了開去。
穿著白袍的醫生和穿著粉藍衣服的護士將葉繁圍了起來,明明都不是刺激性的顏色,葉繁卻覺得眼睛很累,她又閉了閉眼,任那些人翻弄著自己的身體。不多時,醫生退開了些,因為戴著口罩,所以聲音聽起來有些嗡嗡的,「基本上沒什麼大的問題了,當然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多住兩天院,觀察一下。」
醫生的話忽遠忽近,葉繁卻聽得很清楚。除了能夠節省醫藥費這一點外,她對這個消息並沒有更多的喜悅之情。
什麼保險起見多住兩天醫院,既然沒什麼大問題了,就不用留在這裡。葉繁吸一口氣,想撐起身來。因為右手打著點滴,她用左手使了點勁兒,誰知手腕處卻傳來痛感,葉繁偏頭望著自己纏著層層紗布的左手腕,眉心打結。這個車禍怎麼傷到手腕去了?
一隻手輕輕掩上那個包著紗布的傷口,擋住了葉繁的視線。葉繁抬眼,楚芝園衝她笑笑,幫她支撐身體,心裡卻為女孩不可思議的體重心驚。眼睛看到的瘦和實際上感覺到的輕,仍是有很大的不同。
「不用急著起來,再睡會兒,你的爸爸媽媽很快就會來了。」楚芝園的口氣很溫和,在她的幫助下,葉繁微微坐起一點,靠在搖起的床頭。
「你是誰?」說話有些吃力,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嗓音了。葉繁疑惑地望著這個跟她母親年紀差不多的陌生女人,忍不住問。
「我姓楚,是被雇來看護你的。」自稱姓楚的中年女人有著一雙很溫柔的眼睛,臉圓圓的,身材有些豐滿。一時間,葉繁從她的臉上看到了曾經的母親的影子。
可那已經是曾經的事了。
「……那,是誰僱傭的你?」按理說應當是爸媽,但葉繁心裡很清楚,這種可能性很小。
「當然是你的爸爸媽媽呀。」
意料之外的回答讓葉繁有些疑惑,姓楚的女人哄孩子一樣的語氣又讓她覺得很怪異。
「不用擔心,事情已經過去了。」她被拍了拍手,這種帶著寵溺和安慰的感覺同樣很久沒有嘗試過了,葉繁張了張嘴,剛想說點什麼,楚芝園已看到門口的人,站起身來,「看,他們這不是來了嗎?」
「業先生、業太太,茵茵已經醒了,醫生剛才來看過,說沒什麼大問題,她過兩天就能出院。」
葉繁心裡一顫,爸媽……真的來了?
她抿著嘴唇轉頭望向門口,閃爍的目光在看到那兩位「葉先生、葉太太」後,不禁猛地瞪大雙眼。
門口的男女才踏入房門,似乎就把光彩一起帶了進來。男人英俊的臉和貴族似的舉止風度都不陌生,他摟著的女人有著一張極其美麗的臉,那美卻不是妖艷,脆弱和羞怯的神情讓這個近四十歲的女人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即使她並不年輕,那種孱弱的美麗卻會讓同性也忍不住產生保護的心理。
他們的臉都不陌生……至少葉繁能第一時間叫出他們的名字來——業霄堂,蒙玲瓏,提到他們的名字,不知道的人恐怕少得可憐。
十年前最出名的影星,現在也頻頻在綜藝頻道亮相的偶像夫婦,她當然認識,只是——
他們絕對不會是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父母。
「謝謝。」業霄堂微笑著向楚芝園微微點頭,然後摟著妻子的腰走到病床旁。在看到女兒完全沒有血色的臉後,他臉上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幾乎是立刻就把視線落在了女兒的左手腕上。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女兒這樣做的理由到底是什麼……
業霄堂感覺到懷裡妻子的顫抖,他憐惜地看了玲瓏一眼,蒙玲瓏的視線同樣在業茵的手腕上,她完全不敢多看,立刻下意識地望向自己的丈夫。妻子的驚恐讓業霄堂有些惱怒,他收緊了手臂,再次望向自己的女兒,只是他沒想到女兒眼裡完全沒有懊悔之類的感情,而是一片茫然。
葉繁奇怪地望著突然出現在自己病房的明星夫妻。在電視上業霄堂和蒙玲瓏的恩愛就是有目共睹的,她只是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這樣望著她,而業霄堂此刻眼底的怒意又是所為何來?
