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應采兒真正從風寒高燒中清醒時,已是翌日黃昏了。
應采兒才睜開眼,她的房間內頓時從靜謐變成鬧烘烘一片。
秋荷匆忙衝向廚房,準備端來清粥和湯藥讓采主兒飲下。簡儀郡王和福晉亦是馬上走到床榻邊,眼巴巴地看著這總算清醒的珍貴女兒。
「你醒了嗎?還有哪裡不舒服嗎?」福晉眼眶含淚地走到拉蘇兒身邊,伸手就想撫摸她。
應采兒睜大眼,咬住了唇,身子往後縮了縮。她並不像小時候那麼畏懼陌生人了,但是卻依然不習慣和不熟悉的人靠得太近。
事實上,她願意主動靠近的人也不過就是竣天大哥、少謙大哥和秋荷這三人而已。
應采兒把毛毯拉到自己的下顎處,她蹙起眉,奇怪地盯著這對雍容華貴的夫妻。
怪了,他們明明是陌生人,可為何她卻覺得他們眼熟呢?更怪的是,這個中年美婦人怎麼一臉要對她掉眼淚的樣子!
應采兒別開臉,不愛被人這麼直勾勾地盯著瞧。
竣天大哥呢?她擰著眉,開始在屋內找人。
「你不認得我們了嗎?」福晉拭去頰邊淚珠,唯有揪著郡王的手臂才有法子不痛哭失聲。
「你……你們是誰?」應采兒才開口說話,便因喉嚨太干而猛咳了起來。「咳咳咳──」
她把小臉埋入毛毯中,喉嚨的干癢讓她難受。她抬頭想喚人,卻發現房間內只有他們三人。
「咳!」應采兒咬住唇,想止住咳。心裡突湧而上的不安,教她心慌地把自己縮在床角,頻頻看向門口。
她隱約記得昨晚竣天大哥是陪在她身邊的,為什麼現在卻不見他人影呢?秋荷又為何扔她一人和陌生人獨處呢?
「快讓她喝口水吧。」簡儀郡王端了杯茶,遞給福晉。
「乖,喝口水。」福晉伸手想扶起女兒,豈料女兒卻猛搖著頭,不願她太過靠近。
「你別過來,我……我自個兒……會喝……」應采兒雙手捧過溫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著。
她睜著一雙水靈靈大眼,時而瞄向中年男子,時而看向坐在她榻邊泫然欲泣的婦人──這對夫妻真的好眼熟!
「你想起來我們是誰了嗎?」福晉坐在床榻邊,望著出落得眉目如畫的拉蘇兒。
「啊!」應采兒驚呼出聲,她指著中年美婦的臉,忽而又驚又喜地坐直身子,巧笑倩兮地說道:「你長得跟我好像,而且我們眉心中間都有一顆硃砂痣呢!」
「咱們族裡的女子有九成都長了這麼一顆硃砂痣。」福晉含淚笑著說道。
「咱們?」
應采兒唇邊的笑意即刻斂去,她的心比她的腦子更快理解了這句話。
她無助地揪住毛毯,心裡的慌亂排山倒海地湧來。她倚向身後的牆壁,水瞳死命地盯住門口。「來人哪!快來人哪!」
她不要和這一對夫妻單獨相處,她不要她的生活再有任何改變哪!
「采主兒!你怎麼了?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叫大夫?」秋荷端著一小盅清粥,急急忙忙地衝入了房內。
「秋荷,你去哪裡了?」應采兒一看到秋荷,眼淚差點掉了下來。
「我去幫你盛清粥啊,你一天沒進食了。」一見采主兒沒事,秋荷鬆了口氣,笑著走到她的旁邊。
「那你快過來,我餓了。」應采兒揮手讓她過來,連瞧都不敢多瞧那對夫妻。
秋荷驚訝地看著吃飯向來要三催四請的采主兒。她沒有多問,只是乘機餵了采主兒一大口的粥食。
「秋荷,竣天大哥呢?」應采兒口裡含著清粥,小聲地問。
「昨夜邊界布莊大火,關爺連夜趕去處理。」秋荷又舀了一匙清粥喂到采主兒的嘴裡。
「那我睡了多久?」
應采兒抬眸偷偷看了那對夫妻一眼,見他們一臉焦急地望著自己,便又急忙忙垂低了頭。
「妳睡了一整天呢!幸好昨夜關爺餵你喝了藥,燒才退得這麼快。」秋荷難得碰到主子這麼乖乖合作喝粥,便乘機快手多餵了幾口。「真不知道關爺是用了什麼神仙法子,你把湯藥全給喝完了呢。」秋荷笑瞇瞇地說道。
「你別說了。」應采兒的腦子裡鬧烘烘,雙手摀住自己的唇,臉蛋轟地燒紅了起來。
大哥昨晚用嘴餵了她喝湯藥,而且……而且似乎還親了她的嘴兒哪。
那般親密之事,現在想起來都讓人難為情!
