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這三日,趙善鴻的精神由極度亢奮,說很多很多話,到忽然之間疲態畢露,令群醫有點惶恐。
杜普林教授對競之說:
「他的病情一直反覆。」
「他像是慢慢好起來似。」
「要完全康復的話,只盼他的病如其人,屢創奇跡。」
然,奇跡終究沒有在趙善鴻的健康上出現。
這一日,莊競之如常的在黃昏時候趕回醫院來,遠遠地遙望後花園,只見趙善鴻坐在輪椅上看落日兩個護士在一旁的太陽底下,為他整理要服的針藥以及要用的茶點。
一切如常。
莊競之走上前去,依舊蹲下來,以她那個慣常的姿態伏在趙善鴻的膝上,柔聲地說:
「我回來了!」
過往,趙善鴻必伸出他那如柴的瘦手,撫掃著競之的頭髮,然後再緩緩地開始了他們二人當天的對話。
可是,今天沒有。
趙善鴻一動也不動,由著競之眷戀地伏著以一種完全的靜態,接收對方的溫柔慰問。
「善鴻!」
競之再叫了一聲,才抬起頭來看趙善鴻。
他沒有回應,也沒有表情。
競之緩緩地站起來,伸手撫摸他的額,大片清涼,再順勢把手往下移,很自然的接觸到他的眼皮。
競之幫助他,瞑目。
一代華籍菲島大亨逝世。
「在菲律賓上演的折子戲,至此要謝幕了。」莊競之這樣說。
分別倚著牆、拖著腮、抱著膝,靜聽著這個故事的獄中兩個女囚,情緒完全投入在莊競之的追憶之內。
沒有比這些情節再動人、曲折、撲朔迷離。
而這只不過是上集劇情的大半截。
好戲當然還在後頭,還在莊競之出獄之後。
「我把菲島的資產逐一撤走之後,將王國的遙控機關設於紐約,開始再那兒長居,並同時攻讀碩士學位。」莊競之,沒有等兩位女囚回過神來,就主動再把故事的尾聲繼續講下去。
的確,趙善鴻死後,把全部產業,分為兩份,百分之三十歸莊競之,百分之七十屬趙氏孤兒祖蔭。
大部分的產業雖屬於趙祖蔭,但遺囑上規定,由莊競之看管,直至祖蔭滿二十五歲為止。
莊競之接手處理龐大的趙氏王國,對她來說是一個相當艱苦的挑戰。
然,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莊競之的聰慧與毅力已是一張皇牌,此外,趙善鴻把另外一張皇牌留給她。
遺囑內有一個特別的安排,趙氏在菲律賓的所有礦藏收入,全數撥歸一個永久基金,基金每年的受惠名單,由趙氏家族的繼承人擬定。換言之,在趙祖蔭滿二十五歲之前,只控制在莊競之一人手上。莊競之認定誰對趙氏有貢獻、有幫助,就可以提名讓他們領取基金的利息及分到一部分撥出來的現款獎金,這些利息與獎金數目之龐大,令人咋舌。
這個安排,當然對菲島某些有力量維護趙家產業的官員,與趙氏企業內的行政要員,起控制收買作用。與其辛苦經營,以非法手段擾亂莊競之的接管工作,例不如順理成章,輔助她把王國的改組與營運納入軌道,一樣能把利益爭取到手。
且因為要成為基金當年的受益人,有關人等更能起到互相制衡與監管的作用。這無疑是使莊競之如虎添翼。
