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鳳帝攜同所愛游江南,果然應齊王所邀,於正午時份,駕臨百花園賞花。附近一帶的文武官員也在齊王邀請之列。東方彥、西門儀、北冥三人恰好也身在江南,亦被鳳驍召來了。金牌名捕中,只有遠『貶』南蠻的南天少天一人缺席。
賞游完畢,齊王設午宴於花園之中,以鳳驍為首,眾人分桌而座,中央數十個絕色舞姬輕歌曼舞,氣氛熱絡。
「儀,怎麼今天如斯安靜?」鳳驍親切地笑道:「平日數你最多話,怎麼今天悶聲不響,連見了美人也不調戲幾句?」
齊王不待西門儀回話,已經搶白道:「想是本王請來的舞姬不入西門大人的法眼吧。可惜本王面子不夠,請不動你家月影姑娘。」
「月影姑娘?」鳳驍挑眉。
一旁的文臣連忙湊趣道:「稟皇上,月影姑娘不單是咱們揚州第一舞姬,還是映月樓樓主,映月樓彙集了天下能人,歌舞表演可謂妙絕天下。」
鳳驍與楊朗相視一笑,前者打趣道:「啊?有這等事?那待會可得到映月樓見識見識。」
「那最好讓西門大人請客,反正映月樓早晚會成為西門家的產業。」眾人起哄取笑,西門儀也只是維持他一貫瀟灑的笑容。
「歌舞表演有什麼了不起?」齊王仰起臉,冷哼一聲,轉向鳳驍才恭謹地說:「老臣為皇上特地從西域請來了雜技團,全是正正宗宗金髮碧眼的西域人,他們的拿手絕活才教人大開眼界呢。皇上稍等一會,老臣這就去看他們安排得怎麼。」
鳳驍點頭允了,看著齊王樂顛顛地小步跑去,才轉頭壓低聲音問:「儀,怎麼啦?那老頭挑釁你,你也不損回去?」
眼見避無可避,『西門儀』輕咳一聲,含糊地答道:「老毛病發作了。」聲音竟出奇沙啞難聽。
「哦,難怪你整天都不開口。」鳳驍諒解地點頭。西門儀小時候有怪病,每到春夏交替,嚨頭會發癢,嚴重甚至導致失聲。這事只有他身邊幾個好友知道。
「又發作了?已經很多年沒發病了吧?怎麼忽然復發?」東方彥疑惑地問。
「定是他夜夜笙歌,通宵達旦,把身子掏空了。」鳳驍理所當然地說。東方彥想想也接受了。
『西門儀』見過關了,不禁悄悄鬆一口氣。
回想昨夜……
血姬仔細叮嚀:『影兒,西門儀既然不受控制,那就只好由你易容頂替他。姑姑已經替你打造好人皮臉具,你跟西門儀的身量雖大有不同,但把鞋子加厚塾高,在衣內縫上特製物料,短時間內還可以瞞過去。』
『但影主不會模仿別人聲音之術,只要他一開口……』阿奴擔憂地問。
『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影兒決計不能開口。』
『這樣只會更引人思疑……』
『稍安無躁,此事我自有解決的法子。』日影安撫二人,冷靜地道:『西門儀曾向我透露,他自小有頑疾,於春夏時份,只要長時間處身花間,他的鼻喉偶然會麻癢難擋,聲音亦變得沙啞。明天不是去賞花嗎?姑姑想必定有讓聲音改變的藥……』
……
日影從沉思中回神,看見齊王又樂顛顛地跑回來,大聲叫道:「來了來了,表演開始了。」
一眾漂亮的西域男女載歌載舞地出場,有的吞吐著火焰,有的轉著盤子,有的揮舞著綵帶,果然是先聲奪人。
日影心神一震。
終於來了。
『明天宴會我族死士會偽裝成雜技團員,在表演中行刺鳳帝。雖然他們成功機會極微,但至少可以引起混亂。在危急關頭,鳳帝定會讓人先護送楊朗離開。那時就是你的機會了。』
『可是在場人數眾多,怎能確保鳳帝會命西門儀擔當護送任務?』