幸好大哥此時不在身邊,否則她真是要找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了。
腦子模糊地閃過一些他對她說話的情景,卻是怎麼樣也想不起來他所說的內容了。
「秋荷,竣天大哥他……他有沒有說他何時回來?」應采兒赧紅著臉,輕聲問道。
「關爺的事,你稍後再掛心吧。」秋荷餵了她最後一口米粥,便把話題轉到關爺交代的事情上頭。「采主兒,你要不要定神瞧瞧眼前的郡王和福晉呢?」
「我不認識他們。」應采兒悶著聲說道,從眼尾瞄見那福晉又是淚眼婆娑,她心一軟,只好再補上一句:「呃──你們穿的衣服和我們不一樣。」
「這是咱們旗人的衣服。」福晉一見她同自己說話,便雀躍地上前解釋著。
「為什麼你老是要用咱們、咱們?我們分明沒見過面。」應采兒避開了那熱切的目光,咬住了唇。
「拉蘇兒,你當真想不起阿瑪和額娘了嗎?你以前一生病時就愛賴著你阿瑪,非要他抱著你睡覺,你都不記得了嗎?」福晉突然直撲榻邊,握著女兒的手,悲切地呼喊出聲。
「我聽不懂你的話!」應采兒任性地摀住耳朵,心臟開始怦怦、怦怦地直跳。
也許、也許她曾經有過這樣的記憶,可是隔得太久、太久了,那些記憶全都模糊得像被水泡過的書一樣地支離破碎。
她現在只要有竣天大哥就夠了,她不要再被帶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
可是……可是……應采兒胸口一酸、眼裡隨即泛起濕意。可是,若他們真是她的親生爹娘呢?
「拉蘇兒,我們是你的阿瑪和額娘啊!」簡儀郡王攬著福晉的肩膀,聲帶哽咽地說道。
應采兒臉色慘白地看著這兩人,看著郡王那讓人熟悉的神態,看著福晉那張與自己酷似的臉。
「不可能、不可能……」她顫抖地說道。
「你的原名叫拉蘇兒,姓氏為赫捨裡,是我簡儀郡王之女!十三年前的元宵夜,咱們全家到街上瞧花燈趕熱鬧,你被一個新來的粗心奴才在人群中搞丟了。從那天起,我和你額娘就沒再過過元宵節了。」簡儀郡王抱著泣不成聲的福晉,提起往事也不免滿臉的心酸哪。
應采兒握緊拳頭,指尖全陷入了手掌裡,呼吸開始變得急促。
這人所說的事,她似乎是有那麼一點印象的,只不過在拐子手中受盡了折磨,她早已不敢去想她的童年,久了,也就自然淡忘了。
「我們不曾放棄過找你,你額娘還因此積憂成疾,這十幾年來,她的身子從沒好過。只是,我們一直不知道你被帶到了山西,就盡在京城附近找人。我們萬萬沒想到會在這遇到你,這是天意要讓我們一家團圓啊!」簡儀郡王說到激動處,已是紅了眼眶。
「我不信!我不信!」應采兒狂猛地搖著頭,原就不甚有力氣的身子此時又是頭昏目眩了。「秋荷,你去找竣天大哥,讓他來和他們談!」
她揪著秋荷的衣衫,頻頻催促道:「快去啊!」
這座蓮院就是她的家,竣天大哥是她最親近的人,其他的事,她一概不要管。
她不要想那些過去,更不想再經歷一回那樣離鄉背井的椎心之痛。
「采主兒,你別急啊,關爺辦好了事,自然──」秋荷連忙出言安撫著。
「你不去找竣天大哥回來,我自個兒去!」應采兒慌亂地推開秋荷,身子一偏就想下榻。
「關幫主已經知道這事了。」簡儀郡王制住女兒的肩頭,神情凝重地說道。
「竣天大哥知道這事?」應采兒推開他的手,不能置信地轉頭看向秋荷。「秋荷,大哥可曾交代什麼隻字片語給我?」
「關爺離去得太匆促了,沒空給你寫信啊。不過,他倒是交代了,讓你先跟著郡王、福晉一塊回京裡過年,他隨後便會趕上的。」秋荷連忙解釋道。
「他怎麼可以只交代這樣……」應采兒咬住唇,心中滿是委屈。那昨晚算什麼嘛!留她一個人經歷這些事,又算什麼嘛!