趙善鴻想得相當周到,接管趙家事業,最有危機的只不過是首幾年。一旦站穩了腳陣,把基礎的大部分遷冊離開菲島,以及把剩下來的不動產鞏固根基,承認了新主人,以後下來就不會再發生問題了。
這是給莊競之至大的保障。
每當莊競之靜下來,細數趙善鴻的各種部署與安排,她就佩服得五體投地。
趙善鴻最利害之處就是他能體會人性的弱點,加以調度制衡,凡事向前預測三步,將身邊所有的可能破壞力量加以控制,而又將其建設性的潛質發揮淨盡。對比之下,會產生極多的保障與盈餘。
這個招數,莊競之謹記在心。趙善鴻雖死,然,仍似活在莊競之身邊,有極多意想不到的安排,幫助著她把生活納入正軌、輔助她將事業發展暢順。
尤其令莊競之驚駭的是一項趙善鴻為她早作的安排。
這天,在趙氏大樓,出現了一位華人訪客,她求見莊競之,名字是陸佐程。
莊競之並不認識這個人,秘書說:
「這位先生說,他是受雇於趙善鴻先生,為他服務的,現今趙先生去世,不知道是否要把服務終止,還是改為向莊小姐報道。」
莊競之奇怪地問:
「他有沒有提是什麼服務?」
「沒有。」秘書答,「陸先生認為要嚴守商業秘密。」
莊競之想了想,先把古元佑請來辦公室,給他說:
「趙先生在生前有跟這位姓陸的先生接觸過嗎?」
古元佑答:
「我並不認識他,但可以調查,他既是為趙先生提供私人性質的服務,則負責掌管趙先生私人戶口的財務總管必有記錄。」
果然,從支出項上,發覺有為數相當可觀的數目每月支付到香港,給一位陸佐程先生的銀行戶口內。
既證明來者並非冒撞,莊競之便接見了陸佐程。
「請恕趙先生事務煩多,未知你向他提供的是什麼服務?」
陸先生答:
「私家偵探服務。我們的總公司在倫敦,我是派駐到香港,專誠為趙先生服務的。為了入息稅的問題,有小部分錢,趙先生同意直接存入我的戶口之內。」
那就是說,僱傭他的費用實在不菲。這種國際性的偵探組織,要調查的事項一定非同小可。於是莊競之非常謹慎地問:
「趙先生一直對你支付豐厚的報酬,一定認為成績相當滿意。」
陸佐程一聽,有一重迷惑寫在臉上,說:
「趙先生從來不聞不問我的工作成績,甚至不勞看我的工作報告。自三年前受雇起,他只囑咐過幾句話。他說他要最一流的服務,最詳盡的資料報告,直至到他歿後,把資料交給他的承繼人。至於是否仍要繼續這項服務,則由他的承繼人決定。」
莊競之也大感困惑,問:
「趙先生囑咐你調查些什麼資料?」
陸佐程立即把攜帶在身邊的一個黑色公事包放在莊競之面前,說:
「都在這兒。」
然後,他補充:
「一位名為楊慕天的所有資料。」
莊競之愕然。
「對於這位被調查的楊慕天,從他自中國大陸偷渡到香港開始,直至今日,他的一切行動、走向、生活、事業以及在他生活圈子內出現的人物,不論在公在私,我們都瞭如指掌。」
至此,莊競之才深切地意識到一個人愛一個人,原來真可以如此深切,可以如此無微不至。
有什麼是趙善鴻所不曾為她設想到、安排到的呢?