『最重要的任務必然會交給最信任的人。在場的雖然多是鳳帝心腹,但若數最信任,必然是西門儀。西門家自三百年前已經是鳳家家臣,專職刺殺及打探機密等見不得人的勾當。後來才輾轉成立飛鴿山莊,明裡是獨立行事,但暗中卻依然替姓鳳的賣命。上代西門家主早亡,當時鳳家當家,鳳驍之父把年僅五歲的西門儀接到家中,讓他從小跟隨長子。西門儀等於由鳳帝撫養長大。鳳帝手下能人無數,但奇人異士多數桀驁不馴,行事獨立有自己的主張。唯獨西門儀,此人雖然玩世不恭,於眾人中亦不見才幹特別出眾,但只有他會為鳳帝做任何事。』
日影記得血姬說這番話時,看著他幽幽的歎了口氣,眼神極之凝重……
搖搖頭,把腦海中雜念揮去,日影將注意力拉回場中。玥族的死士正在表現劍舞,而這亦是他們約定行動的時刻。
為首的舞者趁眾人看得如癡如醉,悄悄向下手打了個眼色。
「鳳驍!納命來!」隨著一聲呼嘯,眾人,包括日影和玥族死士均大吃一驚。
一名黑衣人從天而降,揮劍直刺鳳驍,此人劍法之凌厲是日影生平僅見的。而同一時間,百花園週遭竟湧出數十名殺手,場面瞬間陷入混亂。
「人來快保護皇上。」齊王大呼小叫。但鳳驍已經跟黑衣人鬥到難分難解,東方彥及北冥等幾名武將亦迅速應變,分別對付刺客,及指派人手保護文官及一群『無辜』的舞者。
事出突然,日影無措了。他應該指揮眾死士與神秘刺客聯手?還是先按兵不動?
在他猶豫不決之際,鳳驍突然叫道:「儀,先護送朗兒到安全的地方。」
日影一咬牙,拉了楊朗就走。事情發展雖與預期不同,但他們的標是擒拿楊朗以挾制鳳驍,目的既然已達到,倒也不必再犧牲族人的性命了。
日影帶著楊朗穿越王府彎彎曲曲的迴廊。
「你想帶我到那裡?」楊朗雲淡風輕地問。
日影不答,一個勁兒拉著他往側門走,那裡阿奴正等著接應他。楊朗得不到回應也沒在意,表情淡然一如透明的冰晶。
忽然,假山後竄出兩名婢女打扮的刺客。日影連忙把楊朗推開,側身避過暗算,奪過對手的劍,嚓嚓兩招清脆俐落地解決二女。
「出手好狠呢。」楊朗詫異。
日影眼中掠過一絲不屑,隨手扯著他就走。但沒想指尖才碰到楊朗的手腕,竟不怎知地一滑。
抬頭一看,楊朗依舊一臉恬淡,只是輕柔地問道:「你把西門儀怎樣了?沒傷他性命吧?」
日影一驚,強自鎮靜道:「朗公子受驚了,目下情況混亂,我們還是先離開王府。」
楊朗搖搖頭,彷彿在教訓孩子似的笑,「還要冒充嗎?你可知道西門儀是從不殺女人的,所以你絕不是他。」
日影無言,只聽楊朗繼續說道:「你把儀的神態和語氣都學的很像,也算難為你了。但能學得如此神似,你必定是他身邊親近的人。難道……是剛才眾人提起的月影?」
日影不答,但眼中難掩震驚。這個氣質飄逸,有如謫仙的男人,竟如此精明?
「一個歌舞姬斷不會有此驚人之舉,你真正身份是什麼?……不願說嗎?那我們就來談談你的目的吧。要殺我不必大費周章引我出王府,所以你是想把我活捉以要挾鳳驍?你要鳳驍為你做什麼?還是,你想把他怎麼樣了?」
「你那麼聰明,又何需問我。」日影冷聲說。
「你生氣了。」楊朗淡淡一笑,「不過,無論你的目的是什麼,我也不喜歡受制於人。」這句平平無奇的話,竟隱現皇者霸氣。
「這只怕由不得你!」日影冷笑一聲,疾爪楊朗胸前要穴。但楊朗上身不動,腳下一溜,輕輕巧巧就避開了。
日影一愕,收起輕敵之心,認真應付。可是十餘招後,任他劍掌爪齊使,也沾不到楊朗半點衣角。
「你武功竟然這樣好!」日影大怒。
楊朗啞然失笑。他什麼時候自稱武功不好了?為什麼眾人都愛把他當成弱不禁風的瓷娃娃?
