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無淚 第十七章
    莊競之那張宛如出水芙蓉的美麗臉龐,忽然青紅不定。歷年來幾許風雨,仍能屹立不動,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她,已禁奈不住既羞且憤的激動情緒,言語從牙縫隙中發洩出來:

    「楊慕天,我此來並非求和求饒,你等著瞧。」

    說罷轉身就走。

    楊慕天大笑,開懷地大笑起來。

    他簡直是信心十足。天下間最壞的浪子,被父母毒打懲戒完之後,依樣會互相抱頭痛哭,重聚天倫。為什麼?因為潛藏於骨肉之間的親情摯愛太深,無法可以分離。

    他跟莊競之就是如此,天生他倆有同生共死,愛恨交織的關係。誰都逃不了。

    對於莊競之,不能用一般糾纏的方式,匍匐在她裙腳之下,痛哭失聲,追悔前事,以祈她會回顧,伸手相扶。

    好強的女人,喜歡接受挑戰。

    莊競之卻是強者之最。

    她好比一匹野性難馴的駿馬,必須以特技,以嚴峻的策騎手法,令她疲累,令她折服,才會溫馴下來,承認她此生此世的主人。

    楊慕天覺得未來的歲月終竟是光明的、勝利的。

    他期盼著收成的一天來臨,實實在在的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目前,一定得循計劃進攻下去。

    不久將來,莊競之就會面臨圍困,自覺眾叛親離。

    競之在翌日飛赴紐約。

    無可否認,跟楊慕天見過面之後,證實了對方已經宣戰,是令她不寒而慄的。

    不是為了怕輸,也是為了怕輸。

    她知道自己的致命傷。

    她的復仇,是暗藏圈套,引楊慕天上鉤。

    楊慕天的還擊,卻是明刀明槍,看準她的死門出手鉗制。

    二者比較起來,楊慕天的飛揚跋扈,有恃無恐,反而令他顯示了一種王者的霸氣,發揮無盡的吸引力。這個發現,令莊競之心碎神傷,羞愧莫名。

    天下間之所以有負義忘情、為非作歹之事,怕只為局中有人執迷不悟,不能自已。

    她,莊競之,敏慧靈巧,又復剛勁正直,嘗盡了天下鹹苦、捱透了人間慘痛之後,依然在兒女私情愛慾之上,分不清方向正邪,自投羅網,自掘墳墓。

    不,不,莊競之掙扎,她要自迷途中尋找出路,要在濃霧裡極目而視,弄清視野。不可以再與虎同眠,自甘作踐。

    不要再跟魔鬼談戀愛、講將來。

    莊競之決定打醒十二個精神,應付一切。

    抵紐約後,立即趕往曼哈頓區內的辦公室去。

    若翰哭喪著臉,請示她如何收拾殘局。

    麥基是有全權處理公司的投資決策的,他差不多傾盡自己職權之內所可挪動的,拋空股票,在於股價凌厲上升、一片旺市的景象之時,這種近乎盲目的,不可理解的錯誤方針,除了使同僚吃驚之外,並無善策對付。

    直至麥基約克失蹤,才令副手自極度錯愕之中驚醒,立即報告請示。

    為時已晚了!

    莊競之在這一役上損失慘重,還不可以不安慰若翰:

    「我既是把自由權利交給麥基,他出了錯,我總要負責。若翰,你計算一下損失的總額,我通知紐約銀行以現款撥回充數。」

    「數目將可能是整條華爾街受薪階級者的全年薪金總和,或更多。」

    莊競之拍著頹喪的若翰的肩膊,說:

    「放心,我付得起。」

    「但願只此一次。」

    這句無心的答話,令競之驚覺。

    如果一波未完,一波又起,她能夠奔波得幾多,補救得幾多?

    這是不是楊慕天的刻意干擾,故意四面包抄,終而至令她失意疲累,無法不向他再度俯首稱降?

