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太陽升起來之後,必須拭乾眼淚,挺起胸膛,走上正途,繼續奮鬥。
如何應付楊慕天?
如何抗拒他的引誘?
如何?
如何?
一點辦法都沒有。
莊競之想,如果趙善鴻還在世的話,他或許會給自己一點靈感。
對,自從把趙善鴻一家三口的骨灰帶回香港,安葬在九龍慈雲山頂的寶雲寺之後,還沒有去盡過禮。莊競之一早起來想到這一點,立即整妝前往。
在特為放置趙善鴻一家骨灰而設的神壇上,有齊三牲酒禮,鮮花素果。莊競之一身縞素,非常虔謹地上了香,行了禮。
她喃喃地說:
「善鴻,請保佑我,讓我知所自處。」
競之鞠了躬,回頭緩步走向神壇對開的欄杆邊,眺望著整個明麗繁華的香江半島。
莊競之默然地歎一口氣,想:
「紅塵俗世之內,人材濟濟,竟沒有一人能告訴我,以後的路應如何走下去?」
感慨之餘,驀地驚覺,像有一度雷電之光,閃進腦海裡,莊競之猛地回轉頭,以喜不自勝的目光望向趙氏的神位,說:
「善鴻,是你提點了我了。」
立即趕回市區去,直趨銀行的保險庫。
莊競之打開了保險箱,取出了一個密封的信封,上書兩行小字:
「如果以你的智慧能力仍不能把難題迎刃而解,就去求教於他吧!」
當年趙善鴻曾跟莊競之說過同樣的一番話,在他遺囑之內,讓律師親自把這個信封連其他一總產業的文件交到競之手上去。
莊競之是個高傲的人,且謹守諾言的人。她一直不以為用自己的智慧與能力不可以排難解紛。故而,她只把這封小信擱在保險箱內。
直至今日。
莊競之緩緩地把信封打開,抽出了一張小紙,上面赫然是趙善鴻筆跡,寫著三個字。
「魏千舫」。
魏千舫!
莊競之重複念著這三個字。
這名字是相當相當熟諳的。
莊競之一直思考追索,在什麼情景之下,她曾經接觸過這個名字。
從她自美國回到香港來,布下天羅地網開始,一步一步地思索下去。
對了,莊競之突然省起,當自己以雷霆萬鈞之勁勢,以高出市價多倍的價錢把目下的這幢競天樓買到手,作為在本城出場亮相的第一炮之後,就在滿城傳誦、官商爭相結納之時,她在競天樓頭擺下了豪門盛宴,遍請本城最頂層的富豪望族、高官財閥。那張賓客名單不但是手下的要員以他們的知識精心設計的,且還交到陸佐程跟前,要他審慎翻查,看有沒有遺漏等級齊量的大人物,又有沒有錯放了一些還未夠份量的名字在裡頭。
莊競之記得了,當時陸佐程給她添上了這個魏千舫的名字,競之曾問:
「他是什麼人?」
「一個並不活躍的商政界頭號要人。」
莊競之點了頭,不大有心裝載,反正當晚要請來的全場嘉賓,都無非是她導演的折子戲內一總閒角色,只有楊慕天,才是至緊要的男主角。
結果,官商雲集,帖子發出去,無一人推辭缺席,只除了一位,魏千舫,他沒有來。
為此,莊競之稍稍上了心。
當然,其後忙於周旋楊慕天,也就不再把魏千舫沒有賞她一面之事,認真根查下去。
趙善鴻竟囑咐她,如果日後有什麼不能以她的智慧、權位、財力、能幹解決的難題,就去找魏千舫?
