償君情淚 第六章
    漫漫冬日,或許是白雨荷眷戀龍浩天溫暖的身軀,他們不再分床而睡,夜夜相擁共寢,兩人間雖無親密的言語,然而行為舉止上已自然地流露出親密的姿態,像是一對夫妻,弔詭的是,他們並無名分。

    春晨來時,霜氣寒寒,露水濕濕。

    白雨荷在紗帳內睡沈了,而龍浩天一早便去溪邊汲水,行前他將暖被重重裹覆她的身軀,怕她著風寒。

    時過半晌,熟睡間,雨荷突然感到頸間一股涼意,她睜眼,猝然驚坐起,只見一把利劍抵在她頸間,執劍的是一名陌生女子,著紅衣、方形臉、刀字眉,杏眼薄唇,眉眼間透著一股殺氣。

    「你是誰?」白雨荷問。

    那陌生女子凝視了雨荷半晌,黑溜溜的眼珠子靈巧的轉了轉,厲聲喝道:「我才要問你是誰,為何在浩天的房裡?」

    白雨荷凝睇那劍鋒,再看看那女子蠻橫無理的神態,她皺眉道:「姑娘請先收劍再細談……」

    「不,你先回答我的問題……」話未畢,剎那間白雨荷身子一偏,伸腿往那女子虛晃一踢,閃身打落了她手中利劍。

    那女子瞪雨荷一眼,甚是詫異惱怒,她旋身踢向白雨荷身子,隨即拾起劍,俐落的躍身刺將過來,誰知半點也近不了白雨荷的身,招招都被擋下揮開,兩人比劃了一回,雨荷見如此纏鬥無益,她不戀戰,躍身取下牆上龍浩天的彎刀出鞘,轉身朝那女子胸前一劃,力道剛好只割破她衣衫,她吃了一驚卻無停戰之意,反而興致更起,提劍益發想和雨荷比試,招招凌厲逼人。

    「姑娘休逼人太甚!」雨荷怒斥,招招讓她。

    那女子並不罷手,直嚷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本事,吃我這招!」她躍身大喝,劈劍過來,雨荷提刀揮擋,左手往她胸口一擊,輕易地將她擊倒在地。