    「莊小姐,我們公司以後將作什麼安排?」

    「以後,就得拜託你代替麥基了,你會效勞嗎?」

    若翰喜不自禁,忙道:

    「多謝栽培,自當效忠。」

    莊競之凝望著眼前的這個年青美國人,沒由來,心上又生了疑慮。

    什麼時候,他今日的忠節又會變成咎戾?也就是說,楊慕天不住收買她的臣屬,無有已時。害事的麥基之後,一樣可以有害事的若翰。她不住的調兵遣將,他則不住的出錢收買。要超越常規地籠絡手下,總非長久及可行善策。

    當陸佐程跟莊競之在世界貿易中心頂樓飲下午茶時,彼此的神情肅穆。

    陸佐程蓋上了他的檔案簿,淡淡地說:

    「麥基約克在夏威夷的戶口,最近存入的一大筆款項,數目跟楊慕天日前所開的一張支票,銀碼相同。這是我掌握到的其中一項資料。還有……」

    「不用了,證據已經很足夠。」莊競之歎一口氣,「世界上沒有收買不到的人心,全在乎你出的金錢是否足夠。麥基約克跟趙先生和我做事多年了,賓主一場,還是以這種令人惆悵的方式落幕。」

    「莊小姐,以後的應付及補救辦法比感慨重要,你應該明白。」

    「我怕大限難逃。」

    「人的意志力非比尋常,絕對能反敗為勝。」

    「說得對,佐程!」

    莊競之不能向陸佐程解釋,在聽了楊慕天的那番宣戰宣言之後,她的意志力已空前的薄弱起來。

    「你會留守紐約多久?」陸佐程問。

    「看情形與需要吧!」莊競之有點猶疑:「我在想,應否像在菲島一樣,跟本地的勢力頭頭打個招呼,看看他們的反應,還是應該不動聲色,靜觀其變?」

    這問題呢,陸佐程就不好答了。莊競之雄才大略,她是個並不簡單的女人,自有其獨特的主張,旁人休得妄議。她問出口來的一句話,也不過是屬於心口相同的一種而已。何況,內中的複雜情勢,不是陸佐程所能瞭解的,一直以來他的責任只是為莊競之調查詳盡且準確的資料。

    於是陸佐程答:

    「有什麼進一步的調查工作,我可以做,以便幫你作出決定?」

    莊競之想了想,答:

    「設法幫我瞭解一下現今美國對菲律賓的態度,與他們對現政府的支持態度,還有,對舊日政權是採取一種窮追猛打的方式,抑或只做足表面功夫,而實在是放對方一馬?」

    陸佐程點頭會意。

    「我待你的調查有了結果,才離開紐約。」

    這種調查當然是費時的,與此同時,莊競之另外做了一項測試的功夫。

    她去拜會紐約市的最大物業買賣行主持人積臣柏圖,跟他說:

    「我在第五街的那兩幢物業,有意脫手,想交拖你辦,願意接這單生意嗎?」

    柏圖差不多要擁吻莊競之,她的這句話,代表了把一張巨額支票塞進自己的口袋裡。

    「一定效勞,為你賣到個好價。現今紐約市的優質商號物業正惹起了世界各地富豪的留意,無不垂涎三尺。可是願意出讓的並不多,苦無貨色供應,正在徒呼奈何!難得你肯割愛。」

    「然則,你看紐約的第五街的這兩幢物業,是否仍有保留在手的價值?」

    「當然是價值不菲。留住曼哈頓區內的貴格房產,是肯定保值的。那兒的地已經沒有一英吋剩下來可供發展了。只是,如果你另有別用,就趁如今是賣家市場放出去為上算。」

    莊競之笑,對方到底是得體的生意人,催促她賣出物業。但又不表現過分猴急的態度,這更使人信服。

    「那就拜託你了。」

    「有沒有底價?」

    「價高者得,從來如是。」

    「我們就做估值功夫,再以那個價格加多百分之二十為底線。」之後,柏圖立即補充,「當然,買家出了價,我們還是讓你好好考慮過,認為滿意了,才作準。」

    莊競之說:

    「我希望盡快趕回香港去,有點事要辦,故此,能在短期內有初步反應,令我有所預算,我是高興的。」

    「不難,我們手上已有多個買家,一直表示對第五街的物業有興趣。我立即著手跟他們聯絡。」

    莊競之部署好了一切,只能靜候著事態的發展。

    她在紐約的寓所有兩處。一處是位於長島的一座別墅平房,佔地十畝,自設網球場、泳池、熱帶植物溫室,房子本身有二十個房間。那是趙善鴻歿後,由她自置的,購自一位美國大亨莊生加力。只為當年加力家族因為投資大西洋城地皮及賭場失敗,要出讓這幢巨宅。市場人士深知加力在水深火熱之中,故而乘機壓價。物業同樣是交給積臣柏圖的物業買賣行出售,柏圖當年把這個消息告訴莊競之,說:

