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善鴻對她其實還在觀察階段。不是嗎?只要莊競之樂極忘形地胡亂花費,企圖把半個馬加地購物商場內的高價貨據為己有,在趙善鴻的心目中就立即降格減分了。
莊競之才不會這麼笨。
趙善鴻對她的估計還是差了一皮。
莊競之在以後的日子裡,不錯是好好地裝扮自己,她運用戶口內的錢,購買令自己更醒目的裝飾,卻決不造成透支。
如果她完全不動用銀行戶口的存款,會惹趙善鴻的思疑,以為她大雞不食細米,志不在此,反而提高了警覺。
凡事必須恰到好處。
果然,戶口的存款每月都有增無已。
趙善鴻忍不住還贊出口來說:
「競之,你是個識大體的女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多謝你的栽培了。」
好聽的話,人人都受落。尤其曉得挑個合適的時間以自然的語調講出來。
這些伎倆,對莊競之而言,易如反掌。
「還有什麼是你希望得到,而還未能如願的?」趙善鴻非常誠意地問。
競之笑,道:
「這個問題,危險度極高,知道嗎?」
問女人有什麼需要?必定是需索無窮的,勉力去做,一定損失慘重。做不來呢,又掉臉,何苦?
趙善鴻自明其中深意,不禁更欣賞競之的深度與幽默,因而回敬:
「為你,我願冒此險。」
「善鴻,讓我上學好不好?」
趙善鴻一愣。
他分明猶疑了。
莊競之並不言語,抿著嘴等他答覆。
兩個人靜默的氣氛是一重壓力,迫使趙善鴻答覆說:
「這對你很重要?」
「是的。對我重要,對你也一樣重要。」
「那好,讓我計劃一下,與此同時,也讓我感受到你求學對我的重要性。」
這一著,表面上是莊競之輸了。
她自己為趙善鴻開了路,搭了下台的階梯,可以從容地使出「拖」字訣,把整件事稍緩。
然,莊競之不以為意,她有信心,早晚自己的目的會達得到。
過了不多久,果然機會來了。
趙善鴻跟莊競之說:
「下週末,我要在別墅舉行一個出色的晚宴,為了要獲得一單非常龐大而且重要的生意。我有一個非常強勁的對手,非要將他比下去不可,因而要好好巴結這個客戶。」
「就只能告訴我這些資料?」
「你還要知道些什麼?」
「主客的身份與背景。」
趙善鴻沒有即時回答。這靜默的一陣子,代表了主客身份的神秘與貴重,他等閒不願意外洩。
終於他還是講了:
「國防部部長佐丹善加上將。」
「對手呢?」
「另一個菲籍出入口商人,我當然不會把他請在一起。」
「謝謝!」
莊競之知情識趣,沒有再追問下去。
反倒是趙善鴻緊張地問:
「資料已經足夠了?」
「可以了。在我的責任範圍內應能應付。」
「我要一個非常出色的晚宴,部長與他好幾位親近的幕僚都會出席。他們任何一個對我們有不滿,都有可能做不成這單買賣。」
「我知道。」
這是個非常難能可貴的、表現出莊競之是賢內助的機會,絕對要細心行事。
競之跑去見金紫琴。
一見了面,兩個人就親親切切地扭抱在一起,好一會,競之才輕聲叫了一聲:
「琴姐!」
競之自從跟了趙善鴻之後,一直跟金紫琴保持了聯繫。一為對金紫琴感恩,二為對她的確有一份親切感。
一個孤身在外的女孩子,再剛強還是有薄弱的時刻,而自覺孤苦無告。
一旦有了這種感覺,競之就火速跑到金紫琴的身邊去。不用吐苦水,不用細說根由,只要像一個女兒伏在母親身邊,像一個小朋友傍依在年長的知己懷裡,就能有一種獲得諒解、庇蔭、呵護的好感覺。
其實,這個感覺是互相受惠的。
金紫琴如果只是一個江湖上橫行霸道的旁門左道人物,她不會感念阮小芸母女的友情而對莊競之予以援手。把趙善鴻介紹與莊競之,後果好得遠遠出乎她意料之外。然,當初也是金紫琴一番苦心,但望競之能多撈兩個旁身錢,有較好的日子過。
在金紫琴而言,也是徹頭徹尾人在江湖、孤身上道,誰會視她為真正的朋友?忽然來了這個中國女同胞,善解人意,知恩報德。與小競之成為閨中良伴,實在是莫大的驚喜。
人際關係永遠是互相需要,彼此有同感之下才得久遠。
「這陣子的生活可快意?」金紫琴問。
「日有進步。」
「那豈不是好?」
「琴姐,要你幫個忙,成不成?」
「你說。」