    「你……」她氣憤地站起,拍拍衣上灰塵,打量白雨荷。

    「失禮了……」白雨荷收刀入鞘。「姑娘貴姓?」

    「辣鳳子,你聽過這稱號沒有?」她趾高氣昂道。

    白雨荷搖頭。「沒有。」

    「沒有?方圓五百里內,竟有人不知我辣鳳子?」她困惑地問:「你真不知道  ?」

    白雨荷再度搖頭。

    辣鳳子凝視著眼前白淨清麗的女子,看她穿著白色素衣睡在這裡,念頭一轉,大刺刺地往桌前一坐,凝神便道:「原來龍浩天藏了個野女人,怪不得他捨不得回家。」

    白雨荷聽得莫名其妙,那女子昂起下巴道:「我是龍浩天的誰,你可知道?」

    白雨荷只覺她霸道無理,她沈默搖頭。

    「我是他妻子。你是他打哪偷來的野食?你這賤人好大的膽子,竟敢偷我夫君  !」辣鳳子咄咄逼人道。

    龍浩天的妻子?白雨荷心底暗吃了一驚。「我從不知他已娶妻。」

    「他愛上你了?」辣鳳子斥問:「你姓啥名誰?你們如何相識又苟合多久?」

    這女子說話甚是難聽無禮,白雨荷不悅地說:「龍夫人不必擔心,我沒有半點想搶走他的意思。」

    「哼!鬼才相信,」辣鳳子犀利地打量雨荷的衣衫。「你都睡上我夫君了,總不會說你們還是清白的?」

    雨荷抿唇惱道:「夫人放心,我們只是各取所需,如今得知您的存在,雨荷不會再和龍浩天有任何干係。」她字字斬釘截鐵。

    辣鳳子聽了卻呵呵大笑,她試探地問道:「這麼寬容、懂事、不在乎?你沒半點不捨?沒半點心痛?知道他有老婆,你不憤怒和嫉妒嗎?你不愛他?」

    「我說過了,我們只是各取所需罷了!」事實如此,雨荷的心中只想著復仇,哪還理會什麼情愛?更不可能和人爭風吃醋。

    「取什麼?需要什麼?」辣鳳子以手撐起下巴,甚覺有趣的問。

    這時龍浩天的聲音忽而自她倆背後傳來。「錦鳳!你瞎鬧什麼?」

    那女子抬頭,興奮地揮手嚷嚷:「大哥,我和你的新歡聊天哪!」

    大哥?新歡?白雨荷莫名其妙地瞪著他們兩人。

    「你不是他的妻子嗎?」雨荷疑惑地問道。

    龍錦鳳呵呵大笑。「我還希望你是他的妻子呢!不好意思誆了你,不過你好像不驚也不氣。」

    無端被人耍了半天,白雨荷不悅地斂容道:「原來你是他妹子,你們聊吧!我不打擾你們說話。」她拾了衣衫,轉身離開。

    龍浩天凝視她僵直的背影,旋身對妹妹斥道:「你胡說了什麼?」

    龍錦鳳滿不在乎地交叉雙腿,逕自倒了茶水。「你生氣了?你緊張她?」她笑瞇瞇地刺探著哥哥。「原來大哥已經走出陰霾,有了新的春天,真是可喜可賀。」

    「你別在那搖唇鼓舌、興風作浪,我和她不是那種關係。」

    「那是什麼關係?」龍錦鳳饒富興味地盯著他逼問。

    龍浩天瞪妹妹一眼,坐了下來。「告訴你幹啥?」

    「你不說我也知道,方纔那什麼雨荷不是說了嗎?各取所需,是不是?」龍錦鳳不以為然問道。

    雨荷這麼說?龍浩天臉色一暗、眉頭一擰,懶得回應妹妹的問題。

    龍錦鳳研究著哥哥的表情,旋即壯膽問道:「大哥,你不氣弟弟和那女人啦?你終於想開了嗎?那麼你願意下山回咱們酒館了嗎?自你和弟弟鬧翻後,我一個女人扛著那麼大一間酒館甚是無聊、吃力呢!」錦鳳抱怨。

    「不必多說,你沒興趣就賣了它。」

    「胡說什麼?那是爹娘的祖產,怎麼可以賣?」錦鳳斥道。

    「人都死了,留著那祖產做啥?」

    「大哥,」錦鳳瞪他一眼。「你還是那麼冷淡,那麼久沒看見妹妹,也不見你招呼幾聲,老闆著臉。」她說著又惱道:「哥哥甚是偏心,從前我日日央求你傳我武功,你也只傳了一半,現在你竟將龍家武功傳給了外人,太不公平了!」

    「傳你武功,你也只是鬧事而已,武術不是用來逞兇鬥狠。」他太瞭解這個妹子的性子。

    「但不知那名喚雨荷的女子有什麼過人之處,讓哥哥甘心授予武功,妹妹願聞其詳。」她淘氣地直瞪著哥哥追問。

    龍浩天斜睨妹妹,沈默半晌,暗自尋思:他若不稍加解釋同雨荷的關係,憑錦鳳的脾氣,勢必會煩著雨荷追根究柢。

    於是他索性坦白道:「我教她武功是為了助她殺一個人。」

    「殺人?」錦鳳這一聽,更覺刺激有趣。「那樣一個女子竟想殺人?」

    「沒錯,為了報仇,我授予她武功,讓她有足夠的能力殺人。」

    錦鳳咋舌問道:「哥哥幾時這般熱心了?那人叫啥名字?怎麼會得罪了她?」

    「他叫王逵。」

    「王逵?」錦鳳笑了。「有你親傳的武功,我看這王逵是命在旦夕了。」

    *****

    位於中原的銀凌縣,只要提起龍浩月,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七年前,龍鳳酒館鬧了一件大醜聞而名噪一時,龍浩月的嫂嫂紅杏出牆,竟和自己的小叔談起戀愛,兩人還無恥地央求龍浩天成全。