「你別擔心哪,阿瑪和額娘會照顧你的。你先隨著我們回京,關幫主隨後就到了,好不好?拉蘇兒。」福晉好聲好氣地說道。
「我不叫拉蘇兒!我叫應采兒!」應采兒瞪著她,杏眼圓睜,喊得聲嘶力竭。
房內瞬間變得寂靜無比,只有福晉雙膝一軟,倒坐地上的聲音。
「是額娘的錯,額娘當初就不該讓那個剛入府的丫鬟帶著你出門,都是額娘的錯……額娘很想你啊……」福晉呢喃著,淚流滿面到沒有力氣起身了。
那種屬於母性心碎的啜泣聲,讓應采兒急忙把自己的臉龐埋入手掌間,不忍再聽。
應采兒深吸了一口氣,明知道不該有怨,心頭卻難免有怨。怨他們當初為什麼不把年幼的她看緊一些,怨他們在王府內安享生活時,她卻在拐子手中顛沛流離。
當初,她如果不是幸運地碰到竣天大哥和少謙大哥,她現在或者根本連命都沒了。
可是──應采兒的貝齒陷入唇間,悄悄抬頭,用眼尾餘光偷瞄著福晉和郡王臉上的痛苦。如果她光是想到要離開竣天大哥,心頭就難過得緊,那他們當初丟了個女兒的心情,豈不更加悲涼嗎?
「拉蘇兒,是阿瑪和額娘對不住你,沒把你看管好、照顧好……」簡儀郡王沙啞地說道,鬢邊的白髮讓他顯得落寞。
「我想不起來以前的事了。」應采兒困難地吞嚥了口口水,吶吶地說道。
「想不起來就別勉強了,我們現今能親眼看到你平安,也就沒什麼不放心了。」簡儀郡王望著女兒,硬是擠出一抹笑容。
應采兒聞言,心口一擰。才抬眸,偏就瞧見福晉乞求的眼神,讓她也忍不住開始掉眼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忍住淚,怯怯地抬頭給了郡王和福晉一個微笑。
郡王和福晉同時淚眼盈眶了──原以為今生再也看不到女兒的笑顏了啊。
「對不起,我方才不是故意要出口傷人的。」應采兒垂下頭,把自己縮在床榻上的一隅,像個被遺棄的孩童,可憐地對著自己的手指頭叨叨絮絮地說話。「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們要帶我離開蓮院,害怕竣天大哥不要我了。」
福晉在郡王的攙扶下,緩緩地坐上床榻邊,卻不敢伸手碰觸女兒。
「我討厭一個人孤孤單單,我喜歡所有人都在我身邊,可我又討厭這樣的自己,像個長不大的奶娃一樣離不開人。」應采兒咬住唇,兩道柳眉苦惱地皺成一團。
「額娘知道你不是長不大的奶娃,只是心裡不安,才會不想所有人離開的,額娘懂的。」福晉凝視著女兒,柔聲說道。
應采兒吸了下鼻子,與福晉四目交接著,母女倆同時笑了,也同時落下了淚珠。
應采兒笑著抹去臉上的淚珠,尚未痊癒的身子,禁不起這樣的大喜大悲,氣息已經是微喘了。
「唉呀,一家團圓是喜事啊!采主兒就當現在又多了一對疼你的爹娘,豈不是很好。」秋荷一見采兒身子微恙,急忙上前安撫著采主兒的情緒。
「不算太好,竣天大哥不在我身邊。」應采兒一想到此,心裡便苦悶得緊。
「關爺既然交代過他會盡快趕回,他就一定不會食言。」秋荷輕拍著采主兒的肩頭,對關爺的無情也不免有些埋怨。
「竣天大哥會不會趁我不在時,把他和白家小姐的婚事給辦了?」應采兒打了個冷顫,擁住自己雙臂,嬌小的身軀可憐兮兮地縮成一團,大哥沒給她一個清楚交代前,她就是不安嘛。
「阿瑪向你保證他不會和白家小姐成親的。」簡儀郡王見不得愛女傷心,立刻出言安慰說道。
「為什麼?」應采兒睜大眼,不解地問道。