「你不可能帶走我的,我也不來為難你,希望你也別傷害西門儀。」
日影默然,此時人聲已近。他也不得不走,只是就這樣走,他不甘心!錯過這次,以後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看著楊朗轉身而去,日影猛地咬牙,就算不能以楊朗挾制鳳驍,至少,也要讓他嘗嘗痛失至愛的滋味。
「楊朗,你還記得月華公主麼?」
楊朗一震,回頭。
日影扯下臉具,露出劍眉星目。
「你是月華公主的幼弟?你沒有死?」楊朗震動了。
「姐夫……」日影一步步靠近。
「姐姐很想你,你這就去陪她吧!!」
劍光一閃,楊朗當胸被劈了一劍,身體如飄絮般騰飛,墮落,委地。
看著這謫仙般的男人倒地,日影心中奇怪地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反而感到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
當他猶豫要否多補一劍時,鳳驍的聲音已經隱約傳來。日影當機立斷地撤退,當他跳越圍牆,離開王府時,仍可隱約聽到那聲撕心的叫喊,淒切地劃破天際。
「朗兒!!!」
王府外,阿奴早已備好馬車接應,眼見主子一人狼狽而回,已知不妙。
「失手了,但我砍了楊朗一劍,他生死未卜,不過胸口受創相信凶多吉少。」日影匆匆跳進車廂,卸下『西門儀』的裝束。
「殺了這負心人也總算報了一點仇。」阿奴點點頭,回頭稟報道:「大長老吩咐無論事成與否,咱們暫時撤回西域。她已經安排好眾人分批撤走,我們這就出關吧?……呃?影主,你怎地換回女裝?月影身份惹人注目,你還是以本來臉目比較方便行走。」
「回映月樓。」日影冷聲吩咐道。
「啊?」這太危機了吧。
「我要接西門儀。」
「西門公子會願意跟我們走麼?」阿奴又驚又喜。
「這已經由不得他了。」日影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我以他的身份殺了楊朗,中原從此再無西門儀立足之地。」
***
映月樓地下室。
西門儀渾身被鐵鍊所纏,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好動又愛熱鬧的他幾乎給活活悶死。
「啊∼救命∼我快要死了!」無聊得把床帳上的流蘇數了一遍又一遍,西門儀終於忍無可忍大聲叫道:「你們辛辛苦苦把人家抓來,又丟到一邊不理不睬的算什麼?這樣很不負責任你們知不知道?就算不嚴刑迫供,也威迫利誘好不好?至少也應該派個人來套套話呀!難道你們連這個也不懂?那要不要本公子教你們啊?」
「悶死我了∼」頹然倒在床上,西門儀呻吟:「派個美人來陪我喝酒聊天說笑話吧……啊……就算只是養養眼也是好的。」
忽然,『卡』一下輕響,鐵門開啟,月白身影一閃而進。
「影兒。」西門儀看見大喜,「你來跳舞給我看嗎?」
「……」日影無言,哭笑也不得。
「上次的舞蹈真精彩,好看得讓人家著了道兒。」西門儀笑嘻嘻的,好像半點也不生氣。
日影卻是一僵,半晌,幽幽歎息一聲,上前替他解開鎖鏈。
「要放了我嗎?」西門儀側著頭,瀟灑地笑道:「人家就知道影兒捨不得傷害我。」
「……」儀,對不起,我已經陷害了你。
「好了。」脫困的男人舒展一下筋骨,坐在床沿上悠然地問:「現在該坦白了吧。」
現在是坦白的時機嗎?日影一顫,好幾次想開口,卻也發不出聲音。想扯下自己的臉紗,又覺手足酸軟,提不起勇氣。最後只是打著手勢表示:你跟我走,離開這裡之後,我自當把一切坦然相告。
西門儀長眉一挑,還沒回答。阿奴忽然氣急敗壞地闖進來,叫道:「影主,西門公子,你們還磨蹭什麼,追兵已經來了。」