    這事鬧得人盡皆知,可縣民們畏懼龍氏一門的武功了得,誰也不敢明目張膽的議論紛紛,但這背地裡,大家對龍二少爺的行徑可說相當不齒。

    然而事過境遷,如今龍浩天消失多年,龍錦鳳隻身擔下酒館,而龍浩月或許是想彌補罪惡感,竟然在四年前,和他的夫人——前嫂嫂葛香雲,搬進了雲鵬山莊,開始廣納各方落魄的英雄好漢,不時周濟饑寒窘迫的縣民,只要縣民有難,他一定熱心幫忙、來者不拒,利益所趨下,現在他反成了縣民口中的大善人。

    他一出門可說是前呼後擁,沿路「恩公」聲不絕。莊前總是聚集著十方好漢前來投奔,如今龍浩月的義行遠近馳名,他的雲鵬山莊簡直可當是銀凌縣的代表。

    龍浩月贏得了葛香雲的青睞,也贏得了權勢與財富,更贏得了縣民的心,然而他仍慣常的神色黯然,眉頭深鎖、落落寡歡。

    他的憂愁,葛香雲自然全看在眼底。

    他們的愛情經過了太多風雨,也傷了無辜的人,然而,倘若時光倒回,她深信他們仍會犯同樣的錯,因為愛的力量那麼兇猛,令人身不由己、情不自禁。

    今兒個是個艷陽天,龍浩月同他那批好友們上茶樓飲茶,她則堅持要親自幫他整理書房,而傭人們則站在一旁聽候差遺。

    她先收拾了桌上雜物,跟著擰乾抹布,仔細地擦起書櫃,擦到最後一格時不小心碰落了一部辭典,一卷畫軸滾落地上,軸心滾開來,秀出清麗脫俗的山水畫。

    葛香雲身旁的那些傭人好奇地圍攏過來,凝視那幅畫,驚歎聲此起彼落。

    「夫人,好精緻的畫呀!」

    「是啊,那樣清幽的風景怪不得題了『桃花源記』這名字。」

    又有人怪道:「夫人,這麼好的畫,爺怎不掛起來?收著多可惜。」

    葛香雲看了這畫,甚是喜歡,她拾起來細細端詳,越看越是愛不釋手。

    「是啊!這樣好的畫不掛起來簡直糟蹋了。」她微笑地歎道,於是命人立刻去街上找畫匠裱了框,拿回來掛上。

    晚些,龍浩月進了書房看見那畫兒被掛上,竟發了好大的脾氣,責問下人:「是誰大膽,擅自將這畫掛上?」

    傭人們不曾見老爺這般生氣過,全都嚇得六神無主,支吾了半天,話也說不清楚,倒是正端了甜品過來的夫人聽見了斥喝聲,忙進來詢問。

    「怎麼了?浩月?」

    「是誰將這幅畫掛上的?」他怒氣沖沖的質問。

    「是我。」葛香雲承認道。

    「是你?」他重重歎了一聲,然後迅速將畫拿下來,高聲道:「香雲,你別亂動我書房裡的東西!」

    從來沒受過他這般臉色,葛香雲一時又驚又委屈,噙著淚小聲的道歉。「對不起,我整理書房見這畫挺好看的,所以……」

    「噯,不是說過書房我自己整理嗎?」他神色慌張地嚷嚷,像是她犯了多大的錯誤。

    葛香雲被他的臉色嚇著了,她怔住了,臉色瞬間慘白,眼淚含在眼眶裡呼之欲出。

    龍浩月抬起臉,見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驚覺自己失態了,他忙拉住她的手直道歉:「好香雲、乖香雲,千萬別哭,你一哭我就心痛得受不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一時慌張,說話大聲了些,我沒半點責怪你的意思,你千萬別認真了。」

    葛香雲當然認真了,平白的一張畫,竟可以叫他慌成這樣,這之中定有什麼玄機,她先是被他吼得難過,現在他這樣哄她,她心中自然困惑起來。

    「浩月,這畫是打哪兒來的?誰送你的?」難道是某個愛慕他的姑娘送他的?要不他幹麼……

    「老天,你想到哪去了?」他笑了,深情的凝視嬌妻,伸手憐惜地擦去她眼角的淚。「我只是……只是因為這張畫是我好不容易托人買來的,掛出來怕沾了灰塵,所以寧願將它藏著。」