「希望能找到十個八個出色的中國女性,要替趙善鴻安排一個晚宴,招呼一些重要的商場朋友。」
「沒有你那般出色的成不成?」
「琴姐,你別開我玩笑。這事就交託你辦。只要出過一些場面的便成。」
「可以。」
莊競之很認真地說:
「所有的開支,趙善鴻會負責。琴姐,你不妨開個較高的價,讓各人都皆大歡喜。且在你們點收的數目之外,還要加多一倍。」
金紫琴連忙說:
「對,你得趁這些機會撈多一點點私己錢。」
「不,琴姐,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是為什麼呢?為我嗎?可不必了。」
「也不是為你。」
「那這額外的一筆有別個用途?」
「對。給阿標與一哥們算算帳,看從前幫過我把你尋著的那班姐妹,還有三嬸,現有多少個是活著的,替她們贖了身,讓她們重獲自由去。」
金紫琴緊握著競之的手,感動地說:
「我還小瞧了你!」
「琴姐,別說這些客氣話了,恩與仇,對我莊競之來說,都一定要報的。」
「我明白。」
「原本打算把私己錢積下來才做這宗事。然,怕在呆下去,那班可憐人連性命都保不住了,還是借題發揮,早早救出來是正經。也別讓趙善鴻知道這一重關係,你反正你當初沒有向他交代我的身世,現在也別多此一舉。」
「好,我一定替你辦妥。」
「至於她們的善後工作?」
「要還鄉的,我送她還鄉,要從良的,我讓她從良。有病的,設法叫她修養。總之,你放心,這段恩義你是報答了。不過,不必讓她們知道你的去向了吧?」
競之點點頭。
是不必為一段已完的恩情留下一條尾巴的。
再下來的那個星期,競之忙透了。
她把別墅張燈結綵,完全是中國式的佈置。
只為時值中秋,莊競之囑咐了傭人到馬尼拉的唐人街去,設辦法買來了一批各式各款的花燈籠,把整個園子都裝扮得光彩熱鬧。
然後,金紫琴差不多用盡了她的門路與八寶,把好幾位在菲島營生的中國女娃都帶到趙家的別墅來,交到莊競之的手上去。
競之是真的有備而戰,她給個女娃準備了的都是中國旗袍服裝,非常地能表露身材。
而且,她自趙善鴻處取了一張賓客的名單,瞭解清楚國防部部長佐丹善加以及他最得力的那幾個親信的職位、履歷、愛好,都給個人詳細解釋了。
然後作好分配,當晚每個女娃的責任就是令自己分配著的一個男人盡情歡樂。
競之甚至為每人都編造了一個背景與故事,連帶一個聽起來也有一番味道的假名假姓,務求營造一流氣氛,假戲真做。
其中一位額外長得貴氣而又姣僑的,被指派專責服侍那位國防部部長佐丹善加。莊競之給她一個清朝末代公主的高貴身份,姓愛新覺羅,是同治帝親叔叔七皇爺奕環與側福晉所出的孫女兒。為何會流落異鄉呢?故事是這樣編的。
只因奕環的正室是慈禧太后的親妹子,因而對奕環的眾妾都有嫉妒之心。這位側福晉是蒙古人,最得奕環的寵,因而犯了雙重的大忌。
慈禧除了偏幫妹子爭寵之外,對蒙古女人尤其憎恨。事緣親身兒子同治皇帝娶的就是蒙古皇后,兒媳恩愛異常,慈禧這個家姑就在相形之下,似是跟兒子感情上生分了。婆媳之間的不和,使慈禧下意識地遷怒所有得丈夫寵幸的蒙古女人。於是奕環的側福晉就在一年入宮賀壽時,跪在慈禧太后跟前,身子挪動一下,就被視為不敬,當下仗責,送回王府時,已奄奄一息。
側福晉臨終時怕慈禧心狠手辣,會加害自己一支的子孫,於是把所有私己首飾都塞給兒子與媳婦,囑咐他們立即向南逃走。
果然不處所料。側福晉一去世,慈禧怕她的兒子心懷血海深仇,會伺機報復,有怕骨肉情深,奕環始終出不了手,於是派遣武林中的高手,一直追殺側福晉的血脈,誓必要殺個片甲不留,斬草除根。
這奕環的幼子攜同妻兒,連最南面的香港都不敢逗留,買棹直指菲島,隱居一段日子,才敢露面。最後生下來的一位女兒,就是如今的這位應該依次是奕環一系列的第十九位孫女兒,名為永泰公主。
這永泰兩個字也別有意思。在唐朝,武則天的孫女兒,也就是唐中宗的親骨肉,因為私下批評了祖母的種種不是,被武則天仗責至死。及至父親正位,才把她的遺體迎回長安安葬,賜名為永泰公主,是為一種平反。
於是這清朝末代落難的王孫,都希望自己女兒能有被承認的一天。且唐朝永泰公主之父,終於正位為帝,長享太平富貴。這個兆頭倒是相當吸引的,故而小女兒便得了永泰之名。且漢名更能遮掩滿族人的身份,以策安全。