    「這是很難得的機會,可以如是低價入貨,已有幾位財團出這價格。如果你肯高出百分之二至五,一定得心應手,就是高出這百分之二的價錢,依然是跳樓貨。」

    莊競之聽罷,悠然地答:

    「那我就出多百分之三十的價錢承購好了,依你的估值數字計算,我仍然是以一個相宜的價錢把房子買下來,是不是?」

    柏圖震驚地答:

    「是,是。然,並不須要出到這麼高價,加力家族已會答應出讓,他們實在非常拮据。」

    「我們中國人做事有一套法則,對已是臨危不亂,對人也不乘人之危。就以我願意出的價錢成交好了。」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莊競之經歷的大風浪至多至巨。她願意為自己多積陰德,多留後路。買到了這所巨宅之後,她其實甚少入住。主要是自長島驅車到紐約曼哈頓區,差不多要一小時多的車程,她每到紐約來,都要處理公事,懶得每日顛來撲去。況且,長島的房子太大太靜,獨居是徒惹落寞,何必呢?故而,只有在舉行家宴,招呼朋友到長島度週末時,才會光顧這間別墅。平日,莊競之派了她初到紐約來就跟在身邊服侍她的羅娜留守,當一家的管事。

    年前,當莊競之自紐約回香港對付楊慕天之前,她著下屬另外補了地價,在那十畝土地上,另外劃出了大約半畝土地,興建了一所現代式平房,送給阮小芸。

    之所以沒有讓小芸入住巨宅,不是莊競之吝嗇,而是她的設想周到  巨宅太具備侯門的格局與氣勢,一入侯門深似海。誰個在那兒當女主人,都難以過常人生活。一個女人的至大幸福莫如豐衣足食,而又有一段正常的婚姻。對於前者,莊競之對阮小芸盡了照顧責任,絕不成問題。至於後者,那就得看小芸的機緣了。把她放在深院大宅跟常人生活環境距離過遠,無疑是減縮了她的機會、折損了她的緣分。

    加上,莊競之補了地價,分割出來的這塊土地與屋子,可以完整地屬於阮小芸名下所有,更見誠意。此舉連金紫琴都認為是相當妥善的。

    平日競之多住在曼哈頓區最豪華的一幢公寓大廈頂樓,一個複式單位內。這種位處世界金融中心心臟地帶的三千多英尺華廈單位,且先別說它的時值,單是每月要交付的大廈管理費,就是五千多美元,相等於中上人家每月的家庭總收入。

    莊競之這天,特意驅車回長島去。

    她是抱著戰戰兢兢的心情,重回故宅的。因為她意識到。自己將要面臨一次極大的挑戰,她要向另一位平生的知己與恩人解釋清楚這最近所發生的誤會。如何令阮小芸明白及相信自己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以致令她的父親入獄,並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到底骨肉情深。小芸沒法子會想像得到,這是楊慕天搶先一步的圍困莊競之的方法。聰敏有如莊競之,也未能估量得到楊慕天所發動的攻心之計,何況是局外人?莊競之的座駕直趨長島,在轉入了通往莊氏大宅的私家路前,競之囑咐司機,先繞道到阮小芸的家裡去。

    那是一幢由著名設計師設計的兩層高平房,在這上頭,不只盛載了設計師的心血,且也有莊競之無盡的深情。

    只有恩怨分明,才令她安樂,覺得不枉為人。

    莊競之下了車,步上屋前台階,伸手按鈴。

    她不大敢想像小芸等下跟自己相見,面對面會有什麼情況發生。

    以小芸鯁直的個性,她可能會一見了莊競之,就毫不客氣地趕她走。然,到底人是親身來了,在小芸跟前出現,已是極有份量的一個明白表示。

    於心有愧的人,並不容易亮相求饒。

    莊競之希望阮小芸會明白這番道理,而讓她好好地解釋。

    按了門鈴。

    候著回應。

    好比一個被冤枉了的人,站在法庭內靜候陪審員的審判般難受。

    不能說莊競之曾有過類同的感覺。

    當她幾年前設計,以利誘使楊慕天跟她同犯下商業訛騙罪案,再自首把楊慕天繩之於法,站在法庭上,靜候法官判罪時,莊競之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與安詳的。因為對她,這並非冤枉。