    葛香雲凝視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閃爍,和平時不一樣,好似在隱藏著什麼。她旋即不悅道:「你說謊。」

    他怔住了,跟著尷尬地陪笑道:「我沒說謊,你可別胡亂冤枉我!」

    葛香雲狐疑地瞅著他瞧,然而卻體貼地不再逼問。

    「罷了,你對我的好天地可鑒,我又有什麼好懷疑的?只是……自從三年前你消失了一陣,回來幫我贖身後,整個人就變得好消沈、好憂鬱,浩月,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她擔心的問道。

    龍浩月怎麼可能說出口,那是他最想遺忘的醜陋往事,他恨不得抹煞那不堪的一段回憶。

    「沒有,你別疑神疑鬼的,弄得我也不開心了。瞧,你要是真喜歡那畫兒,我把它掛回去就是。」他說著,真把畫掛回牆上。「看吧!根本沒什麼事嘛!」

    他拉香雲坐下。「你煮了甜品給我吃?快讓我嘗嘗,我餓了。」

    葛香雲無奈地搖搖頭,微笑地侍候他吃甜品,暫時把滿腹的疑問先擱置一旁。

    *****

    「好可愛的松鼠。」

    正在喂小雲吃東西的白雨荷,聽見了龍錦鳳的聲音,抬起臉看了她一眼,旋即又低下臉餵食松鼠,她坐在前廊屋簷下,並不理會龍錦鳳。

    「這麼冷漠?看來我是被討厭了。」龍錦鳳咋舌道。她自顧在雨荷身旁坐下,她無視他人的態度,令白雨荷皺眉,她將身子往旁挪遠了些,不希望她打擾的意思已經表現得夠清楚。

    可那龍錦鳳反覺得有趣,身子湊近了些。

    「還在生我的氣啊?」已經兩天了,白雨荷總是沒給她好臉色看。這也難怪,無端把人戲弄了半天,怪不得她要生氣了。

    龍錦鳳笑瞇瞇地,完全無視她的冷漠,自顧自地問道:「這松鼠可有名字?」

    這龍錦鳳的臉皮也真夠厚了,白雨荷心中暗自嘀咕,不耐煩地答道:「小雲。」

    「什麼?」龍錦鳳驚訝萬分。「你再說一次。」

    「小雲?」龍錦鳳似乎有些不滿,雨荷不解,這名字有那麼奇怪嗎?她困惑著龍錦鳳的態度。

    「有個我很討厭的名字,也有個雲字,呵呵呵……」龍錦鳳自顧自地笑著打圓場。

    白雨荷翻了個白眼,將花生米放到松鼠嘴裡,聽著龍錦鳳自得其樂、滔滔不絕地說著:「前兩天我來時跟你開了個小玩笑,你別介意啊!其實我該跟你道謝才是。」

    道謝?白雨荷不解地轉頭瞪著她。

    龍錦鳳親熱地抓住她的手,笑嘻嘻地說:「當然啦!我會千里迢迢來這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還不都是因為擔心我老哥隻身在這兒,每年總要親自來看看才放心,只不過這些年忙忘了。」她又說:「唉!其實我一直想勸他下山,我怕他這樣孤僻下去,早晚悶出病來,現在看見他有你相伴,我放心多了,兩人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我並沒打算久住。」白雨荷直言道。

    「是是是,我聽說了你的事。」龍錦鳳又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說起來你和我哥哥都受過感情的傷,如果你們倆能夠——」她的如意算盤被雨荷冷漠的聲音打斷。

    「我說過,我和你哥只是各取所需,我們之間沒有情意可言。」

    但龍錦鳳還不死心,積極的想撮合他們。

    「我知道,你嫌我哥哥太冷淡、太寡言,但他原本不是這樣,他會變得那麼孤僻全是因為一個薄情的女人。」提起這事她就一肚子氣,滿腹怨氣地道:「這女的名字我提都不屑一提,就因為她的三心二意、貪得無饜、見異思遷、薄情寡義,害得我家兄弟反目成仇,一家三口各奔東西、離散三處,還害得我哥哥鬱鬱寡歡、顏面盡失,那女人真可惡極了!」

