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無淚 第七章
    莊競之的表現也略略給了趙善鴻一個驚駭,竟忍不住用粵語給競之說:

    「你的英文如此靈光?」

    「自今晚始,我有責任為你帶來各式各樣的驚喜。」

    莊競之沒有誇大其辭,在坐的那幾個女人當中,數她最出色。

    出色在乎她的美麗,那羊脂白玉似的皮膚,把其他的熱帶女郎比了下去,只顯了她們的粗糙,陪襯著競之的幼細。

    男賓們對莊競之的欣賞態度,落實了趙善鴻的獨到眼光。

    其中一個叫韋迪馬力的大胖子,直情對趙善鴻說:

    「你老兄往哪兒去找了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來?」

    「是來路貨。」

    趙善鴻這個答案其實具有侮辱性,在人客面前他毫不顧忌地視她為貨。

    然,這種所謂不尊重,競之處之泰然,只為經歷過恐怖的妓寨生涯,其餘所有的這些侮辱,份量變得微不足道。

    競之想,經歷過大災難,依然活下去,最低限度有一種好處,對人間的愁與苦,根本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視若無睹了。

    趙善鴻轉臉向莊競之問:

    「你拿了本國護照沒有?」

    這一問,競之心頭也難免一震。

    她是從國內偷渡至香港,再從香港偷渡來菲律賓的,哪兒會有什麼正式的文件?

    她的稍一遲疑,等於給了趙善鴻一個肯定的答案。他一手搭在那大胖子肩膊上:

    「韋迪,你就給我的美人兒送個見面禮吧,如何?」

    韋迪馬力當即從袋間取出紙筆來,說:

    「成。美人兒,你喜歡在護照上,寫什麼名字,在哪兒出生?今年幾歲?」

    莊競之望了趙善鴻一眼,對方點點頭,示意競之可以告訴他,還多加一句:

    「你要敬馬力先生一杯,由移民部部長親自為你拿護照資料,你的面子是天大了。」

    莊競自當即明白過來,精神為之一振,笑盈盈地答:

    「面子是給你的,我向兩位多謝。」

    曲終人散之後,是趙善鴻與莊競之單獨相處的時候。

    趙善鴻對競之說:

    「我這所別墅,平日是專門要來作各式應酬,像今晚的小型宴會,每週必有一兩次。偶爾,我會安排得隆重一點,讓個好友可以盡情歡樂。籠絡他們,對我的生意有極大幫助,太在外頭張揚,彼此都不方便,所以我以此為大本營」

    趙善鴻所講的每一句話,莊競之都很留心聽。

    「你以後住到這裡來,如果合適,就用不著搬了。希望你會喜歡。」

    「我會。是我生活上的一項大躍進,我感恩。」

    「競之,你是個念過書的?英文說得挺棒。」

    「家父給我補習,他很用心地教,我很用心地學。」

    「如果我以後用心地教,你也會用心地學?」趙善鴻一邊說這兩句話,一邊伸手拖起莊競之的下巴,細細觀賞她那花容月貌。

    「我會,一定會。」

    「競之,你是個美麗的女人。」

    競之答:

    「謝謝你,我是的,且將來會比如今更美。」

    「好。那麼,第一課,我就教你如何令我覺得自豪和快樂!」

    莊競之閉上眼,夢囈似地應了一聲:

    「嗯!」

    那語音拖得很長,令人魄蕩。

    莊競之從來都是好學生,她不但聰穎,學得神速,且曉得融匯貫通,以她的經驗與創新頭腦,把對手的喜愛重新包裝在銷魂動心的花式之內。

    洋溢在莊競之體內的那股獨特而清爽的氣質,竟不因她的受挫折與蹂躪而稍減分毫,根本是個令人駭異的奇跡。目睹這奇跡的人,都不期然地生了不忍的心,要把她救出苦海。

    這些人包括了阮小芸、那起在妓寨之中已生不如死的妓女、金紫琴,以及現在這一位菲島的華裔大亨趙善鴻。

    不只是莊競之的幸運,而更是她天生的明麗,以及她那百折不撓的倔強,折服了在她身邊的人,只要有人的感情與感覺,就會不期然地感受到莊競之那不可抗拒的魅力,甘心為她作一點犧牲。

    在趙善鴻的別墅之中,莊競之開始忙碌起來。

    只為要武裝自己。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競之不能自滿,不能安於逸樂,她知道自己仍履薄冰。