她只是感覺到,那怒意,是針對她的。
葉繁立刻警覺地盯著業霄堂,「……這是怎麼回事?」
「我還想問你,這是怎麼回事!」業霄堂強壓著怒火,他知道玲瓏最怕他生氣,不管他的怒火是對誰而發。
葉繁更多的是驚訝,然而她的疑問似乎只有姓楚的女人能解釋,如果她真的是她父母請來的看護,「……他們怎麼會在這裡?」就算她認識業霄堂和蒙玲瓏,但她卻不認為這兩個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有理由跑到她的病房裡來質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茵茵!」一直沒說話的蒙玲瓏終於開口,她上前一步,顫抖的手伸了過來,葉繁立刻警戒地躲避,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的手,瞪得蒙玲瓏不得不放棄原來的打算,轉身躲到業霄堂的身後。
好陌生……茵茵的目光,好陌生!蒙玲瓏的眼裡浮現出一絲害怕。
「茵茵,別嚇你媽媽。」業霄堂將妻子護在身後,語氣也不自覺地加重。
「媽媽?」葉繁睜大眼,瞪了泫然欲泣的蒙玲瓏好一會兒,才迷惑地將視線移到業霄堂臉上,「她是我媽媽?業先生你開什麼玩笑?」
她小的時候倒真那樣希望過呢,不過她早就過了做這種夢的年齡了。
略帶譏諷的笑意還沒展露完,一記耳光就甩在她的臉上,不重,但也不輕,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是一記耳光,她被陌生人打了一記耳光。
「業先生!」站在旁邊的楚芝園沒想到業霄堂會打他的女兒,看小女生甩過長髮轉臉冷冷瞪著業霄堂的模樣,她趕緊上前阻止,「業先生,有話好好說,病人還有傷啊!」
動了手之後的業霄堂立刻也有些後悔,老實說他還從來沒打過業茵,如果不是看到她明明做錯了事,仍然不知悔改反而傷害玲瓏的話,他也不可能動手打女兒……只是,記憶裡一向連笑和哭都鮮有印象的茵茵,今天怎麼會這麼反常?
「茵茵……今天是你不對。」他沒辦法道歉,事實上也確實是女兒的錯,不管是突然之間割脈住院還是說些混賬話來氣她的母親。
葉繁終於注意到,他嘴裡的名字有些不對。剛才……蒙玲瓏似乎也是叫的「茵茵」?
「茵茵?你們叫我茵茵?」她警覺地望望業氏夫婦,又望望那個姓楚的女人,「我不叫茵茵,我叫葉繁。」
「夠了茵茵!如果你不想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割開自己的手腕,那我和你媽媽都不會追問,不過你的任性也該到此為止。我不想在報上看到關於我們家的新聞,給其他人當飯後笑料!」
割……腕?
葉繁從業霄堂口中聽到一個奇怪的詞,她腦中電光一閃,低頭看看自己的左手腕,又望了楚芝園一眼,回想起剛才楚芝園按住她手腕不讓她看的奇怪動作,臉色煞白。
也不顧右手還打著點滴,她立刻開始解裹在自己腕上的紗布,其他人先是不解,後來突然意識到她在做什麼,一起上來阻止。
「茵茵你幹什麼?!」業霄堂氣急敗壞地拉開女兒的手。
「我說過我不是什麼茵茵,我是葉繁!」葉繁喊叫著,剛才粗魯的抓扯下,白色的紗布開始漸漸浸染紅色,楚芝園也被嚇得白了一張臉,她趕緊上前拉住業茵的左手,緊緊按著傷口。
「啊!」蒙玲瓏尖叫一聲,滿臉驚惶地咬著下唇,死死攥著丈夫的衣袖,大眼裡差點就落下了眼淚。
楚芝園看了她一眼,「快,快去叫醫生!」
蒙玲瓏好半天才明白楚芝園是在對她說話,她猶豫了一會兒,才放開拉著業霄堂的手,慌慌張張地跑出去找人。
被業霄堂和楚芝園一左一右地按住了手臂,原本就虛弱的葉繁幾乎動彈不得,失血加上震驚,她的臉上幾乎看不見血色,「鏡子、鏡子……」