    這倒引起了白雨荷的好奇,龍錦鳳根本把那女子說得一文不值,這其中似乎有個傷心、曲折的故事,她揮去小雲,擰眉問道:「你是說,你們還有個弟弟?而且浩天深愛過某個女人?」白雨荷想起許久前她剛認識他時,有次他突然將她擁得好緊,好似在回憶著某人,又想起龍浩天孤獨哀傷的笛音,也似在憑弔某人。

    原來是真有個女子讓他熱情地愛過。

    「那個女人呢?」她好奇地問。

    龍錦鳳因不屑而握拳,她恨恨說道:「她先嫁給了我大哥,跟著和我弟弟偷情,最後她無恥地央求大哥成全他們,簡直可恥、下賤,都是她勾引我弟弟,要不然他怎麼可能會做出這樣對不起大哥的事?」畢竟是自家人,錦鳳言語間盡只袒護弟弟。

    原來龍浩天受過這樣的傷害,難怪他寧願選擇孤獨,她不勝唏噓道:「沒想到他有這樣一段過去。」

    「你也怪可憐的,被人背叛,錯救了一個喪心病狂的混人。你放心,我龍錦鳳和你結為姊妹,我當你的靠山,和你一起下山去殺那歹人,只要有我『辣鳳子』,別說一個王逵,就算來了十個,我也可以殺他個輕而易舉、乾乾淨淨,連根骨頭都不剩。」錦鳳保證道。

    白雨荷很是詫異,她們素昧平生,她卻這般熱情,忽然之間,雨荷對自己先前的冷漠慚愧極了,她感動地哽咽道:「怎麼好麻煩你?」

    「什麼麻煩?都說了我們拜把當姊妹,以後你叫我聲姊姊不就得了?不過……」錦鳳滴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笑道:「不過為了更容易報仇,你最好將哥哥傳你的刀法傳給我,這樣我才好幫你。」

    白雨荷先是愣了愣,接著噗哧笑出聲來,說了半天,原來她希望學得浩天的功夫,好狡猾的心思,好伶俐的腦袋,好積極的性子,虧雨荷方纔還感動得幾要落淚。

    看見白雨荷笑了,錦鳳興奮地直接拉著她手臂問:「怎樣?行不行?」

    *****

    初夏,日光漸暖,午後和風拂揚,天朗氣清,天上雲蒸霞蔚,河畔水波粼粼、銀光點點。

    龍浩天背靠著梧桐樹,綠葉成蔭,他原是在樹下吹奏木笛,然後白雨荷來了,很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下,靜靜聽他吹著曲子,曲罷,她還詠了一首詩:「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然後就沒再開口,只靜靜聽著他吹曲子,而他亦很有默契地一貫沈默,時間就這樣一滴滴溜逝,日光點點西斜,突然有個東西撞上他的肩頭。

    他停了笛聲,轉頭發現原來是她睡著了,不知不覺倒在他的肩上,她沈沈睡去,輕緩地呼吸,氣若幽蘭。

    龍浩天霎時不敢亂動,怕驚醒了她一場好夢。

    他苦苦地僵直著肩膀維持姿勢,偏著頭凝視著她,日影透著扶疏的枝葉落上她白皙的臉,長長的睫毛,輕盈纖柔得如蝶翅,櫻紅濕潤的唇瓣像只闔起的貝,清秀的身骨,柔弱似脆弱隱世的蘭花。

    他竟就這樣望了她許久,是心中有鬼嗎?還是氣氛作祟?他怎麼覺得白雨荷比當初乍見她時更美了?他很少這樣仔細地好好看她,這一看竟捨不得移開視線了。

    他覺得時間凝結了,那麼安詳、平靜又純真的睡容,看來如此需要受人守護。

    然後兩朵烏雲密集過來,風大了,遠方雷聲也重重的響起,雨開始密麻地落下來。

    龍浩天伸手將褐色披風用雙手撐起,遮住她熟睡的身子,而她仍渾然不覺地,枕在他肩上作著好夢。

    她臉頰的溫度溫暖了他的肩膀,他就這麼無聲地靜靜聽著雨聲,凝視她的睡顏,他露在披風外的身子濕了卻渾然不覺,他只是想白雨荷難得熟睡,往常夜裡她總被噩夢折騰,此刻睡得這般沈,他不願驚醒她。