「因為你是我簡儀郡王之女。」
應采兒偏著頭看著他,眉頭微擰著。
「那麼我和白家小姐有什麼兩樣?一樣是仗著自己的爹才得到竣天大哥,難道成親就只是憑家世背景來認定的嗎?倘若我今天無名無勢,就只是個在大哥庇蔭之下的小女子,那麼我就注定與大哥無緣嗎?」她幽幽然地說道。
「無論你是何種身份,關幫主對你的憐惜總不會改變的。」簡儀郡王肯定地說道。
「那他為何不跟我們一道離開?」應采兒看著這個自稱是她阿瑪的人,她發現自己正逐漸地習慣他關愛的目光。
「你自幼被養育在蓮院裡,從不曾到過外面天地走走瞧瞧,只要有關幫主在場的地方,你便習慣地依賴著他。關幫主要你先和我們一塊回京,一來是希望你能多陪陪我們兩老,二來也是要你試著獨立一人體會一下生活百態。」那夜,他跟關幫主長談過後,就認定拉蘇兒的夫婿非關幫主莫屬了。
像關幫主這般,心胸寬到希望妻子能見多識廣的人,實在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
應采兒看著……阿瑪,卻沒接話。說實話,她心裡對於大哥的不告而別,實在是很介意的。
就算大哥有急事必須離開,至少留封書信關懷一下嘛。畢竟……畢竟他們之間已經有過那般親密的舉動了,她當然會更加掛心於他啊。應采兒捏著自己的小嘴,不開心地擰著眉。
他叫她往東,她就一定得往東嗎?完全一點商量餘地都沒留給她,大哥根本是吃定她必然會乖乖聽話行事嘛!
應采兒皺皺鼻尖,還是不愛這種被當成小娃兒命令的感覺。
「那你會跟我們回京裡嗎?」福晉拉過女兒的手,期待地問道。
「嗯。」
應采兒不置可否地回應了一聲。回到郡王府,只不過是到了另一個華麗天地,依舊僕傭成群,大哥是要她體會什麼生活百態嘛。
如果真的是要她長見識,那麼她該走入的應是更寬廣的大千世界哪。
「秋荷,再去盛一碗粥給我。」應采兒突然朗聲說道,水眸熠熠生輝。
「你還要喝粥?!」秋荷不能置信地問道。
「對。」應采兒認真地點頭。
既然大哥希望她去瞧瞧外頭天地,那她便要「單獨」去走上一遭。
而要單獨一個人外出歷練,豈能毫無體力?她現在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把她的身體養壯些。她再單純,也知道外頭可沒有秋荷這樣的好丫鬟隨侍在側。
她要闖出一番連大哥都要叫好的成績,這樣大哥便會認真把她當成大人對待了吧!
應采兒興奮地笑著,簡儀郡王和福晉不疑有它,只當女兒是真心接受了他們,兩人也隨之笑逐顏開了。
事實上呢?
應采兒的詭計,只有她自己清楚!
☆ ☆ ☆
夜,萬籟俱寂的深夜。
蹬蹬蹬蹬蹬──
馬蹄疾奔的聲音在深沈的夜中,顯得分外地急促與焦急。
精壯黑馬上的黑衣人伏低了身軀,一馬一人與夜色融為一體,那縱奔之速是存心和夜風較勁的。
黑衣人夾緊腿下的駿馬,讓馬兒再快些奔騰。
「喝!」
關竣天拉住韁繩停馬的同時,矯健身軀就已翻身一躍下馬,走向蓮院。
外院裡,一盞盞的燈籠映得黑夜如白晝般通明。一排奴僕以秋荷為首,全站在門邊,凍得臉色發白,卻沒人敢挪動半步。
「采兒怎麼會不見?!」關竣天低吼出聲,臉色黧黑。
五日前,他人在山西邊城,接到蓮院傳來的消息,說是采兒失蹤了!
他接到消息後,便沒日沒夜地狂奔回蓮院,而算算時間,采兒居然已經失蹤近十日了!
