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競之再不能好好地睡。
她越想越戰慄,忽然之間想到一個嚴重的可能性,如果楊慕天永遠不出手回擊,只在一旁虎視耽耽,那麼,她莊競之這一生一世豈非就得在極度戒備當中,誠惶誠恐,永無寧日的過。
楊慕天如果真的是一流高手,他決不出招。一天不出招,等於保有他回敬莊競之的權利。
何時才行使這個權利,才出示這張手上的皇牌,操在楊慕天手上。
除非莊競之狠得下心,將對方的勢力完全粉碎,始策萬全。
然,當日競之含冤受屈至極,尚且狠不下心,手下留情,並未將之趕盡殺絕,又何況在今日已然發洩掉一股冤屈氣之後呢?
楊慕天在法庭上,臨入獄之前,曾埋下伏線,他告訴競之,自己其實是愛她的。因為世界上再沒有人能比得上莊競之。而跟他匹配。
果如是,他若在此以後不肯再出手將競之殘害的話,經年累月地網開一面的話,會更能落實了競之相信楊慕天愛她的心,那就等於證明出莊競之曾親自設計陷害跟自己永恆相愛的人,這份遲來的歉疚,會更具威力折磨她下半生,直至老死。
莊競之越想越驚,竟驚出一身冷汗來。
她從未曾像如今的覺醒,世界上最寬容的報仇是將對方一下子置之於死地。
而最最最殘酷的報復手段,是以極大的寬容,引導對方,使之在自由思想與領悟下,發覺自己過往處心積累的城府、計劃與行動,都是極端不必要、倒行逆施、自食其果的。
楊慕天會不會是報仇的高手呢?莊競之無從知悉,她只能不住憂慮。這麼些年來,肉體上受過的煎熬,不計其數。然,莊競之的心,堅硬如鋼如鐵。因為她知道自己的目標與行止。從未想過會像如今的這番不知所措、茫無頭緒。好像有一天活一天的這種感覺,實在難受。
留在菲島的日子,不會太長。
她是為出獄後,從新部署及審視自己個方面的勢力而來的。這是競之在現階段唯一所能做到的。
古元佑每天都到莊競之跟前報道有關她仍留在菲島的產業情況,也分別轉達美國及香港的業務發展情勢。多年以來,在她身邊服務的人諸如麥基約克、蘇世元、古元佑以至於鄭玉英、羅娜等都一直忠心耿耿,讓她可以全心全意在穩如磐石、財雄勢大之基礎上設計對付楊慕天。
對這一幫左右手,競之無限感激、絕對信任。
古元佑這天在跟莊競之討論完業務的發展之後,就給她說:
「莊小姐,你要先行拜會的菲島各行各業與政府頭頭,我已逐一為你安排。」
莊競之點頭。
除了手下的一班大將要見之外,莊競之之所以趙善鴻歿後,順利接管了他的王國,依舊營運得宜,以及成功轉運資產至海外,主要是趙善鴻囑莊競之謹記每一行業內可以給她庇蔭的頂爺是誰,在趙善鴻的交情、莊競之的才色以及礦業基金的獎賞三面夾攻之下,各個菲島巨頭都賣了帳。
經過設計陷害楊慕天並與他雙雙入獄的這一段之後,莊競之認為她須要估量清楚仍站在自己背後賣交情的有多少人,這是她手槍內的子彈,必須明白還有多少發,才好開仗。
菲島將是她的第一站,繼而她還要回美國,才再飛返香港去,辦妥全面性防禦工夫靜候楊慕天這條蛟龍打開金鎖的一日。
莊競之補充:「其餘關係沒那麼親密,地位不比這幾位頂爺崇高的,我看就隆重地宴請他們一次,就可以了,不必親自上門拜候,這些你都為我安排妥當了吧!」