莊競之火速搖電話給陸佐程。
目下,差不多只有陸佐程是完全可信任,完全可供莊競之調用的人,因為陸佐程對莊競之提供的服務,不為外人所知,楊慕天沒想過要向他引誘,叫他背離莊競之。
陸佐程是個具幽默感的人,他對莊競之說:
「所有在你身邊的人,都在這重恩怨上,無端端撈一大筆,只有我無此福分。」
莊競之白他一眼,說:
「你願意被收買?」
「誰不?」
太對了。
「連一個女人都樂於被另一個男人終生收買,是不是?這是福氣!」
莊競之沒有做聲。
陸佐程開玩笑也開得差不多了,於是問:
「在我未被楊慕天收買之前,還有什麼可以效勞?」
「誰是魏千舫?我要他的資料,請代我去查。」
「不用查。老早知道的一清二楚。」
「為什麼?」
「要走中英兩國政府高層的門路,都要查他。這近年,本城的形勢令他更吃香,更舉足輕重。」
魏千舫的家族在本城是極具名望的。實則上他是中英混血兒。
遠在晚清期間,祖上就已到中國來了。那一段家族史真是名副其實的是咸豐年間的事了。
魏千舫的父系是英國的大將,正正是有份一把火把圓明園燒個精光的英國將領彼得羅福。當時,咸豐帝正值寵幸懿貴妃,也就是其後的慈禧太后,於圓明園的天地一家春之內,為了洋人的一把怒火,而倉皇攜了皇后妃嬪,架幸熱河,避難於行宮之內,把京城與洋鬼子周旋講和的責任擱在咸豐帝的六弟恭親王的身上。
懿貴妃臨離開天地一家春時,忽爾想起了忘掉把當日初跟皇帝於御花園相遇談情時戴用過的一朵珍珠花帶在身邊,於是著宮女翠瑩趕回宮去取來。翠瑩一去無蹤,懿貴妃等不及了,只好隨皇帝啟程。
話說翠瑩回到天地一家春的寢宮去,早已看見一大堆留下來沒跟著皇帝走難的太監,翻箱倒籠,把值錢的東西都盡情搜括,中飽私囊,哪還有珍珠花的影兒?翠瑩回心一想,倘若空手而回的話,只怕懿貴妃不信自己清白臭脾氣一發起來,把遠方逃難的一口烏氣都算到自己頭上來,杖責而死,也是不希奇的事;既如是,倒不如乘機逃出宮禁,返回娘家,才是正經。
正有此打算,已經晚了一步,英軍率先打了進來。一把火到處亂放,翠瑩在火光熊熊之下,嚇得迷了方向,胡亂奔跑,走呀走的,竟一頭撞到一個英軍身上去,登時驚惶過度,猝然暈倒。
醒來時,竟在英國將領彼得羅福的營幕之中,她的獲救,無疑是被這位英國將領看上了,驚為天人。名將美人自此成為異國情鴛,且誕下了兒子,改名若翰羅福。
若翰比同治皇帝小七歲,文宗駕崩熱河,同治皇帝正位,若翰仍在襁褓之中,其父被調回祖國。臨行前交下一大筆銀兩,安頓母子,答應盡快趕回來,把翠瑩帶返英國。
誰知日夜期盼,盼足了盡半個世紀,翠瑩依然無法再跟彼得相見。其間,縱是不愁衣食,且還穿金戴銀,依然有說不出的愁苦。尤其當時仇外情緒高漲,身邊帶一個這麼的混血兒子,無法不招左鄰右里的恥笑。那年頭,在她所住的胡同裡,孩子們已流行一個謎語,唱說:
你家有女初長成,送進深宮人人識,中國兒郎偏不嫁,是必嫁到禾樹下,晚晚共鬼同襟枕,問你怕不怕?
