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鵬山莊一早來了貴客,傭人慌慌張張地跑去敲老爺的房門。
「老爺,您姊姊錦鳳姑娘來了!」這可是天大意外之事,錦鳳姑娘其實一直都和老爺冷戰中,早就不相往來。
葛香雲正在幫龍浩月理衣服,他們聽了後面面相覷。
「進來。」龍浩月喚道。
只見那老傭人連聲道:「錦鳳姑娘正在書房等您呢!」
「她是為了什麼來?」浩月問道。
「錦鳳姑娘沒有說。」
葛香雲知道錦鳳一直不原諒她,可她其實一直希望化解這怨恨,她一直努力、卑微地期望龍錦鳳原諒,現在聽見她來,香雲急忙吩咐下人:「有沒有奉上茶水,好好伺候錦鳳姑娘?」
「小的已經要人送茶遞點心了。」
龍浩月揮手示意傭人離去。「我馬上過去。」
「浩月……」葛香雲含淚欣喜道:「她是不是想開了,願意原諒我們了?」
龍浩月苦澀一笑,他知道姊姊的脾氣剛烈,怎麼可能原諒他們?但他還是拍拍香雲的肩膀,溫柔微笑。「不論怎樣,她肯來總是好的,我先去會會她。」
葛香雲點頭送他出房,還不忘叮嚀道:「浩月,切記不論她說什麼,你都要依她,絕不可和她沖突。」
「我知道。」他拍拍愛妻的臉頰,很替她感到委屈。為了和他在一起,香雲不知被人罵得多難聽,尤其是錦鳳當年毫不留情地辱罵,她百般忍讓、絲毫不回嘴,也不辯解,此等的委屈,他看在心底真是心疼。
龍浩月穿過花園走過回廊,踏進書房。
龍錦鳳本在看牆上字畫,聽見聲音轉過身子。
她身著大紅綢衣,長發扎成一條辮子,簡單俐落的打扮,雙眸炯炯地凝視龍浩月,聲音清亮地響起:「看來你過得挺好,豐衣足食。」
「姊姊,」浩月恭敬地抱拳作揖。「姊姊請坐。」
「不必了。」她冷淡地睨著他。「我就單刀直入,挑明了說吧!」她嚴肅地正色問道:「你可曾上過終離山?」她觀察著弟弟的臉色。
他聞言大駭、神情驟變,傻了半晌才猛然回道:「沒有。」
「沒有?」但他的神情可不像。她逼進一步又問:「那麼你可認識白雨荷?」
這名字叫他幾乎雙腿發軟、就地崩潰,他強自鎮定,聲音卻洩漏他的心虛,身軀抖顫著、眼神閃爍地回道:「不認識。」
「不認識?」他的表情蒼白得嚇人,龍錦鳳心痛地望著俊朗的弟弟,他真這麼糊塗、這麼可惡、這麼喪盡天良?她厲聲喝問:「你回答我,老老實實回答我,當年我沒借你銀兩幫那女人還債贖身,你是怎麼解決的?你如今飛黃騰達又是從何得來的?你給我說個清楚!你怎麼辦到的?」
「我……我劫了虎門的鏢局。」
「憑你的功夫?」她冷笑道:「你說謊也打個草稿。」
「姊……」
龍錦鳳趨前直瞪他,字字清晰、疾言厲色道:「你不說是吧!那我替你說,你原是要劫下鏢局,但你失敗了,負傷逃上終離山,你本來該死的,白雨荷救活了你;你原該報答人家,卻因為貪她家銀兩回來贖葛香雲,所以你殺了他們一家三口,然後拿他們的銀兩逍遙快活,我說的可對?」
為什麼?為什麼姊姊會知道?龍浩月自知瞞不過了,羞愧地跪下,低著頭哽咽道:「我不想的,我身不由己,我真是走投無路才會……」
「混帳東西!」龍錦鳳怒不可遏,上前摔了他一掌,罵道:「你自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你干下這等泯滅天良的事,還妄想可以只手遮天嗎?為了那個女人,你竟然可以昧著良心殺害三條人命!為了那女人,你竟然可以恩將仇報,你的理智、你的良心在哪?你以為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嗎?人在做、天在看,你沒聽過報應嗎?你不知道因果嗎?那狐狸精把你的心吃掉了嗎?」
