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善鴻自從對莊競之寵幸有加之後,差不多每天都要來別墅跟莊競之見一見面。就是不能留宿,他也要吃競之親手燒的晚飯或親自泡的一杯香茶,才肯離去。
這幾天,完全杳無音訊。
只在一個晚上,給競之搖了一個電話,無精打采地說:
「家裡頭有點事,辦妥了才能來。」
這必然是一宗極重要,且極難辦的事,因為競之一等就已是多天。
無從得到任何消息,幾次競之想給趙家搖電話,都覺得未必合適,怕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直至有一晚深夜,競之倚在床上閱讀,忽然聽到園子的通道上有馬達之聲,她躍起來,跑到窗口去眺望,果見趙善鴻的座架。
競之知道他回來了。
飛奔的走下樓去相迎。
當她打開了大門,看見走進來的趙善鴻時,嚇得不禁輕輕驚呼起來:
「善鴻。」
她衝前去抱緊了他,兩個人擁抱著,一步一步地走進小偏廳去,坐倒在沙發上,趙善鴻喘著氣。
「什麼事?善鴻,你知不知道你的樣子好嚇人?」
莊競之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她不知道當年,自己有否像如今的趙善鴻一般,不像個人樣,簡直形同鬼魅。
人會遭遇什麼事才變得人不似人,鬼不像鬼?會得一夜之間,所有英氣霸氣都跑得精光,反而濃濃的罩上一層霉味。
一個油盡燈枯,將死未死的廢人,怕會是如今的趙善鴻模樣。
太恐怖了。
「一切都完了。」
不消他說出口來,也知道必定一切都完了,才會落得這個樣子。
趙善鴻的一切是什麼?是他龐大的產業與數之不盡的金錢。
幾乎令人難以置信。
趙善鴻的王國是擁有三分之一的馬尼拉心臟地帶馬加地地皮,確是全國最繁盛的商業、旅遊、百貨業集中地,名下的百貨集團、酒店、戲院、一幢幢聳立在馬尼拉的商廈,都是趙家的
趙善鴻甚至對莊競之提及過,三年前他買進的一個小島,可以加工建造,成為他倆度假的好去處。
「小島上的王國內,只有我為王,你為後,好不好?」這是趙善鴻說過的豪語。
至於海外物業,趙善鴻頗為忌諱,不大在莊競之跟前透露,可知這其中牽涉甚大。
單是菲島的財產,已可敵國。
趙善鴻的一切,會毀於一旦,真是太令人難以置信?
「怎麼會完?不會吧,善鴻,你鎮靜一點。」
「總動員,搜查全市,都沒有了跡影。」
「究竟是什麼事?」
「祖蔭失蹤了,他們綁了他的架。」
至此,莊競之才曉得全身抖動,知道事態的嚴重。
祖蔭是趙家的獨子,是趙善鴻與原配所生,趙氏夫人就是為生這個兒子,難產而死的。
難怪趙善鴻認為他的一切都完蛋了。
兒子的確是他的一切。
趙祖蔭不單是趙家唯一的血脈,且是趙善鴻與他心愛的妻子的愛情結晶。對於一個同過患難的糟糠之妻,不能在自己風起雲湧的富貴日子內共享福分,那份遺憾與歉疚只有幻化成濃濃的愛寵與期望,全放在二人的骨肉混合體內,讓他在世上活著,閃出亮光,才是至大安慰。
更何況,自兒子出生之後,趙善鴻的命運完全轉變過來。
莊競之明白中國人很迷信,從商的人尤然,更何況是走偏門的生意。
趙祖蔭不只是趙家的繼承者,是希望,且是幸運之星。現今剎那間消失了,怎麼得了?