謎面是一個「魏」字。
孩子們老是擠著若翰來取笑,說:
「叫你娘給你改個中國姓,姓魏豈不是好?再過三代,就沒有人知道你的祖宗是長毛鬼了,暗地裡又可以隱藏你娘服侍洋人的歷史,相得益彰呢!」
為了街坊鄰里的恥笑,母子二人都不知抱頭痛哭過多少次。總是不肯離開京城,移居別縣,就是為了怕彼得羅福回來尋人不遂。
終於等到了八國聯軍入北京,在那鬼哭神號的,人人恨不得撕掉洋人的皮肉之際,才得著個消息。那帶著彼得羅福訊息來訪的,正正是八國軍隊中英國將軍,也就是彼得羅福的兒子查理斯羅福。
他給這位中國籍的庶母翠瑩說彼得羅福不可以把他們母子迎回英國了,因為他已另取英國公爵的女兒為妻,把容許他有位中國妾侍。為此老羅福一直感到非常歉疚,於是囑查理斯帶來一大筆金錢財帛,並通知他們母子離開京城,住到南方海港城市,在外國人勢力及經常出入的範圍內,反而易於照顧。
翠瑩沒法,只好攜了兒媳南下,並乾脆改名換姓。一時情急氣憤之下,翠瑩就給兒子說:
「街坊的孩子說得對啊,從今以後,你就姓魏好了!」
於是這第二代就叫魏念祖。他們先在上海,住上一個時期,魏念祖在同父異母兄弟查理斯的照料下,拜會了當時屯居在上海的各國官商巨擘,打好了人際關係,再南下廣州,繼而定居香港,開始從商。
魏念祖的兒子魏志堅比父親更長袖善舞,很年輕便經營船務,差不多囊括了東南亞與中國的生意,甚至遠及歐洲,也有魏氏船隻的旗號。
魏志堅當然知道自己的身世,於是把三代單傳的兒子魏萬桐送到英國去留學。一則是因為多少有點念舊懷遠,覺得自己骨子裡到底流著英國的血液,在有生之年,能在香港建功立業,在英國人的勢力範圍內別樹一幟,風生水起,也無非為了父系一族的關顧。讓兒子受英國教育,是很應該的事。二則,彼得羅福在英國繼承祖上的土地不少,下傳至查理斯羅福,便因為沒有子嗣,而將產業凍結。根據羅福氏的遺囑,這魏念祖雖屬庶出,卻的確是親身血脈,有承繼產業權。然,就因為途長路遠,且語文不通,以至於久久未能辦理接收遺產的手續。於是,魏志堅送兒子赴英倫留學,希望以他的學識,再加近水樓台,可以把遺產早日弄到手,那可是一筆為數極大的產業。
魏萬桐是個聰穎至極的年青人,書固然念得極好,且甚有志向。可惜,他所留神關注的並非羅福家族的產業,而是中國的前途。從晚清的腐敗,發展至軍閥割據時代,來來去去,仍然在帝制及封建思想上頭轉,國家是無法可以富強起來的。其時,在海外活動的革命分子,慫恿有志的年青人回國去,加入共產黨的行列,將中國改變而為社會主義的國家,以祈億萬計的人民有飽飯吃。
魏萬桐就是在一腔熱血的推動之下,自英國返回中國去,從事革命活動的。
為此魏志堅被氣得差點腦充血,他跟回到香港來,打算把妻兒帶回中國去的魏萬桐說:
「你要去送死,你去,你去,魏家四代單傳,我們祖上連在英國都斷了血脈了,你就算行行好,被把我孫兒千舫帶在身邊吧!忠孝兩字,你是懂還是不懂?你既要盡忠,誰來盡孝了?」
魏萬桐咬一咬牙,頭也不回地就走了。把兒子魏千舫留下在香港,算是由他去為魏家盡孝了。
魏千舫曾收到過父親跟毛澤東、周恩來和、及其其他北伐元老功臣的照片,之後,就杳無音訊。二萬五千里長征,血流成河,一仗功成萬骨枯,魏萬桐終於為了自己的愛國情懷,而血染征袍,戰死沙場。
