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這一夜必定是明月當空的,那窗口的深灰色鐵枝,在發著微微的銀光,想必是外頭有月光灑下來所沾的一點光彩。
莊競之這些天來,再不能頭一沾枕,就睡去。
她是有點憂慮。
實則上,入獄整年,她反而心安理得,每一夜都睡得很安穩。
大仇已報,整條生命忽然之間如同虛設,只每日規律地操勞、進食、睡覺。
莊競之沒有埋怨、沒有懊悔、沒有猶疑。
她決定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鍾。做囚犯有她生活上寧靜與平和的一面,一切都由人安排,只須按著既定的法則,一步步遵行,就可以了。
人生還有比這更安樂、更不用操心、更不勞費神的嗎?
除了失卻自由。
然,自由對於莊競之,其實老早於她童年十歲的那年,在中國廣東之北,曲江縣韶關的一個叫馬霸的鄉鎮,山邊的那條小溪旁,認識了楊慕天之後,就已經喪失了。
楊慕天猜測得對,莊競之從無或缺地愛著他。
理由跟楊慕天解釋自己對莊競之的感情一樣。
在世界上,幾難有跟他們匹配匹敵,等級齊量的男女!
因此,他們無法以他人取代對方。
唯其莊競之自懂性開始,就以楊慕天為生活的唯一重點,積習難返,她自知今生今世都無法逃脫這個男人的魔掌了。
深愛一個魔鬼的感覺是怪異、矛盾、刺激、難堪的。這種混雜的感情折磨了莊競之很多很多年,甚而直至現在。
對於一個自己奮不顧身、萬死不辭地挽救過三次的男人,那種靈與欲的深刻,不可忘懷、不可磨滅,是根本長存的。
然,偏偏就是他,把她出賣。
最可憐的是,他第一次接受良心考驗,就過不了關。
這證明什麼?只可以證明兩件事。
其—是楊慕天人面獸心,其二是他壓根兒就不當莊競之是一回事。
這兩件事,都是叫莊競之傷心欲絕的。他的辜恩負義、忘情棄愛,證實了莊競之把整個人的心、血,以致生命毫無保留地奉獻給楊慕天之舉,是無意義的、自取其辱的、混帳愚憨的!
莊競之是一直在這種理智與感情、正義與邪惡的互相沖突中讓自己從新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發跡起來,以致在人海江湖上光芒萬丈、銳不可當。
故事的前半部是莊競之運用手上的資金、權勢、地位,布下天羅地網,引誘楊慕天跟她共同作出商業犯罪勾當,然後翻身一根回馬槍,把對方打下馬來。她自任污點證人,將楊慕天繩之於法,以致雙雙入獄。
幕下之後,莊競之吁一口氣,累得不能再思考、再感覺。
她幾乎在這一年,視囚犯生涯為心靈上的休養生息期。
可是,時間過得飛快,故事的下一幕,即將要籌備上映了。
這一回,無可置疑,必是楊慕天的大報復。
她,莊競之如何應付?如何逃過大難?抑或如何敗下陣來?
千頭萬緒,都必會自她出獄的一天起,開始發生。
而這一天,轉瞬即至。
當一直派守她監倉的女懲教主任在前幾天小休時,向她提了一句:
“你快要出去了吧?”
莊競之就呆了一呆,然後省起,她人生的恬靜期已近尾聲。
真值得無奈地苦笑,一個差不多擁有大太陽之下所有可愛東西的女人,會視監禁為難能可貴的人生驛站,以監獄為平靜的歇腳處,真是太淒涼了吧!
自從腦海中有了快要重出江湖的印象,莊競之就開始睡不好了。
她一直輾轉反側,這麼個翻來覆去的動作做上了整整兩小時,也是疲累的,且令她覺得饑腸轆轆,突然有了一種要吃東西的沖動。
這個沖動最最最恐怖,會令她記憶起從前的一段極悲慘的日子。
莊競之趕快坐起來,想辦法找一些東西吃。
她從枕畔靠近牆角處摸呀摸,終於摸出兩塊餅干來。
這是她的私伙。在監獄裡,每個囚犯都要工作,她嘗試過織籐椅、串人造絲花等。各人得到工資,可以拿去買些接濟自己的私伙。女囚犯多數把錢換香煙。然,莊競之不抽煙,故而她換餅干。
尤其監獄的晚飯開得很早,未到六點,就已用膳完畢。再到七點多,分配一杯飲品,如牛奶之類,就得等天光,才再有機會進食了。故此,午夜夢回時,要抵受的不只是心靈的孤清寂寞,還有可能是實斧實鑿的rou體捱磨。
天下間,沒有比肚餓更難受了。
莊競之對於這種恐怖的經驗,是太刻骨銘心了。也不是以後風生水起,位極人群的富豪生活,可以令她淡忘世界上有饑饉的這回事。
莊競之每逢在家吃飯,就算廚子燒的菜,口味不對,她還是會悶聲不響,把菜吃光。如果分量弄多了,吃不完的話,她會發脾氣,提出指責:
“難為那些想吃而沒有得吃的人!”