    現今,不同。

    門始終關著,沒有回應。莊競之再候了一陣子,才醒起可能阮小芸外出了。這到底是中午時分。

    她回頭著司機以汽車電話搖到小芸屋子裡去。司機回答:「沒有人接聽!」

    啊,那就是外出未返了,空跑一場,勢必要延期才宣判她這段友誼的結果了。

    莊競之只好先回大宅去。羅娜以驚駭不安的眼光迎迓她的女主人。莊競之把她抱了一抱,說:

    「不見面很久了,羅娜,你可好?」

    「好,好,謝謝!」羅娜急忙回答著,頭卻垂了下去。

    「怎麼了?羅娜!」莊競之問,伸手托起羅娜的臉,竟發覺她神色慌張的雙眼,閃著淚光。

    「什麼事?羅娜!」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只是緊張。」

    「不是已經回來了嗎?你放心,一切都很好!」莊競之挽住了羅娜的臂彎,一直往自己的睡房走。

    「告訴我,羅娜,今兒個晚上,你給我預備些什麼好吃的,讓我飽餐一頓?你知道,我從來不用減肥。」

    從前,每當莊競之回到紐約來,羅娜一定為她預備各式美食。有時,競之太忙,並不打算入長島的話,羅娜會弄好了點心糕餅,送出曼哈頓區去,或乾脆自行到城裡小住幾天,親身照顧競之的起居。羅娜一直是莊競之的忠僕。

    然,今次,情況稍稍有異。羅娜竟忍不住哭泣起來。莊競之原以為這是種本能的喜極而泣的反應,因為主僕二人久別重逢,她到底算是出獄了。

    「羅娜,我不是已經回到你身邊了嗎?」

    「不,不,小姐,我們就要分離了。」

    「什麼?」

    「小姐,請原諒,我怕,實在怕。」

    「怕?怕什麼?」

    羅娜還是在哭,她肥胖的身軀而微微的抖動著,分明是驚惶失措,難以自控。  「告訴我,羅娜,你怕什麼?告訴我!」莊競之在急噪之下,語氣變得嚴肅,帶點命令式的意味,果然有權威感,使對方一下子怔住,不得不作出回應:

    「怕有什麼我無法抵擋的事會降臨到我頭上來?」

    「什麼?」競之完全不明白。

    「我不要出賣你,小姐,我真的不要,我寧願走。求你准許我辭職,回墨西哥去。」

    事態顯然是嚴重的。莊競之雙手緊握著羅娜的手臂,幫助她靜下來,說:

    「羅娜,你快給我說清楚,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有什麼事發生了?說,快說!」

    「小姐,有人來收買我,給我很多很多錢,要我收受那些錢,卻不肯告訴我,究竟要我做些什麼事。」

    不是不惶恐的,開了價,卻不把職責說個明明白白,這更使當事人不知所措。怪不得羅娜。

    「誰來收買你?」

    「羅拔,是羅拔把我尋著了帶給我的口訊!」

    「誰是羅拔?」

    「他是我表侄,從墨西哥,我們出生的那個城鎮到紐約來,把我尋著了。羅拔一向不務正業,他認識的都是不三不四的江湖浪人。」

    「他怎麼說?」

    「他說:『表姑姑,下星期一,你的銀行戶口就會多了很多個零,無端端地發達了。連我都因為要給你帶這個口訊,而撈一點小財。以後你得多多照顧我們才成。』我嚇得半死,嚷:『我不要這種不義之財。我不要,我不要!』可是羅拔說:『他們並沒有要求你做什麼,只囑咐我告訴你,你發達了,以後得更慇勤地服侍著莊小姐就成!』天,小姐,這是什麼?天下間會有這麼便宜的事?一定是打算把我收買下來,總有一日迫我做些違背良心的事。過了一個星期,我到銀行去。果然,發現我的儲蓄戶口內,多了一筆巨額款項。那銀行職員還笑瞇瞇地對我說:『你那筆款項從香港匯到了,數目對吧?』小姐,你說,這多麼嚇人,或者,有人要對付你了,他們才打算收買我,不知道要我怎樣去謀害你,計算你。我不要做,我不要,但如果不做,他們就會反過來對付我。一定的,一定的,連那麼大筆錢也可以隨便放到一個陌生人的戶口裡,可見他們的不擇手段。」