大陸解放以後,魏志堅是極端少數、被政府容許他將逗留在上海的一些流動資金取回香港的人。在這些年,中國厲行四化、門戶開放,首批發還給人民的祖居,包括了在北京、上海與廣州的魏氏房產,表達了政府對當年革命烈士的尊重。傳說魏萬桐之死,正因為他拚死命掩護撤退,救了當今掌權的兩位黨內元老的性命,更形成了魏千舫在中國的特殊地位,與可能發揮的影響力。
事實上,眾所周知,年來中國開放,鼓勵建設,魏氏得到的開發國內的工程合同,都是至好至大的。也因為這重神秘關係,魏千舫以極其低調的姿態,長居於香港,從事商業活動,對於政治,他表面上不聞不問。
至於在他父系的祖國上,也同樣得到了極大的勢力。魏志堅窮其有生之年,終領取到羅福家族的龐大產業,唯其凍結了一段日子,地產反而節節升值。交到孫兒魏千舫的手上去時,他不但將產業發揚光大,且運用資產,得到相當特殊的政治地位。
魏千舫家族在英倫的資產,有一部分制定,用以支持保守黨的政治活動。戰後以來,工黨當權的那段短暫日子,魏千舫在英國的潛在勢力不能發揮之外,其餘的那些年,他根本不用把督憲府裡頭的人放在眼內。歷年的年初二,他名義上的府第設宴,請港督伉儷,實則上,他視之為英國當權政黨的臣屬,來向他請安賀年。
有什麼重要的訊息,中、英兩國都城早已給他傳送了訊息,讓他知道九七之後大不列顛帝國的旗號必須在這東方之珠除下來。
魏千舫之所以如此懂得運用手上的資金攫取權力,相傳得自翠瑩的遺訓。
翠瑩曾在懿貴妃跟前行走,多少能自極懂弄權的慈禧身上學到一點秘訣。
有一天,懿貴妃手上戴了一對碧綠通透、世間無兩的翡翠玉鐲,陪著皇后,跟法國大使夫人吃下午茶點,大使夫人閒閒地讚了那雙玉鐲幾句話。翌日,懿貴妃就著翠瑩包好了那對玉鐲送到法國領事館去。並且囑咐:
「如果夫人向我要什麼作回報,你就給她說,下月皇帝跟大使一同狩獵,夫人記得在皇帝跟前以滿洲話說上兩句讚頌的話,皇帝若問起是誰給夫人教滿洲話的,就說是懿貴妃教的便成。」
果然,法國大使夫人在皇帝跟各國公使秋郊狩獵會上,實行了報答懿貴妃的機會,她以濃郁的口音,對咸豐皇帝說:
「皇上馬上的英姿真是今日眾男士之冠。」
咸豐皇帝一聽,歡喜得不得了,忙問:
「夫人,你的這句滿洲話是從哪兒學回來的?」
法國大使夫人笑瞇瞇的答:
「我們有幾次到宮裡喫茶,跟懿貴妃閒聊,我問她,究竟哪句話最能表達對皇帝的敬意。她就教給我這句話了!」
聽得咸豐皇帝龍顏大悅,當夜回到寢宮,就召懿貴妃伴寢,好好地證實一下他的雄姿英發,這以後,竟是一連十多天,沒有離開過天地一家春,對懿貴妃在在都言聽計從。
翠瑩當時並不明白懿貴妃何以如此捨得,肯把玉鐲割愛,她說:
「主子真是太慷慨了。」
懿貴妃輕笑一聲:
「現金還不是我有資格慷慨的時刻呢。把錢花在攫取權力上頭,是最能使收益以倍數收回。」
因此翠瑩謹記了這句話,傳子代孫,直傳至魏千舫身裡,記在心上,碰巧他最有機緣,可以運籌帷幄,投資在政權上的資金,果然能透過正常的商業途徑倍數收回。
唯其魏千舫真的權傾中外,他決不肯輕易跟城內個富豪大亨親密來往,既保持其高高在上的身份,也不願意被對方恃熟賣熟,套取太多中英高層的機密,作為商業上絕對有利的資料。
近這幾年,設法鑽營魏千舫門路的人,越來越多,只為中英關係如何,在在決定本城這段日子內的盛衰,使一向極其低調的魏千舫不勝其擾。 莊競之細心地聽完了陸佐程的報道,沉思了好一會,問:
「照情況看來要跟魏千舫打交道,並不容易。」
「可以這麼說,你記得嗎?當年你在本城以雷霆萬鈞之勢出現大亨跟前時,只有一人不買帳。那正正是魏千舫。」
「他是誰也不買帳的?」
「對,因為誰也要買他的帳。」
「他最喜歡的東西或人物是什麼?可以查出來嗎?」
「不用查。」
「為什麼?」
「因為查不到。」
莊競之揚一揚眉,帶一點不屑。
陸佐程立即會意,說:
「別冤枉好人,並非我的功力不足,或不肯賣力,而是查也是白查。不是嗎?以魏千舫今日的地位,他有什麼是拿不到手的?既如是,就等於說,對他是沒有什麼人與物具備絕對的吸引力了。」
陸佐程不知道是否要報復剛才莊競之輕蔑的表情,他竟還笑瞇瞇地再加一句:
「哪怕是天香國色、傾城傾國的女人,都無法動得了魏千舫千錘百煉的心,他並沒有妻室,亦無艷聞,傳說他對異性絕無興趣。」
莊競之無可奈何地笑一笑,仍昂起頭說:
「好,讓我想想辦法去。」
「我還有什麼可以效勞的?要不要給你一張清單,姑且把魏千舫的喜惡愛憎,以及他的生活習慣向你提供,再加上他經常會見些什麼人,都一併告訴你,好不好?」
也只好如此了。
陸佐程果然是辦事的人,只一個短日子之後,就把有關魏千舫的一切,更詳細地向莊競之報道。包括魏千舫每早在中環陸羽茶室地下最右一個角落的卡位內品茗的老習慣在內。
又是無眠的一整夜,莊競之對著那個報告發呆。
如何向魏千舫著手,令他幫助自己,對付楊慕天呢?是真太傷腦筋了。
莊競之考慮過從魏千舫最親近的英國保守黨黨魁的得力助手保羅加菲,或是中方港澳辦公室內的要員著手。這等中英政界紅員,對魏千舫一定尊重。問題是,先要他們買了莊競之的帳,肯從中拉攏,才能達到跟魏千舫接近的目的,已經是一重轉接。再下來,通過這層人際關係,極其量只是確保了跟魏千舫認識,甚而相熟而已,姓魏的又不欠這等政界紅員什麼恩惠,怎會言聽計從,站到莊競之身邊去對付起一位她的舊情人來?
整件事是連道理人情都講不通,又如何進行?
莊競之知道魏千舫並非等閒之輩,她絕不會輕率地在他跟前亮相。
正如她當初出現在楊慕天與本城富豪跟前的情況一樣,必須要勝券在握,無懈可擊,把對像目標的全副心神吸引過來,集中在自己身上,才能發揮預期作用。
要跟魏千舫見面,認識他,再而跟他熟諳,其實於莊競之而言,都不難。
難就難在如何使魏千舫一諾千金,對自己唯命是從。
以莊競之的聰敏與閱歷,還是絞盡腦汁,依然不得要領。
競之想,是不是又要跑到趙善鴻的靈前去,求他冥冥中給予指引?
一想起了趙善鴻來,競之忽爾思潮澎湃,有一連串至重要的關鍵問題湧現。
為什麼趙善鴻會如此慎重其事地把魏千舫的名字寫在遺囑之上?
為什麼要莊競之非到了山窮水盡,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之際,才好找魏千舫?
更離奇的一點是若真的到了非求靠魏千舫不可的那一天,趙善鴻如此肯定莊競之一定會得到他的鼎立支持與援手嗎?
如果趙善鴻並不是百分百有把握的話,他怎麼會如此鄭重其事地把魏千舫的名字放在營救的錦囊之內,作為莊競之的護身符?
一念至此,莊競之霍然而起,直衝到書房內,重新翻閱從保險箱內拿出來的那封趙善鴻的遺書。
她慎重的再三閱讀,還只是那簡簡單單的幾行字,寫:
如果以你的智慧能力仍不能把難題迎刃而解,就去求救於他吧!
他是誰?