「秋荷該死,沒瞧出采主兒的心意,才會鬧出這麼大的事。」秋荷滿臉淚痕地把紙張遞到關竣天手裡。「采主兒留了張紙條給關爺!」
謹遵大哥之意,應采兒歷練人生去也。
關竣天瞪著紙上的娟秀字跡,大掌一縮,把紙張揉搓成一團。
「既沒有去處,也未言明歸期,采兒根本是在胡鬧!」他咆哮出聲,黑眉惱怒地閃著寒光。
像應采兒這樣的金枝玉葉,出門在外一個時辰便可能毀了她的一生。
年關將近,盜匪原就較平時猖狂。
失錢事小,他怕的是采兒這樣的容貌,惡人看了很難不起歹心。而她既沒有行走江湖的經驗,身子骨又極弱,萬一不幸受了風寒,病餒在路旁……
關竣天愈想,深挺五官嚴厲地近乎猙獰。
該死!他明知道采兒容易不安,當初為什麼不多費一點時間,寫封書信解釋他先離開的原委,好讓她安心呢?現在可好了,她丟了張紙條便離家出走,擺明了就是和他鬧彆扭!
「你們是怎麼看顧人的!連采兒溜走了,都毫不知情!」關竣天利眼一瞪,一票奴僕們全都嚇到不敢動彈。
「關爺莫氣,全是秋荷的錯。」秋荷往地上一跪,哭得滿臉通紅。「采主兒離開的那一晚,她早早便就寢了,臨睡前還不忘催促我照著她所畫的鞋面,縫雙繡花鞋給她,我怕燭光擾著她的睡眠,自然是回房去縫鞋。」
「她本來就不是愛妝扮之人,連繡花鞋上該做什麼鞋樣,她可能都弄不清楚,又怎麼會心血來潮地要你替她繡鞋面呢?你向來機靈,怎麼會沒多留心些呢?」
關竣天面無表情地看著秋荷,濃眉銳眸在斂去所有情緒後,便森冷地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懼了。
「采主兒說,那雙鞋是她的嫁妝,催著我一定要快快做出來。」秋荷打了個冷顫,小聲地說道。
「嫁妝?」關竣天瞇起眼,冷冷地問道。
他都還未開口提親,她竟然快快樂樂地辦起嫁妝來了!
「采兒打算嫁給誰!」關竣天唇角一僵,就連頸間的脈動也凍凝了起來。
「采主兒說……」秋荷偷瞄了一眼關爺的表情,呃──采主兒還真是瞭解關爺,連他此時暴怒的表情都學了個十成十。
「說什麼!」他額上的青筋畢露,臉上寒意森森。
「采主兒說──她要嫁給誰,您心裡有數。」秋荷據實以答。
關竣天指關節發出喀啦一聲,清楚聽見自己氣到頭頂冒煙的聲音。
「我心裡有數才有鬼!我連她現在人在哪裡都不知道了!」關竣天一拳捶向牆面。
牆面上掛的一隻蓮紋青玉燈,顫巍巍地晃動了下。一幫奴僕們全都低下了頭,沒人敢抬頭看他,就怕那拳頭待會兒「不小心」落到自己身上。
關竣天看過前方一群心驚膽跳的下人,兩道濃眉擰成小山狀,卻是開始調勻了呼吸。就連他都沒料到采兒會玩上這麼一招「離家出走」的把戲了,又怎能怪罪這些人照顧得不夠周延呢?
「秋荷,你站起來把采兒那天離開蓮院的事,仔細地說一遍。」關竣天的聲調平穩地像沒事人一般。
「那天夜裡,東邊小門突然起了場小火災,護院保鑣們全都去救火。我怕采主兒害怕,便到她房裡瞧了瞧,一見床榻上依稀有個人形,以為采主兒仍在睡,便沒有驚醒她。誰知道床榻上的人形是采主兒用枕頭堆起來的。她早就趁著混亂,從西邊小門溜走了。」秋荷聲音嗄啞如沙,顯然這陣子完全都是以淚洗面的。
「那……采兒這些時日可有什麼異常?」他再問。
「采主兒最近食慾頗佳,就連喝藥湯也都不皺一下眉頭就吞了下去。現在想來,她必然是為了把身子骨養壯。」秋荷自責地掐著自己手臂。「都怪我不好!早該發現她的不對勁,還被她編出來的什麼繡花鞋給弄得分神了!」
「采兒的心思,若連我都摸不透,你又能奈何。她帶了什麼東西出門?」他問。
「除了一件玉色狐毛斗篷,和她騎馬時所穿的那套小廝服,她什麼也沒帶。」秋荷據實以答。
「該死!她連一點銀兩都沒帶,是打算在天寒地凍時,把自己餓死嗎?」關竣天發現自己的背後泛起一陣陣的寒意,失去她的恐懼開始淹沒他。
采兒唯一聰明的地方,就是還知道帶了件小廝的衣服女扮男裝。然而,那又能偽飾多久呢?
