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接到消息的第一反應,絕對是震怒。
天子之怒,猛若雷霆。他臉色一沉,尚未開口說出一字,偌大的王宮已蒙上一層灰沉陰森的顏色。
王公大臣,太監侍衛,個個嚇得魂不附體。
「被別人抓了?」
「是……」
「京師重地,官兵押解,送天牢的路上,被別人劫了犯人?」
「是……」灰頭土臉趕回來報信的軍官膽顫心寒,跪著把身子壓到最低,額頭碰著冰冷的紫金地磚不敢稍離。
可恨!
可恨!
皇帝直直盯著台階下俯身長跪的無用奴才,要不是多年養成的沉靜多思,顧念著帝王風範,想著將來史筆如鐵,他恨不得立即走下台階,一腳踹死這個蠢材!
天子腳下,官兵出動,居然奈何不了一個契丹的混帳?
小巧的暖玉杯幾乎捏碎在手裡,裡面盛著的熱奶隨著手的顫抖不斷濺落在御桌上。
「皇上,皇上息怒。」左丞相身負國家重責,戰戰兢兢地開口,「現在不是生氣的時候,契丹行館出事,契丹王子失蹤,這是關係兩國邦交的大事啊。如今先要想著,怎麼向契丹交代……」
「你是要朕向契丹請罪?」
皇帝犀利的目光掃來,左丞相膝蓋一軟,撲通跪下。
右丞相向來和左丞相不和,但如果契丹正打過來,那是滾水燙耗子窩,大家都倒楣的,這個忙不能不幫。
「皇上!左丞相並沒有說錯什麼。」右丞相一撩下擺,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仰頭求道,「皇上今早明下聖旨,鎖拿契丹王子,老臣在府裡聽了,真是嚇得不輕啊。皇上您英明睿智,是一代聖主,這次中途有人劫走契丹王子,正是上天眷顧聖主!」
「哦?」皇帝清瘦俊美的臉抽動了一下,冷冷問,「怎麼是上天眷顧?」
「這……」右丞相硬著頭皮,「皇上,契丹已經不是從前的契丹,現在只能安撫,不能強凌。皇上雖然下旨鎖拿契丹王子,但現在契丹王子中途被人劫走,未到天牢,改錯還來得及,那個……只要將契丹王子救回來,好生撫恤,兩國關係,街能修補。」
頭頂上一陣沉默,壓得人無法喘氣。
半晌,才聽見皇帝緩緩道,「你是說朕今天昏了頭,下了一道不該下的聖旨。現在幸虧有人半路殺出,背了黑鍋,剛好借這個空檔,把今早朕神智迷糊的旨意給掩了,好逃過契丹向你們算帳,對嗎?」
這話尖刻厲害,如剔骨剮肉,驚得兩個丞相都一身冶汗,連聲道:「臣不敢!臣不敢!但……但我天朝,實在不能和契丹開戰啊!」連連磕頭。
後面撲通撲通連聲響起,殿後一直不安的百官,被兩個丞相嘶啞的聲音激得渾身一震,全部跪下了。
不能打仗!絕下能開戰!
不錯,契丹是蠻族,不毛之地,不懂禮儀。
但契丹……那是什麼兵力,什麼武器啊?
君前無禮當然要殺,但如果對方是契丹王子,就算無禮個一百二十倍……萬萬不可開戰!
人多膽大,一人開口,頓時眾官七嘴八舌,號呼滿殿。
「皇上,請聽小臣一言。」
慷慨呈詞者眾。
「契丹王子之事,聖主一定要深慮啊……」
有比較理性的,「臣斗膽,清聖上明示契丹王子罪行。」
吏部官員本來不管外國使臣的事,偏偏只有吏部大門前設有鳴冤的鼓,滿腹冤枉地被捲入了這場爭端,叫喚得特別無辜,「使者團餘眾已經到吏部大門擊鼓鳴冤了,如今在京師的各國使臣都跑去看熱鬧,臣子們實在是無法應付。這君前無禮四字,他們要臣子們解釋……他們還要我們還他們的王子……」
滿頭白髮的老御使激動到語不成句,「皇上……萬萬不能……不能輕啟戰端!嗚嗚……老臣伺候先帝,先帝臨終前再三囑咐……這萬里錦繡江山……」
將軍們雄赳赳,氣昂昂,跪下挺胸,直腰,拱手,聲若洪鐘,「臣請旨,領軍追擊兇徒,一定將契丹王子救回來!」
皇帝看著腳下跪著的一群奴才,哭求叫嚷,各有各的本事,吵得耳朵裡嗡嗡作響,幾欲氣暈過去。
請明示契丹王子的罪行。
請解釋一下契丹王子怎麼君前無禮。
這能說嗎?
混蛋!
「都給朕閉嘴!」皇帝驀然一喝,震動殿堂。
剎那間,吵嚷的大殿死寂一片。
皇帝冷笑。
他貴為天子,腳踩著自己的地,頭頂著自己的金鑾,眼前密密麻麻跪著自己的臣子奴才,竟也有四不靠邊,無依無靠的感覺。
「膚已經說了,契丹的蒼諾君前無禮。你們都是飽讀詩書的,不知道君前無禮這四個字?對天子無禮,就是罪!」皇帝緩了聲音,話卻比剛才說的更刻薄,忍著怒氣,強笑著問,「你們都是朝中大臣,都是朕的奴才,身家性命都是朕的。主子被外族人不尊重了,你們不想著為主子出氣,不想著怎麼效忠,反而擔憂打仗,擔憂外族的兵力。你們……還當不當我這個皇上是你們的主子?」
偌大的宮殿,滿堂沒有一點聲息。
階下的人們彷彿都僵住了,成了化石,只有偶爾眼睛轉一轉,暗中和身邊的人交換一個眼色,又立即別過眼去。
「皇上……」一個聲音在沉默中響起。
皇帝眼一抬,看見九王爺站在殿門上。
他剛剛安撫了挨打的玉郎,想著契丹的事,得知大臣們入宮群諫,到底還是趕來了。
「皇上,您是萬民之主,群臣之主。」九王爺的目光從滿殿噤若寒蟬的大臣們脊背上掃過,沉重地吐出自己的話,「但君雖重,社稷更重。父皇將天朝交付在皇上的肩上……皇上……二哥……這萬里江山,是你的主子啊……」
皇帝驀然睜大眼睛,猛地晃了晃身子。
九王爺也撲通一聲,在殿門處跪了下來,「不管契丹王子做了什麼不可忍的事,臣弟懇請皇上……忍了他吧。」
皇帝死死盯著自己的親弟,渾身的力氣彷彿被全部抽空了,一絲也不剩,跌坐在龍椅貼身伺候的太監們連忙趕上來,被他輕輕地推開。
皇帝又緩緩掃了他的奴才們一遍,心宛如被死灰覆蓋了一般,那死灰是從冬天的湖底撈上來的,冷得他嘴唇青紫。
「都下去吧。」很久,皇帝才吐出一聲,見下面的臣子們又抬起頭,淡淡截道,「都別和朕說話,朕……誰的話也不想聽。」
不錯。
他是這眾人的主子,是這萬里江山的奴才。
只是皇帝。
不是錚兒。
沒有人在乎錚兒。
錚兒如何了?怎麼了?遭了什麼事?受了什麼氣?
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