魏千舫
只這三個字。
一點其他的指示與線索都沒有。
為什麼魏千舫必定肯幫莊競之,就她於水深火熱之中?莊競之跟魏氏家族肯定半點淵源都沒有。
那就顯示關係來自趙善鴻。
這重關係必定是至深至重至厚,輪不到魏千舫不幫趙善鴻要他幫的人。
而趙善鴻竟然隻字不提這重恩怨關連。
唯其趙善鴻臨終,仍不放心莊競之能以她的聰穎智慧,以及手上擁有的財力權勢,力敵江湖上的凶狠,而把魏千舫之名提出來,作為至大的保險,可見趙善鴻是在無可奈何的情勢之下,才提出魏千舫這個人來的。
至於彼此的關係,更是到了這最後關頭,還是不提也罷。
莊競之忽然的興奮起來,如果這層層的推論正確,她可以得出如下的結論來:
其一,她跑去求助於魏千舫魏千舫,對方必定答應,根本毋須仰仗他人引介。
其二,對方之所以會仗義相扶,必是為了跟趙家的一段淵源。故而,去見魏千舫時,必須把自己跟趙善鴻的關係和盤托出。
其三,一定是魏千舫欠了趙善鴻的重大人情,或是地他作過承諾,多層淵源,應該調查出來,以便日後更易把握形勢,曉得自處。
當夜,莊競之立即要電話把陸佐程吵醒,要跟他商議大計。 陸佐程坐到競天樓的主人書房去時,仍是兩眼惺忪,並且說:
「這次派遣的工作要加百分之三十的費用,半夜擾人清夢,也只有你這種一想到就要去實行的女中豪傑會做得出來。」
莊競之沒有理會陸佐程的幽默,只一本正經地說:
「我們要談正經!」
「我也正是此意!莊小姐,以你這種的女士,半夜三更把我翻出來談公事,更令我生很大的自卑,這一點,你是必須明白,而且應該考慮賠償的。」
莊競之跟陸佐程一直賓主相處愉快,不單是為他功夫交得准,也是欣賞他這份開朗明快的性格使然。
因而,競之笑:
「好,工作做完了,會重酬。」
「成!請立即吩咐。」
「給我調查趙善鴻。」
「什麼?」
「趙善鴻的一切。」
「你不是已經擁有了他的一切?」
「不,我並不知道他生命上的每一個故事。」
「天,你在說夢話!」
「佐程,我是再認真不過。」
「一個男人生命上的每一個故事都要調查出來的話,可能要用一個世紀的時候。況且,對已死的人,你何必掛齒?」
莊競之不答陸佐程的話,只繼續說:
「可以給你提供一個範圍和線索,這故事一定和魏千舫有關係。」
「他們有商業來往?抑或有政治淵源?」
「不知道,你去查。」
「你接管趙氏王國,應該多少瞭解他的業務對手是誰?」
「據我所知,趙家從沒有跟魏家有商務關連。就說政治方面,趙善鴻的關係全在菲律賓,跟魏千舫完全扯不上邊。除非大家都透過中東方面的生意,發生不可告人的秘密。」
「且先從中、英、美、菲四個地方調查,再及中東。」陸佐程是認真起來了。
「還有,家族上有什麼淵源,也是要清楚的。」
「照說,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家人。」
「我也是這樣想,但不能放過任何一條線索。」
陸佐程應命而去。
要辦妥這件事,可能需時甚長。莊競之很仔細地盤算過,她的結論不會有差錯。尋出因由來是一回事,就算找不到真相,也務必背城一戰,直接找魏千舫去。
還有一個意念支持了莊競之的勇氣和決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連她都可以確定魏家與趙家有淵源關係,魏千舫自然更洞悉乾坤,乾脆站到他跟前去,看他怎樣反應,反而是相當可行的一著。
於是,莊競之好好地在天亮前睡熟一覺,讓自己精神煥發,實行以跟清晨匹配的淡妝雅服,出現在陸羽茶室。
莊競之不勞侍役招呼,管自坐到那個魏千舫長訂的角落座位去。
