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後 永歷二十年 初春
夏朝與赤那邊關
咯噠咯噠!一陣沉實的腳步聲響起,年輕的旭日爾走上城樓,四處張望過後,走到一個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語調明快地招呼起來。
「呼邪兒!你躲在這裡幹什麼?」
「噓!別吵!」蹲在地上應該也是一名青年,頭盔早就脫了下來放在腳邊,披散著一頭如獅鬃似的亂髮,把大半的背影遮住,匆匆示意噤聲後,便再次轉過頭去。
見他如此專注,旭日爾也不敢打擾,向同行的烏圖招招手,蹲在呼邪兒身後一起看著前方。
只不過是兩頭狗在用比較奇特的姿勢在交配而已,有什麼好看的!起初,旭日爾的確如此想著,但當他正眼一看,登時大吃一驚。
「那不是雪狼嗎?他在對那頭母狗做什麼?」
呼邪兒沒有理睬他,倒是旁邊的烏圖投給他一個白眼。
旭日爾也覺得自己問得蠢透了,尷尬地乾咳一聲。
「呼邪兒,雪狼在發情嗎?牠怎麼看得上一條狗?」
「說起來有點尷尬……」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養大的雪狼,呼邪兒悄聲說。「我把你幾天前給我的藥丸分給雪狼半顆後,牠就變成這樣了。」
「……」旭日爾無語,好半晌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給你的時候沒有說明那是什麼藥嗎?」
「有呀!」呼邪兒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我想反正我遲早要吃的,那分一點給雪狼也沒有關係。」
旭日爾再次無語,看向不遠處與一頭母狗「鎖」在一起,全身長著銀白毛皮,只有雙眼被藥力激得通紅似血的雪狼。
「那藥不是給你吃的。」
「哦?」
「我講得很清楚,那是給你想給他吃的人吃的。」
「哦?」呼邪兒抬頭,又長又亂的瀏海下射出困惑之光。
「我的意思是,我把藥給你是讓你給你家的老師吃的。」旭日爾近乎咬牙切齒地解說著。
呼邪兒總算明白過來,受驚似地跌退小半步,差點就倒到地上去。「不行!不行!那我不就變成那頭母狗嗎?」
「你……」旭日爾真正的氣得說不出話來,正絞盡腦汁打算再解釋一遍之時,一直沒有作聲的烏圖忽然開口說。「太久了!」
「啊?」
正在思索的旭日爾一時間腦子轉不過來,剛才還表現得傻呼呼的呼邪兒卻像明白他在說什麼似的,問。「有人在等我們?」
「等你!」烏圖有著傳統的赤那人相貌,高大黝黑,五官方正,生性沉默寡言,就連面對相識多年的旭日爾和呼邪兒也甚少開口說話,多用單字單詞表達自己的心意。
經他提醒,旭日爾才醒悟過來。「啊!差點忘記了!你大哥派來的人在下面,要不要見他?」
言猶未休,就聽樓梯方向傳來嘹亮的吵鬧聲。
「放肆!我是大王子派來的傳令兵,你膽敢不讓我上去?」
「不行!」
「軍令緊急,你們偏偏要我在太陽底下白等半個時辰,是何居心?旭日爾少將軍明明說過呼邪兒王子就在上面,你們卻不讓我上去,難道赤軍建立了軍功,就不把大王子放在眼內?」
「不行!」
「混帳!若你不讓我見他,我一定會稟報大王子,你……」
任那名傳令兵如何吵鬧,回應的只有斬釘截鐵的兩個字——「不行!」
烏圖點頭,對部下的表現頗為滿意,而旭日爾則一邊聽,邊想像出一隻小螻蟻怒氣沖沖地闖關的情景,忍不住好笑。
倒是呼邪兒看雪狼交配,已經看得有點厭,揮揮手說。「讓他上來吧!」
烏圖當即下令親衛兵放行,傳令兵走了上來,風塵僕僕之餘,形色頗為狼狽,看來已經在親衛兵手下吃了一定的苦頭。
瞪了旭日爾一眼後,他挺胸收腹地站正,行了一個端正的軍禮。