日影聽了,拉起西門儀就走。
可已經太遲了,一道黑色的身形無聲擋著大門,散發出懾人的壓迫感。
「北冥?」西門儀訝異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北冥眼裡閃過一絲波瀾,瞬間回復木無表情,冷聲道:「奉命緝拿欽命要犯西門儀。」
「什麼?!我做了什麼啊我?!」西門儀怪叫一聲,忽然省悟,轉頭向日影問道:「你做了什麼?」
日影不答,反而向阿奴使個眼色,二人倏地提劍,一左一右疾向北冥胸口刺去。
北冥臉不改色,一式『推窗望月』,雙掌同時擊出,正正打在劍背之上。二人均感整條右臂酸麻無力,腕上奇痛徹骨。日影功力較深還能抵擋,阿奴卻不單長劍脫手,連人也給震得飛退。
憐香惜玉的西門公子連忙上前一接。
「影兒,北冥,你倆別打!」西門儀一邊助阿奴調息,一邊大叫大嚷。可惜二人都不聽他的。
日影性情剛烈,忍著痛楚把劍招使狠了。北冥見他一個『年輕女子』出手竟如此剛猛狠絕,也不禁感到詫異。
驀地,日影乘他微一分神,挺劍疾刺向他的臉門。北冥只覺眼前寒光一閃,劍鋒已近在眉梢。
「好劍法。」北冥脫口稱讚,雙手同時快捷絕倫地一拍,把長劍緊緊夾住。精鐵所鑄的劍竟抵擋不了北冥的掌力,被震裂成碎片。
日影驚愕間忽感肩膀一陣劇痛,已經中了北冥雄渾的一掌。
「影兒!」西門儀大吃一驚,又見北冥左掌一動。他已經顧不得替阿奴療傷,連忙疾撲而上,擋在日影身前,接下這致命的一擊。
西北名捕兩掌相交,發出如悶雷般的沉響。二人同時感到手臂一陣酸麻,被對方掌力迫得退後幾步。
日影見西門儀比北冥多退了兩步,而且嘴角淌下一縷血絲,不禁大驚失色。而阿奴亦機伶地掏出一枚煙霧彈往地上擲。
地下密室瞬間煙霧瀰漫,充滿辛辣刺鼻的味道。
北冥連忙摒著呼吸退出門外,直到密室毒霧散去,西門儀等三人已經逃去無蹤了。
密室深處有一條秘道直通出揚州城,出口就在城郊一處森林,三人狼狽逃出時,天色已經昏暗。
「你倆到底闖了什麼禍?」西門儀喘著氣問。
日影想答,可是一張口鮮血就直湧出來,把月白的臉紗染得鮮紅。
「影主!」阿奴尖叫。
「你被北冥的掌力震傷了,我替你療傷。」西門儀扶他坐下,讓他靠在樹幹上,伸手就想解開他臉上的輕紗。
日影大吃一驚,連忙把他拂開。
「影兒,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意?你我之間還有什麼需要隱瞞嗎?」西門儀說著,忽然感到有異,於是伏地細聽。「追兵到了,竟然有幾百騎兵。」
阿奴急道:「那我們快走吧,前面林子早已準備了兩匹快馬。」
「影兒的傷必須靜心調息,不能再在馬背上顛簸了。」西門儀皺眉說。
你們先走,我躲林中養好傷再追上你們。日影示意。
「不行,影主,這樣決計不行,不行留下你一人啊。」阿奴咬著唇,忽地跳起來向西門儀重重叩了三個頭,「西門公子,影主就交給你,請你、請你至少照顧他直至他傷勢復原。阿奴會負責引開追兵的。」
「阿奴,萬萬不可,就算要冒險也該由在下去。不若,就讓在下一人就跟他們回去,相信他們不會對我怎樣。」西門儀憐香惜玉地說。
日影和阿奴均是一震,阿奴急得跳起來,道:「不要擔心,咱們西域千中挑一的馬駒,不是中原的馬可以媲美的。阿奴不會有事,只求西門公子無論如何暫時擔待影主的安危。」
「阿奴!」西門儀急叫,但阿奴已經向森林深處跑去了。沒多久,二人聽到蹄聲得得,而追兵亦呼嘯著循聲追去。
默然半晌,聽門儀柔聲道:「我們安全了,影兒,現在先來療傷吧。」說著伸手解開日影的衣領。
日影一驚,連忙把避開。他傷在胸前,要是讓西門儀看到,那……