她生得那樣一副好容貌,旁人真要起歹心,也不會分辨她是男或女。加上清人入關之後,所有男子都要剃髮的。采兒那滿把的青絲,哪能不露餡。
關竣天掐緊了拳頭,不許自己再胡思亂想,否則他會先被自己的擔憂給嚇死。
「采兒是騎馬離開的嗎?」他沈聲問道。
「馬廄裡的馬沒有少。」秋荷回答。
「那她肯定走不遠。」關竣天的目光轉向蓮院裡的護院師傅們。「我上回遣人回來交代的事,全辦妥了嗎?」
「出山西的各個路口都已經派人看著,采主兒只要經過,便會有人回報。」護院之一說道。
「附近的各處窯子,也派了人察著是否有新姑娘被賣入。」護院其二說道。
「也與丐幫的人聯絡了,讓他們照著采主兒的畫像去找人了。」護院其三說道。
「郡王和福晉那邊的狀況呢?」關竣天回頭問著秋荷。
「郡王已經知道了采主兒失蹤一事,而大夥兒全幫他瞞著福晉。只跟她推說您臨時起意,把采主兒也帶去談生意了,除夕前便會回來。」秋荷有條不紊地說道:「郡王現正帶著福晉住在山西別院裡,候著我們的消息。」
「好。事情就繼續這樣處理,如果有進一步消息,派人到城裡的『悅來客棧』傳話。」關竣天背過身,再度走出蓮院。
他伸手拂去落在頰邊的雪,頭鬢之處傳來陣陣刺痛。他已經好幾天不能安眠了,現在甚至是飢腸轆轆的。
關竣天發誓,如果讓他找到采兒,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狠狠揍一頓,揍到她完全認知到她自己的能力範圍。
而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找個最近的良辰吉日,把她娶入家門。這樣他便擁有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把她鎖在身邊。
他開始懊惱當初為何不把采兒教養成一個賢良溫柔的大家閨秀,這樣他現在就不需如此提心吊膽了。
只是,那樣賢良溫柔的采兒,還會讓他如此牽掛嗎?關竣天微乎其微地皺了下眉頭。
總之,采兒最好是平安無事。
否則,他不敢想像自己會用什麼方法,來摧毀那些膽敢傷她的人!
☆ ☆ ☆
山西太原大街之上,有座「悅來客棧」。
這「悅來客棧」,最有名是他的菜餚,大江南北應有盡有,吃到人直呼過癮。第二有名的嘛,便是這裡的二樓廂房,可是各大官宦商人們談生意、論世道之隱密處所。
是故,想撈點好處的、想沾點關係的、想毛遂自薦的、想打點門道的,來這「悅來客棧」準沒錯!
這「悅來客棧」的背後主人,傳聞是個神秘人物。偏偏這「悅來客棧」裡的掌櫃,嘴巴緊密地不漏一點口風。於是乎,這神秘人物便成了這「悅來客棧」的第三項有名特點!
「關爺,這酒可是用濟南珍珠泉泉水精釀而成的,您試試。」蓄著山羊鬍的客棧掌櫃,用布巾裹著一隻白玉酒壺,替關幫主斟酒。
這年輕的關爺,就是他們「悅來客棧」背後的神秘人物。這「悅來客棧」美食天下的名號及二樓之隱密廂房,便是關爺出的主意。
知名官宦商人來這兒談事論商,一來為客棧攬來了生意。二來嘛,這客棧裡總有掌櫃、小二進進出出的,焉能不多多少少聽到些門道要事呢?這後者,方是關爺開設這客棧的最大用意哪。
關竣天望著窗外,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心下雖然掛念著失蹤多日的采兒,臉上神態卻仍然從容不迫。
他手邊要處理的事,沒有一件能夠稍緩,是故他無法脫身親自去找采兒。再者,他既沒有千手千眼,能夠挨家挨戶地找人,與其他親自出馬,不如坐鎮一處指揮,才是最實際作法。
「前方怎麼亂烘烘的?」關竣天的目光定在窗下的喧嘩人潮。
「唉啊,關爺您有所不知,城裡這兩天來了個……」掌櫃的正說得起勁時,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突然朝著廂房接近,一名小廝氣喘吁吁地衝了進門,連門都忘了敲。
「幫主,你要找的人找著了!她平安無事!」小廝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采兒找著了!