「傳令兵博圖,代大王子阿提拉向呼邪兒王子傳話。」
呼邪兒彷彿沒有聽到似的,雙眼依舊停留在雪狼身上,旭日爾抱著手笑了笑。
「你說吧!」
博圖咬一咬牙,但感覺到四周的殺氣,一雙雙虎視眈眈的眼睛全都投射自己的身上,不得不把屈辱忍下去,平視前方,看著呼邪兒的頭頂說。
「大王子一問呼邪兒王子既已攻陷惠安城,為什麼還不回主帳報告?二問惠安城太守施道安是否平安?大王子曾千叮萬囑施道安對赤那有功,要保其平安。三問呼邪兒王子可有遵守承諾,入城後管束赤軍?」
問到最後,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點不屑,還有與之矛盾的深深畏懼。
無盡的哀號於耳邊徘徊不散,令人不安,博圖不明白在場的人為什麼都可以表現得如此自若。
連串問題過後,蹲在地上的呼邪兒還是沒有半點反應,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入耳中,旭日爾乾脆代答。「第一、三條問題,你入城時已經親眼看見了,自然會如實向大王子報告,何必再問?至於第二條……」截住話柄,他向呼邪兒看去。
想到進城後所見,博圖心生一份不祥之感。「大王子說過,若呼邪兒王子未能立刻撤軍,就讓施道安先行跟我到大帳去。」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呼邪兒終於開口,為難似地搔一搔頭。
「進城的時候,我明明還記得阿提拉的說話,但不知道為什麼見到施道安時,我就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他邊說,邊轉身站起來,當他完全站立起來後,便成了一片巨大的黑雲把博圖完全遮蓋。
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這個名滿赤那的三王子,博圖才發現呼邪兒竟然比遠看更加高大健碩,高大得甚至叫人難以置信。
披散如鬃的頭髮下,雙肩橫而寬闊,賁起的肌肉如山,上身與束著布帶的腰加起就像一個倒三角形,博圖雖然長得不算特別高大,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只能仰視他的胸口。
好像有點不對勁……心裡想著,雙眼不自覺地向下看去,與此同時,呼邪兒咧嘴笑了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還是你自己看吧!」說罷,他雙腳一蹬,跳到地上的同時,把一物輕輕踢向前方。
那物在地上翻了一下,便因太過沉重而停下來,博圖一看,原來是一具屍體,開膛破腹,鮮血把身上的官服染成粉紅色。
他一直踩在這死屍背上!
赤那男兒十二歲便要隨父兄狩獵、打仗,支離破碎的屍體早就見慣,但有人會自願與被自己所殺的屍體相處,踩在它身上談笑自若,博圖不由得毛骨悚然起來,瞪大雙眼,抬頭向呼邪兒看去。
散亂頭髮之下,呼邪兒臉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伸出腳尖,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那具屍體。
「既然……施道安已死,我就回去向大王子報告了。」看著從屍體體內掉出來的內臟,博圖感到更加噁心,勉強把喉頭憋住,匆匆告辭後,便衝往城下。
「喂?你不是要帶施道安走嗎?別留下來讓我們收拾呀!我們是負責殺人,不是負責殮葬的!」旭日爾故意放聲,與城頭上的親衛兵嘻嘻哈哈地嘲弄起來。
「拿給大哥吧!」呼邪兒抬起右腳,踢球似地使勁一踢,竟把施道安的屍身踢得整個飛過博圖的頭頂,正正攔在路上。