這個迂迴曲折的故事,由莊競之告訴這位永泰公主,又由永泰公主轉述給國防部部長聽,直聽得那佐丹善加搖頭擺腦,頓覺身邊的這位中國籍美人非但名貴可人,而且新鮮刺激,不自覺地起了憐香惜玉之心。
更趁著明月當空,圓庭景致,別饒韻味。莊競之安排的燈謎節目謎面風趣,謎底則是菲島當時得令人物,既有中國風味,又有菲島親切感。再加美酒佳餚,載歌載舞,完全是帝王式的,別樹一格的享受。
那國防部部長怕是已三魂去掉七魄,有人要在此刻空襲菲島,也會一如珍珠港的翻版。
酒過三巡,善加部長拉著競之說:
「老趙若還不把你娶為正室,是暴殄天物。你即管跑到我跟前來投訴,我替你力爭。」
「多謝部長的關愛了。」
「我是真心的,誰能幫老趙這一臂了,看得出來,為了招呼我們,你費勁心思。」
「一點點心意是我放進去的,但願賓至如歸。至於說所費不菲呢,老實說,我們趙先生也不過純粹是一個商人,在商言商,羊毛出自羊身上而已。生意人會有什麼牽絲拉籐的國族仇恨?但求榮華富貴,多養幾個好看好玩的女娃就心滿意足了,一點其他的意圖也沒有。」
三天之後,趙善鴻興高采烈地跑回來對莊競之說:
「競之,我把那筆大生意拿到手了。真要多謝你,你的表現使善加作了最後決定。」
「多謝那位清朝的末代公主。」
「全是你功勞。說真的,誰不知道是一場把戲。然,難得能把客人也拉進戲中去串演,一旦投入,就是無懈可擊的一番享受。」
人生根本就是如是,莊競之忽而苦笑。
「競之,你猜到我們要爭取的是什麼生意嗎?」
競之毫不猶疑地答:
「不,我不知道,也不要猜。」
「成敗的關鍵不單在乎我們把善加部長及他的下屬討好得非常舒服,同時給予善加的報酬相當豐富,也在於你的那一番說話,打動了他的心,幫他作出了決定。」
「什麼話?我都忘記了。怕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之舉。」
莊競之是決定裝傻扮懵到底的。
知道人家的秘密絕對不是好事,對自己有百害而無一利,尤其是這等涉及買賣軍火的高度機密,更寧可趙善鴻認為自己知悉一二,都不可以確定自己已窺全貌。
莊競之是在金紫琴那兒聽過一點點關於趙善鴻靠走私軍火起家的故事。她記在心上,把是次宴客的人物背景聯想起來,引起莊競之有意無意地跟那國防部部長說那番話。
莊競之提示了善加部長,把走運軍火的生意交到趙善鴻的手上去,只是一宗純粹在商言商的買賣,趙氏的最終目的在乎賺錢,只此而已。
若果合作的夥伴是菲律賓人,那情況可能複雜了。菲國不時有游擊隊及動亂份子,軍火落到他們手上,事非等閒。就是那偷運軍火,私相授受,從中取利的勾當,讓菲國政壇上的敵對份子掌握了,也是非同小可之事。絕對有可能引致某方面的勢力下台。
這個提點恰到好處,點到即止,當然的對趙善鴻大大有利。
莊競之自小熟讀歷史,聰明伶俐,不但幫助她編出了精彩動人的清朝末代公主故事,且她自己也緊記了慈安太后遭逢毒手的故事。
就因為慈安坦白對慈禧承認了自己握有她的把柄,可以權操她的生死,使慈禧心上插上了大大的一管刺。慈安當著慈禧的面前,把那份給予慈安殺生大權的咸豐帝手諭燒燬了,老實的她以為對方會感恩圖報,她是大錯特錯了。
人性的涼薄與恐怖,豈可忽視。
只有極少極少數的人,被別人一世抓住把柄而不會惱羞成怒。
也只有極少極少數的人胸襟寬闊至可以容納別人對自己的網開一面。
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像慈禧,一有機會,就把知道自己底細短處的人消滅。
世間上的梟雄永遠是寧許我負天下人,不容許天下人負我。
莊競之不冒這樣的惡險。
且她對趙善鴻所耍的手段,已經相當夠,可以令她逐步逐步地達到目的了。
趙善鴻對於莊競之,越來越信服、越喜愛、越寵愛,已是鐵一般的事實。
他竟主動地對莊競之說:
「競之,你是有心求學,是不是?」
競之興奮地答:
「是。你考慮過要成全我了嗎?」
「你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有答應?」