關竣天緊閉著雙眼,數日來積蘊在體內的不安與焦慮,此時全都一股腦兒地湧上胸口,壓得他胸口沉重、壓得他氣息喘急。
關竣天擰著眉,長長吐出一聲喟歎。讓心底的不安,隨著這口氣長吐而出。
采兒平安無事了!
突如其來的釋然,讓關竣天頓時感覺有些鼻酸。他驀然睜開黑眸,握緊拳頭,壓抑下激動的情緒。他的恐慌,只有一個人能安撫!
「關爺──」掌櫃的正想開口說話,正巧看見關幫主置於桌上的手背,指節猙獰,青筋暴突,顯然是在極力壓制著什麼。
掌櫃詫然地在心中忖道──這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關幫主,居然會有這種失控的表情,活像是心愛的花魁娘子被人侵佔一樣的激憤哩!
「她在哪裡?」關竣天看向小廝,幾次吐納間,神色已是如常。
「就在那裡──」小廝笑吟吟地衝到窗邊,指著二樓窗下,那群聚集在一個剃頭擔子旁黑鴉鴉的人群。
關竣天霍然站起身,走到窗戶邊探身而出。
「那裡究竟發生什麼事?」關竣天在人群中找著她的身影。
「關爺,您有所不知哪。這陣子城裡有不少人染上風寒急症,這染上之人全都要猛瀉肚子、鬧腹疼的。」掌櫃搧一搧,恍若茅房裡的那股子臭味就在鼻尖打轉。「昨兒個,城內來了個神醫,只賣一帖子藥,說是針對拉肚子的風寒急症。這藥只消一帖就能止瀉治疼,三帖就通身舒坦。加上價錢又便宜,所以大夥兒全都一窩蜂地求診。」
「下頭那個被大夥兒團團包圍住的小個子,就是神醫?」關竣天身子一僵,終於在人群中發現了那個讓他朝思暮想的小人兒。
他的采兒穿了件灰布襖袍,戴了頂滑稽的瓜皮小帽,掩去她女扮男裝的真相。她瘦了,兩頰憔悴了些,面容上沾著藥草,可那雙水眸卻是神采奕奕的。
她看起來還不算太糟,可她怎麼會突然變成了神醫?她自己都還是個藥罐子吶!關竣天的手抓緊窗框,捨不得從她身上挪開目光。
「關爺沒猜錯,那個嬌小人兒便是神醫!這神醫啊,長得可比尋常姑娘家還美,額心一點硃砂痣,更是讓見過的人都要目不轉睛──」掌櫃猛然打住話,因為關爺的神情像要將他千刀萬剮一樣。
「關爺,小的說錯了什麼話嗎?」掌櫃戰戰兢兢地問道。
關竣天眉頭一擰,唇角僵硬地一抿,驚覺自己的失態了。
「你沒說錯。不過你口中的神醫,正巧是我要找的人罷了。」關竣天板著一張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關爺,小的失禮了。」掌櫃嚇得彎身作了個揖,小聲地說道。誰都知道關爺現下找的人,可是未來的幫主夫人哪!
哼!關竣天眼眸一瞇,頭也不回地轉過身朝著門口走去。「去通知少謙,說是人已經找著了,請他帶著郡王、福晉到這裡來見人。」
他現下即刻就要把采兒帶回蓮院去,不許任何太熱絡的目光直盯著她瞧──
一想及此,關竣天步下樓的腳步驀地一頓,他看見自己置於扶手上那雙憤怒繃緊的大掌。
他不是說要讓采兒多些生活體驗嗎?怎麼他腦中的想法,全是如何把她囚禁在他的身邊呢?關竣天心裡閃過一陣驚愕。
日積月累的相處之下,采兒早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寵她、愛她、憐她,全是他樂此不疲的事。商場征伐之後,他第一個想歇下的地方,一定是有她在的地方。
只有傻子才會放任手中的珍寶,四處流浪任人覬覦哪!
關竣天加快腳步,跨下樓梯,迫不及待地想早日將采兒擁入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