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喪五把一條污布塞到競之手裡,喝道:
「自己的爛攤子,自己收拾,我們不想跟你活受罪。」
莊競之挺著已經軟弱無力的腰蹲下,把那堆髒物揩掉。
一邊做著難受的工作,競之一邊告訴自己現今只不過是苦難日子的開端。
後頭,多的是百倍千倍萬倍比如今還要難堪的折磨,需要忍耐。
她的確曾有極端愚蒙的時刻,請求上天以自己的苦難換取楊慕天的生存與安樂。誓言是一定會應驗的。
船開行了三天三夜,才抵岸。
來接他們船的是另外兩個彪形大漢,一般的惡形惡狀。其中一個,聽喪五稱呼他阿標的,一件大花大朵的霉恤衫,還襯件殘舊的西裝背心,橫而寬的一張臉上,五官擠在一個小範圍,令人看著就生一種他決非善類的感覺。
另一個,有個菲律賓名字似的,競之一時間聽不懂,也沒有心情再留意,只見他皮膚黝黑而粗糙,左邊臉上也有個刀疤痕,比阿標還要難看,叫人見著覺得恐怖。
競之被他們押到汽車上,才坐定了,冷不提防那阿標就伸手過來,在競之的胸上捏了一把,嚇得競之掙扎,雙手護在胸前,尖叫抗議。
「大驚小怪!」那刀疤子「辟啪」的連連賞競之兩記耳光:「這麼個小動作也受不了,將來有得你瞧。」
「小小姑娘,除了臉兒標緻之外,還是真材實料呢!」阿標這樣說,「一哥這回是不到三兩個回合就能把本錢撈回來了。」
車內的男人,包括了車伕在內,都哈哈大笑。
那些猙獰的笑聲,像要震破了競之的耳膜似。
噩夢的序幕是拉開了。
汽車一直由海邊,沿公路,直駛入市區。
很長的一段路程,才見一棟棟的民居。都不是高樓大廈,頂高的只是三層樓高的房舍。
街上走著的市民,服飾不見得額外光鮮,又都是皮膚粗糙的可以,總令人覺得他們髒兮兮。
也不知轉了多少彎,走了多遠路。汽車轉入一條窄得僅可容納單程汽車走過的陋巷,在巷底停了下來。
莊競之被扯著下了車,整個人跌跌蕩蕩被拖扯著,從後樓梯,走進屋裡去。
阿標囑咐喪五:
「一哥還在外頭未回來,先把她帶到自己的房間裡去。」
喪五押著競之,通過了一個陰陰暗暗的走廊,直上二樓,推開了其中房門,就把競之鎖在裡頭。
放中的佈置還算是像樣的,天花板高高的,有一把吊扇垂下來,半舊的窗簾,花花綠綠,跟床上的被單都令人眼花繚亂。一個木衣櫃,另外一個小小的妝台,一張沒有椅背的凳子,裝置完全是熱帶家居色彩,尤其當那掛在窗戶前的貝殼風鈴,久不久發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響時,更落實了莊競之心頭那個流落異鄉的蒼涼感覺。
競之從窗口俯望出去,企圖探看能否會有逃生的門路。
她才伸頭往街外望,背後就有人喝止她,說:
「你這是要命不要了?」
競之回頭,看見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走進來,手裡拿了飯菜。
競之想又是給囚犯送飯來的人了,忽爾那麼的想念小芸。
「我只不過探頭出去看看。」
「這麼一看,有可能鬧出人命來,真是。」
莊競之愕然。
「別說我三嬸不警告你,頭一伸出去,看守的人以為你要逃走,會對準窗戶開槍。他們未必會捨得把搖錢樹一槍結束,但,子彈是沒有眼睛的,橫禍飛來,悔之已晚。」
這位自稱三嬸的老婦,很認真地望了莊競之一眼,才歎一口氣說:
「真是漂亮精緻的人兒一名,可惜,天妒紅顏,命苦!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是薄命,差不多是公式了。我在這兒看過不知多少個更醒目的絕世佳人,遭逢劫難。唉!」
莊競之禁不住抖動一下,渾身像浸到一潭冰水裡去似。
「天!別給我嚇著了,再苦只要活下去,還是好的。看我,不就是個例子。」