    羅娜一口氣的把經過敘述完畢,胖胖的身軀還因極度的驚慌而抖動著。那隻手臂下的肥肉,甩甩蕩蕩的,益發令人看著難受。

    莊競之沒有做聲,她放開了羅娜。

    羅娜還是半帶著淚音,說:

    「小姐,我半個不義之財也不敢要,我把我自己的積蓄提了出來放在身邊,等你回來見一面,交代清楚,就回老家去。我怕呆在這兒,像風吹草動,草木皆兵。對你的盡忠,只能到這個地步。」

    叫莊競之怎麼說呢?楊慕天的威迫利誘手段,耍得出神入化。唯其沒有開出條件,才使受賄者驚惶失措,不知何時何日要歸還何種代價?

    要挽留羅娜,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了。

    楊慕天又成功地剪除莊競之身邊的羽翼。

    競之苦笑,當一個人要對自己窮追猛打時,真是可以無孔不入,擾攘得你片刻不得安寧,片地不成樂地的。

    「小姐。」羅娜看女主人板著一張秀麗的臉,並不做聲,她於是努力解釋:

    「小姐,原諒我,我對你不起。可是,連日來,我嚇得根本不能入睡,稍歇一歇,就會得驚醒過來,神經脆弱到極點。況且,連阮小姐都走了,這更使我害怕。」

    「什麼?你說什麼?阮小姐走了?」競之驚駭地問。

    「對,她走了,留下了一封信,囑我轉交,她說她永遠不會再回到長島來了。」

    「信呢?」

    羅娜慌忙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淡藍色的信封,的確是阮小芸的筆跡,莊競之把信箋抽出來,細細的念著:

    競之:

    你我都是個恩怨分明的人。

    現今我於你的恩,我父於你的仇都報了,那就好。

    虎毒不噬兒,只為骨肉情深,倒轉來,再不是仍舊是我父,他的罪過還不至於惡劣到要我大義滅親。如果我仍逗留在你的蔭庇之下生活,何以為人?

    競之,我並不小器,你亦毋須傷感。畢竟這些年,你把我安置在一個優越的環境之內從新為人,潛在的得益,我要雙手奉還,也是難以做到的。這就是你回報我的恩惠好了。我已在律師樓簽好了全權處理房產的文件,有待你去取回。若是三年內無人過問,將自動送予公益機構。

    從今以後,我倆應成陌路,誰都不欠誰,各自在自我的執著與堅持之中過完此生。

    競之,最後要跟你說的話是:冤冤相報何時了?任何人承受責罰都有一個底線,罪不至死者,你要將之凌遲,無異是趕狗如窮巷而已。

    阮小芸字

    莊競之跌坐在沙發上,整個人的血液望腦袋裡衝去,有一種剎那間暈眩的感覺。

    羅娜仍慌張地問:

    「小姐,你怎麼樣?」

    莊競之擺擺手,示意她離去。

    「小姐,你是讓我走了是不是?」

    競之點頭,連連的點頭。

    她的心中淌淚。

    楊慕天的手段始終高她一籌。他竟有本事借刀殺人,拿阮小芸父女為例,去指正莊競之是個過態的復仇者,以圖間接地向世人證明自己所得懲罰的不相稱。

    楊慕天動搖著莊競之周圍人等對她的信服與信心,甚而是她自己的堅持,好讓競之走投無路、忍無可忍,再重投楊慕天懷抱,以平息干戈,以彌補過分。

    楊慕天如今的調兵譴將、十面埋伏,全都為了達到一個目的。

    要把莊競之擄掠過來,從新的據為己有。

    他甚至坦言他的計劃與意圖,這對莊競之無疑是再加一重壓力與誘惑。           這些天來,競之每面對一次人事上的變動,她就有一個小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來,似在說:

    「何必要把這個遊戲玩下去了,楊慕天不會放過你,你也不會放過他,既是生生世世糾纏在一起的人兒,就再手牽手,肩並肩,從新踏上人生路。你和他過往的恩與怨,都應該平衡補償過來了吧!」

    讀了阮小芸的信後,那個聲音更清晰地響起來,說:

    「看,連阮小芸都這樣說,彼此的恩怨,都已經好好地報過了,何必還要苦苦相迫下去!」

    要找一個替代楊慕天的人,去撫慰經年寂寞的芳心,談何容易?