她罵得臉紅耳赤、渾身發顫、頭昏眼花,她氣弟弟的糊塗,又後悔當初放任他不理,更怨那葛香雲害了她弟弟。
「你聽過『老天有眼』這句話吧?」龍錦鳳又道:「你殺了白雨荷,誰知因緣際會下讓大哥救了她,你害死白氏一家,大哥卻無心地教會她龍家全數武功,讓她來復仇。」
龍浩月聽了既震驚又意外,整個人癱在地上,臉上慘白。
「不可能!怎麼會?哪有這樣巧的事?」
「白雨荷沒死,她要來殺你,還要殺葛香雲,用咱們自家的武功,殺你去祭她父母。我和大哥一直以為她要殺的人是名叫王逵的男子。」龍錦鳳難過矛盾地說道:「我和雨荷甚至結為姊妹。弟弟,你害得我也成了不仁不義的人了。」因她欺瞞了雨荷「王逵」的真正身分。
龍浩月六神無王,已經說不出話。
龍錦鳳又說:「我和雨荷交手過,她天資聰慧,還有必死的決心,她的武功早在我們之上,大哥有心幫她,甚至將龍氏寶刀贈她,大哥如果知道她要拿那把刀來砍他的親弟弟,不知會有多難過、多傷心。」錦鳳哽咽道:「你早已傷透大哥的心,如今又陷他於不義,他情何以堪?自小你便被嬌寵慣了,我和大哥什麼都讓你,沒想到反而放縱你,讓你成了這樣任性自私的人。」
「我並非真心想害白家,我只是無路可走,我對香雲情難自禁,你不懂愛情的力量……」
「愛情?」她悲苦地駭笑起來。「多麼好的理由,為了一句愛,就可以不理旁人受的傷害、恣意妄為嗎?為了愛情,你傷了親人的心害了他人的命,我是不懂,我不懂你還算個人嗎?像你這樣恩將仇報、泯滅天良的人,我該大義滅親、親自了結你性命,好過你死在他人手裡!」
龍錦鳳高舉手掌作勢要劈他,沒想到門外撲進一人。
「不要!」葛香雲擋在龍浩月身前哭道:「別!是我害了他,是我造的孽,是我!都是我,姊姊殺了我吧!一掌劈死我吧!」她躲在門外全聽見了。
「對,對極了!」錦鳳怒目狠罵:「就是你這禍害惹的,我殺了你!」
葛香雲閉上眼,心甘情願地奉上頸項,龍浩月忙拉住姊姊的手。
「不要啊!姊姊!不關她的事,香雲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她是無辜的啊!」
「不,浩月,你讓她殺我。」葛香雲潸然淚下。「我竟害你干下這等傷天害理的事,都是我,都是我害你……」她泣不成聲道:「你本來是多好的人,你本來過得多單純幸福,你那麼善良,卻不得不為我殺人,你一定很痛苦,怪不得你這些年老作噩夢、郁郁寡歡,全是我害了你……若沒有我,你們一家和樂,那救你的女孩也一家安在,可這世上因著我,竟毀了兩個家庭,我罪孽何其深重,就讓我死好了……」
「我成全你。」龍錦鳳推開弟弟,抓住葛香雲。「我斃了你這個害人精!」
「不要!」龍浩月拼死擋在香雲面前。「我們倆都該死,既然要殺,就連我一起殺,她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干脆由姊姊提著我倆的人頭給白雨荷!」
錦鳳聽得心都碎了,她松開葛香雲,疲倦憔悴地踱至椅前癱坐下來。