楚芝園看見她瞪大空洞的眼喃喃自語,又模模糊糊叫著什麼話,湊耳聽了半天,才弄懂她似乎是在說要鏡子。
正當楚芝園迷惑的時候,剛才才宣佈病人沒什麼大礙的醫生又被叫進了病房,一看見那染血的紗布,醫生和護士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有些狼狽的業霄堂退到了一邊,儘管如此,他明星的風度仍是不可比擬的。跟著醫生護士進來的蒙玲瓏抱著丈夫的手臂,看樣子被剛才的情況嚇得夠嗆。
業霄堂輕輕拍了拍妻子的背,將她半擁在懷裡,「你沒事吧?」他一臉的擔憂。
蒙玲瓏僵硬地搖了搖頭,得到妻子無礙的回應後,業霄堂才鬆了口氣,將目光投向被施以急救的業茵。
楚芝園在旁邊默默地看了這對夫妻好一會兒,才望向病床上被打了鎮靜劑漸漸安靜下來的女生,心裡微微一歎。
她想,她多多少少有些明白,這個叫業茵的十七歲女孩兒為什麼要割脈了。
再次睜開眼,看見的仍是一片雪白。葉繁怔怔地瞪著天花板,然後猛地坐起,眼前又一陣發黑,只能無力地倒回床上。「茵茵……」楚芝園趕緊上前,「你別起得這樣急,會頭暈的。」
眼睛漸漸能看清東西,葉繁轉頭看了楚芝園片刻,緊緊拉住她的手,「鏡子,我想看看鏡子……」
「鏡子對嗎?」楚芝園起身將之前借來的鏡子交到她手裡,葉繁有些驚訝楚芝園早已準備好鏡子,只是心底的疑慮卻讓她把一切都先拋開,而立刻將鏡子舉到自己面前……鏡裡的女孩臉色跟床單一樣雪白,眸子裡全是震驚。細眉,尖下頜,顫抖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毫無疑問,鏡子裡的人,應當是她——但事實上她卻對這張臉完全陌生!
好一會兒,她才將鏡子緊緊按在自己胸前,表情似笑,又似在哭。
「這是誰?我是誰?」她呢喃的聲音很輕,但楚芝園卻聽得分明。
「你是業茵,是業霄堂和蒙玲瓏的女兒啊。」楚芝園不明白業茵的震驚和夢幻似的迷茫表情所為何來,但楚芝園還是回答了她的這個問題。
葉繁閉了閉眼,再一次舉起鏡子。鏡子的女生確實是陌生的,但瘦小的臉上明顯沒有一點擦傷或者淤痕。確認過臉孔後,她丟了鏡子,一點一點摸索自己的身體。完全陌生的手臂,完全陌生的手指,顏色淡得連血管都看不到的小腿和腳背,而腹部原本該有的傷痕,現在卻是光滑一片……這不是她的身體,不是她葉繁的身體。
電影裡的情節,發生在她身上了?還是這整個的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夢嗎?她舉起左手,手腕處仍是纏著紗布,看樣子血已經止住了,紗布也換過了,但剛才流血時的那種疼,明明是那樣真實。
夢嗎?這不是夢吧。只是她倒希望這是一場夢,可以結束就好了。
楚芝園見業茵雖然平靜了,但舉著手臂死死瞪著自己手腕的詭異模樣還是讓她有些心驚。她輕輕拉下那隻手,放到床上,又細心地放回薄被裡。
「我是什麼時候進的醫院?這裡……是哪裡?」
「嗯?」楚芝園愣了一下,然後笑著解釋,「你住院已經兩天了,這裡是協和醫院,離你家很近的,一出院很快就能回到家,放心吧。」
「……協和?」她知道的只有一家協和醫院,卻是離她家很遠。
「我的名字……叫做業茵?」
「對啊。」
「聽起來像夜鶯……還是業霄堂和蒙玲瓏的女兒呢,這麼的年輕,又有著這麼優秀的父母,為什麼要自殺呢……」
她的自言自語越來越讓楚芝園聽不懂,而楚芝園也根本不知該如何接她的話,只能緊緊閉嘴。這個業茵確實是奇怪的孩子,說自己的人生就像在說別人似的。
「肯定是個任性的傢伙。」葉繁微微冷笑著做了如此結論,目光卻帶著不合年紀的淒迷,「楚……阿姨是吧?我能不能現在就出院?」
「出院?還不行,你也聽醫生說了,還得多觀察兩天呀。」
「我想……回去。」回到她原本的家。如果她成為業茵不是夢,如果這個世上真的有過葉繁的存在,她至少想證實。