每年,代管莊競之歐美投資的紐約辦事處,會依照她的囑咐,將盈余的百分之六十撥給代表律師樓,以一個神秘的身分,捐贈埃塞俄比亞的饑民。
律師們曾請示莊競之,以何名義捐獻。因為莊氏的商務版圖是跨國性的,而埃塞俄比亞的救援金,皆被多個政府承認,善款可作扣稅之用,究竟莊競之意欲以私人名字抑或哪一間屬下的機構名字捐款,就得由她規定了。
莊競之囑咐:
“一個曾經捱過餓的女人,就是捐款人的名字。”
的確,莊競之捱過肚餓。
全身的神經只集中在一個焦點上,拼命地幻想會有任何可以放進口裡的東西出現。那種前肚貼後肚的感覺,難受到但願自己可以在下一分鍾死掉算數。
莊競之定睛瞅著手裡的兩塊餅干,竭力禁止自己思潮起伏,先裹了腹,徐圖後算。
那塊餅干剛要遞到口裡之時,她就停住了手。
“嗯!可惡的小畜牲,竟敢跟就捻食。”
莊競之怪喊,隨即把幾只爬在餅干上的黃絲螞蟻掃落在地上。
她心裡暗笑,不要跟對手太強的敵人為忤,這個險冒不過。看,只要如此輕輕一撥,小螞蟻就是吃不了,兜著走。
然,楊慕天要報復的話,他就不會是小螞蟻了。就算是,也必是以億萬計的螞蟻雄兵,企圖把莊競之重重圍困,打得她落花流水,片甲不留。不久的將來,肯定又要開仗。
莊競之正吃著那塊餅干時,同房的一位女囚犯,也爬起床來,問:
“怎麼?睡不牢?”
莊競之點點頭,把另外——塊餅干遞過去給她,說,
“要吃嗎?”
對方搖搖頭,又從枕下摸出了半包香煙來,抽了一枝,含在嘴裡,燃亮了,深深地吸一口,活像這一秒鍾有了至高無上的享受。
好一會,回過頭來,瞪瞪地望住莊競之出神,好一會才屎慢條斯理地說:
“喂!你究竟今年多大?皮膚細嫩成那個樣子,別人難以置信。我敢說,我做男人都一定被你迷得三魂掉了七魄。如今這副在囚之身,對著我們這些女的,還能發揮非同凡響的魅力,難以想像你在正常情況下,會是個怎樣的尤物?”
之後,對方又哼了一聲,說:
“可惜,我沒有機會看得到?”
“為什麼呢?”
“真是笑話了,你是什麼人,街知巷聞,我這種三教九流怎麼能在出去的日子裡還能跟你有來往?”
“阿琴,你可以改變身分,只要你肯努力,會遇到貴人。”
那叫阿琴的女人,仰天哈哈大笑。
“我焦展琴半生未遇過一個貴人。小人、衰人、壞人呢,說多少有多少,苦苦纏得我要生要死,才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一場折子戲的下場,作不了准,算不得數,還是要演下去的。”莊競之說。
“跟我這種女人講哲理,是對牛彈琴。你要我明白,還是講得直接一些吧。我是沒有讀過書的,否則,就會得像你,布下天羅地網去叫那負心的人束手就擒。”
“阿琴,我並不比你聰明吧,還不是要在這裡捱過一段日子。”
阿琴再重重吸一口,茫然地望住噴出來的煙,說:
“有時我在想,我把那冤家殺了,是不是就便宜他了?只在掙扎那短短幾分鍾感到痛苦,不算一回事吧!慘不過長年累月,受人世間的苦與氣。”
阿琴那原本輪廓分明的臉,有些扭曲,很不好看。
一個可以望上去還見得人的女人,一旦回憶起傷心激動的前塵往事,就會走樣。太可惜了。但莊競之是個例外。
她,喜怒哀樂絕不形於色。
她是臉容淡靜,四時常清,在監牢裡,她得著個諢名,叫“蓋世觀音”,集威風霸氣與超凡脫俗於一身。
不是這個叫阿琴,或其他一般女人可以相提並論的,是差太遠了。
阿琴把腿擱到床上,蹺起大拇指,對莊競之說:
“還是莊大姐你棒!不要他死,而是要他生不如死,跟你一起捱世界!這才是報應。”
阿琴深深吸了兩口煙,再說:
“當然,我不是有心要殺我那冤家的,真的不是。那夜,我心血來潮,把個熟客推掉了,打發他快走,請他將就將就抱住黃臉婆過一夜,我就提早趕回家去。好像預知要有事情發生似的,一開門進去,果然見老四赤條條地趴在那寄住我家的表妹身上,實行大快活!”阿琴越說越興奮,提高嗓門,“我當場火遮眼,撲過去跟他拼個你死我活!”
