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你不肯?」
「不是我不肯,而是我不能。莊競之連我父親也上矮胖子的手下,我們一家吃他的飯,干他的事,難逃他的勢力,此其一。就算我肯冒險,放你出去,你走不了五十步,就會被警察抓住,送回大陸去,若是被矮胖子捉回,除了一頓毒打之外,情勢根本不會改變,此其二。」
「是他們把我和慕天生分了!是他們,我怎麼甘心?」
「莊競之,兩個人要是心連心,不肯分離,誰能奈何?梁山伯與祝英台就是一例。」
「小芸,你若不肯把真情告訴我,我去菲律賓去得不甘心。」莊競之說,「我們萍水相逢,你就看在我們都是女人的份上幾,最低限度幫我死心!」
阮小芸默然。
「是不是慕天自願離棄我,只救他自己?」
阮小芸望莊競之一眼,慢慢地說:
「不要相信男人!」
莊競之忽爾無言,她昂起頭來,直直地望住阮小芸,只問了一句話:
「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好?」
「原本想證明,男人不都是忘情負義之徒,總有好的,不過是我時歪命轉蹇,無緣遇上罷了。我希望多見些人間美麗的愛情故事。然,沒有,在你們兩個漂亮的人兒身上,我仍見著醜陋。
「當時他們把昏迷的你們自海旁抬回石屋來之後,我看著兩個容顏如此美麗俊秀的金童玉女,心上浮出來一個憧憬,你們應是最匹配的一對,同患難,共甘苦,逃到此城來,共創新天地。
「可惜,我的期望,又一次粉碎。
「反證出一個可悲的事實:天下間可憐人都是癡情女子。唯其我們忠貞,他們益發義無反顧地負心。
「從無例外。」
莊競之輕聲地說:
「小芸,謝謝你。」
她本來想問阮小芸的愛情故事,翻心一想,不必了。故事不同,只不過是包裝的更換而已,裡頭盛載著的都是一顆被深愛的人刺戮得血肉模糊的心。
何必要揭開來張望,看看自己,不就可以了。
莊競之要面對的是另一個要緊的問題,她是不是這就要被送進虎口之內了?
阮小芸答:
「並無他法。否則,他們寧可把你打死。」
「我不要死。」莊競之突然地這麼說,「我不會死。」
「要活,只好順從他們,到菲律賓去。」
一句話把莊競之從雲端直摔至地下,慘痛尤甚於一頓毒打。
「競之,將來有日見到你那位師姐顧春凝,不要錯怪她,她已盡了所能,在接獲道友九他們通知贖人之後,籌到一萬元贖金。然,他們規定一萬元只能贖一個人。你跟楊慕天,任擇其一的話,他們很自然挑選姓楊的,因為你還能賣去菲律賓,撈回一筆。」
「慕天走是他們迫的?」
「不要再寄予任何希望。」阮小芸粉碎莊競之僅存的憧憬,毫不容情地實話實說了,「既是要求我告訴你真實情況,就別只挑你願意相信的來信。」
競之低下頭,輕聲地說:
「我不會。」
「矮胖子對楊慕天再威迫利誘,他如果不是貪生怕死,單為自己能逃出生天著想,根本上就不會跟他們好好合作。顧春凝來贖人時問起你,楊慕天告訴她,你已經在撈上岸時奄奄一息,捱不到跟她見面就死了。還是我假扮學生身份,掩護著他,把他和顧春凝自新界送出市區的。」
那個時候,逃至香港的人,只要入的市區,政府就不會再遞解出境,若在新界抓到呢,那就是偷渡者倒霉了。
「莊競之,如果換轉是你,你會不會忍心撒這麼一個謊?正如你的懇求,我幫助你死心,且告訴你多一個事實,讓你好好思考。」阮小芸歎一口氣,繼續說,「原本矮胖子打算在送走了楊慕天之後,立即把你送到菲律賓去。我暗地哀求了爸爸,請他設法把時間拖長,希望楊慕天逃出生天之後,會立即坦白一切,跟顧春凝商量辦法再籌贖款救你。爸爸是負責接應船期的,盡量幫我這個忙,給矮胖子回報這幾天偷渡菲律賓的船期改了。可是等足這麼多天,石沉大海,已經證明一切,楊慕天不會來救你贖你,他是管自海闊天空,創造自己的新生活去了。你不必等,我們也不必等。」
莊競之咬咬牙,說:
「好,我就到菲律賓去。」
對於競之突然的決絕,小芸有一點點駭異,當然也不方便問,緣何至此?