    漸漸他開始覺得肩膀酸痛,撐著披風的雙手也酸疼了,然而他還是默默地任她安穩地睡了好久好久……

    終於雨停了,躲雨的鳥兒也出來啼唱了。

    龍浩天擱下披風,凝視雨荷,他情不自禁地俯身湊近她的臉,想親吻她睡著了的紅唇,他小心的輕輕貼近那兩片唇……

    「唔……」白雨荷呻吟一聲睜開眼,龍浩天及時別過臉去。

    她伸伸懶腰,看見潮濕的大地,喃喃自語道:「怎麼方才有下雨嗎?」她起身看看天色,兀自懊惱道:「糟了!約好要教錦鳳刀法的。」她慌張匆忙地離去,留下龍浩天含情脈脈凝視她的背影。

    *****

    夏天到時,白雨荷和龍錦鳳向龍浩天告辭。

    「大哥,你真不下山?你不想看看咱家酒館嗎?你一點都不懷念家裡嗎?」龍錦鳳說服他下山。

    「我今生不想再回銀凌縣,你們自己保重。」龍浩天堅持。

    「大哥,你放心讓白姑娘自個兒去找仇人嗎?你不幫她嗎?」

    「別勉強他。」白雨荷溫和地阻止錦鳳,她盈盈望著龍浩天,拱手說道:「珍重。」

    「雨荷……」龍浩天濃眉深鎖,千言萬語到唇邊只化做一點無聲的輕歎,他凝視著她雪白明媚的容顏、抿緊的紅唇,他的不捨和惆悵、他的萬縷柔情全藏在那對黑眸裡。

    他把龍家祖傳的那柄彎刀遞給白雨荷。

    「你已經使慣這把彎刀,希望它能幫你達成心願。」他相信有妹妹的照顧,白雨荷應該可以平安抵達銀凌縣。

    白雨荷感激地深深凝視他,兩人的目光無言地糾纏,欲言又止的曖昧情愫無聲地交融。

    「保重。」她收了寶刀,留下簡單一句話,狠下心掉頭,同龍錦鳳頭也不回地離開。她心底興起莫名的惆悵失落和悲傷,她走得又急又快,姿態瀟灑堅決,她把那不捨的情緒隱藏得很好,就連同行的錦鳳也看不出來。

    只聽錦鳳兀自歎道:「唉!我以為大哥愛上你了,可是看他方纔的模樣又不像;我也以為你捨不得大哥,可看你的表情又沒半點兒難過。你們相處了四年多,難道彼此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白雨荷笑笑不語。

    怎麼可能沒感情?只是他們都太內斂了,誰也不願輕易地洩漏情感,他們各自背負著包袱,喜怒哀樂不像以往那般直接明顯。或者是經過太多滄桑,對於情愛,他們都有些疲倦和無力了,就算面對喜歡的人,只怕也使不上力輕言情感。

    龍浩天呆呆地凝視她們消失,立於暖暖日光下,他竟覺得孤冷。

    他想白雨荷真的只是在利用他而已,她走得那麼冷漠瀟灑,她心中果真只想復仇,並沒有他。

    於是龍浩天壓抑住自己的情感,他再不願一廂情願地受傷,他早已是情愛底下的一名逃兵,膽小的逃避自己的情感。

    而白雨荷也覺得龍浩天對她沒有其他的感覺,就算他們已有過肌膚之親,就算他們的身體那麼契合親密,然而當她要離開,他卻一點也看不出心痛或不捨的表情,他心中還是只有那個傷他的女人而已。

    她其實矛盾得好想聽他挽留的言語,想聽他說要陪她到天涯海角,想聽他擔心的叮嚀,就算只是嘲弄幾句也好。他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沈默著,連個再見面的約定也沒有。