    對於一個能以金錢去買她回來的男人,不能寄予厚望。要他照顧她下半生,甚至希冀他能給她更大的保障、更多的權益、更寬鬆的自由度,就必須下更勁更切的功夫在這個男人身上。莊競之很悉心地保養及修飾自己,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聰明的競之利用她手上的零用,加添美麗,使整個人都出落得明媚動人。

    單有漂亮的外表並不足夠。莊競之明白這一點,她努力地修養內涵,囑咐那別墅的管家,給她買齊菲律賓的各種英文報刊雜誌,以及關於這個國家政治、經濟、民生種種情況的外文書籍,她拼了命地替自己惡補。幸好這個國家流行英語,這對莊競之是絕對有利的。從小她就跟在精通英國文學與語言的父親身邊學習。父親把全部時間都放在跟她和楊慕天的私家補習上頭。老人家似有預感,總有一天,他們會用得著。

    莊競之在這個修養生息期拚命地修養自己,很快就得到極大的鼓勵。

    趙善鴻的別墅經常招呼一些政府高官及商場上的好朋友。不久,莊競之已經發覺趙善鴻勇於巴結這等達官貴人,不但美酒佳餚奉客,且還通過好幾個渠道,把客人合意的美女招呼在一起,務求賓主盡歡,一切的開支都算到主人家的帳上去。

    這種場合,女人似乎是不可缺少的附屬品,個人要求不同,然,都不外乎是外表的口味而已,誰會要那起擺明是供男人娛樂的女人言談知識表現出色?

    故此,每當男人圍攏起來,酒過三巡,談及一些商務或政事時,女人都只有悶聲不響地陪在身邊,不能插什麼嘴。

    只有莊競之例外。她把每日的時事,特別是有關國內商場的各類消息都念得滾瓜爛熟,偶然,她會挑一些適合她發表意見的事插一兩句嘴。語音非常好聽而平和,且是言之有物,甚而會震驚四座。

    好像這一晚,趙家別墅又高朋滿座,其中一位礦業鉅子,是菲律賓人,叫都拿加丹。他興奮地告訴個人:

    「北方近碧瑤礦務發展得極好,明年如果順利開採,我們的盈利相當客觀。我打算把北方夏明里拉鎮接壤碧瑤的一大片土地都買下來。」

    「別期望過高呢,你可能不能如願,政府似乎有意把旅遊業拓展,那夏明里拉可以發展為溫泉區。」莊競之很溫柔地答。

    「誰告訴你的?老趙得的消息。」

    「不,我自報上閱讀的。不就在昨天國家旅遊部部長主持一個菲島度假區展覽時,向外作了一個拓展北方旅遊業的聲明。從地理的角度上觀察,夏明里拉應該是他們的首要目的地。」

    都拿加丹緊張起來,問:

    「旅遊部部長已經聲明將夏明里拉撥作旅遊區了嗎?」

    「還沒有。也許只為加丹先生的意圖老早為旅遊部知悉,他們正在放出消息,先讓你失望,再圖後算,終於,來個大團圓結局,皆大歡喜也未可料呢!」

    莊競之答的這番話,真是大有文章了。

    絕對可以說是一言驚醒夢中人。菲律賓其時之官商勾結情況極之嚴重,高官知道商賈的企圖,還會不利用職權而大大作置一筆,幾稀矣。都拿要發展礦務,等於要旅遊局不把那個地區撥作旅遊,誰會讓步呢?當然是把某人口袋塞得爆滿,就會得好好交代,改變計劃,把旅遊區放到別個地方去。

    姑勿論實情是否如此,莊競之的見識是驚人的。

    席散時,都拿把趙善鴻拉到一邊去,說:

    「老趙,你的這一位姑娘來頭不小,是不是?比我的幕僚還要獨到厲害?」

    趙善鴻笑呵呵地答:

    「過獎過獎!」

    「是不是價值不菲?」都拿加丹再緊握著趙善鴻的手說,「一定花了你不少心血才找到如此一個真正有頭又有臉的可人兒。你看,我們閱人無數,幾曾見過如此佳麗?不怪我說句熟不拘禮的話,幾時老兄玩得有一點點膩了,請通知。」

    「都拿,你今晚太盡興了,喝得多了。」

    「不,不,清醒得很。今晚莊小姐提示的,我明早就得跟旅遊部接觸去。跟在我身邊的助理與謀臣,全是酒囊飯袋,怕不是把我們開礦的消息到處張揚,才在未站穩陣腳時,就讓人家乘機敲一筆。」

    趙善鴻一直把都拿送上汽車,他還把頭伸出車外說:

    「好好善待你的美人兒,別是捉到鹿都不曉得脫角。」 當晚,莊競之如常地服侍著趙善鴻就寢,趙善鴻忽然地伸手捉住了莊競之的手臂,很仔細地看牢她,那眼光之嚴峻與凌厲,前所未有。

    莊競之淡淡然問:

    「怎麼?是不是酒喝多了。」

    趙善鴻沒有答這個問題,凝視著莊競之很久,說:

    「你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簡單的女人可以陪在你的身邊多久?」

    「你不是要說打算跟我來個生生世世?」

    莊競之笑,她當然不是慣用陳腔濫調的人,她的聰敏在趙善鴻的估計之上。

    「如果我不能找到更好的人,那麼爭取陪在你身邊一世,也是福分。況且,在你身上,我仍未發掘到最大的寶藏。」

    趙善鴻哈哈大笑:

    「競之,你相當老實。」

    「忠誠最是無敵。我犯不著在你跟前說些有漏洞的話。」

    「那麼,如果有人要在我手中收買你,你肯嗎?」

    「誰?」

    「譬如說今晚那個叫都拿加丹的,他極之欣賞你。」

    競之搖搖頭。

    「他的身家比我多。」

    「他的身家與你的身家,誰多誰少,要全部歸我所有,才有計算價值,是不是?」

    趙善鴻翹起大拇指讚:

    「聰明。可是加丹的妻子剛亡故,他非常習慣把女伴帶出大場面去亮相,且任何一位女士都有機會成為加丹夫人,這算不算吸引?」

    「算,當然算,對菲律賓女孩尤然。可惜,我是中國人。」

    趙善鴻驚異地望著競之。

    莊競之正氣凜然地說:

    「如無不可抵抗的壓力,我絕對不會希冀自己跟異國人為伴,老死他鄉。咽最後一口氣時都會心懷故國。」

    一句話說到趙善鴻心坎上去了。

    他放鬆了緊握著莊競之的手,眼眶微微濕潤。

    想起了他的過往。

    莊競之是眉精眼企的伶俐人,知道自己的言語深得對方的心,於是多加一把勁,說:

    「這島上比你更有條件的中國男人,還有誰?」

    趙善鴻一把將莊競之納入懷內,狂吻。

    他的情緒達於顛峰,不只為盈手可握的是一個柔弱無骨、肌瑩膚白的美麗眮體,而是為能跟一個同心同德,同聲同氣的知己,一起攀越感情與肉體歡樂的高峰。

    他從來沒有試過這種感受,這種對他而言是至高無上,金不換、銀不換的感受。

    不,不,不。

    他說錯了,曾在許許多多年以前,他試過。

    那年頭,賣豬仔到菲律賓來,所捱的窮苦,是非人生活。

    奴隸似的生涯中唯一的安慰就是跟自己的中國籍妻子相依為命。

    一碗不足以裹一人之腹的淡飯,他們分兩個人吃。

    一杯不足以解一人之渴的粗茶,他們分兩個人飲。

    日子在物質與肉體極度貧困、精神和感情相當滿足的情況下熬過去,直至妻子難產而死。

    他是抱著出生的兒子,看著彌留的妻子說最後的一句話:

    「鴻,把孩子送回中國人的地方去受教育,如果你有一天離開菲島,把我的骨灰帶著走。」

    這以後的許許多多個年年月月日日,午夜夢迴,唯一的慰籍就是回想與妻子在苦難日子中的種種恩愛。更何況,他的妻是在有選擇的情況下,選擇與他同甘共苦。這使趙善鴻的一份濃情之上更添幾重恩義。

    那種由心靈深處牽動引發而生的肉慾興奮,從沒有在妻子歿後發生過。

    趙善鴻在發跡之後的女人何其多。可是,沒有,竟沒有一個能替代他的妻,包括正式納在家裡頭的兩個中國籍的小妾在內。

    莊競之,是唯一的一個讓他重溫三十年以前溫馨愛戀感受的一個女人。

    他幾乎在那一刻極度的興奮中歡呼,甚而感動至落淚流涕。

    翌日,趙善鴻第一次為莊競之開了個私人戶口,把一筆現款放進去,並且說:

    「買你喜歡的一切衣飾、鞋襪、玩物。銀行戶口的存款如不充足,你儘管透支,銀行會通知我結帳。」

    競之道謝。

    她在心內想,是向前跨進了一大步。趙善鴻讓她有私人財產,是容許她獨立,視她為一個個體而非附屬品看待的明證。

    然,這並不足夠。

    距離競之的理想還是太遠、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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