倒是莊競之自己解釋了:
「我要留下有用之身,去目睹這一段恩怨情仇的了斷,我要看上天如何實踐我的誓言,更要為自己流出的血汗討回代價。」
小芸點頭:
「也該如此吧!」
「小芸,求你答應幫我一個忙。」
「什麼?」
「請再為我拖延一個月的樣子,只一個月為期,我一定乖乖地上道。」
「為什麼要等一個月?」
「因為我不要冤枉好人。正如你剛才提過的,或者情不得已,慕天先解救了自己,才在外頭想辦法籌錢營救我。慕天不錯在你們跟前向我師姐顧春凝撒了謊,說我已死,但是可能在恢復自由身之後,把真相告訴師姐,她一定諒解,必會設法回來找我,幾天的時間不足以證明一切。若是候上了一個月,仍無音訊,那麼,我心死了,他們不可能認為一個女孩子落在道友九這等人的手上整個月,還有本事好好的活下去而不被摧殘。」
換言之,一個月不出現,不相救,就等於永遠絕緣、永遠棄義了。
「小芸,為我們萍水相交的一份緣,為公平的對待一個人,請幫我這個忙。」
小芸低頭沉思。再抬起戀問:
「一個月之後,你是真的願意,任由宰割。」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好,我信你。讓我想辦法去。」
日子對於莊競之而言,是昏天黑地的過。
她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天每一夜地期盼著楊慕天會突然間出現,會懷著款項來贖人,或甚至趁著某一晚的月黑風高,他會靜悄悄的偷進石屋來,破門而入,把她帶走。
無論如何,要相信一個由自己親身救過三次的人,以怨報德,是太艱難的一回事了。
可惜,奇跡一直沒有出現。
莊競之逐漸要強迫自己接受事實、強迫自己面對苦難、強迫自己埋藏苦痛,也強迫自己壓抑衝動。
報仇的日子與時機總有一日會來,然卻不是在可見的將來。
一個月的期限,轉瞬即至。
阮小芸是真正盡了九牛二虎之力,苦苦地哀求負責接洽菲律賓線路的父親,想辦法拖延。
給道友九及矮胖子硬撒了個謊,說:
「那邊標哥傳口訊過來,新人新事要待至下個月才好送過來,因這陣子兩幫龍爭虎鬥,誰也沒閒情逸致管這些小生意。」
於是把船期改訂一個月之後,對方也覺著合理。矮胖子也就無話可說了,只交代手下把莊競之看得緊一點。
他抹一抹自己的圓臉,說:
「最要看牢這些不識事的小姑娘,一下子不見了情郎,想不開,拿刀往頸上一抹,或上吊去,那可血本無歸了。她要哭要鬧,倒不是什麼事!總之,一天之內把頭撞槍多次,只要死不了就成。」
莊競之說過她不會死,那就真的不會,她是個守承諾的人。
只是長期折磨,再加上極多憂慮,她不但憔悴,且已不支病倒。
這天阮小芸跑來她被囚的小房送飯,只見莊競之躺著,微微地發出呻吟。
「競之,你怎麼了?」
莊競之支吾著,想撐著床起來,但覺頭重腳輕,還是要直挺挺的躺著跟小芸說話:
「小芸,我很辛苦。」
小芸放下了飯菜,走過去順手探探競之的額,燙手的。
「你發燒了。」
「五臟六腑好像移了位似,老想吐!」
小芸把飯捧過來,再扶競之倚牆而坐。才吃了兩口,立即就吐出來,髒物竟還有黃水。小芸有點慌了手腳,說:
「你忍耐一會,我去找些感冒藥來,或者跟道友九他們說一聲,看有沒有辦法帶醫生來。」
競之一手抓住小芸的臂彎,喊:
「不要去,小芸!」
「為什麼呢?」
「我怕!」
「怕吃藥嗎?」
「小芸,我的不是病。」
「不是病是什麼?」
話才說出了小芸的口,就似有省悟。
「競之,會嗎?」
「我不知道,也許會吧!」競之的表情很複雜,是惶恐與喜悅,不知所措與胸有成竹的混合。
當然,在這個再惡劣不過的環境之內,發覺自己懷孕,懷的又是一個剛剛證實要拋棄自己的男人的骨肉,更令她不辨悲喜與憤慨。
「天!不可以!我們要設法把胎打掉!」小芸這樣說。
「不,不,小芸,我以為你會幫我。」
「我當然是幫你,你知否這副身勢到菲律賓去,他們會怎麼對待你?你以為他們會讓你保有孩子嗎?根本是妄想,只看他們用什麼手段使你更難以忍受!」
莊競之拚命搖頭,眼內爆發著悲憤的火花,差不多要燒到小芸臉上去。
「不,不,小芸,我寧願他們用最殘酷的手段對付我,最低限度,孩子活不了,也並非死在我手上,並非死在我心甘意願之中。」