「我該怎麼辦?就算我殺了你們,白雨荷的父母也活不過來,但我不殺你們,這世上還有天理嗎?浩月,你難道以為姊姊真忍心殺你?你以為姊姊心都不痛嗎?姊姊若真要殺你,怎麼還會來跟你通風報信呢?」
龍浩月和葛香雲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真是冤孽。」龍錦鳳心灰意冷地歎道:「葛香雲,我們龍家上輩子肯定欠了你什麼,今世要被你這樣折磨,真是孽緣。」
再怎麼說,犯錯的是自己的親弟弟,不相見是一回事,袖手旁觀看他受死又是另一回事,天下間有多少人真能做到所謂大義滅親。龍錦鳳就做不到,這件事她也不是完全沒有干系,她內疚當初沒有幫助弟弟贖葛香雲,要不這傷天害理的事也不會發生。
龍錦鳳囑咐弟弟盡快打點好莊裡事項,將傭人發落歸鄉,該清理的生意盡快解決掉,然後遠離銀凌縣。
至於白雨荷,她會想辦法拖延幾天。
龍浩月聞言和香雲跪著直謝姊姊大恩,悔恨地淚流不止。
*****
而後龍浩月一連幾日奔波縣裡各個往來的商家,將托賣的商品交割清楚。
這日當他和一夥商賈在街上茶樓商討議價時,雨荷適巧經過。
她戴了斗笠,笠緣滾了白紗遮住她的臉,原先她足不出戶,然而今早聽聞店裡掌櫃無意間提及明日是當家的生辰,雨荷因感念錦鳳待她如親生妹妹,又為她的事奔波忙碌,故特意上街想選個禮品慶賀她的生辰。
怎知遠遠地竟撞見了殺父弒母的仇人,沒想到他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她一股氣兒上來,伸手抓緊佩刀就想拼命,可猛然間她想起就這麼了結他太過便宜,她忍住,狠狠地直瞪住仇人的臉,咬緊牙關,往事歷歷在目、不堪回首。
看那王逵穿的甚是衿貴,吃的也是大魚大肉,和旁人有說有笑,日子不知過得多悠哉。
他肯定發達了,用她白家的銀兩和她父母的生命換來的富貴。
白雨荷恨得眼眶發紅,他可快活了,而她呢?多年來心裡只有復仇二字,醒時想著復仇、睡時念著復仇,一言一行無一不是想著復仇,他負她的絕不只是一兩刀可償清的,他該受凌遲處死,她要一刀一刀剮下他的肉,她要看他痛得哭天喊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方能讓她澆熄心中大恨。
白雨荷決定不輕舉妄動,轉頭問身邊賣菜的大嬸,指著王逵問:「大嬸,請問茶館內那著藍綢衣的男子你可認得?」
大嬸定睛一看,笑了。「怎麼你不認識?肯定你是外地來的。」
「正是。」
「姑娘,那人可是大有來頭!他是本縣的大善人。」
「大善人?」白雨荷差點失笑,大善人?呸!殺人凶手也配?
那大嬸熱心地豎起拇指贊道:「是啊!凡是縣民有困難,都知道只要找雲鵬山莊的莊主龍大爺准沒錯。」
「龍?他姓龍?大嬸可否告知全名?」雨荷突然心生不祥之兆,不會那麼巧吧?
「挺好的名字哪,他是赫赫有名的龍浩月大爺。」
白雨荷心頭登時一震,臉色驟變。龍浩月?龍浩天?龍錦鳳?突然她腦袋一陣混亂,她忙又問道:「大嬸,那麼龍浩天你可認識?」
大嬸一聽便嚷道:「怎不識得?唉!那人說來也怪可憐的,不過都是往事了,雖然他弟弟是錯了,可也算大徹大悟,做了許多好事。」
「他們是兄弟?」
「是嘍!」大嬸口沫橫飛地敘述著那件多年前的丑聞,而白雨荷只是蒼白著臉立在那裡,震驚至極。
一些片段回憶這會兒全串連在一起,怪不得龍錦鳳這陣子總是眼神閃爍、言詞吞吐敷衍,她應該知道了,或者她真的還不知道?