    白雨荷說不出心中有多麼失落,只是故作堅強地踩著穩定的步伐離去,對錦鳳的疑問也只有苦笑回應。

    *****

    自白雨荷同龍錦鳳回到銀凌縣,雨荷便寄宿龍鳳酒館,還得錦鳳相助,付銀兩差人打聽王逵那歹人的下落。

    龍錦鳳熱心義助,把雨荷的仇人當自己的仇人,凡是進酒館的,不論男女老少,她都細細問過一回,也托了左右鄰里找尋,連個把月下來卻是毫無訊息。白雨荷磨亮了刀,就等報血海深仇,誰知那仇人競消失無蹤。隨著日子飛逝,人海茫茫,想到父母死不瞑目,她越是鬱鬱寡歡、愁腸百結。

    龍錦鳳見她日漸消沈,拿了酒菜來安慰她。「妹子,休要性急,我已經派了不少人馬,早晚會有那歹人的消息。」

    白雨荷凝視窗外漆黑的三更天,黑茫茫的景色,心中只覺無助。

    「好姊姊,我知道你待我情深義重,自來縣裡,無一不得您照料,心底的感激不可言喻。」雨荷萬分感激道。

    「說這些幹麼?」錦鳳爽朗笑道:「你只管安心住下,有什麼煩惱拋給明日,姊姊先敬你一杯。」她把酒的姿態豪邁不輸男子,仰頭一飲而盡。

    雨荷從不飲酒,如今心底滿腔苦楚,聽人說酒可澆愁,也就喝了一杯,黃湯下肚,喉似火燒,雙頰立刻紅了起來。

    「唉呀!才一杯你怎麼就紅了臉?」錦鳳看她那清純的模樣甚覺可愛,於是又斟了一杯,存心勸酒道:「好妹妹,今日我倆義結金蘭,不醉不歸。」說著又連幹了她三杯。

    雨荷只覺頭昏目眩、臉酣耳熱。

    「苦也……」她嘴裡嚷苦,卻又笑道:「怎麼你晃來晃去?」

    「我晃來晃去?」錦鳳呵呵大笑。「晃的是你呀!」看來這雨荷酒量甚差。

    白雨荷兀自笑開,半晌後,眼眶卻又紅了起來,她現在真可說是苦中作樂了。

    她傷心地嗟歎一句:「姊姊,如今我孑然一身,這白雲蒼狗、人心險詐的世間,我也只有你及你大哥可信任依靠,倘若沒有你們,雨荷不知會有多麼寂寞孤獨。」

    「唉!別這麼說。」

    雨荷又道:「自我父母遭逢變故雙亡後,我便明白了人心險惡這個道理,凡人都是自私自利,我爹娘從前怎樣告誡我都不信,遇見了王逵,我才真算大開眼界,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人。」她含淚又道:「我對人本已全然喪失信心,直遇見你及你大哥後,才明白不可以偏概全,若不是你們,我一個孤弱女子如何生存?倘若不是你大哥救活我,我早已同父母枉死九泉下,可你們的恩情我真無以為報,只有來世為你們做牛做馬了……」白雨荷誠心說道。

    錦鳳嗟了一聲,忙揮手道:「我才不要你做牛馬相報,來世我們當姊妹才好,我個性剛烈外放,你性情孤冷單純,一個火辣辣,一個冷冰冰,嘿……我們可真是絕配哪!你說是不?」

    雨荷聽了直笑,然後飲酒尋思,半晌後道:「我這幾日搜索枯腸,想那王逵為何音訊全無?只得一個傷心的答案。」

    「什麼?」

    雨荷凝神道:「想我當年救他時他滿身傷,想來是惹了什麼糾紛,得救後為了怕我們知道他真實身份,肯定早就打定主意報了謊名,也許……王逵根本不是他的名字。」

    「唔……」錦鳳聽了覺得有理,連連點頭。「說的甚是有理,王逵若非他本名,咱們如何找他?」這機會簡直如滄海一粟般渺茫。

    雨荷默默無言,只把苦酒盡往唇裡送,臉色哀淒。錦鳳知她心中苦楚,便任由她猛灌酒。

    白雨荷喝了幾巡,頭昏眼花、神態狼狽,她仆倒在桌上難過地嚷:「難道我父母就這樣枉死了?難道就任由那賊人逍遙法外?這世間還有天理嗎?」

    錦鳳安慰地拍拍雨荷纖弱的肩膀。「別急、別氣,我一定幫你揪那人出來,哪怕要十年、二十年,他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我們一定可以找到……」