還沒有把故事講下去,睡在監房角落另一鋪床的人,發出了兩聲干笑,
“千篇一律的故事,還是教訓不到女人,一個又一個的,生生世世地重蹈覆轍!”
莊競之望向牆角,說:
“秀姑,把你吵醒了?”
“沒有!”那叫秀姑的坐起身來,拿手抓一抓頭發,繼續說:“根本不容易睡得著!”
一個監房之內,住著三個囚犯,這是規矩。絕不放兩個人在一起,怕有雙宿雙棲的感覺。
阿琴被秀姑打斷了說話,一時間住了口,再接不上。
“繼續說下去吧!你的故事很好聽。”莊競之鼓勵她。
阿琴仿如在迷夢中驚醒,一拍大腿,思索到剛才的那段落,又滔滔不絕:
“我那老四也真凶狠,跟我糾纏了好一會,一張粗臉都已被我的指甲抓出條條血痕來,他嘴巴還是要不干不淨。”
“我叫囂道:‘老四,你怎麼對得住我?’”
“他大言不慚地答:‘什麼對得住對不住,你引狼入室,收容了這麼個大陸妹,是她引誘我。’”
“不由分說,我一連兩個耳光,清清脆脆的打在表妹阿珍臉上,那婊子哭著分辯:‘不,不,表姐,是四哥強殲我!’然後口水鼻涕眼淚一齊來。”
“我氣瘋了,厲色罵道:‘老四,是不是你存心干的好事?你給我認了!別冤枉好人!’”
“老四竟冷笑道:‘他媽的,什麼叫冤枉好人?大熱天時,明知家裡頭有個男人在,還穿那麼薄的睡衣褲,一對奶子故意在鈕扣之間若隱若現,在人家眼前晃左又擺右的,你跟我說,這不是引誘是什麼?’”
“我咆哮:‘你這狗娘養的,還在強詞奪理!’”
“不由分說,我沖過去,跟他拼了。啊,老四也真狠,一把揪著我的頭發,就拼命拿我的頭向牆連連撞去,登時害我金星亂冒。他口中還亂嚷:‘是我老四奸定了你的表妹了,你奈我何?’”
“正牌食碗面,反碗底。當時我一邊掙扎,一邊拿手往周圍摸索,抓住了一件硬物,就使盡吃奶的力拍向老四的頭。”
“那種無情力,巨大難當。老四當場頭破血流,就這樣一命嗚呼了!”
阿琴在復述故事的過程中,是絕對投入的。豈只一張臉緊張得漲成紫紅,且額上的冷汗在暴現的青筋之間流竄,使她的狼狽更添幾分。
秀姑沒有坐起身來,她只躬了個身,面向阿琴,問:
“你那表妹如今怎麼樣?”
“我在這兒蹲足四年,她未曾來探過我。還是我用了一筆為數可觀的款項把她從鄉間弄出來的,只為看在我母親只有一個妹妹,而我那阿姨又只得她一個女兒分上。結果呢,也不用多說了吧!”阿琴歎氣,“聽那些來探望我的姊妹說,她在我入獄之後,跑到歡場中撈起世界來了,這兩年環境還算可以,抓著了個冤大頭,很有點油水。好,她確有那種條件。”
“老四沒有騙我,他是實話實說,阿珍那火辣辣的魔鬼似的身材,是太吸引了,兩對大奶子在人前掩掩映映地搖晃播晃,很似在召喚人家趕快施暴,否則就是太不識抬舉了。這種女人不是念書的材料,我是看走了眼了,還以為好好地供她念幾年書,讓她找份正經工,尋個正經人嫁掉算數;誰知不然,注定是陪男人上床的命!”
“我阿琴無所謂,反正是對得起亡母與阿姨就算了。”
莊競之把餅干吃完,靜靜地又躺到床上去,望著幽暗的天花板發呆。
她在想,是不是每個女人的煞星都是男人?那秀姑說得對嗎?女人永不知悔改,一個又一個不同的故事,其實都是殊途同歸,萬變不離其宗,給男人害慘了,猶自不後悔,也沒本事令別的女人會知所警惕。面前的陷阱,依然客滿。
可笑不可笑?悲哀不悲哀?
秀姑說:
“我跟你相反,待我出獄之後,才找我那冤家算一筆舊帳。”.
阿琴笑:
“怎麼算?一刀刺進他的胸膛,看他有沒有心肝嗎?然後又再從新給抓進這兒來捱世界?”
秀姑忽然翻了個身,看牢躺在床上的莊競之說:
“莊大姐,在這跟冤家算帳一事上,你是大阿姐,一把手,江湖上有哪個人不曉得你如何整治那姓楊的負心人,以你這等名望地位身家,依然肯為一句還我公平而犧牲到底,是太棒了!
“我不要一刀刺穿我那冤家的胸膛,我要令他因為干了對不起我的事而後悔終生。莊大姐,你行行好,教我一條路。”
阿琴一時間哈哈大笑:
“秀姑,不用莊大姐費心,我來教你。很簡單的一個辦法,斬草除根,肯定叫他痛不欲生,以後長年大月,記住了你秀姑那一剪之恩,豈不是好!”