不,錦鳳應該還不知道,她怎可能故意瞞她?她是那麼古道熱腸的人,白雨荷寧願相信她是不清楚、不明白的。
她茫然立在街口,仰臉無助地望著天空,看見遠遠地飄來一朵朵烏雲,將湛藍的天遮掩。
原來她要殺的人是龍浩天和龍錦鳳的弟弟,原來救她、給她幫助、給她溫暖的竟是仇人的親人。
白雨荷突然狂笑起來,笑得歇斯底裡、淚眼盈眶、搖搖欲墜。
老天……老天!我該感謝你有眼?或是該怪你這樣荒謬矛盾的安排?你這是在幫我或是為難我?老天……老天!你是慈悲或殘忍?老天……
她無聲地對蒼天吶喊咆哮,老天爺並沒有給她任何回答,只是忽然地下起滂沱大雨,路上行人紛紛走避,只有白雨荷仰著臉,毫不回避地承受那冶冽如刀鋒的大雨,諷刺的是在這麼心碎的時候,竟然想起龍浩天溫暖堅實的懷抱。
她只想躲進那雙結實的臂膀裡,像從前那樣,什麼都不說,只是藏在他的胸膛裡,短暫片刻地忘記她的愁苦、她的負累、她的煩惱,就像忘掉這世上的紛紛擾擾、恩恩怨怨。
可是這刻她痛心地明白,那溫暖的胸膛、結實強壯的手臂,裡頭流著和仇人相同的血液,這明白就像拿刀掀開皮肉那般苦楚和酸澀,到頭來,她還是寂寞孤獨。
天涯海角、人海茫茫,日後真的只能依靠她自己,如浮萍般飄零,如輕塵般無依……
*****
龍錦鳳緊張地問遍酒館上下,卻沒有人知道白雨荷去了哪裡。一直到深夜,龍鳳酒館打烊了,龍錦鳳仍亮著屋簷下紅紅的燈籠等著白雨荷歸來,滂沱大雨並沒有停歇,雷聲照常大作。終於一個單薄的身影往酒館踱來,龍錦鳳立刻認出來人,慌忙地迎上去。
「雨荷?」她拉著渾身濕透的白雨荷進店裡,忙招人拿干淨的衣服給她換穿,一邊嘀咕著:「怎麼淋成這樣?要是害傷風就糟了!」
龍錦鳳又命人燒姜湯給雨荷祛寒,忙了半晌,雨荷換上了干淨的粉藍色絲綢衣裳,面對店門口坐在客桌前用膳,而龍錦鳳坐在她斜對面的位子上,熱心地招呼她,幫她篩酒夾菜。
「你跑哪去了?這縣裡你還陌生,這樣一失蹤,教姊姊好生著急。」
白雨荷夾了一口菜,緩緩送進唇內,心不在焉地咀嚼了好幾口,食不知味地吞下。
龍錦鳳又問:「你去哪了?找王逵嗎?」
白雨荷抬起臉來,凝視著龍錦鳳,沈默了半晌。
龍錦鳳被那沈默的眼神驚著,心虛地低下臉,莫非……她知道了?錦鳳一顆心揪緊,在胸口怦跳,緊張了半天,但聽雨荷輕說一句:「我悶得慌,上街逛了一趟,沒料大雨突落,耽擱在茶館避雨,見雨直不肯停,也就冒雨回來了。」
原來如此,錦鳳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氣,她沈默了好一會兒,又幫雨荷斟上滿滿一杯酒。屋外雷雨聲落得教人心慌意亂,龍錦鳳輕緩地說道:「雨荷……我找到你仇人了。」
白雨荷驟然抬臉望著龍錦鳳,心想莫非她決定要坦白一切?錦鳳,原來我誤會你了。白雨荷靜下心來聽她說。
「雨荷,我費盡心力搜索你那仇人,原來他……本名真是王逵沒錯。」
雨荷聞言,揚眉凝視她的神情,聽她一句句的欺騙撒謊說道。
「那王逵和葛香雲原來早在三年前就害熱病死了,怪下得……怪不得問不出他們的下落,他們就葬在縣外的黃土坡上,我去看過了,是東門的牙婆告訴我的,因為那王逵和她是鄰居,所以……」