西門儀愕然,旋即柔聲問道:「難道是我誤會了?我一直以為你對我,跟我對你是一樣的。」
日影淒然搖頭,不一樣的。西門儀喜歡他,只因錯認他是『月影姑娘』。而他,他是明知道西門儀是男人……
「影兒,我知道你有許多秘密,你不願說我也不勉強。我也猜到你冒充我做了些不得了的事,但不管你做了什麼,我還是會護著你的,難道你不信任我嗎?」
你這樣說因為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日影狂亂地搖頭。
西門儀捧著他的臉,堅定地說:「我們的命運已經連在一起了,影兒,為了你,無論怎樣我也不後悔。」
「即使我是這樣你也不後悔嗎?」日影尖叫著扯下自己的臉紗。
期待已久的臉孔映入眼簾,那是一張輪廓分明,深刻精緻的臉,配合著劍眉星目,更顯得主人是個俊朗的美少年。
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全黑了,追兵催命的蹄聲已離他們很遠。林中只剩下唧唧蟲鳴,和樹葉的磨挲聲。而西門儀依然呆若木雞。
日影看著他震駭的臉,讀出他眼神流露的排拒,頓感絕望傷心。心力交瘁的他在將要陷入昏迷之前,猛一咬牙給了西門儀致命一擊:「也告訴你吧,我以你的身份殺了楊朗。」
西門儀渾身一震,眼神流露真正的驚駭。
「儀……」半昏迷間,日影嘴角揚起隱約的笑意,「現在就算你再恨我,也回不去了,你只有跟我走。」
***
日影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簡陋的小床上。身上的傷已經料理過,也換上尋常人家的裝束。
這是什麼地方?西門儀呢?日影滿心疑惑,撐起身子東張西望,忽然聽到簡陋的房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西門大哥嘴真甜,人家那有你說的一半好啊。』還有少女清脆的笑語。
『在下說的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教我天打雷劈。』溫柔動聽又誠懇的聲音。日影可以想像到西門儀情深款款的表情。
焉地,一陣『啪勒、啪勒』的聲音。日影感到手掌一陣痛楚,原來脆弱的床板被他捏下一大塊,木屑碎片都插入掌心了。
「怎麼回事?」西門儀聞聲而入,見狀驚叫:「你怎麼拆了人家姑娘的床?小翠姑娘見你生病才好意把床讓你的耶。」
小翠見了連忙道:「不要緊,不要緊,西門大哥千萬不用介懷。一定是你小弟他身體不適才會這樣的。」
「小翠姑娘果然菩薩心腸。」西門儀『深情』地握著人家姑娘的手。
「西門大哥誇獎了。」小翠耳根子都紅透了。
「那裡,我知道小翠最樂於助人。」微笑。
小翠被他一誇,恨不得連心連肺都掏出來,「西門小弟醒了,我去看看他的藥煎好沒,再給他熬點補湯。西門大哥,你也餓了吧?人家去弄幾個小菜給你下酒。」
「這就有勞小翠了。」笑意更深。
以溫柔的眼神目送小翠離去後,西門儀回頭向日影解釋:「你昏倒了,所以我找戶農家讓你休息。」
「為什麼?」日影輕聲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把我押回去,交給你們的皇帝。」星眸閃著異彩,彷彿有所期待。
「我還沒弄清楚事情始末呢,怎能輕率決定。」西門儀攤攤手,自嘲道:「說不定事情太嚴重,連我也脫不了關係。押你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麼?」
是為了你自己嗎?日影垂下眼睛……須臾,抬頭挺胸,正視眼前的男人。