「都已訂了日子,廣發請柬了。」
「請記得把場面弄得隆重熱鬧、富貴堂皇一些才好。」
「這個自然。」
第一個要親自拜會的是菲律賓銀行的主席卡山杜寧。這位銀行界的老行尊年近古稀,依然坐鎮銀山,不肯退休。不論菲島政權如何變易,管住糧食的大頭目,始終屹立不倒。
趙善鴻生前與海外的來往帳目,全部透過這間銀行的戶口辦理,逝世後,戶口轉給莊競之,一樣受到甚多的優遇禮待。
莊競之備了一支價值近百萬港元的極品長白山人參,就在一個桃木錦盒之內,準備作為孝敬。
在銀行主席室的會客室內,候著卡山杜寧會面。一等就是整整三十分鐘,秘書小姐一共替她添了三次咖啡,依然未見正角兒上場。
莊競之明白,銀行事務時緊時寬,有陣子利率波動利害,同業之間拆息成了棘手問題,會議一開就過了時,不足為奇。
連秘書小姐都不無尷尬,那古銅色的皮膚下,躍躍然泛了酡紅,為了主人的失約、遲到,而強堆笑容試行解釋說:
「杜寧先生從來不會忘記約會時間,他很守時,決不失約。」
這麼一說,更顯得今日的例外是對來客的不敬,秘書說罷才恍然而悟,更慌忙補充:
「故而今日一定發生了什麼意料不到的事,會議有所阻滯。」
「不要緊,我反正有空。」
莊競之打算等下去。
過了不多久,會客室的柚木雙掩重門打開,秘書小姐身後出現的並不是卡山杜寧,而是一位相當年輕的菲律賓的男士。
秘書小姐說:
「讓我介紹,這位也是杜寧先生,是卡山杜寧主席的幼孫皮爾杜寧。他代替主席跟莊小姐見面。」
皮爾杜寧一見莊競之,微微一愣。很明顯地,他不相信眼前會出現如許秀色可餐的麗人,大概跟他手上的資料不符。然,只一刻的功夫,他已回復鎮靜,更貼切的形容,是回復了那一臉毫不打算掩飾的傲慢。有極深閱歷的莊競之,一眼便已看了出來。
「莊小姐,多謝你來看望家祖父。他因事未能跟你會面,有什麼事我可以代他向你效勞。如果誠如莊小姐在約見家祖父時所說,只為好久不見,故而親臨問候,我就得代他致以萬二分的謝意。」
如此而已。
莊競之有點不高興,眼前這位高傲的少年郎,根本沒資格代表卡山接受她的問候,論年齡、輩分、閱歷,甚至資產,莊競之都比他強。
只為他的後台不弱,故而顯了一點氣派,實地裡是個徹頭徹尾的黃毛小子而已。
看樣子,他是那種剛剛把個學士學位,充其量是工商管理學碩士拿到手,就走進家族企業機構來做事的世家子弟,年齡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在莊競之的眼中,看他老幾?
然,就為此,翻心一想,才覺不妥。卡山差孫兒迎迓這一招,代表什麼?
對方甚至沒提供資料,解釋卡山失約的理由。這是極之反常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莊競之知難而退,以保身份,以留後路。
還好,這位年輕的菲島才俊,一直親身送她到大門口目送她上了座駕。
出師不利,使莊競之滿肚子的狐疑。
她並沒有把這個經過跟任何人提起。
她需要獨個兒冷靜地偵察、思考,靜候事件發展下去,會有什麼情況出現?