    「姊姊!」雨荷猛地坐起,抓住錦鳳驚嚷。「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什麼?」錦鳳困惑地聽她嚷嚷。

    「那王逵提過他女人的名字,好像叫什麼『香雲』的……」

    匡的一聲,錦鳳不小心碰落了酒瓶,酒瓶落地應聲碎裂,發出刺耳的聲音。

    龍錦鳳傻著,沒俯身去撿,只顧愣愣地望住白雨荷,半晌說不出話來。

    雨荷兀自說了下去。「香雲……什麼香雲……啊!是葛香雲!我想起來了。」

    「你確定?」錦鳳牢牢抓住她的臂膀質問,神情有些激動。

    「我確定。」雨荷肯定的點頭。

    「有沒有可能聽錯?」

    「沒可能。」她斬釘截鐵地回答:「當時在滂沱大雨中,他說他為了心愛的女子才放膽干下歹事,那女子的名字我不可能聽錯,是葛香雲,就是葛香雲!我當時又恨又嫉妒,但這個名字錯不了。」

    「也許……」龍錦鳳臉色灰白、神色倉皇,囁嚅著說道:「也許……這也是個假名。」

    「不可能,這肯定是真名。」雨荷堅決答道,細細想來,當初他給松鼠取名叫小雲,又說過他喜歡雲,葛香雲這名字錯不了,所有的線索全指向這名字。「明天起我們就差人查這個名字,肯定會有消息。」

    龍錦鳳沒應聲,只是呆愣著。

    雨荷見狀搖她。「姊姊?」

    龍錦鳳回過神來,她眼神閃爍地盯著雨荷,欲言又止,然後她斟滿酒,連著狂飲三杯方休,她望著遠方,迴避雨荷的視線說:「看樣子肯定找得到了,恭喜你。」

    「等找到了葛香雲,我便提她人頭去給那謊稱王逵的看,叫他嘗嘗痛不欲生的滋味,然後連他一併宰了。」雨荷恨恨地說道。

    她的話令一向膽大豪邁的龍錦鳳打了個哆嗦,不寒而慄。

    龍錦鳳握牢酒杯,顫聲囑咐雨荷:「那倒是,不過如今好不容易得這唯一的線索,想來絕不能打草驚蛇,妹妹,你在復仇之前最好留在這館裡,切莫拋頭露面,若是不巧讓那賊人認出你來,心生防範或是連夜潛逃,豈不功虧一簣?」

    白雨荷聽了,滿口答應。「正是,還好姊姊細心,提醒了我。那麼我就只在這館內走動,外頭之事,就有勞姊姊打點了。」

    「無妨,如今有了眉目,總算你心中大石擱下,來來來……陪我痛飲好酒。」錦鳳趕緊調離話題。

    雨荷心中大快,也不顧自身酒量甚薄,放膽狂飲,等酒勁來時,一陣天旋地轉,她昏睡過去。

    錦鳳將她安置床上時,窗外天已灰白,霧氣氤氳。

    龍錦鳳回到自己廂房,兀自呆了一陣,對窗外歎氣連連,然後憂心仲忡地在案前振筆疾書,跟著到廚房抓了信鴿,將信縛於鴿腳上放走它。那鴿子撲撲地飛上天,往終離山方向飛去。

    她一夜未寢,只是自言自語,不敢相信地連連直歎:「天下竟有這等諷刺、巧合的事?這麼殘忍的安排,莫非是命中注定,或冥冥之中的報應?」她憂心地枯坐到天明,整個人沒了主意。

    弟弟啊!弟弟,你該不會真這麼傻、這麼糊塗吧?當初姊姊不借錢給你贖回葛香雲,真是因為替你覺得不值、替大哥出氣,才會……可是你該不會就為了那女人幹下這天誅地滅的惡事?不,我不信,白雨荷肯定弄錯了,我弟弟才不是那種人,浩月不可能這麼做……

    龍錦鳳不肯相信那醜陋的事實,她想這其中定有誤會,她要弄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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