「事到如今,也沒必要再瞞你了。你想知什麼只管問。」
西門儀側頭想了想,首先問道:「你是什麼人?」
「我真正的名字是日影,乃是玥族王子。」
「你是玥族王子?怎麼黑髮黑眼?而且玥族文獻中,沒有你的記載。」西門儀詫異道。
「我的母妃是中原旅人,某次迷失在沙漠之中被我父王所救,後來他們二人相戀,又生下了我。但族中長老認為我身上流著的,是外族卑劣的血,加上的我髮色眼睛,所以我從來不被承認,連名字也不能記在族譜之上。不過亦因此,我逃過戰敗後王族男丁被清洗的命運。」
「喂喂,鳳驍只是把異族兵團驅出關外,真正血洗你們玥族的是西域的金狼王。你要恨也該恨他。」
「金狼王固然是我們仇人,但鳳驍又好得了多少?當年本就是他為了謀朝奪位,而煽動西北各族入關的。可是待他迫得楊朗退位,就立刻反面不認人,起兵屠殺我族,只為當他的民族大英雄。」
「不、不、不是……不是這樣的……」西門儀呻吟一聲,可是當年的事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了。而且立場有異,再說什麼也沒用。「好吧,就當你怨恨鳳驍有理,那朗公子呢?你怎能殺他?他可是你的、你的……」
「我的姐夫。」日影冷冷睨著他,替他接下話頭。
「你知道那你還……」吃驚。
「哼,比起鳳驍,楊朗更加可恨!鳳驍殺我族人畢竟在戰場之上。玥族技不如人,也無話可說。可是楊朗……楊朗身為姐姐的夫婿,不但沒有保護好姐姐,還讓姐姐為他而死。當年聯軍入關,盟主派刺客入宮,姐姐替楊朗擋了一刀代他而死。姐姐這麼愛他,愛他到願意背棄族人,甘願犧牲性命。可姐姐死後,楊朗做了什麼?他為了活命,竟然委身於一個男人,那男人還要是我們玥族的仇人,整件事的罪魁禍首!這樣的無恥之徒留他在世上何用!」
面對憤贗填胸的日影,西門儀感到渾身無力。
「也許你很難相信,但當年的事並不是你所想那樣的。影兒,鳳驍和朗公子他們……還有你姐姐,你姐姐……」哎喲,這怎麼一個亂字解釋得了呢。
「你不必多費唇舌。」日影冷冷打斷他。「無論你說什麼,無論鳳驍楊朗有什麼苦衷,也改變不了姐姐慘死,我族滅亡的事實。也絕對改變不了我要復國的決心。」
「你要復國?」一怔。
「不行麼?」瞪眼,日影冷聲說:「我本想擒住楊朗,迫鳳驍出兵消滅金狼族,收復我玥族國土,沒想到楊朗的武功竟這樣高強。可恨!」
「那假如真的讓你拿住朗公子,鳳驍又真的替你們復國,那以前的恩怨就算是揭過了嗎?」西門儀歪著頭問。
「當然不!削弱天朝實力,以待將來一舉攻破,才是我的最終的目標。」
「你志向倒不小。」西門儀苦笑,「這麼說,無論鳳驍他們跟你有沒宿怨的也沒分別,只要對你復國大計有利,你是不吝於利用任何人的。」
「不錯!你罵我卑鄙也好,無恥也好。我本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為了守護我族,我早將自尊、道德、人情、一切一切都拋棄了。」日影咬著唇,「我連裝女人欺騙你做得出來,還什麼是我做不出的呢。」
「喂喂,此事以後再也不要提了。」西門儀連連擺手,一臉晦氣道:「若傳了出去,讓別人知道本公子男女不分,我都沒面活了我。」
日影垂低頭,半晌,幽幽問道:「你很恨我吧。」
「難不成你還期待我感激你?」
「那你怎不把我交出去?」
「傻瓜,若把你交出去,你就死定了。」西門儀搖頭歎氣,「那天百花園發生的事全被封鎖了,朗公子生死未知,若他有個什麼,不,就算他平安無事,鳳驍也饒不了你。」
「我的死活管你什麼事?」
「怎麼不管我事?我怎能讓你死……影兒……」握起日影的手,西門柔聲說。