目前唯一的解釋是卡山杜寧真的年事已高,很多從前的辦事慣例,現今都未必會跟得十足。
第二位要登門拜望的大人物,是酒店旅遊業的鉅子波爾格蘭度。 趙善鴻逝世後,莊競之重組產業,把馬加地的酒店都注入趙氏上市的公司內,再度集資套現。波爾格蘭度當時買入為數不少的新股,目下,他是趙氏企業的個人第二大股東。
既有權益在手,波爾格蘭度樂於中、菲兩大酒店旅遊業鉅子攜手合作,在行業內稱王稱霸,歷年來兩個集團相處融洽,從沒有發生過什麼業務上的挫折與困難。
跟到菲律賓銀行去的情況剛相反,波爾格蘭度老早已在會議廳恭候莊競之。
令莊競之微微駭異的是,會議室內不只波爾格蘭度一人,且還有其他大概五六位衣著光鮮、英姿颯颯的行政大員,把一張橢圓形的深褐梨木會議桌子坐了半滿,很能現出了嚴陣以待的氣氛。
不錯,人人都微笑著似在倒履相迎,但莊競之敏銳的觸覺,給她傳遞了一個差不多是肯定的訊息,對方並不是打算跟她握手言歡,款談別後,應酬數語,便互相拜拜了。
一定頗有嚴重的事項要跟她商議,在於她一出獄回到菲律賓來之後,如此的急不及待。
她的敏感除了源於天賦聰穎的頭腦之外,更為後天的商務經驗所致。照說,以她這個禮貌式過訪,回應的場面極其量只應是波爾格蘭度帶著一個特別助理之類接見,斷斷不可能把什麼公司秘書、法律顧問、市場總監、財務執行董事等等人都叫了來,逐一向她介紹。
莊競之當然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她依然相當鎮定,微笑著坐了下來,態度的從容爾雅,言談舉止的輕快而不失穩重,還添上那張叫一般成熟男人見了會得心窩發軟的美麗臉龐,競之在眾人跟前,仍有壓倒性的優勢。
會議室的男士們都因為莊競之的出現,而剎那間有點像無辭以對,靜默下來,留待他們的老闆去打開悶局,才再作出應有的反應。
波爾格蘭度的確是頭號人物,他敵得住莊競之所發揮的定力與魅力,依然很有氣派地坐上那個主席位置,跟莊競之寒暄起來。
然,很快就已踏入正題,這顯示出對方對於所提出的事情相當認真、決斷,並不準備轉彎抹角。
波爾格蘭度說:
「這次回來,仍屬短暫性質吧?你回到紐約或香港去?」
「對了,小住而已。」
「競之,力不到不為財,你的大本營在美國,人與心又卻在香港的話,菲島業務只靠下屬打理,說到底是隔了一重功夫,跟你的作風與個性不符?」
「古元佑是自己人。」
「你指今日?」
很有點針鋒相對的味道,莊競之立即添了戒備,這跟以前的波爾並不相同。
就在一年多前,波爾曾到香港探訪過莊競之,當時他還很切實地對競之說:
「古元佑魄力足,你運氣夠,連帶我都坐享其成。」
事隔一年,情勢迥異。
當然,其間變化可以是山崩地裂,此來也無非要個水落石出。於是競之坦然,說:
「對於明天,你似有建議?」
「既有所問,不妨實話實說。競之,把你名下的酒店業出讓給我的集團,如何?」
「波爾,你鴻圖大略,打算傲視全國,獨當一面?」
「承你貴言。」
「這個建議就相當新鮮。換言之,我需要時間考慮。當然,價格亦是其中一個問題。」
「作價三百六十個披索一股,如何?」
競之心內大吃一驚,表面仍不動聲色。
價錢實在便宜,難為對方開口。這跟打個折扣大平賣無異,她莊競之並沒有任何因由要割價求售。
這更令她滿腹疑團,對波爾的不友善極表不滿。只是,仍笑著說:
「然則,我以這個價錢向你提出反收購,你又可會同意?」
「高賣低買,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然,如果你多出一些的話,我立即拱手相讓。」
競之很聰明,並不出手,只待回應。她說:
「你的理想呢?」
波爾望向他那群手下,個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由那財務執行董事在紙上寫了個價,遞給波爾。
「只比我剛才提出的高百分之十,不為太過吧!」
「總不能算公平。然,波爾,你是認真的。」
「非常,只兩個做法,一就是你權傾天下,一就我是主宰乾坤。」
把這番話直接點說出來,就是有你沒我,不能共存,亦不屑共榮。
為什麼?