「三嬸,那些好看的女人呢,最終的下場如何?」
三嬸拿手在頸上一比,示意有人自殺,道:
「想不通,捱不住的,自尋短見者有之;不自量力,企圖逃脫,被抓回來活活打死者也不少。然,值得安慰的是,有大多數可以撐到重見天日,只要好看女人都變成不好看時,他們就會把你推出門外,他們可沒這麼多閒米養閒人。」
莊競之呆住了,像有千斤鐵錘搗在她腦袋上去似。
三嬸把飯菜放下,說:
「吃得下就吃吧,在這兒沒有所謂心情好壞,影響胃口,人人都是見一日做一日人。嗯,你上九姑娘吧!」
「什麼?我家中並不排行第九。」競之答。
「你現在是在妓寨之中,當然是跟這兒的姑娘排列,個個都不必問姓查名,以號碼代替,八姑娘才不過月前來的,到你,是第九了。」
莊競之望住那碗飯菜,不知所措。實在有點肚餓,在船上一直沒法子進一口飯,飲一口茶。只把胃裡頭的都吐得幹幹靜靜。
「吃呀!吃飽肚,做起工作來有點力氣。」
什麼工作?不言而喻了罷,莊競之在打哆嗦,本來有一點點食慾,立即化為烏有。
她的胃,甚而她的腸腸臟髒,都開始抽緊,像被人一下子執著不放,握得她痺痛。
「三嬸,」競之說,「他們會要我什麼時候工作?」
「看情形吧,或許今晚,如果他們肯讓你休息一天,那已是你的造化了。」
「不,不可以,三嬸,我這幾個月不能依他們!」
「幾個月?」三嬸笑了起來,那層已經皺了的面皮動盪起來,好像要甩出來似,「你說什麼笑話?」
「三嬸,我不可以接客,我……」
話還沒說完,房間門就已經讓人家打開了,走進了幾個彪形大漢,包括了喪五、阿標、刀疤,還有一個穿菲律賓上裝的黝黑得似地道的土著。
三嬸一望是這幾位,立即悶聲不響,就從旁邊閃了出去。
莊競之瞪大眼望著來人,一種要接受宰割的恐懼感由心底升上臉來,使她的肌肉開始微微顫抖。
「一哥,是很好的一塊料子!」喪五這樣對那土著模樣的人說。
「不錯,等了足足一個月,也算道友九沒有給我一些流貨。」那一哥說。
然後俯身衝向競之,拿手摸一摸她的臉說:
「先吃這頓粗飯,吃飽肚好好賣力,替我們賺了錢,多給你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
莊競之昂起頭來,硬壓下恐懼,很堅決地說:
「什麼都可以依你,但我有一個請求,作為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一哥笑,望向各人說,「這老九說有交換條件?」
各人都立時間轟然大笑起來。
阿標忙說:
「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滑稽的話,我們沒有需要聽你的交換條件。」
一哥止住了笑聲,問莊競之,說:
「好,就聽聽你的所謂交換條件,我對新鮮事物有一點點興趣。」
莊競之倒抽一口氣,清清楚楚地說:
「這一年,我不接客,可以幫你們做其他任何艱苦的功夫,一年之後,悉隨尊便。」
「為什麼要等一年?」一哥問。
「你是不是等你的那個什麼哥兒前來贖你救你?我就勸你不用等,等也是白等,男人沒有一個有良心,我是男人,我可以向你保證。」
說這番話的是喪五,話一說完,幾個男人又肆無忌憚地轟笑起來。
「不,我不是等他。」莊競之說,「我等我的孩子,不是等孩子的父親。」
「什麼意思?」刀疤子問。
「我懷了孕,有了孩子,不可能在這段日子內為你們賺錢。」說著莊競之跪了下去,「請原諒我,請體諒我,讓我把孩子養了下來,一切都依你,我答應。我絕不是個輕言踐諾的人,請相信我。」
房間內沒有再笑了。
忽爾靜謐一片,幾個男人都只望著一哥,看他的反應。
莊競之抬起頭,她那哀憐的目光,投射到任何一個有正常心智人身上去,都會起到預期的作用。
誰會狠得下心去殘害這個無助、孤獨,而仍然掙扎求存的小美人?