“我說的是正經,你別胡亂說話,打擾了莊大姐的思路。”秀姑倒是一廂情願地認定莊競之會替她想辦法。
在監獄的這一段日子,莊競之混在光怪陸離,三教九流的囚犯之中過活,卻出奇地受到她們這班江湖客的尊重。
至大的原因在於女人有同仇敵愾的感覺,正如秀姑說的,以莊競之的身分,仍肯為一份愛情的堅持與執著,誓無反顧甘願作出同歸於盡之犧牲,這種豪氣、激情、斗志、宏願,由構思而至實現,需要的勇氣、毅力、心機,又豈是常人可比。
越是在江湖上走邪路、行險徑的人,越注重義氣,對於莊競之的心悅誠服,事在必然。
莊競之是心知的。就以她的這兩個同房為例,相處以來,對方從未有過一絲一毫欲望,能在重見天日之時,莊競之會扶她們一把,占一些豪門富戶的便宜,這比起鐵窗之外自由世界內,絕大多數在莊競之身邊團團轉而各有所圖、各有目的的人,秀姑與阿琴是清高純直得多了。
要在毫無利害沖突之下,敬仰尊崇一個人,談何容易?現代人根本上缺乏這種情操與品格。
像秀姑,充其量希望借用莊競之的智慧,去為她想一個報仇洩憤的方法,已算是最大的欲望了。
莊競之不是不感觸而又感動的。
她用雙手墊高頭,緩緩地說:
“秀姑,先想清楚你還愛不愛他,才好定奪是否下手。”
秀姑咬了咬下唇,伸手把垂下來的那撮碎發往後一撥,現出一個非常決絕的表情。
這秀姑大概是剛三十出頭的樣子,跟才不過二十歲的阿琴,都一樣地風塵滿臉,如假包換的有一派難掩的滄桑。
秀姑的聲音低沉有力,不似一個有著皎好臉龐的女人應有的聲音。她說:
“不愛他,我就懶得再跟他算這筆帳了。”
阿琴又是那慣性動作,一拍大腿,連聲叫好,說:
“嘿!棒!居然曉得愛之越深,恨之越切,看來你頗有慧根,值得莊大姐為你動一動腦筋。”
“大姐,你幫幫我,我要他永遠忘不’了我。”秀姑說。
“不是我不幫你,”莊競之答,“每個人的個性不同,你愛對方,要怎樣留住他的心,也有甚多極端不同的看法。”
莊競之想,現今她不也是留住了楊慕天的心了嗎?在另一個監房鐵窗之內,楊慕天今夕睡在硬邦邦的囚犯用床上,不管是何種感受,他的心內一定有莊競之,要忘記她是太難了。
人性根本涼薄,對恩人未必記掛,對仇人,就必記他個分分秒秒,生生世世。
誰都不會例外。
留住自己在對方心上的方式很多,寬宏大量,施予對方無窮無盡的諒宥與扶持,是一種。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甚至更利害的加倍的血債血償,又是一種。
表面看來,前者的出發點是愛,後者的出發點是恨。
其實呢,殊途同歸。
對一個人沒有了感情,沒有了希望,還用管對方死與活!
通街通巷都是人,誰會強迫你把自己的精神心血用在加害不相干的人身上?除非,此舉可為自己帶來絕大的利益,包括心靈上的快感在內。
莊競之想,當法官判決楊慕天罪名成立之時,有如一個處子,跟深深地愛戀的人兒結合為一體那剎那,痛楚與喜悅一並爆發,熱烈得直沖沸點,那種心理上的快感,無以上之。
秀姑的想法與情況,會不會跟自己一般模樣呢,莊競之不得而知。她只能繼續解釋:
“從來都是性格決定命運,又受制於際遇,互為因果。秀姑,我並不清楚你的故事?”
一直以來,莊競之只知道這叫秀姑的姓潘女子,是高買能手,被捕的次數不少,已是慣匪。據她自己透露,她本事大到了不得,一個百貨店內的各種貨色,一律予取予攜。看接贓集團當日要哪些貨,她就出發行事。
失手了,便坐牢數月,一瞬眼又回復自由,繼續營生干活下去。如是者,已有幾年。
秀姑很爽快地答:
“我的故事很簡單,要不要聽?”
“要,要,當然要。”阿琴把雙腿圈起來,一疊連聲地代莊競之答:“多了解你才可以替你想辦法?”