「不知道。」
「因為太寵你,太捨不得你。」
「我並不是要出洋求學,談什麼捨不得?」
「外頭世界有極多吸引你的人與事,我不願意你有機會接觸。」
這是聰敏如競之,都始料不及的。
她難免感動。輕喊了一聲:
「善鴻!」
「你會責怪我麼?」趙善鴻攬緊了競之那盈手可握的細腰問。
「怎麼會?開心與感謝還來不及呢!」
「競之,我愛你。真的,我愛你。」
莊競之茫然。
不用趙善鴻明言,她也知道這句話如果不是出於真心,是不必要說的。
一個以金錢養得起的女人,不必浪擲感情,更不須刻意討好。
莊競之並不曾想過趙善鴻如此認真地要把她據為己有。
她伏在對方的胸膛上稍稍喘息。
不論自己愛著誰,能有愛自己,實在也是很安慰的一回事。
她覺得累了。
「競之,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看好不好?」
趙善鴻非常認真地望著競之。
「你說說看!」
「我把各種科目都教師都聘回來,替你上課補習好不好?」
競之驚叫:
「那班教師要不是女的,就一定要七老八十了。」
之後,兩個人哈哈地大笑一團。
無可否認,經過這些日子來的相處,競之與趙善鴻的感情邁進了一個新領域。
或者,說得嚴格一點,是趙善鴻對莊競之的愛心是越來越熱熾。
有這麼一夜,他倆在園子裡的涼亭乘涼。
又是一輪皓月,趙善鴻感慨地說:
「要多少回月圓月缺才走到人生的盡頭?」
「你感慨?」
「我很少感慨。只有在信得過的親人跟前才會如此。」
「任何人都要為自己扮演的角色付出代價。刀槍不入,銅皮鐵骨的商界鉅子不能在人前有歎息之聲。正如那些要討男人歡心的女人,不能在人前哭一樣。」
「競之,你知道你可以在我面前流一臉淚,我只會關懷疼惜,不會怪你。」
「我知道。可是,沒有什麼值得我痛哭的。」
「我愛你的怕就是這一點。亡妻也是個剛強的女性,我們在一起的苦難日子,她從不曾在我跟前流過半滴眼淚。不比現今擱在家裡頭的兩位,動輒就一把眼淚,兩行鼻涕為爭權奪寵,討厭得我就快難以忍受,若不是看在小女兒份上,就把她們攆出大門去。」
莊競之忽而緘默,不欲置評,只為不想物傷其類。
「競之,我把你帶回趙家去好不好?你會介意當我的姨太太嗎?」
「不是介意與否的問題,只是不必拘泥形式,徒惹更多不必要的是非,你的耳根更不清靜。」
「競之,對不起,我一直對亡妻有份無法忘滅的感情與敬重,她對我的堅定與擁護,是權勢與財富不能轉移的,我們經歷過重大的考驗,因而她去世之後,我不要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再取代她的位置,當趙善鴻夫人去!」
「尤其不要在你叱吒風雲的今日,是不是?」競之這樣問。
「競之,你太知道我的心意。」
「你的念舊、不忘情、不忘義,實在太值得尊敬了,你沒有對任何人不起。」
「真的?」
「真的。」
「家裡頭的兩位從不這樣想,老以為把對手打倒了,就能名正言順地被扶持正了。」
「不要勉強她們明白,每個人的智力與感觸都不同。」
「競之,還有什麼我可以為你做的?」
「有。」
「你說。」
「你不會答應。」
「你且說出來,讓我考慮。」
「你肯考慮,不怪我得寸進尺,已經非常好了。」
「那是什麼?」
「讓我出洋留學,進大學去。」競之再認真地說,「我會回來,真的,信我,我會。」
「競之,讓我考慮,真的,信我,我會。」
競之笑倒在趙善鴻的懷抱裡。
趙善鴻知道莊競之是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子,她甚至從不透露心上的一個重要的秘密。
趙善鴻差不多可以肯定,莊競之如此努力不懈地把自己修養成一個出類拔萃的女人,一定有個不為人知的目的。
他不追問。
他只是認真地考慮,要不要更進一步去成全競之。
事情發展急轉直下。
完全是一個重大的意外,一個脫軌的意外,使趙善鴻措手不及、驚震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