儘管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證實什麼。
她的要求理所當然地被拒絕了。楚芝園以為她是害怕住醫院,安慰了兩句後,還一再跟她保證「等兩天就可以出院」。葉繁沒有再多說什麼,她只是「哦」了一聲,垂下眼,靜靜等待機會。
她當然不可能等到兩天後,只是她也知道楚芝園肯定不會同意自己此刻離開醫院。
機會很快就來了,其實是楚芝園並沒有瞭解今時今日佔據了一臉清純稚氣的業茵身體的,是跟業茵外表完全不符的狡猾靈魂——葉繁對楚芝園的其他安排都非常配合,甚至表現出一點對楚芝園的依戀,所以當葉繁頂著業茵的臉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很想吃某某水果時,楚芝園看了看吊架上還有大半瓶的點滴,猶豫了一下,「茵茵,你不會亂跑吧?」
葉繁當然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很乖孩子地回答:「楚阿姨放心,點滴完了我會按鈴叫護士姐姐幫忙。」
楚芝園想到還可以麻煩護士幫忙照看業茵,便找來一位護士,交代兩句後,才走出門去。
等她一離開,葉繁的眼裡立刻閃露出精光,要支開毫不知情的護士那是輕而易舉的事。當病房只有葉繁一個人後,她立刻拔下手背上的針頭,從櫃子裡找到屬於業茵的衣服,躲入醫院公廁,換了衣服。
頭還是很暈,但比起最開始要好得多了。聽楚芝園講,之前是業霄堂帶著受驚的蒙玲瓏回家,雖然此刻不在醫院,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到醫院來,所以說現在是離開的最好機會。
她不承認自己是什麼業茵,她只是葉繁。儘管葉繁的人生同樣不值得留戀……不過她清楚,自己更討厭成為業茵。
一般來講,醫院門口都有鮮花和水果攤,所以葉繁換了衣服後,只是靜靜等在醫院大堂的暗處。果然不出她所料,不一會兒楚芝園拎著水果袋進了大堂,看見楚芝園進入電梯後,葉繁立刻走出大堂門口,刻意避開停車位,出了醫院。
雖然臉色有些蒼白,步履有些蹣跚,但看在別人眼裡,此刻的她跟普通女生沒什麼兩樣吧?可是從櫥窗裡瞥見的陌生身影,讓她意識到那就是現在的自己時,突然有種嘔吐的慾望。
死的是這具身體的主人……還是自己?
為了讓自己不要在人行道中間倒下,她不得不把腦中奇怪的想法趕出去。葉繁拖著沉重的身子,又走了兩步,人來人往的大街和刺目的陽光讓她頭疼欲裂。這樣走是不可能走回家的……葉繁心裡很清楚這一點,倒霉的是這個叫業茵的丫頭衣袋裡沒有一分錢,除了——一張紙條?
葉繁將那張疊得方方正正只有拇指指甲大小的紙條展開,上面是一個人的名字和一串數字。
江惟?
那是誰?
數字很像是手機號碼——不,肯定是手機號碼。這是……那個業茵的男朋友嗎?
從紙條折疊的用心程度來看,紙條上的人名和電話肯定都是業茵很重視的人,沉吟了片刻後,葉繁決定賭一次。
手機通了之後,接電話的果然是個男生。葉繁報上自己的姓名(當然說的是業茵),然後說了自己的位置,要求電話裡的那個人馬上過來。不等江惟再問什麼,葉繁放下電話,很坦然地告訴公用電話亭老闆自己身上沒有一分錢。
她不怕自己被送到警局,為了區區五毛錢而已,相信不會有人跟她認真計較。果然電話亭的老闆瞪大眼半天,終於還是揮手讓她走路。葉繁扯動嘴角笑了,擁有一張美麗的臉果然會有許多方便。
可是剛才業霄堂卻打了她。
電視裡光彩照人的明星,私底下卻是這樣嗎?打女兒?
葉繁站在巨大的AMOI廣告牌後,勉強算是讓頭上有了陰涼。她不認識那個江惟,只能讓那男生找到她。可這裡離醫院同樣不遠,她更怕被不想看見的人先一步找到。
等的同時,她不禁猜測:這個江惟,是業茵的親人,還是朋友?