莊競之心內有氣,勉強把對話維持了一個得體的時間,就欠身告辭,說:
「我考慮。」
「請盡快答覆。」
跟菲律賓銀行卡山杜寧的表現,有一點如出一轍,就是都沒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加以解釋。
解釋動機與理由並不重要,因為影響實效的成分不高。然,這是一項尊重對方的表現。不論所有的道理真實與否,最低限度是設法面面俱圓,使人人有個憑借下台,這是不費吹灰之力而互利互惠的,何樂而不為?
莊競之大惑不解。
會不會因為她在香港闖出來的刑事罪案,使他們都不願再跟她為伍了?
也只有這個是合理合情的解釋。
競之考慮,究竟情況有沒有這麼嚴重?
菲島巨擘的浮沉興衰起落比她還大者多的是,獨獨人們對她生了退避三舍的心?
競之認為可能性不大。
尋出根源真相的辦法,目前只有一個。就是盡快去跟那幾個從前庇蔭輔助她的頭頭會面,多抓幾個實例研究。
於是莊競之又急急拜會另一個礦業大亨巴頓盧布。
表面上會面好像不得要領,然,聚舊的形式絕對可能寓意甚深。
盧布把莊競之約到他的巨宅晚飯,一抵埠,整個後花園擠滿了人,形形式式的賓客,沒有階層的規則可尋。這就是說他們的身份高低參差不齊,有點像臨時拉夫湊數的模樣。這在任何一個大都會的上流社會宴會內,都不可能見到。
主人家熱烈地歡迎了莊競之,寒暄客套幾句之後,立即隱沒在人群之中,由著那班雜牌軍圍著這個絕色的東方女神,以奇異而討好的目光與語氣跟她熱烈交通周旋。
這對莊競之而言,是略為侮辱的。
在菲島,她過往幾年,差不多從不出席那些不屬於最頂尖兒階層的宴會。
像這陣子,在她左左右右的全是百貨店的經理、小生意人、銀行副總裁、政府助理部長級官員等等,都是較次一層的富貴中人而已。不是莊競之眼高於頂,而是她恐懼這個非比尋常的安排是衝著應付她而來的。
巴頓盧布以最狡猾的太極手腕,跟莊競之保持了相當遙遠的距離。
還剩下來的兩三位要拜會的企業翹楚,訊息非常鮮明,乾脆回絕了莊競之,說暫時沒有空,他日再回拜。
這就分明是借口了。
最後一家的拜望對象,莊競之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態度出現。她要在極短的時間之內掌握真相。
那是國防部部長佐丹善加上將。 上將跟莊競之淵源非比尋常,她第一次見他時為佐丹及他的下屬設計的宴會,令佐丹在狂喜之餘,欣賞到莊競之的聰明才智。因此以後在他跟趙善鴻每次交往之中,佐丹很器重競之,她老早就在佐丹的心目中獲得一定程度趙家的女主人地位。
這次回到菲島來,她遭遇的情況,令她駭異。
綜合多宗各案的結果,競之下了結論,不可能是因為自己曾在香港服刑一事,引起眾人的恐慌,恨不得跟她疏遠;一定還有其他原因。
她太清楚菲律賓,更加明瞭這班大亨的心態,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個擁皇城、自任君主、腰纏萬貫、夠享夠長,等閒的人與事,根本不屑一顧。
莫說是十萬八千里外的一些不關己事的刑事案,就是在本土殺了人,放了火,只要跟他們扯不上邊,這匪徒又有利於他們,一樣有本事裝聾扮懵,不當作一回事。誰個成功人士老是回顧從前而忽略目下與將來?