競之想起了趙善鴻逝世前多天曾給她說過的話,他說:
「放心,競之,你的那一位現在哪兒,做著些什麼事,很快你就會知道一切。我看到你久候的機緣,已由遠而至。」
趙善鴻甚至可以讀到莊競之腦海裡寫下的理想與願望,而在暗地裡幫助她安排一切。
莊競之很禮貌而又很誠意地對陸佐程說:
「很希望你們繼續過往三年的工作,提供優良的偵探服務,我的確要知道有關這姓楊的一切。」
「放心!」對方精神奕奕地答:「我從不令客戶失望。」
莊競之窮一整夜的時間,翻閱了有關楊慕天的報告。
當她蓋上了最後的一份檔案時,天色已經微明。
競之伸了個懶腰,走出陽台上,面對著晨曦下的青蔥山崗,她心裡想,不用著急。一步一步的來,要將自己鞏衛得無懈可擊,才去跟楊慕天算那筆帳。
聽故事聽得相當入神的女囚犯秀姑,忽然問:
「莊大姐,你這是又是等了幾多年,才把那負心人整治了?」
「很多很多年,我不肯打無把握的仗。寧願等,不能敗。」
是的,趙善鴻逝世後的很多年,仍有很多傳奇發生在莊競之身上。
譬方說,趙善鴻死後一年,他的兒子滿了十七歲,就又發生了一次嚴重的意外。
祖蔭堅持要買一輛林寶堅尼的世界有名跑車作為他的生日禮物。
莊競之反對。
祖蔭這年青人,竟然有一股遺傳自他父親的霸氣,筆直的站在莊競之的辦公室之前並不言語,也不肯離去。
莊競之望著他,差不多是氣餒地說:
「你要我給你解釋多少次,你才相信我的話,才明白不給你買這種玩物是為你好,為保障你身與心的安全與健康。在你未成長到如何去控制極度物質享受所能帶給你的腐蝕作用時,只能收斂自己的貪慾。祖蔭,來日方長,整個趙氏王國將有一天放在你手上,要什麼有什麼,但必須直至你曉得什麼應該要,什麼應該不要之時,才有這個自由度。」
趙祖蔭並不回駁,他仍然站著不動,以無言的沉默表示至強烈的抗議。
「你回家去吧!這兒沒有你的事了。」
趙祖蔭依舊僵持著,莊競之完全沒有辦法,她總不能把護衛員叫進來帶走他。
「好,祖蔭。」莊競之無奈地不住點頭,說,「你告訴我一個我不能反對你買這種跑車的理由,我就讓你買。」
趙祖蔭那白淨的、青春的臉,竟然在這一刻變了顏色,使人看上去覺得他勢利至咄咄逼人:
「我身體內流著我父與我母的血,即使我父把管教我的權利交拖給你,你也不過得著暫時性的百分之五十控制權而已,沒有資格狐假虎威。如果你有過一分希望,在八年後,仍跟我好好凡事有商有量,這八年之中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上,遷就我一點點,也未嘗不好。」
莊競之凝望著他片刻,立即攤開了支票簿,寫了巨額支票,遞給趙祖蔭。之後,輪到她低下頭去,全神貫注在文件上頭,再不打算跟對方說半句話。
莊競之的心忽然間冷了。
對於所有辜恩負義的事,她下意識地有反感。
趙祖蔭自從乃父去世之後,人變得囂張跋扈,一副紈褲子弟的派頭與二世祖嘴臉,表露無疑。
競之要接管龐大事業,能騰出來教導照顧祖蔭的精神時間實在很少。每一次跟祖蔭會面,只能在有限時間內與他溝通。把人生的大道理硬塞到他腦袋去,當然的不受用。
競之在教育祖蔭一事上,無疑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主觀上,祖蔭不認為他應該受制於一個無名無分的他父親的女人。競之與善鴻之間的感情,無法令這孩子瞭解,就自然談不上認同了。客觀上,競之不能通過生活上的大小事情,令祖蔭對她信服。擺在這孩子眼前的一總狀況,都只表現著莊競之冷手執個熱煎堆。
莊競之有時想,為什麼聰明蓋世的趙善鴻,不能為他的孩子預鋪一條康莊大道?
這以後有了個答案,令競之感慨萬千。
就在祖蔭獲得了他夢寐以求的漂亮名貴跑車,作為十七歲生日禮物的三個月後,意外發生了。
競之正在睡夢之中,忽然的被一陣急促至極的門聲吵醒,她披上睡袍開門,見到家中的管家蒼白著臉,差不多嚇得說話也不玲瓏,期期艾艾良久,才說出了驚人的消息:
「小少爺發生了車禍。」
競之趕到現場,那當時價值三十多萬美金、以人手製造而成、全世界只得兩部的名貴跑車,已變成一堆在熊熊烈火內燃燒的廢鐵。
無法認出屍骸來,就只為能勉強知道那堆廢鐵的前身,確定全國只有這富可敵國的趙氏孤兒,擁有這輛名車,才能簽發死亡身份證明書。
喪禮舉行前後的幾天,競之的悲傷與自疚,使她的精神拉扯到一個極端,可以完全不眠不吃不休,光瞪著眼,腦袋呈現一片空白。
最痛恨辜恩負義之徒的人,竟要蒙受同等的罪名,這使莊競之的生存意志減到最低層面。
她活著,只為要最終一日瞭解她跟楊慕天之間的情債心債,她要索償。然,其身不正,焉能正人。趙善鴻對她恩重如山,為她築好了雲梯,攀上青天,討還公道。怎麼她可以疏忽至此,為了一時的氣憤,而答應給這小孩買下個致命的玩具?