「業茵——」年輕男人氣喘吁吁地出現在葉繁的面前,葉繁聽到聲音後,回頭看見的是一張從來沒有見過,跟預想也有很大差距的一張臉。
眼前的男子雖然年輕,但明顯已經是上班一族了,戴著銀邊眼鏡的臉看上去挺清秀的,五官都不出眾,白襯衣,深色西褲,總的來說算是平凡——可是,她以為「江惟」應當是跟「業茵」年紀相當的男孩子。
葉繁上上下下打量了男子好一會兒,皺眉道:「江惟?」
可能是跑得比較急,江惟雙頰有些泛紅,「剛才……在電話裡我就想說了,聽你叫慣了江老師,突然叫我的名字,還真不習慣呢。」話雖如此,他仍是笑瞇瞇的,看樣子並不真的介意。
「江老師?」葉繁看江惟的眼光開始怪異起來。這傢伙是業茵的老師?科任老師,還是只是補習老師?業茵怎麼會那麼小心放著他的手機號?
葉繁開始後悔,自己是不是找了一個「麻煩」過來。
江惟笑笑,不過在看到葉繁纏著紗布的左手後,立刻變了眼神,「業茵,你受了傷?」
葉繁低頭看了看手,不是很在意,再說這也算是「業茵」的隱私,「沒事,已經包紮了。」既然都把這傢伙叫過來了,當然沒必要繼續站在這裡受熱氣,「……江老師,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管他是業茵的誰,反正此刻能利用的只有他一個人。
江惟的表情有點驚訝,「行啊,什麼忙?」
「我想去一個地方,但我現在身上沒有錢,我想請你送我過去。」想了想後,她又補充一句,「要不你把錢借給我也行……我改天還你。」
「你要回家嗎?」
葉繁警覺地看了他一眼。他不會連真正的業茵住哪裡都知道吧?
「不是,我想去找一個人。」
儘管江惟的目光並不明顯,但葉繁還是感覺到,他的視線時不時飄過自己纏著紗布的手腕。
可是他的笑卻很親切,「那我還是送你過去好了。我那邊有車,跟我來吧。」
葉繁心裡微微一熱。她有點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從業茵的褲袋裡找到江惟的電話了,無論他和她是什麼關係,顯然業茵很清楚這個人能夠幫助自己。
葉繁鬆口氣地笑笑,「好啊,謝謝你。」
江惟卻一呆,「你今天跟平時有點不一樣……」
葉繁的笑容立刻消失,眸子也瞬間變冷,「老師你還要不要送我過去?」
「啊?」江惟回過神來,「當然當然,走吧!」
江惟的車離他們並不遠,葉繁跟在江惟的身後,不經意地抬眼,卻看見遠處人潮裡焦急的楚芝園,不禁臉色微變,等江惟一開了車門,她立刻坐上了副駕駛座。
江惟「呵呵」輕笑,從車那頭上了車,關上車門。
葉繁看了他一眼,「外面太熱了。」
「是有點熱。」江惟並沒有懷疑葉繁,他打開冷氣擋,熟練地倒著車,「你根本不該一個人跑到外面來的。」
葉繁不置可否。其實她心裡更奇怪,這個江惟如果是老師,怎麼還能說出來就出來,不用上課的嗎?他剛才又是在哪裡?來得如此快……但這些疑問她全不敢問,說得多錯得多。
現在她該考慮等會兒回到家後,該怎麼將這人支走。
江惟見葉繁不說話,便主動找話說:「你最近怎麼沒來找我呢?我昨天還向你的班主任楊老師問起你,她說你請了病假,會在家裡修養兩天。你病好點了沒?」
找……他?
葉繁皺眉看了江惟一眼,仍是不說話。她為什麼要去找他?或者說業茵為什麼要去找他?聽他的口氣似乎跟業茵的班主任也很熟,那麼他是科任老師的可能更大?
現在的高中生,跟老師的關係有這麼好嗎?