「儀……」日影一震。
「影兒,你死了我可損失慘重,血本無歸了。」
「血、血本無歸?」
日影愕然,看著西門儀從懷是掏出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條,和小一盒印泥。
「那是什麼?」日影傾身一看,尖叫:「欠條?欠債九千七百八十萬兩?喂?喂?你幹什麼啊你!」
西門儀已經飛快地在他指上抹上腥紅的印泥,往宣紙上一按,留下清晰的印痕。
「你怎可以這樣?我什麼時欠你錢了?」日影氣得跳腳。
「條子上寫得清清楚楚。」西門儀懶洋洋地把欠條舉在他面前。
「清楚?」定睛一看,日影念道:「翡翠原石一塊一千萬兩、開山辟路工程費用二千萬兩、絕世點子三個合共三千萬兩!!!」
「很便宜吧?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妙計喲。」西門儀笑得跟條狐狸似的。
便宜?日影狠狠瞪他一眼,再看下去,接下來的都是一些流水帳,可惡的西門儀,連吃飯喝茶看戲乘轎子的花銷都算進去,而且還加了許多虛頭。
「什麼啊?如果你是姑娘家,當然由本公子請客,可你是男的,難道不該湊回份子麼?嗯?算多了?男子漢大丈夫不要斤斤計較,本公子讓你請客是你面子。」西門儀振振有詞。
日影忍著氣,把這畢糊塗帳看到最後。
「什麼?西門儀陪伴費用每時辰十萬兩???」
「你也覺得很佔便宜吧?」
「去你的便宜!!!醉香樓的紅牌姑娘叫價才一百兩!」
「此言差矣,醉香樓的姑娘怎及得上本公子半分?她們會為你撈月射日麼?她們懂討你歡心麼?她們長得有本公子看?及得上本公子能言會道?」西門儀扇著扇子,翩翩地笑。
「可是……可是……就算是……這一切一切都是你自願為我做的呀!我又沒勉強你!」可憐的日影快要氣得吐血。
「本公子為的『月影姑娘』,你是日影王子吧?」西門儀臉色一沉,說到錢他最認真了。「假如是為美人兒,花再多的錢再多的心思,本公子眉頭也不皺一下。可是你,臭小子一個,怎可相提並論?」
日影無言,過了一會才輕輕的問:「男人女人對於你就這麼大分別?」
「如果說女人是天上的雲,男人就是地下的泥。你說分別大不大呢?」
日影啞了,狠狠咬著下唇。
「喂喂,別咬。」西門儀連忙搶救那片薄唇,「這又何苦?你就是咬出血來,這債也是要還的呀。」
日影一聽,氣得拂開他,「我就是不還!你不爽殺了我吧!」
「喂喂,你怎能這樣啊。」某錢鬼跳腳,「你好歹也是皇族後裔,將來復國了,還是個王呢,怎可以撒無賴。」
「抱歉,我這個沒落王子就是身無長物。」日影一臉倔強,旋又自嘲似的說:「其實你也該想到吧,玥族滅亡,我帶著小數族人四處逃避金狼族追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你怎可能在我身上壓搾到油水?」
「不會吧?」西門儀小心翼翼地問:「只要你開口,你的族人多少也湊給你吧。」
「我的族人都在嚴酷的環境下掙扎求存,合集到資金都用在復國上。」
「傷腦筋……」西門儀重重地吐出一口氣,「唉,真拿你沒辦法,只好……」
日影欣慰地抬起眼睛,西門儀總算沒絕情到底。
「只好讓你分期攤還了,幸好我也會跟你去西域,不怕你跑了。」
「啊?」
「啊什麼?你不是很盼我跟你走嗎?在昏迷中都叫著喊著要我跟你走。」
「我當時……」日影臉上一熱。
「我明白,沒我護送,你一人也逃不出中原。我明白的,保鑣費我會收你便宜點。」西門儀欠扁地笑,笑得讓日影直想打歪他的臉。
***
蹄聲得得,馬車在偏僻小路上徐徐而行。
「你真的願意跟我走?」在離開中原的旅途上,日影不只一次這樣問。