競之自覺難辭其咎。
當趙祖蔭安葬在他父母的墳旁後,莊競之頹廢而薄弱地回辦公室內,無可無不可的接見趙家的律師彼得荷爾。
對方很凝重地說: 「莊小姐,趙先生的遺囑規定,如果趙祖蔭去世而沒有子嗣,他名下應得的產業全部歸於你所有。」
莊競之苦笑。
怕只怕坊間已有傳言,說她莊競之以最仁慈的手段去布下陰險之局,讓意外橫生,好接收一切。
「我可否把趙祖蔭名下所有捐贈?」
「既是你的資產,在你辦好了領受手續之後,悉隨尊便。」律師這樣答,「莊小姐,我的勸告是讓事情淡靜下來,你休息夠了,再作道理。」
然後,這位在菲島極有名望的美籍律師彼得荷爾,把一份封了火漆的信件放到莊競之的跟前去。說:
「請簽收。這是趙善鴻先生生前囑咐過,如果有一天趙祖蔭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逝世,請在宣佈你繼承一切之後,同時交給你這封函件。」
當莊競之拆閱這封密函時,心頭的震盪難以形容:
競之: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肯定已為黃土一堆所掩沒,甚至連趙家的唯一血脈都無法傳世。這對你,一定是至大的震驚,至大的悲痛。然,對我卻是意料中事。
與妻在極端貧苦的客鄉環境中掙扎求存,妻子逝世之後,我攜了祖蔭依然孤身上道,在人海江湖上,耍盡了手段去爭取生活。如果我曉得適可而止,滿足於某程度的物質權勢,而放下屠刀,上天還是可以讓我有補過機會的。然,競之,很可惜,我在發跡之後並沒有如此做。金錢與權利是世界上最犀利的毒品,一旦沾唇,無法不一直啜吸下去。我在從事正經商場活動之同時,是個歷年來菲島最具威勢的偷運軍火商人。在這島上不時發生的地下游擊戰,死傷無數。作為這種塗炭生靈之舉的主要幫兇,我難辭其咎。
世界應該是血債血償,心債心還的世界,近這幾年,我經常做著同一個夢,亡妻總是淚流滿面地走到我跟前來,手裡抱著初生嬰兒,喃喃自語。起初,我老是聽不清楚她給我說些什麼,就已轉醒過來。
直至兩年前,也就是你赴美供讀後的一年,我突然發覺肝臟的細胞分化出現問題,立即延聘國內外大國手診治,然,情況每況愈下。
我那怪夢卻越來越清晰。我聽到亡妻喃喃自語的話,她原來是不住地重複又重複一句話:
「停止殺戮,停止殺戮,停止殺戮!」
最恐怖的還在於她背後,戰火漫天,亡妻把那條包裹著嬰兒的毛巾被扯開來,展示我眼前的竟是血肉模糊、難以分辨的童屍。
我驚問:
「這是不是我們的兒子?是不是?是不是?」
沒有聽到亡妻的回應,我就已驚醒過來,非但一額是汗,且驚駭得週身發抖。
連連惡夢是徵兆,我知道報應終於降臨自己身上。
如果趙家還能保有賢能的骨肉,世代相傳的發揚家業下去,是太沒有天理循環了。
或者趙祖蔭越不成功,越傾家蕩產,就越能保存他的生命。否則,以我們趙家的絕後,與我們無緣長享富貴,也算是回報了千千萬萬在菲島上為理想、為民族而戰者的生命。
競之,你基本上是個極純良的女子,被連續絕情地出賣三次才還手,是合情合理,天地所容的。我願意以我有生之年,助你討還公道。
與此同時,我並不希望為了我本身罪孽的報應,令你胡亂罪己。祖蔭的不幸不測,早已是定數,請忘懷。
然,競之,必須以我為例為鑒,報仇也應適可而止,你贏得超越本分時,就會敗下陣來。千萬謹記!