而秀姑吞下一口唾沫,清一清喉嚨,說:
“五年前,我已是行內的高手。那年貨品出路寬了,不限於東南亞,還有大陸市場,故此,我做這一行的環境是富裕了,為此也就引致不少人垂涎而作業余高買。
“那天,我是在本城的一家頂尖兒百貨店內遇見升仔的。”
可以看得出當秀姑提起她的升仔時,臉上都是一陣興奮。阿琴吃吃笑地說:
“秀姑,你看你,一提冤家,整個人都精神煥發,活脫脫是道友婆吸兩口白粉之後那副死相,還用細審了,你整個心窩載的都是升仔,升仔啊升仔,肉啊肉,心啊心,分都分不開。”
秀姑不怒反嗔,道:
“你究竟要不要把故事聽下去?”
“要,要,當然要!”答應的是莊競之,於是阿琴只好靜下來,繼續托著腮幫聽故事。
“那天,升仔穿一身的白,白衫、白長褲,很清爽、很有氣質,手提一個書包,分明是一副學生模樣。
“他乘周圍的人不發覺,把一盒盒從那百貨店出貨的人參精放進他的書包內。
“剛剛得手之後,他身後閃出一個百貨店的便裝警衛出來,一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升仔當場嚇一大跳,手一松,書包跌在地上。
“他誠惶誠恐地回頭問:
‘什麼事?’”
“那警衛皮笑肉不笑地說:‘後生仔,我留意著你很久了,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年紀青青的就長多一只手出來,大刀闊斧斬掉了,你還有好日子過呢!’”
“升仔聞言,嚇得臉青唇白,無辭以對了好一陣,才訥訥地答:
‘你這是什麼意思?’”
“‘把你的手提袋拿給我看一看,大家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升仔下意識地從他的腳邊抓起那個帆布書包,不由分說,那警衛就搶到手中,打開來細看,翻來覆去,無法翻出個結果來,當下臉色一沉,變為青紫。”
“他搜不到贓物?”阿琴急問。
秀姑說:
“當然搜不到,根本就在升仔驚得把書包扔掉在地時,我眼明手快,把我的一個袋袋跟他的調換了,那警衛白白落得個沒趣。
“當升仔走出了百貨店後,我在彎角處截住了他,說:
‘把我的袋袋物歸原主吧,你要我的化妝品有啥用?你那疊書於我亦是廢物。’”
“升仔當時以極復雜的神情看看我,問:
‘我應該如何感謝你拔刀相助?’”
“‘口講無用,請我去喝杯咖啡吧!’”
“就這樣,我認識了他。”
“升仔是個進取的青年人,他家裡頭一共六姊妹,他居長,母親一早死掉,其余的五個小孩都是後娘所生,父母對他,當然不怎樣好。”
“然,他是的確能念書的,中學以致大學預科的成績都名列前茅,只是沒有錢上大學。你們說,可惜不可惜?”
阿琴輕松地笑道:
“故事的發展就是我們秀姑變賣釵裙,供個郎上京考試,結果呢,狼心狗肺,高中之後,來個陳世美不認妻,討了個相國千金為妻!對不對?於是我們莊大姐當包青天,拿個狗頭鍘出來對付他!”
“讓她說下去吧!”莊競之平和地說。
“阿琴也猜中七七八八了,相識以後,我對升仔是由憐生愛,心裡想著自己孤苦零丁,自十歲開始,父母雙亡,我靠的就是那第三只手養活自己,身邊私己錢是有一點點,可是找個能多交談一下的朋友也沒有,更遑論其他了。就是這樣的不甘寂寞,惹下的禍。”
阿琴又插口問:
“秀姑,你今年幾歲?”
“三十五!”
“就是嘛,這不上不下的年紀,對女人來說,最難過。你比升仔大多少?”
“十年!”
“更難!一定慕少艾去!”
秀姑的聲音忽然高亢起來:
“偶然尋花問柳呢,我絕對可以忍。但,是我養他、供他念大學、供他到美國念碩士,讀飽了詩書回來時,竟然拖著個女同學告訴我,他倆情投意合,請我成全他,放過他!你說好笑不好笑?”
“這還不打緊,我還未說不肯放過他呢,他就狠下心對付我。”
“怎樣對付你?”阿琴嚷。
“除了升仔,沒有人知道我高買回來的東西放在哪兒,無端端有警察叩門搜屋,你說,是誰報警,告的密?”
“他媽的死剩種,這種人是要宰了他而後快。”連阿琴都立即這樣答。
“我服刑了,他以為他就可以遠走高飛,雙宿雙棲。”
阿琴顯然代秀姑不值,從牙縫鑽出恨意來,道:
“他休想,世間上有如此便宜的事?縱使有,也不讓這種負心人沾光?一定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半步不得放松。”
莊競之微微的在心內歎口氣,她感慨至極。
到處楊梅一樣花,到處烏鴉一樣黑。指的原來是男的負心,與女的淒惶。
—室三個女囚,表面上各有各的故事,其實殊途同歸,都是癡情反被癡情誤,愛著個不應愛的男人,後果一定是大同小異的。仇可以報,然,報了又如何?