故此,莊競之更心急要尋個水落石出。
她一見到佐丹,半句多餘的問候說話都沒有,就微昂著頭,揚起她那張俏麗美艷的臉,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神,向在她跟前的臣下詢問問題,使人無法抗拒而不作實回應。
莊競之始終是有氣派的。
她問:
「為什麼?」
就這麼簡單,問題卻有如泰山壓頂,斤兩極足,使佐丹頓時語塞。
看佐丹的表情,自然知道他不是不明所以,而是無辭以對。
莊競之站著,一動不動,有如一尊無懈可擊的藝術雕像,令對方只有敬服,並無其他情緒之可言。
「競之,在謠言未獲澄清之前你不必跟這島上的任何人大交道,甚至最好回到香港去,這對你最有利。」
「什麼謠言?」
競之追問,果然事有蹺蹊。
「看在已死的朋友分上,讓我知道。是不是為了我設計讓楊慕天入獄一事令你們震慄與反感?」
佐丹聽罷,忍不住笑,甚至大笑,戒備反而松寬了。他說:
「競之,當然不是為了這件事。事發之後,我們當中甚至有人鼓掌,希望請你回菲島來,把你的故事拍成電影,自任女主角。親上銀幕現身說法,一定賣座。」
佐丹畢竟有著軍人的豪氣,越說越興奮。
無疑,他內心對這眼前的美人,仍有一番故舊的情誼在,鐵漢柔情,反而心軟。
「那是為了什麼?」競之問。
佐丹當即抿著嘴,把雙手插在袋內,沒有答。
「上將,求你告訴我。」
這麼軟語一聲,佐丹也不期然地歎息起來。
「你把半數以上的資產調動至美國去,原因何在?」
「趙善鴻的遺願。」
「就這麼簡單?」
「複雜的謠言,至今我本人仍未聽到。」
「我們有消息,你跟前朝政權搭上了關係,要加盟她的一邊,積極搞回朝活動,趁馬氏回鄉安葬,簇擁她回國當政。鼓吹復辟的富商之中,你榜上有名,這是替她在紐約上庭辯證的美國親信傳出來的。」
莊競之恍然大悟,難怪人人有如驚弓之鳥,忙不迭地跟她保持距離,劃清界線,實行疏遠。政治威勢凌駕商業權貴之上,沒有人願意冒這個惡險。
「如果這個傳言並不屬實,你要設法澄清。因為這對你在菲島的聲望大有影響。」佐丹說。
「傳言的確虛構。然,澄清與否,非我當前要務,我甚至不須要知道消息從何而來。只一點,佐丹,幫我幫到底,告訴我是不是在我入獄之後才有這個傳言的?」
「距今約三個月左右的事。」
「謝謝!」
莊競之起身告辭。
「競之,你有什麼打算?」
「你們的思疑終於有日會成為過去,不勞一朝一夕,對我有信心的朋友,我永遠感謝。」
莊競之火速趕回大宅去,以長途電話把正在紐約度假的陸佐程找著。經過這些年來的合作,他們賓主之間已經建立了頗深厚的友誼。當年趙善鴻並沒有透過任何下屬找到了總部在倫敦的國際偵探社,幫忙調查楊慕天的一切,,當莊競之接手,也沒有勞駕他人,一向直接跟陸佐程接觸。這其間的關鍵,競之是明白的。不要洩露這手上的一個調查隱秘的人物與線路,在很多事情上會有利。
「佐程,請立即銷假?」
「你這命令是犯勞工條例的!我已有一年辛勤工作,每星期上班七天的紀錄了,必須休息。」
「我負責賠償。」
「究竟什麼事?」
「楊慕天的事,我要繼續調查他的勢力網絡。」
「他仍在獄中。」
「已急不及待地布下天羅地網了。」
「真的?」
「我估計。」
「這樣子下去,連我都休想考慮退休了。你和他的恩怨累贅過清代女子的纏腳布,沒完沒了?」
「已是人在江湖,不能自拔。」
「要調查什麼資料?」
「他是否串通流亡美國的菲島前政權人物身邊的一些親信,造我的謠,使我在菲島的人際關係受到干擾?」
「好,盡快回復你。」
莊競之歎一口氣。
這是釜底抽薪的一招。
她和楊慕天同等聰明,都知道以後要比賽、要較量、需要調動的資金、人情,將是全面性的。
莊競之趕快在出獄後。立即展開籠絡,加強援引實力。
然,楊慕天比她更快,在她未出獄前,已部署兼行動,破壞她的後勤補給,裁減她王朝以外的一切勢力。
以後,此等謠言所產生的阻力,可能會有不妥的副作用,對競之起意想不到的制肘功能。