「是怎麼樣發生的?」
「在學校距離不遠處,接載他回家的司機,被匪徒的車攔截,把祖蔭搶走了。」
「報警了?」
「完全沒有辦法,懸紅一百萬美元,依然是音訊全無。」
趙善鴻緊擁著莊競之,說
「不要離開我,如果我再見不到你,世界上再沒有什麼值得留戀了。」
競之溫柔地答:
「不會,我在你身邊,我一直在你身邊。」
她抱住了趙善鴻的頭,讓他埋在自己的胸脯處。
那是一個女人最能令人感到安全與溫馨的地方。
競之在這一刻覺得趙善鴻是可憐可憫,甚而是可愛可親的。
他與她的距離,以這一刻為最接近。
不為什麼,只為彼此在世上最珍貴的都不是金錢與名位,而是親情與感情。
就在這一刻,競之完全原諒了趙善鴻有過的作奸犯科。
所謂虎毒不噬兒,父愛夫愛都如此濃烈的一個人,值得支持與同情。
競之想起了遠在鄉間的老父莊世華。
想他也必因沒有了自己的消息,而跟眼前的趙善鴻一樣,肝腸寸斷,生不如死。
她當然也想起造成這一段父女分離慘劇的罪魁禍首,那個自己深愛著,至今仍然深愛著的楊慕天。
莊競之甩一甩頭,不再去回想,她抱緊了趙善鴻,決定先出理目前。
「善鴻,振作起來。祖蔭會安全的。」競之這樣說。
「你怎麼知道?告訴我,告訴我,你說什麼,我也相信,競之,告訴我。」
趙善鴻從未試過如此的失態,他的慌亂真叫人難過。
莊競之說:
「匪徒不會在未達到目的之前,對祖蔭加害,是不是?」
「是嗎?」平日英明神武的趙善鴻失去了信心與判斷,他仍是如此驚惶失措。
「一定是的。祖蔭之於你是寶貝,於他們是工具而已。」
「可是,為什麼一連三天了,都沒有跟我通訊?」
「也許,他們並不著急,要部署好了,才跟你講數。」
匪徒之所以靜候三天,依然未跟趙善鴻聯絡,有他們的理由。這在其後真相大白時,就有著解釋了。
「善鴻,請鎮靜下來,你若把持不住,誰會拯救祖蔭了?」
趙善鴻想,怎麼這些天來,總沒有人在他身邊說這麼幾句簡單的安慰說話。在趙家巨宅內,氣氛有如古墓,所有人都只面無表情,鴉雀無聲,活脫脫的一派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模樣。
只有來到這兒,這位紅顏知己是例外。
多晚失眠的趙善鴻,就枕在競之的手臂上,睡著了。
還是一陣半夜的電話鈴聲,像鬼號神哭地把趙善鴻吵醒。
競之先接了電話,對方找趙善鴻。
他接過電話時,手在抖,草木皆兵。
「趙善鴻先生嗎?」對方是把男聲。
「是,你是誰?」
「五百萬美元,一口價,我把你那塊心上的肉完整無缺地歸還給你。」
趙善鴻雙手緊握著電話筒,答:
「都可以。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就在你現居別墅的通往公路去的三叉路上,那兒有個紙廢箱,你後天把現金掉進去,我們拿到了,趙祖蔭就會被送回家。」
「可是,如果你們食言呢?」
「那沒有辦法向你保證,你必須信我們,賭這一鋪。」
「可以有別的方法嗎?」
「沒有。」隨即收了線。
莊競之聽趙善鴻把電話的對話複述一次之後,想了想,立即說:
「報告警方吧!」
「那班酒囊飯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連國防部與警衛總部的朋友都驚動了,仍沒有頭緒。怎麼能依靠他們呢?」
競之想了想,心上有數。問:
「你是決定不報警了?」
「五百萬美金不是個小數目,但我負擔得起。我在中東有生意,合夥人是中東財團的首腦石油鉅子古斯巴,他會給我現金支持。」
這是第一次,趙善鴻透露他在海外的聯繫。
「善鴻,我們只有一天時間,分頭去安排與打探一切,你把現金預備好,我再設法子探消息。」
「你?」
「對。請琴姐幫個忙好不好?」
「她會知道這些勾當?」
「如果出動到國家警衛與國防部的線眼,都不能得出個結果來,從事這次勾當的人看來不是有組織、有頭面的匪幫,說不定是鼠竊狗偷,這些黑道上的小人物,或者琴姐會知道。」
那一晚,趙善鴻一直捉著莊競之的手,算是睡得安穩。
這幾天以來,他無法入眠,精神委靡,心志散渙,以至於不能再好好冷靜為自己出主意。
一來到競之身邊,不但聽到了溫言柔語的安慰,且因競之一向處事都得體且有成效,這使趙善鴻回復了一點點信心,覺得事有轉圜,生機在望。
果然,午夜來的電話,到底算是跟綁匪接觸過了,聽他們的口氣,趙祖蔭還是安全的。
在那個時代,五百萬美金是個天文數字。然,趙善鴻不介意,別說要換他的身家,就算要他從今天起負債纍纍,他都願意。
趙善鴻想,只要能保全了自己與兒子的命,有一日攜同妻子的骨灰回到中國的國土上好好生活,才是最大的人生終向。
這些年,他之所以不擇手段去攫取財富,也無非是使自己更具備條件,回到祖國去,而能依舊生活暢順如意。
故此,金錢不成問題,千金散去還復來,他姓趙的是個本事人,不必惶恐如何再度發達。
只是錢放到匪徒之手,是否真會放回活人?這一點太沒有保障,才是真的憂慮。