除了有日將我們一家的骨灰帶返中國版圖內之地方安葬外,請將手上的資產用於正途,這是為我們一家最後做的一件事,好使在天之靈,瞑目。
趙善鴻
莊競之的故事講到這兒,必須告一段落了。誠然她繼承趙氏王國,遷往在美國作大本營的那段日子,各種奇跡還是不斷發生在她身上,以至孕育她而成一顆熠熠生光的國際企業巨星。要把她的發跡全程再講下去,怕起碼需要另外一個通宵達旦。
曙光已然從鐵窗外透進來,投灑在囚禁莊競之的這監倉之內。
是她出獄的日子了。
阿琴戀戀不捨的問:
「莊大姐,如果你可以早一晚我們講你的故事,就更使我們興奮了。」
「過去的故事,只是一個閒聊時的話題而已,並不重要。來日方長,生命上總有很多可以讓人講故事與講人聽故事的時間。」
秀姑似有領悟,說:
「最重要的是如何寫下明天的故事,是不是,莊大姐?」
莊競之點點頭,說:
「祝福你們。」
「也祝福你。」
莊競之在獄中吃過了早餐,就被懲教官帶領著去認領衣物,辦理出獄的手續。
那懲教官很禮貌地跟莊競之握手,道:
「願你一切順利。」
「多謝,我需要你的祝福。」
當莊競之步出監獄,整個人沐浴在自由空氣與淡淡紅日之下時,她微微地顫抖著。
自今日始,她離開這個人生的驛站,孤身再上征途。她要面對、應付、承受的挑戰甚或苦難有多少,是一個問號,既已重出江湖,就不能有絲毫疑慮、畏縮。明知後有追兵,只能不住勇往直前,為自己開拓去路。
莊競之堅持一個原則,將自己武裝起來,拋離敵人射程甚遠,才算安全。
莊競之仍是本城內絕對有數的富豪,她那黑得發亮的勞斯萊斯坐駕,老早停在監獄圍牆之外迎接她的主人。
莊競之的律師鄧炯同跟特別助理蘇世元在為莊競之拉開了車門、目送她上車之後,另外坐上自己的車子,緊隨於後。
一路風馳電掣,依照莊競之的囑咐,由郊區使往市區來。
競之首先入住了城內最頂尖兒的酒店總統套房。老早在候駕的是跟隨她多年的管家鄭玉英,人家口中的鄭姑娘。在這之前,鄭姑娘是趙善鴻的私人秘書。自從莊競之遷至本城,菲島的業務交託到古元佑的手裡去管治之後,她把鄭玉英帶到香港來,在她斥巨資購下的半山競天樓頭,掌握一切事務。
鄭玉英年近半百,人不發福的關係,顯得還很年青。能跟在趙善鴻與莊競之身邊多年,當然養就了一份與常人不同的氣派,這跟她的精明能幹也成了正比。鄭玉英一看到莊競之回來,腳才踏入總統套房的客廳去,她已整個人趨前,緊緊地抱了競之一下,說:
「今天的太陽在年內最光亮。」
莊競之微笑,拍著鄭玉英的手。
這鄭姑娘倒也不等女主人再示意,也忙不迭地發號施令,對跟隨著莊競之後頭的蘇世元與鄧炯同說:
「兩位請到隔壁的另一間我們已租下的套房去稍候,莊小姐整妝完畢,再跟你們談論公事。」
蘇、鄧二人拿眼神向莊競之請示,競之點了頭,他們才引退。
莊競之信步走進她的臥室裡,全部法國式宮廷裝置。另外兩個跟著鄭玉英後頭,服侍莊競之的女傭,立即為競之預備了浴袍,替她更衣,再簇擁著莊競之到那個三百多英尺的浴室去,扶著她步下那個大理石圍繞築成的按摩浴池去。
鄭玉英把一瓶小小的香露,灑在池水之上。再虔誠地閉上眼目,靜待一會,才睜開眼睛,溫和地吁出一口氣,好像至此,就算大功告成了。
「鄭姑娘,」莊競之多年來,仍是這樣尊稱她:「你是個迷信的人。」
囚犯出獄的一天,總要沐浴更衣,把過往的衰煞之氣洗刷乾淨。
鄭玉英非常嚴肅地說:
「剛才的那一小瓶香油,來自菲島,是參拜過神靈的幸運之水,金紫琴女士特意托人帶過來給你,囑你今天用的。」
莊競之立即回頭說:
「等下告訴蘇世元,我明天飛回菲島去。他得為我準備機票。」
莊競之閉著眼睛,全神貫注於浴池內溫熱勁流的池水所能為她帶來的享受與舒暢。
她以手輕輕地撫擦著自己的雙肩、胸脯、腰腹、大腿、小腿,依然感觸到一份滑不溜手的柔潤與隱隱然肌肉因承受外來力量而作的一種回應彈力。
無可否認,莊競之仍舊擁有美麗輕健的侗體。這對於一個有條件的女人,是錦上添花。
競之須要從今日起,細細檢閱自己手上之所有,整頓軍容,重點糧草,以備決戰。
楊慕天在出獄之後,不會放過她。
經過這許多許多年來的掙扎才有的財雄勢大,他不甘心就這樣載倒在莊競之手上。
楊慕天肯定是梟雄。梟雄不會認為自己曾耍的手段屬於狠毒,不會覺得自己背信棄義的行為應該獲得報應。
縱使他承認過去彼此的恩怨扯個平手,他依然會戀戰。
唯其兩不拖欠,才更要一較高下。
楊慕天不是個肯認輸的人。
可是,這一年多來,任教莊競之想破了頭,也無法有蛛絲馬跡,讓她摸索到對方會從哪一方面向她進攻。
於是,競之不能沒有防不勝防的顧慮。
事實上,淪落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地步,已經先敗了第一個回合。
從前的那一仗,是楊慕天在明,莊競之在暗,她運籌帷幄,對準對方的弱點死門進發。
如今呢,情勢剛倒轉。
莊競之的死門在哪兒?除了她知道自己仍然深愛楊慕天之外,沒有其他弱點可以讓對方利用。
在這新的一役,她猶如處於濃霧之中。
競之張開眼睛,緩緩地站起身來,披上浴袍,從瀰漫著一室的水蒸汽裡,看到自己那張仍舊是紅粉飛飛的臉,氣息是佳妙的。她挺一挺身子,從新組織起信心來。
蘇世元與鄧炯同候了差不多一小時的光景,才得到莊競之面授機宜。
「世元,勞煩你安排把香港莊氏企業上市,這其中只有一個原則我須要堅持,就是市場盈利率要訂得極低,務求皆大歡喜。其餘所有條件細節,你都可以拿主意。」
「我知道,莊小姐,這將是你復出的頭一炮,令整個金融界的人震驚且受惠,上至承辦上市的總包銷,下至股民。是這個意思嗎?」
「對。」競之點頭。
無疑,莊競之手下無弱兵,蘇世元一點即明,這是莊競之以正途生意籠絡民心,重建聲名與歡迎度的一個招數。對於豐衣足食的人,總要找個得體的名目,把利益在順理成章之下放進他們的口袋裡面,才教對方收受得舒服而起預期作用。
莊競之並對鄧炯同說:
「你跟世元好好地研究一下哪一間商人銀行做接辦我們上市的生意?這也有一個原則要跟,決定了總包銷,要附帶一個條件,由我們來決定其他分包銷,不患寡而患不均。」
「我會設法做到市場內無一怨言,個個分肥、歌功頌德。」
莊競之笑道:
「謝謝,你們辦事,我放心!」
當天晚上,莊競之決定睡上甜甜的一覺,她知道抵菲律賓要拜見的人會很多。
臨睡前,鄭玉英給她調製了一杯蜜糖水,說:
「這是你的老習慣。」
「對,獄中並無此種飲品供應。」
「不要再提監獄兩個字,我忌諱。」
「我不!」
莊競之呷了一口,微笑地說:
「一位美國艷星曾在被仇家以暴力毀容之後,對記者說
「『每個人都有疤痕,一般人的在心上,我的卻在臉上。』
「如此倔強而高傲的女人,並不向惡勢力、命運低頭。
「我佩服。
「容我狗尾續貂,沒個人都有被囚的機會。監禁一般人的各式牢獄在心上,我卻同時兼有切實的牢獄體驗而已。」
誰沒有心魔魅影?誰沒有心債?為名利、為情慾、為仇恨、為恩義,全部一個個被鎖在這等無形的監獄之中,掙扎求存,不能自解。
真能放開懷抱者,能有幾人?