白雨荷聞言無一點震驚,只是冷靜地凝視著龍錦鳳。
「這麼說他死了。」錦鳳,你竟為了自己的親人,出賣我們的交情?她不動聲色,心底傷心地望著錦鳳,繼續聽著她的漫天謊言。
「是啊!我見過墓碑了。明兒我帶你去看,雨荷……」她握住雨荷置於桌上的手,一臉誠懇地安慰她。「我知道你聽了一定不甘心,也知道你為了復仇費盡心思、耗盡心血,不過……雨荷,雖然你沒能親手殺了他,但也算老天有限,他已死於非命。」
「老天有眼,是嗎?」雨荷反問她,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心底覺得無限冰冷。「是啊,哼!」雨荷笑了。「老天真有眼,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得一絲不苟、一分不差。」
「雨荷……」錦鳳難過心虛地望著她的微笑,倍覺淒冷。
如果不是老天有眼,這會兒她不知會被龍錦鳳誆到什麼地步,她感慨又無奈地歎息,飲干杯中酒,她不怪錦鳳,只是原來人真這麼自私!她父母的生命如此不值,眼前這人不久前還口口聲聲嚷著要幫她報仇、當她是自家姊妹,如今卻拼命幫著自己的弟弟來誆她這外人。
簡直是諷刺可笑、可悲至極。
「雨荷?」錦鳳不安地注視著雨荷反常的表情,她竟還能笑?還異常冷靜。「雨荷?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只是替我那枉死的父母傷心不值。」雨荷干脆拿起酒瓶直接痛飲,今晚她只想大醉一場。
「雨荷,你沒吃多少東西就這樣灌酒很傷身的,雨荷……」錦鳳伸手想阻止她。
「別擋我,讓我醉吧!」雨荷揮開她,繼續灌酒。
龍錦鳳只當她是怨恨那仇人已死,故勸著她:「雨荷,你就想開點,你還有大半人生要過……」
「大半人生?」雨荷咬牙切齒,恨恨冷笑道:「我的大半人生早就被那人毀了。」
她像是惡意要將自己醉個糊塗,整夜痛飲不停,龍錦鳳看了內疚至極,卻又不敢告訴她真相,心底亦是矛盾痛苦,掙扎極了,只能默默陪她飲酒。
酒過三巡,雨荷神智漸漸昏盲,她拿出一只精致的繡荷包,將之交到錦鳳手上。
「姊姊,明日是你生辰,我先替你慶賀了。」
看著手裡的荷包,再看看雨荷那清麗的面容,龍錦鳳捂住胸口,心中一緊,眼眶熱了、鼻頭酸了。
「雨荷,雨荷……我……」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她心想,慚愧的說不出話,眼淚直直淌落。弟弟啊弟弟,你怎麼忍心傷害這樣善良的女子?你可害慘姊姊了。錦鳳而抱住雨荷痛哭。
雨荷無聲地任她緊緊抱住自己,朦朧中,她看見門外雨中有個熟悉的身影打著傘,靜靜佇立風雨中,一雙深情的眼眸黯然地望著她。
「龍浩天?」雨荷喃喃道,是他嗎?
雨滴順著傘沿直落,傘下,龍浩天無言地迎著白雨荷的目光,他那寸寸冷硬心腸早已被真相擊碎,他猶豫著該用什麼心情面對雨荷。
他餐風宿露、曉風夜行地風塵僕僕趕來,可他趕來做什麼?阻擋她復仇嗎?為了自己的私心,難道要去傷害她嗎?