楊慕天顯然在悉心為她製造障礙賽,使她逃走不易,好讓他有足夠時間趕上。
果然,陸佐程實至名歸,不愧是國際偵探社內一員猛將,他很快就回復競之,說:
「你的揣測非但正確,且謠言的威力在美國也發生了同樣作用。」
這是可以理解的菲島政治的控制權在湯姆叔叔的手上,人盡皆知。若不是湯姆叔叔撐的腰,當今菲島女總統不能榮登寶座,是美國要把舊人剔下來的,當然對站在她一邊企圖回國有所作為的一總人視作敵人對待。謠言在莊競之的大本營美國,比在菲島更具震撼力。
日後莊競之不論向銀行或其他行業提出輔助要求,也必落空,人人投鼠忌器,無謂因小失大,無端惹禍。
陸佐程說:
「楊慕天花了一千萬美元,同時給予菲律賓舊日掌權人的親信,與替她繳納龐大法律費用的美國名人雷尼手下,製造了一些對你不利的證據。聽說美國第一銀行在討論應如何處理你名下的存款,恐防有可大可小的牽連。」
「謝謝你。請繼續在我可以隨時找到你的情況下度假。」
「莊小姐,」陸佐程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期期艾艾地說:「我們相交一場,恕我直言。凡事稱心足矣,不要再糾纏下去,恩怨無有已時,任何一方面都不會有贏局出現。」
「多謝你,佐程,真心感謝。」
聽了陸氏的報告與勸慰,競之整個人的疲累,有點像斷了線的風箏,不停遠去。卻又不由自主地照著心意相反的方向隨風飄蕩。
競之有點無神無緒,囑司機把她開到金紫琴的邸宅去。
回菲島之初,只跟金紫琴匆匆見過一面。
競之想趁這喘息且感慨的時間,躲到金紫琴的住處去,不需要對方額外的呵護,只要讓她靜靜地、安全地在親人身邊休憩一會,就已經很好了。
金紫琴看見競之那倦容,歎息一聲,也不再說話,只陪坐在一旁。
良久,金紫琴才說:
「你這又何必呢?」
語氣竟有責難之意,競之起初不以為然,只以為金紫琴肉刺她的疲累奔波而已。
她在那貴妃沙發上微微轉過身來,看到了金紫琴滿眼含怨帶怒,一反常態,不禁有點奇怪,說:
「琴姐,你惱我嗎?」
「做人要適可而止,十清而一濁,終歸是徒勞而無功的。你之有今日,固然是你聰明勤奮、鬥志堅強所致。縱使是時也命也,是必要得理不饒人,也非大將之風,更不必向不是你對手的人下手,這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且欠風度,有壞江湖聲譽。」
競之又再度迷惘,解了一個謎又遇上另一個謎,使她完全置身於重重莫名的困擾之內。
「琴姐,我不明白你的話。」
「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
「不,琴姐,我真的不明白。你還在怪我對楊慕天過分?」
「對楊慕天是否過分,無人有資格批評。你前半生的日子,肯定不是人過的。然,對其他牽連在內的人,何必非要一網打盡不可。我是個江湖中人,你別把我迫到為難的地步去才好。」
「琴姐!」莊競之整個的跳起來,心急如焚,「請把話說清楚一點!」
「你是個恩要報,仇要報的人,還有什麼話好說了?總不能強你改變作風吧!已經忍不住下了毒手的,也叫沒法子的事,其餘就請放生好了。至於小芸,你倆自有見面解釋解決的機會。這麼多年相處了,我是手背是肉,手心也是肉,叫我怎好做中間人?」
莊競之蒼白著臉,她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怎麼會扯到阮小芸的身上去。
自從趙善鴻去世後,競之有極寬鬆的自由度,她托了陸佐程,在繼續調查楊慕天的同時,把阮小芸一併尋了出來。
有恩報恩,她把小芸送到美國去,攻讀英文,並讓她在長島定居。這個曾勸勉她,把金紫琴的地址電話告訴她,以祈當日的莊競之能有一線生機的小知己與小恩人,終於重過意想不到的新生活。
現仍居長島的小芸,跟莊競之會有什麼過意不去,忽然要張羅解釋了?