這就真是無話好說了。
阮小芸緊握著競之的手,千頭萬緒,盡在不言之中。
一個女人對於心中摯愛與自己共同的骨肉那份深不可測的感情,可意會而不可言傳。
也只有曾深深愛戀過異性的女人,才能惺惺相惜,互升共鳴。
「競之,你以後得好好保重。」
競之點頭,很誠懇地說:
「小芸,謝謝你,你待我的深恩,不只何以為報。」
「有心不怕遲。」
「對。小芸,請相信我,我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的人,終於會有實現我承諾之一日。」
小芸輕歎一口氣:
「將來很遙遠的事。目前難關最要緊,你必須設法渡過。」
小芸匆匆在口袋裡尋出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些電話號碼及地址,說:
「千萬帶穩,就算有什麼事要交帶別人替你搖電話傳訊息,你也千萬要留個底,以免遺失。像今次,你若不是太信任楊慕天,把你師姐顧春凝的電話給了他,今日就不至於如此狼狽了,最低限度再給那位顧小姐通個音訊,也尋到點辦法。」
競之低下頭,沒再做聲。
「來,振作點,聽我說。這是我在本城聯絡電話及地址,實在是帶大我的那個奶媽的居所,她會知道如何找到我,至於另一個……」
小芸很凝重地對競之說:
「這位叫金紫琴的女士,在菲律賓是有點勢力的。她是我母親的金蘭姐妹,有機會的話,你且跟她聯絡,如果她肯出手相救,你才會安全。否則,競之,要想靠自己的力量逃出生天,效果肯定要適得其反。」
莊競之在複述往事時,對同監倉的阿琴說:
「我跟叫阿琴的人怕是真的有點緣分吧?」
那阿琴聽故事聽得入神,說:
「莊大姐,你快說,後來你遭遇如何?」
莊競之就在那些屈蛇集團的安排下,被無良人蛇賣出去。
就在晨光曦微的一個早上,小芸燉了白米粥,強要競之吃飽了肚才送她離去。
莊競之真的在勉力加餐飯。為了自己要活下去的意願與承諾,更為了她肚子裡可能已懷有的骨肉,她願意這樣做。
小芸陪著競之,也在道友九的押解與監視下,出了小屋,座上汽車,一直駛去碼頭。
沿途看到的都只不過是新界風光,在競之的眼裡,比起鄉間來,本城也沒有太大的特色。
當然競之知道,她並未窺全貌。因此,她對小芸說:
「香港是美麗而敏感的,是不是?」
「對。可惜,你沒機會看見本城美麗的一面。」
「先看醜態,再睹風姿,可能更開心。他日吧,我總會回到本城來的。」
莊競之此言相當認真。她根本在心裡暗暗賭誓,她定要回來,因為這兒有一筆帳,非算不可。
碼頭上靜悄悄,沒有人,只他們幾個在等著。
藍天白雲,水天一色,本是個明媚爽朗的早晨,身旁卻一點生氣都沒有,人人都緊繃著臉。
未幾,海面上掀起了浪花,一隻快艇直向碼頭駛來,小芸一看,就知道是分離與話別的時候了。
「你保重!」
「你也是,小芸。」
「競之,別了,有句話,希望你記住。」
「你說吧,我一定視之為金玉良言。」
「身體並不重要,有什麼人玷辱你的身體,你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總會有日康復過來的,只要不讓人吞噬你的心就可以了。」
競之整個身體抖了一下咬咬牙道:
「好,我記住了。」
快船已經泊岸,阮小芸的父親阮七跳上岸來,跟個人打了招呼,便說:
「快!」
說完就把競之帶上快艇,小芸仍在岸上喊:
「爸爸,你好好送她一程!」
快艇駛出了海港,競之被安排上了貨輪,由一個面肉橫生的叫喪五的男人押解著,把她安放在船艙底。
艙底的氣溫很高,坐在那兒才半小時,就汗出如漿,人開始昏沉沉的,將睡欲睡的樣子。船分明是平穩地開著,競之卻覺得有種浮浮蕩蕩的感覺。這種不舒適的感覺是越來越犀利,體內的腸腸臟髒就快要從心裡衝出口裡來似。
「我很辛苦!」莊競之說。
那喪五兩眼瞪著她,也不發一言,交疊著手,由得競之獨自去對付那種肉體的折騰。過不了多久,「嘩啦」一聲,競之忍都忍不住,就把早上吃到肚子裡去的稀米飯及其他,吐了一地。
不住地吐,直至胃內再空無一物為止。
一地的髒物,發出霉臭氣味是使人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