葉繁的表情微冷,但江惟卻不以為意的樣子,還是親切溫和地笑,「對了,你還沒跟我說你想去哪裡呢。」
他的話讓葉繁拉回思緒。真是的,業茵跟他什麼關係,關自己什麼事?「……長壽街北路。」
見葉繁無意多談,江惟深深看了她一眼後,終於收聲。
車子到了巷口就再也無法開進去了,葉繁本就沒打算讓他跟到底,下了車後,她略一點頭,「謝謝你了,江老師,我自己去找我的那位朋友就好,你回去吧,拜拜。」
「業茵!」江惟叫住她,跟著下車,「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葉繁皺眉,她就怕會像這樣,卻怕什麼來什麼。
江惟卻笑得理所當然,「你不是還有傷嗎?有個人陪著會好一點吧。等會兒我再送你回家,病要是早點好了,就可以早些回學校對不對?你們的功課現在正是吃緊的時候,時間耽誤不得的。」
葉繁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別過頭去。她將雙手插在褲袋裡,什麼也沒說地向巷裡走去。其實連葉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進一步地拒絕,也許是他語氣裡,貨真價實的關心吧。
老舊的低矮建築物出現在面前時,葉繁已經聞到熟悉的氣息,那是混合了洗髮精、油煙味和下水道異味的奇怪味道,每到夏季這種味道就分外明顯,才搬過來的時候,她怎麼也聞不慣,就算現在也一樣。
江惟跟在她的身後,臉上並無不悅,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葉繁回頭看了他一眼,心裡暗暗有些佩服。上了二樓,也就是這建築物的最高層,腳下木質的地板疲憊地發出「吱吱嘎嘎」的叫聲,空氣中的粉塵在橙色的夕陽下反射著點點金光,輕飄飄地飛舞著,卻是這陰暗世界裡最漂亮的東西了。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熟悉到她已經習慣性地開始摸鑰匙了,但卻摸了個空。
葉繁臉色又是一變。
手腕上的白色紗布更加提醒了她,此刻站在門口的,不是葉繁,而是業茵。
頓了三秒,她開始敲門,像以前一樣,當她還是學生的時候,放學回家,又餓又疲,卻很急切地想回到家裡。
其實想來,那也不過是十年前的事。
那時,母親總是一手拿著鍋鏟,又是笑又是責怪地來開門,說:怎麼你又忘了帶鑰匙?下次不給你開門!
恍惚間又看見那時的景象,門慢慢打開來,看見母親的笑臉……回過神來時,葉繁才發現自己確實走神了,門被一點點打開,一張滿是皺紋的婦女的臉出現在門後,神色平靜地打量她。
「找誰?」
婦女的聲音低沉而沙啞,葉繁咬住嘴唇,才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媽,是我。」
葉母的眼裡露出一絲詫異,「小姑娘,你找誰?」眼前的年輕女孩雖然瘦弱,但看得出來是正經人家的好孩子,而且以前從沒在附近看見過,怎麼會突然找上門來叫一聲媽?
喉頭一陣發緊。葉繁呆了一會兒,才清清嗓子,說:「媽媽,是我,我是葉繁。」
葉母皺起了眉,細細看了葉繁好一會兒,有些疲憊地搖頭,「小姑娘,我不認識你,如果你是葉繁的朋友,我倒是可以告訴你,葉繁已經不在了。」
……葉繁已經不在了。
站在門口的葉繁瞬間僵住,「什麼叫她不在了?」
葉母無言地退開兩步,拉開大門。葉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正對大門的飯桌上,立著一張照片,黑白的人像在光線不足的廳裡影影綽綽,葉繁情不自禁地輕輕走了過去,拿起那個相框。照片裡的女孩子神采飛揚,笑得非常開心。
葉繁默默看了一會兒,扣下相框,手指顫抖著摸上剛才被相框擋住的木質方盒。
指尖觸到的是一片冰涼。
「……是車禍吧?」
葉母有些詫異,「你知道啊?你是葉繁的朋友還是……」後面的話沒說完,葉母已經變臉,她尖銳的目光在業茵瘦弱的身體上掃了一眼,在看到纏著紗布的手臂時臉色更加難看。
「葉繁已經死了!你們這些人還來找她幹嗎?出去出去,全部給我出去!」葉母神經質地喊叫著,拽著葉繁的手臂以不可思議的力氣將她和江惟一起推到門外,「滾!全都給我滾!」
葉繁卻死死拉住門不放,江惟原本就很是奇怪了,他轉頭正準備跟葉繁說話,卻見葉繁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屋裡,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才發現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個連背都駝了的老伯。
看樣子那老伯剛才是在裡間,聽見外面的動靜後才出來的。
「怎麼回事?」老伯有氣無力地問,渾濁的視線掃過葉繁和江惟,然後皺眉,「是不是又是跟葉繁有關的那群人?葉繁已經死了,你們不用再找她了。」
江惟更加詫異,他回過頭看向「業茵」,只見她睜大雙眼望著那老伯好一會兒,然後又看了那婦女好一會兒,嘴角一點點勾起。一時之間江惟以為自己看錯,但是接下來他確定了,她確實是在笑,雖然那笑沒有一點笑意,反而帶著無限淒涼和一絲嘲諷,「……葉繁死了,你們終於可以不用擔驚受怕了。」
她緊抓著門框的手指慢慢鬆開,被那婦人一把推出,門也「咚」地隨之甩嚴。
江惟心裡嘀咕了一句,有些擔心地看著垂首不語的「業茵」,等了片刻,見她還是什麼反應也沒有,終於忍不住道:「你找的就是那個……葉繁嗎?」
葉繁動了動嘴角,像是想說什麼,卻還是什麼也沒說。她後退兩步,最後望了那扇門一眼,然後轉身下樓,不知為什麼,江惟覺得她最後看的那一眼,應當是——訣別!