    曾記否,當年,在他倆南下偷渡的那一夜,在叢林之內,頭上有無數的星星,像五色繽紛的花紙,灑落在一對赤誠相愛的人兒身上,直至溫暖地覆蓋著二人赤裸的心、赤裸的身體為止。

    就在那一刻,競之對自己起了誓,她跟楊慕天將是生生和世世。

    往後,楊慕天對她的出賣,已經在若干年後,得到了應得的報應。

    他倆,早已互不拖欠了! 

    不論在何時何刻何地,當楊慕天俯伏在莊競之身上時,總如一股無可抗拒的暖流把她包裹起來,有無盡的溫馨甜蜜與愛意。即使在她要告發他的前夕,仍一次又一次在對方身上貪婪地啜吸到一份女性專利的幸福,讓它瀰漫擴散在骨子裡,留為永恆回憶中至善至美的印記。

    回到他身邊去吧!

    既是此生誰也少不了誰。

    這樣的思潮起伏,把莊競之折磨得消瘦了。

    她竟不能自制地希望日子可以快一點過,讓她早日等到楊慕天出獄。

    她幻想,到那一天來臨,在火毒的大太陽底下,她站在監獄的大門口等他。他會得一步、一步的走上前來,就在片刻凝望之中,捕捉到彼此的柔情與深意,楊慕天會一把將莊競之鎖在懷內,不再讓她離去。

    江湖上一段驚心蕩魄的恩怨情仇,從此幕下。

    這豈不是一個可接受的結局?

    在日間,每有這個思想,莊競之就羞慚得滿臉通紅,時至今日,仍對人海江湖上的邪派高手戀戀不捨,對人間地獄內的惡魔鬼怪癡纏如故,真個枉生為人,無以對慈父,無以對自己,無以對社會?

    只有夜深人靜,月明星稀,莊競之才斗膽,偷偷地細想,她有跟楊慕天化干戈為玉帛的可能。

    莊競之靜候了好一段日子,仍聽不到物業買賣行的積臣柏圖回音,這已透著一點古怪。

    她忍不住給對方搖了一個電話,詢問他出讓第五街物業的情況,柏圖竟支吾以對,一味地推說:

    「我還在跟一些有誠意的買家聯絡,等候他們回我一個合理的價錢,我再向你回報。」

    這就是說,還沒有回過價,或回過一個合理的價格。此番現象若出現於市道淡靜之時,不足為奇。可是,現今的情勢,應是相反。

    莊競之是聰明人,她之所以要放出聲氣,沽售優質物業,並非她真個需要套現,只是她要利用此舉,看清楚自己在美國政界中的現時處境與份量而已。

    到目前為止,她已掌握了多少頭緒。

    無疑,此等線索與跡像是令她失望的。

    再加上了陸佐程實斧實鑿的報道,差不多已肯定莊競之的推論正確。

    陸佐程總結他的報告說:

    「美國下議院中對菲島政壇權利之爭,目前有均勢出現。比起多年前,當新菲國政要得位時,美國朝野上下多了很多讓舊派人士得過且過的呼聲。這當然是舊人在這幾年間努力活動所致,也可能由於新派在短期內的合作表現未盡如美國這老大哥之意。於是有政客乘機重施政治慣技,故意製造鷸蚌相爭,以使湯姆叔叔這個漁人得力。換言之,在這兒,表面上仍是支持菲島新政的勢力抬頭,但不無暗湧。」

    莊競之點頭。根據這個調查結論,就可以解釋到她在美國及菲律賓的際遇。在菲島,名正言順由新派執政掌權,自然對所有有依附舊派勢力的嫌疑者,退避三舍。在美國呢,人們稍微溫和,採取保留態度,但仍不放心公然站到莊競之一邊去,誠恐她跟舊菲島政權人士有不可告人之秘密。一旦美國要雷厲執行鏟草除根的決策,就會得惹禍上身。因而,連莊競之手上那兩幢價廉物美的第五街大廈放在市場上兜售,也無人敢還價。

    為什麼?因為還了價,作了實,收受了訂金,甚而過了戶,一旦發生政治發酵作用,說是跟前朝貪污有關之物業,勒令凍結,待官司打完自作道理的話,就不是撿到便宜貨,而是吃不了,兜著走了。