金紫琴瞪著眼看莊競之的表情,咬著牙說:
「你別對我說,小芸父親與蛇頭道友九等的鋃鐺入獄,跟你完全無關。你是大仇得報,連下仇恨都記在心上決不放過了,難怪小芸傷心。」
莊競之撲過去,抱住了金紫琴的腿,猛地搖撼她,說:
「琴姐,琴姐,你信我,你信我,我並沒有這樣的。如果我要做,怎麼要等到這最近才動手,我的力量在多年前已經足夠。」
金紫琴忽爾無動於衷,說:
「競之,你是個讀過書的人,當然聽過曾參殺人的故事。無可否認,小芸與我的信心都動搖。道友九與老阮的突然被捕入獄,控以販賣毒品與人口之罪,是不是你的所為,雖無從證實,但,江湖上的人卻心裡有數。」
「為什麼要思疑我?」
「小芸在長途電話中告訴我,她父親夤夜被警察拘捕時,在雜差房聽到他們說:『你真算倒霉,姓莊那女人你都敢惹,早晚束手就擒。』」
「天!」競之輕喊。
「競之,你抵菲律賓這些天來,謠言四播。阿標等成班手足跑來我跟前求饒,說你要在對付了楊慕天之後,以嚴厲的手段整治他們。競之,我是跟他們一路出身的人,當年自他們手上救了你,恩怨自應一筆勾銷,如果你連這一口氣都嚥不下去而要發洩,以目前你擁有的權勢,無人能左右你。然,若阿標他們有什麼不測,你以後別來我家走動,別叫我琴姐。江湖上的一些規矩是要遵守的,事必要趕盡殺絕,何苦來哉!我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被怪我不言之在先?」
「楊慕天!」莊競之在心內叫喊,「你竟在我一腳踏出監獄之後,就開始把我重重圍困!」
莊競之於翌日一早,囑咐古元佑把那個預定要舉行的晚宴取消,並準備即時回港。
她要到監獄去跟楊慕天講數。
在往機場之前,莊競之緊握著古元佑的手,說:
「這兒的事,重托你了。」
「在我能力控制的範圍之內,一定為你效勞!」古元佑這麼說。
航機飛抵香港,莊競之一跳上座駕,就接到掛至汽車電話來的美國長途電話,是紐約辦公室打來的:
「莊小姐,你可否回紐約來一趟?」
「什麼事?你是誰?」
「我是若翰。」若翰懷德是麥基約克的副手。
「麥基呢?」
「他,沒有上班兩天了。」
「為什麼?」
「莊小姐,近這星期,美國股市狂升不已,麥基一直拋空出貨,直至前天,道瓊斯指數再上升至百多點,他就沒有再上班了。」
莊競之呆住了。
她掛斷電話,囑司機開車到監獄去。同時把電話再接到鄧炯同律師事務所去,莊競之囑咐:
「請代我設法安排,跟獄中的楊慕天見一面,只需要十五分鐘的時間。無論如何取個特別人情辦妥它,我明天一早要飛到美國,沒有多餘時間。」
鄧炯同答應著。果然,莊競之得以順利地在監獄的囚犯探望室內見到了楊慕天。
穿著囚衣的楊慕天,依然高大威猛,他那俊秀的五官與渾身的肌肉骨骼都挺拔頑強,有一種驕人的架勢。一雙粗眉大眼,炯炯有神,看牢莊競之,竟清清楚楚地說了這句話:「你仍然艷絕人寰!」
整個探望室,光禿禿,只擺著一桌兩椅,卻在這一刻充滿著既興奮有恐懼、既陶醉有迷惑的氣氛。令人呼吸急促、心臟狂躍。兩個世紀末絕色絕藝高人的恩、怨、情、仇、愛、恨,,剎那間迸發著,像兩度電光碰觸。擦出目眩心蕩的光芒來;又像雷電交加,衝擊大地,漫山遍野的燃燒起來的熊熊烈焰,竭力將兩顆矛盾至極的心融燒成灰燼。