江惟緊趕幾步,追上了走得急匆匆的葉繁,看見的卻是她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毫無表情的臉,江惟不禁打了個寒戰,拉住了她,「你往哪裡走啊?我們的車在那邊呢。」
葉繁轉頭看著他,像是這才回過神來。
「不好意思,江老師,今天麻煩你了。」她的口裡說著客氣的話,眼神卻東飄西蕩,冷冰冰的彷彿沒有人氣。
江惟歎了一口氣,將她帶到車上。這個女生平時是很沉默,而她此刻的沉默似乎又跟平時很不一樣,其實他今天見到的業茵,真的與平時有太多不同,無論是說話的語氣神態還是她帶他做的這一串莫名其妙的事。
他沒有急著開車,而是放緩了語氣,很平和地問:「剛才你去找的,是不是你的朋友?」
雖然她沒有回答,但看來應當是了。
「我知道你現在很傷心,所以……更應當珍惜你自己,對不對?」
葉繁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飄忽地笑了,「是啊,至少業茵還有這麼多人的關心,所以,業茵才不該死……」所以死的是葉繁。
她說自己名字時怪異的語氣讓江惟在心裡皺了皺眉,卻仍然微笑著拉起她的左手,「既然你自己都這麼說了……那你答應我,這樣的事,以後決不再做,好嗎?」
葉繁睨眼看他,收回手,笑,「原來你早知道這個傷口是怎麼回事?」
江惟的神情不是很自然,葉繁無所謂地甩了甩手,「這種傻事,我是不會做的,只有以前的那個笨女孩才會做。」
雖然江惟沒完全明白她的話,但聽她如此說,倒是放下一顆心。
他摸了摸她的頭,「失去一個朋友很傷心吧?願意跟我講講你和她的事嗎?」
葉繁望著他,眼裡慢慢濕潤起來,江惟以為那淚水會掉出來,但到底沒有。
最後葉繁搖了搖頭,「她的一切都結束了,而且那並不是一個開心的故事,她的死亡也許對很多人都有好處呢,你也看見了吧?她的爸爸媽媽都沒有絲毫傷心,因為葉繁死了,對於他們來說,才是真正的解脫。」她又一笑,「對我……也一樣。」「送我回去吧,江老師,我出來很久了,也許他們找我都找瘋了。」葉繁閉上眼睛。好累,從心底蔓延出來的疲憊,讓她覺得好累。
江惟有些迷惑。是因為朋友的突然去世,讓她變得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嗎?好像更加成熟了……卻似乎更加灰暗了。他本想反駁她的話,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死去是一種「好處」,但她卻連機會都不給他就閉上了眼。
還好,她終於知道應當珍惜自己的生命……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正應當是享受生命充滿歡笑的年紀,偏偏他每次看見她,都覺得她有離塵世更遠一分的感覺,彷彿隨時會消失在空氣裡。
江惟在心裡微歎,動手將冷氣的溫度調得更加適中,然後將車開動。
葉繁將頭輕輕靠在車窗上,在江惟看不到的角度,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滑落。
真的一切都結束了……
也許她根本就不該回來的,不管是作為一縷靈魂還是父母都不認識的新面孔……那裡都早已不是她的家。
她怎麼還是不明白這一點呢……
葉繁在他們的心裡早就已經死掉了。
只是,這一次,是真的結束吧。
從今以後,世界上再也沒有葉繁。
……她也該學著,將曾經的自己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