只差一點便踩了上去,博圖臉上的血色盡褪,再次換來一陣哄堂大笑。
總算見識到赤軍的殘忍瘋狂,博圖不敢再留,白著臉托起那條已經破破爛爛的屍體,匆匆下了城樓。
呼邪兒跳上城頭,跨坐在黃磚所砌的護欄上,看著博圖和幾個與他一起來的士兵上馬離開,然而要出城也不容易,只因城下的情況與城樓上的平靜截然相反,是一片混亂。
原來自昨天入城後,呼邪兒便下令屠城,惠安城是邊界城鎮,說小不小,說大不大,但也有萬餘百姓,放眼所見男女老少瘋狂地哭叫奔走,士兵騎在馬上追逐殺戮,四周儘是刀光飛舞,血影翻飛。
看著士兵騎馬疾衝,把一名婦人用長矛穿刺舉起,呼邪兒沉悶不已地打個呵欠,仰頭看天。
「禮物……回家……」
旭日爾笑道。「你放心!一入城我就叫親衛把城西最大的店包圍住了。」
「好!」呼邪兒登時精神一振,露出大大的笑臉,手往城頭一撐,整個人彈了起來,在空中翻了三個觔斗後,以四肢著地,穩穩落在城樓下。
旭日爾和烏圖回過神來,搶上城頭向下望,只看得見他向城西奔跑的背影。
「……果然是野獸!」旭日爾感歎之際,烏圖已點齊親衛,快步走下城樓。
旭日爾也跟上去,到達城西時,但見呼邪兒已經在店裡,店東發著抖,把包著紅絨布的長方木盆,一個個放到櫃檯上。
呼邪兒在櫃檯前走來走去,片刻後,停下來。
旭日爾湊頭過去,看見盆上放著一個縷以蔓草垂青花石的金抹額。
「俗氣!」
呼邪兒伸手拿起抹額,驕傲地抬起下巴。「蘭蘭說,我送什麼給他,他都喜歡!」
不以為然地歪一歪唇角,旭日爾想:他哄你的!這樣俗氣的鄉土貨色,你那心高氣傲的老師若看得上眼,我就敢穿著女人的衣服在草原上騎馬!
無論有多不以為然,他也不敢說出來掃呼邪兒的興,只管在心底不停地嘀咕。
呼邪兒根本就不理他,歡喜地拿著抹額逕自把玩好一會兒,問。「要多少銀兩?」
等到其他人的目光盡落於自己身上時,店東才醒悟到這個北蠻人的頭領原來在問自己,連忙擺手說。「不敢!不敢!將軍喜歡就拿去吧!千萬……千萬不要……不要傷害我們!」
「我要付錢!」呼邪兒搖頭,滿頭亂髮也搖晃起來。「我是赤那人,不是野蠻人!蘭蘭教過,買東西要付錢!」
言下之意,若店東不收銀兩,就等於把他們視作蠻人了,看著他高大狂野和野獸不相伯仲的外表,店東更加驚慌,抖著唇說。「將軍,將軍別……別耍弄小人了……喜歡什麼就拿去吧!只求……放過小人,饒小人一命……」
「要多少錢?」
呼邪兒不理他,堅持付錢,店東怎敢向他要錢,一再搖頭,眼角已有淚光。旭日爾見他倆纏糾不清的,忍不住插話。
「店家,我們赤軍的這個將軍每到一個城鎮,都要買禮物送給他的心上人。既然是送給人的,怎能白搶呢?你不必害怕,這抹額值得多少銀兩儘管說吧!」
店東見他長得特別俊俏,言語溫文,與一般北蠻人不同,驚慌稍減,鼓起勇氣說。「五……五兩銀。」
聽見價錢,呼邪兒竟不滿地嚷道。「太便宜了!」
店東嚇得渾身一震。「那……那十兩吧!」
呼邪兒抿一抿唇角。「太便宜!」
客人買東西只有嫌貴,哪有嫌便宜的?店主既無奈又惶恐,只得哭喪著臉地問。「那……將軍想付多少?」
呼邪兒抬頭,旭日爾立刻摸一摸下巴,笑道。「照我看一錠金子就差不多了。」
一群瘋子!店東心想。
「那……就一錠……金子。」聲音顫顫抖抖,就怕這些北蠻人下一刻狂病發作,抽刀來把他砍成對半。
呼邪兒登時燦開笑容,露出白花花的牙齒,果然從腰帶拿出一錠金子來,放到店東手上。
店東戰戰兢兢地接過金子,看著呼邪兒一行人走出店門,好不容易鬆一口氣,舉臂抹去額上的冷汗,旋即看見赤那的士兵獰笑著拔出刀子向他走去。
大步走出店門,幾名士兵在呼邪兒身邊走過,濃濃的血腥臭味,他恍若不覺,喜滋滋地摸著手上的抹額,笑著嚷道。「回家!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