    故而,這等在頂級上流社會活動的可能買家都採取觀望態度,甚至柏圖在這些日子來都可能聽到一點來龍去脈,但不好意思坦白向她報告而已。

    綜觀情勢,莊競之的備受騷擾,已到了一個不能不正視的階段。

    是降?是戰?她必須定策了。

    那不單是競之日間夜裡的內心激戰,且是理智與感情的肉搏,令她驟然迷惘,以至於憔悴。

    無論如何,她也得先回到香港去,再作道理。

    美國方面的業務,只得交在新人手上去管要擔心也擔心不來。

    楊慕天如果有心挖角,她培植一個,他就收買一個,那也是暫時無法解決的事。

    回到香港去,無疑是站在前線,看準對方的動靜,再行定奪。

    司機自機場把莊競之接載回競天樓去。她一腳踏進這幢久別的樓頭,心上就不期然地起了一陣震盪,連人都浮浮浪浪,站不穩似。不但是為了這幢巨宅喚回了很多美麗而悲哀的回憶,還因為它原封不動地似足舊時模樣,令莊競之驚怒非常。

    在她出獄之後,曾囑咐過鄭玉英,要她負責把大宅改裝過來,讓她自紐約回來之後,可以入住。

    莊競之要抹去過往的一切,在一個新環境內將自己從頭建立起來。

    她不要觸景生情,騷擾她的思維。

    然,競天樓並不曾改動絲毫。

    鄭玉英為什麼抗命違旨,令她大吃一驚。

    迎迓她的不是鄭玉英,只是菲傭,莊競之問:

    「鄭姑娘呢?」

    「她說這個星期度假去,下個禮拜才回來。」

    這又不是一個良好徵兆,莊競之的手下很懂規矩,不會胡亂擅離職守,而不通知她一聲。莊競之顯然並不知道鄭玉英在這段日子放假。

    她壓抑著要爆發的脾氣,說:

    「鄭姑娘有沒有安排室內設計家來裝修競天樓?」

    菲傭很直接地答:

    「沒有啊,從沒聽她提及,更沒有什麼設計家來過。」

    莊競之立即掉頭就走,驅車前往莊氏大樓去。她的推測一點都不錯,類同的情況也發生在香港的業務上頭。

    放在她跟前,請她批閱的莊氏上市召股書,內容令她震慄,站在莊競之跟前的蘇世元與鄧炯同卻不動聲色,處之泰然。

    莊競之問:

    「這是你們按照我的意思所作的安排嗎?」

    蘇世元答:

    「不是。」

    「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發覺你的指示在推行時其實不切實際我們認為毋須要把市價盈利率降低至那個人人受惠的水平,仍能上市。目前的這個定價,是被個方面接納下來的。」

    莊競之盛怒,說:

    「被個方面接納下來,並不等於被我接納下來,是不是?」

    「是。」蘇世元仍然是恭謹的站在莊競之跟前,並無半點不友善的表現。

    「那就給我更正過來,依照我的意思去做。」

    「莊小姐,那又何必呢?」鄧炯同答,兩個人完全是同一個鼻孔出氣,「好漢不吃眼前虧。為你服務的人應該勇於直諫。」

    完全振振有辭。

    「如果我堅持己見呢?」莊競之問。

    「那就太可惜了。」

    「是不是要我另聘高賢,才可以把上市一事按照我的意思進行了?」

    「如果這是莊小姐的意思,也叫沒有辦法的事。」

    莊競之冷笑:

    「你們收受的利益,已足夠使你們幾年失業在家享用了吧?」

    對方竟毫無愧色亦無驚懼,只溫和地答:   「這種收受,對我們至為安全。並非要為非作歹,以至於影響專業操守的話,我們是很難抗拒的。根本被你辭退之後不久,便又可以東山再起,另起爐灶。這是個需要搵急錢的世界,請莊小姐見諒。」