楊慕天坐了下來,面對著莊競之。
二人凝望,不發一言。
良久。
莊競之問:「你部署了多久了?」
「從你入獄的那一天開始。」
居然直認不諱,益顯梟雄氣概。
莊競之宛然一笑,嫵媚足以匹敵對方的豪邁。
的確各有千秋,半斤八兩。
「你的時間控制得極準。」競之說。
「對,十面埋伏,伺機出擊。競之,從今而後,你的王國,將被我的形形式式游擊戰騷擾過夠,你會發覺身邊親近的人,逐個逐個的疏遠你、離開你、誤會你,於是你會覺得彷徨,對所有人都信心頓失,每分每秒都覺得會有不愉快的事故發生。」楊慕天俯身向前說,「競之,我不會放過你。我大部分的財產既已喪失在你手上,要毀滅你的基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善用我餘下來之所有,絕對足夠形成一股強勁的干擾力量,教你不得安寧。」
莊競之表面固然不動聲色,然,心上實在已經發毛。楊慕天果然聰敏狠絕。以他手上還擁有的資產論,買她身邊各個親信、製造各種不利於她的謠傳、實行各式破壞她聲望的行動,仍是綽綽有餘。
永遠消滅不了的干擾,是一種不可忽視的精神壓力。有如安居於華宅之內,突然飛進一隻蒼蠅來,在頭上不住的團團轉動,是非常非常討厭與煩躁的一回事。
楊慕天瞪著莊競之,依然風度翩翩,款款而談,繼續說:
「多謝你披荊斬棘,排除萬難地重現我的身邊,向我報復。這個行動,對我發揮了兩重意義。其一證實你蓋世聰明、魅力四射,實在有不可多得、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一個幾乎在個方面無懈可擊的女人,如此死心塌地、把整個人生的目標負托在自己身上,尤其令我感動。我發覺,我非愛你不可。其二,競之,我和你,此生此世,已證實不可分離,糾纏至歿。你明白嗎?」
競之的聲音從來都美妙,即使在盛怒時,仍然控制得非常好聽。她說:
「楊慕天,我後悔打蛇沒有打在七英吋之上,當日對你刀下留情,讓你依然有本錢與我為難。」
「不,競之,對我,你絕對沒有本事作斬草除根之舉。你捨不得,真的,就這麼簡單,你捨不得。」
莊競之心頭顫動、眼裡閃著淚光。
「競之,不要否認了,你無非是通過報復的漂亮瀟灑精密壯烈行動,去向我再一次證明你的魅力。你所期待的依然是跟我楊慕天化干戈為玉帛,雙宿雙棲。」
「楊慕天!」莊競之惱羞成怒,站了起來。
「別衝動,回去平心靜氣地想一想,就知道我的分析極有道理。我愛你,真的,從以前直至現在,非但無時或缺,且跟你一樣日益不能自拔。故而,我會追隨不捨,亦步亦趨,一直在你身邊,長年大月的滋擾個夠。總有一天,你忍無可忍,跟我攜手共創將來。」
「楊慕天,你的估計與計劃如果正確,那麼,你將比從前更富有,更具威勢,真正的財色兼收,你是太聰明了。」
「對啊!競之,我有信心,這一仗,我會贏,因為你愛我,是你的死門,我愛你,更是你的致命傷。只要我迫著你自覺走投無路,不堪刺激,就會平息干戈,投懷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