莊競之與楊慕天此生此世都被囚困在他們為對方而築的牢籠裡,誰都不會真正重獲自由、重見天日?
那現實裡的監獄,相形之下,並不額外的可怖,何須避而不談、心生顧忌?
鄭玉英微微歎一口氣,心想,蓋世聰明的人,極為敏感,原來不是福分。
她半生人服侍著趙善鴻與莊競之,均因才智與運氣而擁有他們的天下,卻並不能瀟灑。
「我到菲律賓去後,請火速替我把競天樓粉飾裝飾,完全換過一個格調。」莊競之這樣囑咐鄭玉英。
不同的故事需要不同的背景,以作襯托。
航機於翌日飛抵馬尼拉,來接機的是古元佑。他把莊競之迎回大宅之內,才恭謹地垂手而立,聽候吩咐。
「元佑,這一年你可好?」競之問。
「跟你在身邊善導,完全沒兩樣。莊小姐依然鴻福齊天,且趙先生在天之靈,一定庇護著。」
「這次回來,最重要的事之一,是把善鴻一家骨灰帶回祖國去。他們的這個遺願,早日實現,令我安心。」
莊競之沒有說出口來,她是防範未然,怕連自己都有什麼不測,未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趙氏平生之願。
這個感覺實實在在地並不好。
戰雲未啟,忙不迭地做最壞的準備。不戰而敗的蕭煞感太濃,最能減削英雄氣概。
莊競之忽然地覺得,上天老是偏袒著楊慕天。這以前的一役,楊慕天只除了在最後階段,彷若晴天霹靂地發現自己栽倒在莊競之手上,急痛攻心,暴跳如雷之外,在他們重逢,以至過招的一大段日子內,楊慕天都不知陰謀已布、危機四伏,他完完全全浸浴在一段浪漫美麗銷魂無比的舊愛重逢之中、輾轉於洶湧刺激盪魄離魂的情慾波濤之內,獲得求之而未必可得的、難能可貴的人性歡愉的享受之中。
好比一個並不知道身臨絕境的人,無憂無慮一直活至最後關頭,才引頸就戮,也不過是剎那間的一刀之快而已。
她不同,冤冤相報何時了?她由這一日開始就要處處顧慮,道道防禦,無時無刻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蒼涼,令她惆悵而感慨。
趙善鴻去世多年,從未曾急於把他們一家的骨灰運送回國安葬,並非忘情,而是老覺得要辦的事早晚辦妥便成,不急於朝夕。
只有在揭起了跟楊慕天生死糾纏之戰的序幕之後,發展至今日,才赫然發覺前路茫茫,萬一去日無多,怎算好?
抑壓在心頭的壓力使她有如老早發現癌疾的病人,每分每秒都在想、在掙扎、在顧慮是否能戰勝病魔?
莊競之心底裡無法不承認,楊慕天在這續集裡頭,已贏了第一個回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