龍浩天瘦了,因為思念她而瘦,也因為心疼她而瘦,更為了心中那份矛盾為難的抉擇而瘦。
此刻漆黑夜裡、滂沱雨中,和她無聲地相互凝視,時間卻恍若隔世。
終離山上那溫馨單純的感情,難道要因這真相告終?他如何能阻止她殺他的手足?最痛心的是用自家武功,他父母在黃泉之下若知道了,不知會有多痛心他無知的決定。
命運為何這樣捉弄人?他沒有眼淚可以流,然而他黯然的表情已足夠令白雨荷感到心痛。
她看出他的掙扎矛盾,也看出他對她的歉意,如果這件事裡,要說誰最無辜,那麼非龍浩天莫屬。如今他是否後悔當初救了她?雨荷合上限,回避他感傷的視線。
「白雨荷。」他收了傘,踱進店裡,來到她身旁,龍錦鳳見到他,恍如見到救星。
「大哥……大哥你可來了!」總算她寫的信順利傳到他手上。
龍錦鳳和大哥交換了個會意的眼神,她熱情地招呼大哥坐下,又差人來將大哥的行囊收到樓上客房去。
白雨荷這時心情已稍平復,她不發一言,靜靜喝她的酒,雙頰因酒醉而嫣紅艷麗,當她欲將飲完的杯子添上新酒時,龍浩天突然擋住她的手,凝眉道:「你似乎喝多了。」酒向來是傷身的東西。
白雨荷這會兒終於抬起臉面對他。「你可知道我的仇人已死?」
弟弟已死?他聞言猝然一驚,龍錦鳳趕忙給大哥使個眼色,然後急急接話:「是啊!我打聽到那王逵原來早因害了熱病死了三年,就葬在東門那邊。」
龍浩天恍然明白妹妹編了謊言欺瞞雨荷,他看著雨荷,她的唇邊漾出一絲冷笑,她相信嗎?他默默不語的觀察雨荷的表情,發現她益發沈默內斂,而她的眉眼間也透著一股寒冷的傷心。
好一個情深似海的手足之情,雨荷冷漠的靜靜聽他們為自己的弟弟編派謊言、為自己的弟弟脫罪。在這裡她不過是個外人,甚至是個敵人,他們防著她似防著洪水猛獸,多麼可笑、多麼可悲……龍浩天風塵僕僕的趕來,就為了迫不及待地加入這場戲嗎?
白雨荷心灰意冷地只想添酒、只想昏醉,當她再次拿起酒瓶,龍浩天溫和地擋下,她有些生氣,驟然仰臉卻撞見一對漆黑如夜、溫柔滄桑的眸子。
「我幫你斟酒。」他說著也替自己添上一杯,兩人舉杯齊眉,共飲烈酒,酒入愁腸,化做無邊無盡的矛盾情感。
「我也來飲一杯。」錦鳳說著也添上一杯。「雨荷,謝謝你送我的生辰禮。我敬你!」
三人喝了幾巡,雨荷搖搖晃晃地起身告辭。
「我想休息了。」她的意識清楚,身體卻不聽使喚的顛顛倒倒,龍浩天趕忙伸手去扶她,很自然地攙扶她上樓。
*****
那堅定地抓緊著她臂膀的手,那體溫穿透過衣衫滲進她孤苦的心房。她會殺了他弟弟,也一定會殺了他過去最愛的女人——葛香雲。
之後呢?他們還能如今夜那般相對共飲嗎?這刻扶住她的手是不是會想要對她報復?
白雨荷心事重重,她不敢想像未來將如何,她無助地回到她的廂房,在門前轉身凝視他。
「夜深了,我要睡了。」她用疏遠陌生的口氣說著。
龍浩天高大的身子遮去一片月光,他眉頭深鎖,欲言又止地望著眼前清麗的白雨荷,他感受到他們之間已不復以往在終離山那般親密,他胸中溢滿著苦澀的失落感,離別多時,他多麼懷念她柔軟的發絲,那雲絲般的長發曾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纏繞蔓延,那白玉般的肌膚也曾在他身下發燙,龍浩天深信那些激情的夜不僅僅只是欲望而已,那些溫柔的夜不僅僅只是為了打發寂寞而已,然而,凝望她冷漠疏離的臉色,他竟不知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樣的情感。
橫亙在她與弟弟浩月的仇恨間,龍浩天簡直不敢去想,她若知道了自己是她仇人的長兄,她將如何看待他?