    莊競之第一次在下屬跟前無辭以對。

    一整個下午,她坐在辦公室內,面向著一大片玻璃,凝望著香江堂煌華麗的海港,不住莞爾。

    腦海裡竟想起了一段歷史故事來。那是她父親莊世華在她童年時,給競之和慕天兩個孩子上的歷史課。

    那個時候,在鄉間沒得上課,每日黃昏,莊世華工作回來,就把兩個孩子叫到跟前,給他們上英文與歷史課。

    莊世華說到清代歷史,裡頭有一幕是宮庭的明爭暗鬥,講慈禧太后如何地於丈夫咸豐帝逝世之後,在執掌朝綱的顧命大臣手上,把政權勇奪過來。

    當時文宗遺詔,以肅順為首的八大顧命大臣,正好執掌軍機。同時,兩宮太后都得到了文宗賞賜的兩顆玉璽,作為權利尊嚴的象徵。照說,兩宮太后加起來,蓋印在詔書之上,軍機大臣就必須依照懿旨行事。偏就是肅順弄權,要給兩宮太后一個下馬威,把她倆的懿旨違抗。清朝政制,沒有經過軍機處發出的命令,根本無人會遵行,軍機大臣聯合一致,視太后蓋印的聖旨如無睹,實行罷工,兩宮太后的命令就無人會執行,等於作廢,這個行動叫「擱車」。顧命大臣實行擱車,皇家號令於是不行,誰也奈他們不何。

    當時,兩個聽故事的孩子緊張得瞪著眼,張著嘴,看精明敏銳的慈禧如何斬除那個膽大妄為的肅順。聽到「擱車」的一段,競之記得慕天說:

    「大軍不發無奈何的又一故事?」

    可見身為天子,高高在上,還得臣下聽令,切實推行任務,才見權威。一旦讓人架空,空自張牙舞爪、都不管用。

    讀書明理,融會貫通,楊慕天竟然把歷史教訓抬到現實生活來應用。他是看得夠透徹的。名將手下無兵可用,一定徒呼奈何。楊慕天要使她莊競之彷徨有如昔日的慈禧,不得不屈服,把印章蓋在依照肅順意思寫成的詔書之上。

    再跟楊慕天鬥下去,撤換完家裡頭的鄭玉英,再延聘良才取代蘇、鄧二人,又能維持偏安之局多久了?

    半夜裡,競之在睡夢中,忽爾轉醒過來。伸手摸一摸枕頭,冷冷濕濕一片,是不是曾在夢中痛哭過一場了?她抱住了自己的臉頰,企圖搜索淚痕。

    莊競之從來不愛流淚。小時侯,她跌倒在青磚地上,擦破了膝蓋,莊世華慌忙走過來,抱住了小女兒安慰:

    「競之,不怕,不怕,一點點痛而已,等下就過了。」

    小競之管自點點頭,兩隻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晶晶,半滴淚水也沒有。

    莊世華開心地把小女兒擁在懷裡,說:

    「競之,還孩子,你不愛哭,不愛哭的孩子定是好孩子!」

    小競之昂起頭來,用力的拿小小的胖腿踩在青磚地上,說:

    「是這塊地欺負小小競之來了,我是乖乖的、聽話的人兒啊!幹什麼該我哭了?」

    不是自己的錯,就不用流愧悔的淚,這是小小年紀時就已經養就的個性了。

    如今,午夜夢迴,怎麼會想到自己要流淚?

    是因為生了個什麼歪念頭,做錯了什麼錯誤事了?

    競之在被窩內抖動著。

    夢裡她的確曾看見灩灩驕陽之下,鳥語花香,壯麗的競天樓,那一片青蔥的後花園草地上競之笑嘻嘻地跑著跑著,一頭似雲的烏亮黑髮隨著她的動態,在空中飛動。在後頭追趕的正是英風颯颯,倜儻風流的楊慕天,他終於趕上了她,抱住了,雙雙滾落在草地之上。身與心欣然承受著男歡女愛、郎情妾意,溫馨甜蜜、震盪興奮,在在均如往昔。像把競之的靈魂兒直帶上九霄雲頂,放手,讓她再輕輕地像一根羽毛似地飄下來,飄落地上,才驀然驚醒。

    為了這麼個夢,競之應該羞愧至痛哭失聲才對。

    怎麼可以,在今時今日,仍然眷戀著曾經出賣過自己、出賣過其他許許多多人、如狼似虎的楊慕天?

    然,出賣自己的仇,已經報過了。

    出賣別人呢,這又有什麼嚴重的相干呢?商場如戰場,誰不是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出賣而迫不得已出賣他人?

    莊競之總不能只愛聖人,人世間,聖人有多少個了?

    一念及此,競之驚出滿頭冷汗,立即坐起來,把房裡的燈全都扭亮了。

    幽黯的環境,最易令人意志薄弱,胡思亂想,把魔鬼的主意接受下來。

    莊競之急得忽爾流下兩行熱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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