莊競之永遠不會忘記在判刑後,法庭上楊慕天對她說過的那番話。他那麼曉得緊握著莊競之的心,他說:
“競之,我當然的自負,世界上沒行多少女人值得我楊慕天去爰、去付出感情。然,只有你,跟我打個平手,因而,值得我傾心,值得我敬愛。真的,從以往,直至現在,以至於將來。”
如果莊競之對這個男人已經心死,她可以大搖大擺的把對方這番話當笑活、當放屁、不屑一顧、不勞細想。
可是,楊慕天看准了莊競之心上仍然有以前的山盟海誓、兩情眷戀,於是,這番話就起了很大的作用,箝制她生生世世。
仇是報了吧?又如何?
最徹底的報仇方法,其實應該是變心。當對方以為你仍然深愛他,認定了他是生命,是不可代替的一切時,你翩翩然回眸一笑,告訴對方,他想差了。老早你已視他如無物,你的思想行為已全然解脫,不再為他而妄花一點一滴的精血,他的存與歿、潦倒與富貴、健康與殘弱、高興與憂傷,全都不再在你關心之列。徹頭徹尾一個人生路上的陌生客,互不相干。
到了這個境界,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仇得報。
現今,莊競之的成就是退而求其次的,無可奈何的,聊勝於無的。真的,她自己心知,別無他法。要忍手而不對楊慕天的負心、絕情作出回應,不可能;將他完全刷出自己生命之外,亦不可能;要把被陷害的一總折磨當作豐富經驗而感恩,更不可能。
於是,只好出於報復。
莊競之永遠不會讓楊慕天知道她的心。
永遠不會讓一個男人,知道一個女人可以同時恨之越深,愛之越切。
否則,男女之間的那一場場情仇恨怨的戰役,就無法打得下去了。
莊競之出獄的日子就在明天。
她要面對的不只是新生活,而是一盤新的戰役。
在入獄前,她跟楊慕天之戰,是她發動的。故而整盤戰策,都在她控制之內,她如何攻?如何守?如何誘敵?如何決定乾坤?一切都按部就班,循她既定的計劃進行。
簡單來說,是由她一心一手布下的陷阱,看著楊慕天一步一步的踩進去。
可是,這以後要面對的一役,就完全不同了。
他們之間的恩怨循環是,楊慕天辜恩負義,忘情棄愛在先,莊競之向他報復,害得他身敗名裂,鋃鐺入獄在後。再下來,就必是,楊慕天出招,實行雪恥洗恨,以牙還牙,要莊競之敗在其手上而後快。
楊慕天當然的不是善類。
他會如何布局,如何陷害,不得而知。
今次是局面倒轉,楊慕天在暗,莊競之在明。
她只可以做足所有防御功夫,在自己周圍建起銅牆鐵壁,實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阿琴和秀姑望住莊競之的眼神充滿深情、敬慕、信仰與歡喜,因為她們以莊競之為榜樣,覺得她是信心之所在,秀姑甚而鼓起勇氣說:
“莊大姐,你的過去一定是個很感人的故事了。”
莊競之點點頭。
是的,她的故事是一本長篇愛情小說,是一出曲折離奇的電視劇,甚至是一部蕩氣回腸的電影。
今夜可以說是莊競之要楊慕天償還她欠債的一個階段之結束。
明天,怕就是莊競之還債的開始了。
她感慨,深深地感慨。
因而,忽有一種沖動,要把自己的故事說一遍。
通過了故事的復述,使她的記憶從頭翻新,清晰明朗,是做足應戰准備的有用一著。
於是莊競之微笑著說:
“你們要聽我的這個小故事嗎?”
是真有點喜出望外,秀姑微微張著嘴,不曉得答。還是阿琴禁捺不住興奮,忙說:
“要呀,難得你肯說。”
莊競之清一清嚨喉,開始講她的故事。
她跟楊慕天是在家鄉認識的。
當時,是兩個十一歲與九歲的小男孩與小女孩。
楊慕天父母雙亡,獨個兒流離失所,貧病交迫,還是小競之苦苦哀求她的父親,把這位小朋友收留下來撫養的。這是莊競之對楊慕天的第一個救命之恩。
時光流逝,競之與慕天成長到十六、七歲時,正因青梅竹馬,早在心底播種了情花愛苗,不能自己。那一年,相約在鄉間上山采草藥,誰知慕天竟被毒蛇咬了。
在叫天不應,叫地不聞的深山之內,唯一救慕天一命的方法,就是背著他火速下山,送院救治。
競之當時真心誠意跪到地上去當天起誓,若能把楊慕天救活了,她甘願受比當時辛苦千百萬倍的苦。
誓言一出,體內立即似有無窮力量,莊競之果然成功地背著小愛人下山去,楊慕天得以獲救生還。這是她對他的第二個救命之恩。
大陸文化大革命醞釀之初,競之父親催促他倆從速偷渡。
於是他們離了故鄉,潛入寶安縣,直抵松崗,自那兒下水,一直向珠江南邊游去。
長途泅泳,楊慕天忽然地腳部發生痙攣,競之不肯就此捨下他不顧,又拼了命的抱著他,不斷掙扎,直至游抵岸上為止。