難解的問題鎖住了他思念的唇,也擋住了他想擁抱她的臂膀。
「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白雨荷等著他開口,也許他不會似錦鳳那般欺瞞她,也許他會坦白一切,他會告訴她王逵就是他弟弟龍浩月,他不會幫著錦鳳演戲。
雨荷期望著,可是回答她的只是長久的沈默,如黑夜一般的沈默。最後他簡短、沈聲的說一句:「沒事。」
「是嗎?」雨荷失望地冷笑,好個手足之情,反正她不過是個外人。
白雨荷後退一步,毅然地關上門。
她吹熄了桌上的燭火,不知為何,龍浩天的態度比錦鳳的欺瞞更傷她的心,更令她覺得消沈寂寞。
她昏茫地倒在床上,心想,這樣也許更好,她殺龍浩月時將不會手軟,更沒有顧忌。
黑暗中,白雨荷盯著牆上龍浩天贈她的那把彎刀,輾轉難眠……
靜默裡,有人來敲她房門。
是誰?錦鳳嗎?白雨荷撐起身子。「請進。」
門扉呀地一聲被推開,微微燭火跟著躍進。黑暗的房間裡燭火跳躍,龍浩天滄桑嚴峻的臉出現。
「是你!」白雨荷詫異地睜眸細看。
他只手秉著燭台,靜靜踱向床畔。
「是我。」他子夜般深不見底的眸光,剛毅緊抿的唇,只讓手裡的燭光照亮她蒼白如月的臉。
她從來沒發現,眼前這張和她仇人源自同對父母的臉龐竟是這麼俊美,尤其在這樣深深的黑夜,她忽而有一陣恍惚,也許是夢,否則她如何解釋自己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觸摸他滄桑的臉龐?
「你來做什麼?」她仰著臉,輕輕問道。
他發出濃濃的壓抑喘息聲,俯下身子說:「我來,是為了吻你……」
像夢一般溫熱的吻落在她紅粉的唇瓣上。
「鴦鴛結,宜解不宜結……」他如夢囈般輕輕說著,溫熱的指頭解開她領上的鴛鴦扣,以一種優雅的姿態將她的衣袍輕輕扯落,奶白色的肌膚瞬間像一片瑩白的月色裸露在他的眼前。
白雨荷羞怯地慌亂背對他,雙手攬住被解落的衣袍遮住胸前,削瘦的肩膀,白雪一般的裸背,燭火在那一片白皙上跳躍,像是舞著某種魅惑的舞蹈。
龍浩天擱落燭台,伸手扯落紗帳,紗帳如霧般的籠罩他們,當他將燙熱厚實的手掌貼上她的背……
白雨荷在同時輕吟出一聲歎息,這次他將吻印上她的背和頸,她合上眼,記起了那些和他纏綿的日子,那銷魂的滋味……
她的臉紅灩灩地,他將自己的袍子解開,將她扯進自己的懷抱,她的背緊緊貼住他裸著的胸膛,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那起伏的溫暖,她想,在知道他的身分後,她應該抗拒他的擁抱,她應該躲開他……
可是耳畔昏眩地傳來他呢喃、沙啞如詩一般的話語。「苦相思……能買不能賣。」
他吟的是一首情詩,她忽然六神無主,失去了抗拒他的力量,她的身體違背了她的理智,倒向他的胸膛,他似捧著鮮美的果實,吸吮著她唇內的芳香汁液,甜甜的滋味在她心頭暈開,她不得不在他熱情的懷抱裡融化……
*****
月色淒迷、星空黯淡。寶藍色的夜空底下,飄著淡淡的愁。
白雨荷悄悄地掙脫龍浩天的懷抱,離開他溫暖的胸膛,她俯身凝望他熟睡的臉龐,伸手輕輕描繪他的眉眼唇鼻,一股奇異的眷戀在她心底發酵。
她反手撫摸自己的臉頰,那上頭似乎還殘存著親熱過的余溫。
龍浩天的吻霸道、堅決、纏綿,龍浩天的擁抱炙熱火燙。他們的結合每次都似煙火般璀璨奪目、銷魂迷醉。
然而這是最後一次了,雨荷如此告誡自己,這份親密就當是那說不出口的再會吧!他們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盡管龍浩天對她有恩,她還是不得不傷害他,她轉頭望著灰紫的清晨,窗外彌漫著白色霧氣。
她再低頭凝望他,輕輕落下一個吻在那剛毅的薄唇上,然後硬下心腸和衣起身,取下牆上的彎刀步出廂房,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她離去的背影後和腳步聲中,床上的龍浩天睜開雙眼,枕畔仍殘留著她的香氣,他凝眉抬手,指腹輕落唇上。他靜靜地沈思,心底已有了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