中區的陸羽茶室,早上在樓下出現的一撮茶客,全是本城內有數的一些老式富豪,又以銀行家與金融家居多,都是在晨運之後,先來一盅兩件,閱報到暢談時事,再回家去重新梳洗,才上班的。
侍役看見這麼一個明麗懾人的女士,端坐到角落座位去,不禁駭異,走前來說:
「小姐,這座位是已有客人預留的。」
「我約了魏千舫先生。」莊競之這樣答。
侍役無奈,只好招呼:
「小姐飲什麼茶?」
「跟魏先生一樣。」
過一會侍役端來兩隻茶碗,拿一個銅壺,把滾燙的沸水倒進茶杯去,再以杯蓋蓋好。
莊競之正在拿起杯蓋,輕輕地以之撥動著浮游於熱水上的茶葉時,身旁就有聲音說:
「小姐,今早我沒有接受過任何人的約會。」
莊競之繼續她那撥動茶葉的優雅動作,當然的沒有意思站起身來,只抬眼望住了來人。
是魏千舫無疑。
年紀不大,頂多像五十歲出頭。英偉倜儻得大大出乎莊競之的意料之外。
眼前的這個男人,五官的明亮、輪廓的清朗,令人在早上看到,更覺精神奕奕。
看得出來,他有一丁點混血兒的味道。
楊慕天比他俊美秀氣,略勝他一籌的地方,怕是那純東方的味道,魅力四射,沒有依傍西方外族的庇蔭,到底在莊競之眼中是順暢舒服一點的。
對方呢,在觸著莊競之臉容時,也有一陣逗留片刻才消逝的眩惑。
這個反應令莊競之更加安心。
魏千舫的第二句話,語調無疑是平和得多,仍說:
「我並不認識你。」
「我也不認識你。」莊競之說。
顯然這句話挑動了對方那不可侮似的尊嚴,他的眉毛向上一揚,竟然向侍役招手。
「魏先生,什麼事?」侍役急步走前來,恭謹地說。
「我不認識這位小姐,這位小姐也不認識我,然,她坐了我的位置。」
侍役當場尷尬至極,訥訥地說:
「她說,是約好了你的。」
莊競之溫柔地答:
「對,是我和魏先生的一位老朋友代約的,他叫趙善鴻。」
此言一出,看得見魏千舫一瞪眼睛,臉上立即變了顏色,跟著緩緩地坐到莊競之對面。
「請為我們隨便拿一些點心來吧。」
還是要勞動到莊競之說上這句話,才把侍役打發掉。
「你是莊小姐?」魏千舫問。
「我不知道原來你認識我。」
這句話令魏千舫更難為情,只好答:
「在本城,我只知道莊小姐跟趙善鴻有淵源,故而猜測罷了。」
的確,他們倆沒有見過面。
然,以魏千舫的身份,不可能不知道趙善鴻家族情況之一二。
他如果跟趙家有深切關係,更會注意到繼承人的一切動態。
只不過莊競之從來不直接叩他的門,可能等於根本不知道魏趙兩家過去的事情,魏千舫當然不必主動跟莊競之打什麼交道了。
目下,擺明車馬,以趙善鴻的名字求見,就輪不到魏千舫不兵來將擋了。
「我跟趙善鴻淵源相當深厚,此來,也是為要把我們的故事相告,這是趙善鴻的遺願。」
魏千舫的神情仍然控制得不算太好。當然,一般人自不容易看出他眼神的驚疑惶惑,以及他臉色的陰晴難定,但決逃不過莊競之的慧眼。
競之是何等樣的人物,江湖閱歷之深,只消眼角一瞟,就能把很多常人所不能察覺的人物動靜看個明明白白。
同樣以魏千舫的身份,應該在常態之下,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定力才對,除非眼前人事,對他深具難以言宣的震撼力。
故而,才不過跟姓魏的接觸了三分鐘,莊競之就知道趙善鴻給她留下的遺言。威力的確無窮。
說得直接一點,這位權勢財富在本城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死門握在趙善鴻之手。
為什麼呢?
死門的成因究竟是恩,抑或是怨?
暫時不得而知。
到頭來,總有真相大白之一日。
莊競之想,縱使永遠無法知道謎底也不打緊,最重要的是依著謎面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