然,競之說分頭進行工作,以解決難題,他信了她,心上一寬,連日來的疲累襲上心頭,終於睡著了。
競之反而睡不著。
她不期然地意識到,這次的事件不單掌握趙善鴻的命脈,且是她生命的轉捩點。
金紫琴是否能提供線索,還是未知之數。
然,除了這個門路,競之根本想不出新的辦法來。
天亮之後,競之先料理了趙善鴻的早點,強迫他進了兩碗雞粥,補充了體力,再送他上車,讓趙善鴻安排贖金去。
莊競之特待趙善鴻離去後,立即給金紫琴要電話。
「金大姐一早出了門,不在家。」
「知道她到哪裡去嗎?」
「不知道。她回來時,我請她回電話給你好不好?」
也只好如此了。
一整日,莊競之守在電話旁邊,心情緊張得很。每一次電話鈴聲響起來,她都微微顫慄。既渴望是金紫琴回電話,又怕是綁匪有什麼節外生枝的消息,教她難以應付。碰巧接過來的電話,不是趙善鴻搖回來探聽最新發展,就是搭錯線,更有一次,是找女傭的。
平日,莊競之相當善待下人,又看她們都是從南北兩方的鄉村跑到馬尼拉來打住家工的,家裡頭有要事才會找她們,故此容許她們用電話,反正傭僕們的奴隸性很強,都不會有什麼放肆與過態的舉動。
可是,今天的這個電話,眼巴巴地看著女傭講了整整十分鐘,心一急,就發洩出來,給對方說了幾句:
「電話不是給你用來喋喋不休閒聊家事的,我有別用!」
才說出這兩句話,只見女傭滴下豆大的眼淚,嚷著要辭工了。
也不由分說,就跑回房裡去收拾細軟。
莊競之心情不好,一直以為對方在鬧脾氣,受不了主人幾句責備。
其後管家的羅娜跑出來,低聲地對競之說:
「有親人死了!」
這麼一句話,讓莊競之嚇一大跳,問:
「什麼人死了?」
「她的母親,剛才電話搖來報的喪,故此急著回鄉去。」
競之怪不好意思地紅了臉,當然不便解釋什麼,只從手袋裡拿了點錢,塞給羅娜,道:
「叫她節哀順變,辦完了喪事,再回來工作吧。」
「多謝小姐!」
羅娜退下去後,又餘下一屋子的慌張與惆悵。
越心急,時間越過得慢。
一整天是一個世紀。
在世紀末,才盼得趙善鴻回來。
「有消息沒有?」他這樣問。
競之只得搖頭。
「琴姐呢?」
「還未找到。」
「錢已經拿到手了,明天中午我就交贖款去。正如綁匪說的,只好賭這一鋪。對不對?」
競之不敢貿貿然答。
當然還有極大的風險在內。
萬一錢花了,孩子不放回來,這責任誰負了?
趙善鴻躺在床上,一動都不動的陳列他心頭一總的迫不得已、無可奈何、擔憂牽掛。
莊競之與之相對,無言。
完全沒有辦法。
黑夜即將來臨,籠罩整個大地,籠罩著房間裡這兩個人的心。
會不會在黑暗之後有黎明?只可以是推測與期許,而不是保證和肯定。
莊競之唯一敢做的就是緊緊地伏在趙善鴻身上,以自己的體溫傳遞給他,讓對方仍確切地感覺到人間的一重溫暖。
寂靜的氣氛持續著,永無休止似。
直至有輕輕的叩門聲騷擾了這份死寂。
莊競之拍一拍趙善鴻的手,示意他依舊躺著,由她起身去處理。
叩門的是羅娜。
「什麼事?」
「金女士來找你!」
「嗯!」
莊競之回頭望了趙善鴻一眼,只見他閉上眼睛,在假寐,便閃身出了房間,帶上門。
由著他好好休息一會,反正金紫琴那兒也未必能得著什麼有用的消息。
競之走到偏廳,果見金紫琴來回踱步。那份急躁的神態在她的動靜中表露無遺。
金紫琴一看到莊競之,立即搶步上前,拉著她,壓低聲浪,說:
「這兒說話方便嗎?」
競之往四周望望,再慎重地答:
「你跟隨我到書房來。」
兩人走進的其實是趙善鴻的書房,每逢他有要事跟一些特別的朋友磋商,都走進這書房來,門一關上,全屋的僕婢就連走近書房的迴廊也不敢。這是趙家別墅上下的慣例。
故此,競之把金紫琴帶到書室密談,是最安全穩妥的。
「琴姐,我找你一整天了。」
「是嗎?我並不知道。」
「你不是因為我找你才來的?」
競之這樣問其實也欠邏輯,她根本都沒有留下任何口訊,金紫琴不應該知道趙祖蔭被綁,而她已是有點驚惶失措地跑來,事出必有他因。
競之一向是頭腦極清醒的,怕也是因為事件太嚴重,刺激過甚,有點慌亂所致。
「我來找你,有一事可大可小,要好好地問你一聲。」
「什麼事,琴姐?」
「趙家是不是出了事?」說這話時,金紫琴還下意識地向左右張望,仍怕隔牆有耳。
「琴姐,我就是為了此事打電話急找你。」
「真的不出所料。」金紫琴一拍額頭就說,「今日焦成跟我說的幾句話,我思前想後,已經覺得很不妥,果然有事。問題是不是出在趙善鴻的孩子身上?」
競之點頭。
金紫琴臉色更形緊張,問:
「是綁票?」
競之比她更緊張,反問:
「琴姐,消息從哪兒來?」
這真是問題關鍵,因為此事除了趙家直屬親人,譬方趙善鴻的兩個小妾之外,只有警方人員知道。難道金紫琴的消息來自警方?
金紫琴隨即否認了,說:
「是我丈夫的舊屬焦成,他今天跟我見面時,言語有點怪異,我才急著要查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