只除了那些人面獸心、不可理喻的江湖惡棍,才會有例外。
何其不幸,站在莊競之眼前的正正是這些人。
那一哥,悶聲不響,伸手挽扶著莊競之站起來,再猛地乘勢把她擁到懷裡去,緊緊地抱著,那張黑臉,差不多完全壓到競之的臉上去。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使莊競之非但措手不及,且也無能為力,她根本來不及顫抖,或作任何反應,已經聽到唰的一聲,衣服自背後撕裂,嘴唇被對方密密的封住。直至差不多透不過氣來,窒息而死的前一秒,才被稍稍放開,聽到一哥說:
「讓我們幾個來替你收拾殘局,這種孩子生下來也是孽障。」
之後,競之完全不可以掙扎,眼前一堆黑壓壓的,魔鬼似的臉孔,叫她不得不閉上眼睛。每一下試圖反抗的動作,都換回了暴力,連連不住的耳光,將她的頭拚命撞向牆角,而撕裂她大腿似的一份痛楚,使她差一點就完全暈眩。
莊競之知道什麼事發生了!
他們用了世界上最慘無人道的方式為她墮這個胎。
一陣由子宮傳到心上去的痙攣與收縮,痛得競之眼淚直流。
一切都完蛋了!
惡棍魔鬼們有他們異常徹底的控制折服禁臠的方法,殘忍、狠心、毒辣,然,有效。
莊競之在整個被折磨、摧毀、蹂躪的過程中,她並沒有麻木。肉體與心靈的極度痛楚,反而使她頭腦清晰。她把這個有血有淚的烙印,留於心上,永不要它磨滅。
這一刻的侮辱與殘暴,千億萬年、生生世世都不會忘記。她告訴自己,必須在今生就算這筆帳。
這筆帳,不能不算,一定要計得清清楚楚。
室內只餘莊競之一人微弱的呻吟聲時,已是深夜。
兩腿之間那一攤血,差不多已經乾涸掉了,莊競之木然地躺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
競之的心一直清醒,她並沒有死,她知道自己不會死。只要軀殼在被極度凌辱之後,一時間回復不了知覺,她只好等,一直躺著等。
直至有人再推開了門,有幾個女聲在她耳畔細語,再感覺到自己被搬離硬邦邦、冷冰冰的地上,抬到溫柔的床上去。
人們似乎七手八腳地為她揩抹身子,再從新替她穿上衣服,為她蓋上被,睡好,還灌她飲了一些流質物體。
競之的靈魂似乎已經出了竅,巴巴的瞪著眼,從房中一個幽陰的角落裡看著床上躺著直挺挺的自己,再不願意回去跟臭皮囊二合為一了。
競之想起了小芸的話:
「軀體並不重要,誰玷辱了你,你只視作被一大堆瘋犬騷擾過就算,最重要是你的心。」
對,莊競之想,我的心還是澄明、還是清晰、還是光潔、還是純良的。
沒有什麼可怕,被摧殘過的軀體再霉再敗再殘再腐再臭,都可以有翻身之日。
心不能變,志不能移,情不能屈。
仇不能不報。
莊競之微微地在床上蠕動,已然甦醒過來,重投入生活之中去。
固然,生活是異常淒涼、艱苦的。
那種下三流妓女的生涯糟蹋了莊競之這等人材。然,也就為此,客似雲來,她才更加倍辛苦。
有一個客人,他叫阿郎,本身是開那種花車似公共小型載客車的,每個月省吃儉用,就為來跟莊競之睡那一個半個小時。
有一天,未足一個月,阿郎又摸上門來。
莊競之一見了他,就問:
「只兩個星期沒見你罷了,這個月的收入特別好?」
阿郎只是傻笑,道:
「我想念你。」
莊競之特別為這句話而把自己的身體放鬆一點點,畢竟在這小屋子內進進出出的男人,從來沒有一個會得對她說上如此一句體諒與寬容的話。
他們把莊競之視作一頭不需要感覺、不會有感觸的雌性動物,一副供他們工餘玩樂、不沾及半分情義的洩慾機器。
阿郎開心的咧著嘴笑。
臨離開競之的房間,他還擁抱著競之一下,說:
「盼望以後還能來見你。」
「為什麼不能來呢?」
「鋌而走險,很難保得住明天!」阿郎這麼答。
競之想想,只好說:
「你開車小心一點,自然平安大吉。」
「九姑娘,你究竟叫什麼名字?」
「老九,就是這個名字。」
「我會記住,老九。」阿郎緊緊握著她的手說,「我今天本來不應該來,但,難抑思念情緒。實在太辛苦了,就算換回一頓痛打,甚至掉了生命,也還好過一點,至少是為了一個如此好看的,叫老九的女人。」
競之並沒有太著意對方的這番話。
真是的,在這種即時交易,每天可以交易幾十單生意的九流妓寨。會有嫖客對牢妓女講這種脫離環境千百丈遠的傻話,也就別理他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