「不走難道留著替你背黑鍋?」西門儀打了個呵欠,舒舒服服地躺進車廂,以懶洋洋的語氣問:「還是說,讓我成為代罪羔羊根本就是你的計劃裡的一部份?」
日影心中一痛,被那名為內疚的感覺刺傷。
「不,不是。」垂頭,率直的西域王子吶吶地說:「我的確曾這樣想過,只要你一死,讓案子死無對證會少了很多麻煩,可是這個念頭我早已經打消了。」
「嗯,是因為看我走投無路了,留著也許還有用得到的地方?」
「我本也以為你走投無路,可是想想清楚。其實你大可以向鳳驍解釋,你沒有殺楊朗的理由,鳳驍會相信你的不是嗎?」
「原來你在懷疑我。」西門儀微微一笑。
日影垂頭不敢看他的臉色。他也不想諸多猜忌,但事關重大,他不能一不廂情願就押上合族性命。
「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毫不猶豫就跟我遠走西域?你捨得下你中原的一切麼?」
西門儀首次露出苦笑,「你不瞭解鳳驍,不瞭解他的可怕,不瞭解他為了楊朗可以做到什麼地步。」
「你害怕所以一走了之?鳳驍不是跟你情如手足嗎?」日影愕然。
「手足?手足之情算什麼?」西門儀聳聳肩,自嘲道:「跟你一樣,我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我認為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命,只要對自己有利,什麼也可以捨割下,甚至犧牲掉。這種想法你應該很明白,不是嗎?」
日影默然。不,西門儀不應該是這樣的。那個溫柔的西門儀,瀟灑的西門儀,快樂的西門儀,愛護女性的西門儀,不應該是這樣的……憤世嫉俗……是自己的出賣改變了他嗎?
「你以為我很想舍下榮華富貴,訣別熱鬧繁華的溫柔鄉,跑到鳥不生蛋的西域去?我也是身不由己好不好?」
看著活潑樂天的男人一臉懊惱,日影心中一痛,不禁低聲道:「對不起。」
西門儀聽了微感愕然,忍不住揉揉他的頭髮,失笑道:「傻小子,成王敗寇,沒有什麼對不起的。你我各為其主,要怨只好怨自個兒技不如人。」
「西門儀……」
「更何況,我為人很看得開的。只要有錢,有熱鬧,有醇酒,有美人,在哪裡我也可以活得很逍遙。」
日影低下頭。雖然西門儀沒有口出怨言,但他心裡還是恨的吧。無辜成了通緝犯,跟昔日好友反目,拋下原有的身份地位,被迫遠走他鄉……他就算表面嬉皮笑臉,表現得毫不在乎,但心裡一定很難受……
「儀,對不起。」日影心中柔情牽動,衝口而出道:「相信我,你失去的一切,我將來都會補償你。」
西門儀眼裡閃過一絲異樣,旋又笑著握起日影的手,『情深款款』地說:「王子殿下,我相信你。將來你復國了,一定要給我封個大官啊。」
日影臉上一熱,點了點頭。
「我要俸祿很多很多,但很工作很悠閒的職位。」
「嗯,好的。」
「最好給我一塊封地。」
「我答應你。」
「建個酒池肉林給我吧。我早聽說西域的葡萄酒很有名了。」
「呃……好、好吧。」
「還有美人,多也不必了,三百個就好。人家喜歡身段比較豐滿的。」
「……」青筋隱現。
「不過,在這之前,你要記得先還錢啊。」
「九千萬兩是吧!」氣死了。
「非也非也,加上至今為止的保護費,合共是九千八百六十四萬三千二百五十一兩。噢,零頭不要計了,那一兩就算了吧。」
「……」一陣可怕的沉默。
「混蛋西門儀!你這貪得無厭的傢伙!變態守財奴!該死的錢鬼!!」日影氣得一揮鞭子,駿馬嘶叫一聲,撒開四蹄狂奔。
疾馳的車輛揚起滾滾沙塵,帶領二人奔向莫測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