這是莊競之第三次對楊慕天救命之恩。
三次的大恩大德,十年的癡心相戀,換回來的是喪心病狂,滅絕人性的出賣。
當莊競之與楊慕天抵岸後,已筋疲力竭而暈倒,被專門向親人威脅勒索的人蛇集團生擒活捉,以他們為人質,向等待接應的莊競之唯一在港親人顧春凝接濟。
顧春凝是莊競之父親的學生,十分念舊懷遠,為報師恩,准備傾囊把莊競之贖出去。
可惜,命運已開始刁難競之。
或者,她當年所發的誓言,要逐一應驗了。
楊慕天得慶牛還,她就要受千萬重的折磨與苦難。
猶記得,那是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楊慕天被看管他們的蛇頭拖了出去,只留莊競之獨自在房內干著急。
時間如螞蟻爬行,非常非常地慢而難過。
莊競之並沒有心灰,她抬頭望向房間內那唯一的細窗,外頭黑漆一片,只有微微的月光。
她還充滿信心地自言自語:
“慕天,不用怕,我們會渡過難關,黑暗之後必有黎明。”
回憶前塵,競之的這番理論不是不對的。
黑夜之後,必有黎明。這是條萬古不易的道理。
然,問題在於由黑夜過渡至黎明那段時間有長有短。很不幸地,莊競之的苦難才剛剛從她偷渡抵本城時開始。
由那一年她被鎖在新界的那間囚禁偷渡客的小石屋,直至她成功而為身家以億萬汁的女富豪,可以操縱很多很多人、甚至於自己的命運為止,是一個非常漫長的路途。
黎明出現於極度的千辛和萬苦之後,是莊競之當時始料不及的。
她的愛人楊慕天被蛇頭抓出去,整整一天沒有回來。
莊競之干睜著眼,死盯著房門,祈望在下一分鍾,門開啟了,楊慕天會從新出現在她的眼前。
等啊等的,終於房門打開了,有人走進來。
不是楊慕天。
是一個看上去並不比莊競之年長很多的少女。
那少女拿眼望一下莊競之,把手中的兩碗飯菜放在台面上,就打算轉身離去。
莊競之慌忙地跑過去,拉著對方的手臂,問:
“姑娘,姑娘,請問楊慕天到哪兒去了?”
那位姑娘看莊競之一眼,淡淡然地說:
“吃飯吧!”
“不,不,我不要吃飯,我要知道你們把慕天帶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擔心,他是我的未婚夫,我要他安全。求求你,姑娘,求求你帶我去見他,或把他帶回這裡來。”
姑娘掙脫了莊競之,還是那句老話:
“吃飯吧!”
“不,姑娘,求你行行好!”莊競之哭了,她既急且惱,淚流滿面:“我要楊慕天!”
“你要他有什麼用呢?他要你才成!”
說完了這句話,小姑娘轉身就走,把房門關上了。
莊競之默然對著那兩碗飯菜,無法吃得下咽。
眼淚不期然地流瀉一臉。
從小到大,競之都不是個愛哭的孩子。她才那麼兩三歲,在祖屋的前園玩耍,一交摔下來,頭碰在青磚地上,血流如注。換了是別些小孩,怕要痛得呱呱大叫。競之呢,管自站起來,轉兩轉漆黑的眼珠子,跑到父親的跟前去,說:
“爸爸,之之跌倒了。”
反而是做父親的,嚇得什麼似。
流淚只在那次上山遇蛇,怕楊慕天就此一命嗚呼之時,也在於辭別老父,決定偷渡來港,骨肉分離之際。
世上沒有哀痛能敵得過要競之離開她的摯愛。
除父親之外,只有楊慕天是莊競之心上唯一不能割捨的人。
少女情懷,當然又是對男女私情更偏重於骨肉親恩,故而,現今的競之,心情低落至極,豈能吃咽得下?
夜不成眠,食刁;甘味,競之一夜未致白頭,已然憔悴。
翌日,當那小姑娘又來給她送飯菜時,也免不了吃驚。
競之一見了她,便又苦纏:
“姑娘,你行行好,請告訴我慕天往哪裡去了?他們可有折磨他?”
那小姑娘憐惜地望競之一眼,歎口氣,打算轉身就走。
莊競之一把拖住她,再聲淚俱下地求:
“姑娘,你只告訴我一聲,慕天還安全,他還在塵世,免我最大的擔掛,我就感恩不盡了。”
小姑娘回轉頭來,望了競之一眼,看看昨天剩下來,原封不動的飯菜,她說:
“行。可是,有交換條件。”
“什麼?請你說,我什麼都答允。”
“你把飯先吃了,吃飽之後,我再告訴你。”
莊競之望住眼前的這位面目姣好的姑娘出神。對方那一臉的柔和與友善,忽然間非常有效地撫慰著競之蒼茫的心。
不只為了她要的答案,也同時為了報答一份不言而喻的關懷,莊競之緩緩地坐下來,一口一口飯送到肚子裡。
小姑娘一直瞪著眼,看競之吃完那頓飯,像舒了一大口氣,說:
“這樣才好。平白地糟蹋自己,怎麼可以應付時艱?你得記著,留得青山在,是最最要緊的。”
“姑娘,謝謝你。”
“我叫小芸,姓阮。”她說:“你叫我小芸好了。”
“小芸,慕天他安全嗎?”
“放心,他安全,不只安全,且會健康快樂,你不要再擔心他了。”
“可是他現在呢?你們把他帶到哪裡去了?為什麼不把我也一起帶去?”
小芸沒有再做聲。
“小芸,請告訴我。”
“競之,我以為你最要緊知道的只不過是楊慕天的安全,現今我向你確定他沒事,他將會很好地在本城生活下去,其他的你不必問,我也不會作答了。”
說罷,開門離去。
莊競之捶著門,狂喊:
“小芸,小芸,我什麼時候才可以見到慕天?請告訴我,請告訴我。”
何時始能跟楊慕天相見,這是當時填塞著莊競之整個心的問題。
問題:不從那送飯的小姑娘口中得到答案,卻在晚上,當那兩個從岸邊把競之與慕天捉回小石屋來囚禁的道友九和矮胖子來見競之時,差不多真相大白。
競之一看他倆開門進來,驀地躍起,竟一反恐懼的神態,一個勁地沖到兩人的面前去,喝問:
“告訴我,你們把我的慕天帶到哪兒去了?”
“你的慕天?”道友九笑,一張嘴就咧出了他那排黑牙,丑陋至極,“你的慕天已經變成香港的慕天了。”
“什麼意思?”競之問。
矮胖子拿了一張爛籐椅,坐下,滋滋油油地說:
“意思就是說,楊慕天已經重出生天,他可以在香港自由自在地闖世界了。”
“慕天走了?”
“對。我們放他走的。”
“那麼,我呢?為什麼你們不放我走?”
“因為你比楊慕天值錢得多廠,我們捨不得你!”道友九又咧開嘴巴笑,猥瑣的模樣叫人作嘔。
“我要出去,我要找慕天。”
“你明天就可以出去了,或者你到了菲律賓,撈得風生水起,有一日會見得著楊慕天也未可料的,只不過不會在今天今時而已。”矮胖廣依然慢條斯理地解釋。
“什麼菲律賓?我個要去那鬼地方!”
“輪不到你要個要上,是我們一定要把你送上船。”
“不,我要跟楊慕大……”
活還沒釘說完,連連的、清脆的耳光就摑到莊競之的臉上去。
“不許你再叫嚷,乖乖地給找吃飽了飯,睡好一覺,明天就上船去。”
莊競之尖叫:
“我不肯走……”
矮胖子並沒仃耐性聽莊競之抗議,他向道友九使了一個眼色,立即拳打腳踢,打得競之嘴角崩裂,流出血水來。一個踉蹌,莊競之要跌倒在地,被道友九一把揪住,矮胖子又撲前去,猛力扯她的頭發,把競之的頭連連撞向牆,登時令她金早亂冒,眼前的景物忽然模糊一片。
矮胖子凶狠地說:
“你若還不知情識趣,更多苦頭你受!”
道友九扯起他的油喉,道:
“前個月,我們胖子大哥不就讓個姑娘當牛羊扮,誰叫她不就范,燒紅熾熱的一根鐵板,一蓋就蓋在姑娘嫩白的屁股上,喲喲喲,痛得她死去活來,你可不要這麼傻,瞎逞強啊!”
“你最好接受警告,否則,死在這兒也是無緣跟你的小哥兒相見的。”
矮胖子與道友九扔下了莊競之,大力地關上了門。
由著莊競之負傷俯伏在地上不住哭泣、申吟。
夜,長得使人以為已經永遠墮入無底的地獄黑洞,永不會再有抬起頭來、重見天日的機會。
莊競之心想,是硬拼還是遷就?前者可能要送掉一條生命;死並不恐怖,最難受的莫如不能跟慕天重逢,問清楚一切。後者呢,到底是留得青山在之舉。
若不是那個渴望跟慕天重聚的欲望太強烈,競之根本沒法子再爬起來。
房門再打開來時,競之根本完全沒有力量抬起頭來看來者一眼,直至她聽到是阮小芸的聲音,說:
“何苦呢,你是白白受這些無謂的罪。”
阮小芸扶著莊競之坐好,從那個藥物箱內取出一條干淨的毛巾,抹干淨了競之的傷口,再替她敷上了藥。
“小芸。”競之仍帶著嗚咽的哭音,問,“為什麼只送我一個人到菲律賓去?慕天不可以跟我一起走?”
“你如此幼稚、如此的不解世情、如此的執迷不悟嗎?唉!”阮小芸歎氣,“難怪,沒有經過教訓的人,永遠不會死心,我從你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小芸,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