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時分,在一望無垠的呼倫貝爾草原上,兩匹瘦馬正在奔跑。
棕黑的四蹄撒開,揭起滾滾黃沙,馬上的騎士也不知道已趕了多久的路,於這寒涼的季節竟然不斷流著汗水。
騎在後面的是個十五、六歲,頭戴青巾的書僮,看著自家主子已經被汗水濕透的衫背,忍不住放聲說。
「公子,我看你已經累了,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吧!」
「不必!」被稱為公子的人回頭,臉孔被散開的頭髮遮了大半,聲音也因過度的疲憊而嘶啞,但一雙眼睛依然烏漆光亮。「我不累。」
「公子,快入夜了,我們在出關路上遇到的商旅說過草原的晚上最是危險,若不找個地方生火躲避,隨時會被野獸襲擊。」
交談間兩人的馬都不覺緩了下來,公子搖頭說。「我支持得住。」
書僮暗暗不安,皺眉看著他,想:公子雖然跟家中的護院學過武功,但是出身官宦之家,身子向來嬌貴,這幾個月來的勞碌只怕已經到達極限,再硬撐下去,少不得就要倒下來。
他坦言道:「公子,這幾天你都沒有好好休息過,身子怎麼支持得住呢?」
公子依然搖頭,心裡甚至已有不耐,直至轉眸,忽然留意到書僮臉上的疲色。
想起他這些日子來跟隨自己奔波顛沛,個中辛酸不下於自己,心裡不由一軟。
咬咬下唇,他終於點下頭去。
「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吧!」
書僮大喜,當下策馬四處尋找,終於在入夜前找到一片可以休息的高地。
他在洞內生火,公子則把馬牽到外面去,草原明月高照,照出一身還是少年人的荏弱體態,往樹上繫著繩子的手腕纖幼見骨,彷彿一折便斷。
緩緩繫好馬兒,他倚樹而立,抬頭仰看天空。
不單止月亮比中原更大更圓,草原的星空也份外明亮,千百星子如寶石撒在純黑的絲絹上閃閃發亮。目光流轉於一顆又一顆明星之間,神色專注,書僮從山洞走出來,站到他的身邊。
「公子又在觀星了?」
「嗯!」少年公子點頭,舉起手指,指尖指著北方一顆細小而明亮的星子。「照星象所示,我們與那顆帝星之主已經非常接近,一天……最多兩天的路程,我們必定能找到他!」
「那人當真就是我們要找的真命天子?」
少年公子緩緩搖頭。「我不敢肯定。北方明星雖嶄露帝王星光,卻屬新生,光芒太弱,一時難以判斷。何況……」他沉吟不語,看向夜空中另一顆小星。
「哦?」書僮的目光也落到那顆細小,若隱若現的星子。「奇怪!那是什麼星?星體雖小,但紅光隱現,令人有不祥之兆……」
「那是『將星』,又名『七殺星』。」頓了頓,他的語氣忽然凝重起來。「書說:『七殺不祥』,孤刑殺主血光,管天下生死權柄,七殺下凡,天下必然動盪,偏偏與帝星同現……可惜叔父不在,他對星相的鑽研比我精湛百倍,若他在此……」他忽爾不語,眼淚毫無徵兆便滑下臉龐,在沾染塵沙的臉上留下兩行淚痕。「叔父……」
書僮也傷心地抹一抹眼角,勸道。「公子,別傷心過度,千萬要保重身體。」
少年公子一時失態,片刻已壓下悲痛,遙看星空不語。書僮歎一口氣,默然地陪他站著。
風起,吹動長長的野草,露出草叢後的一團灰影,書僮好奇地問。「那是什……」
那個「麼」字尚未脫口,少年公子忽然伸出手來,掩住他的嘴巴。
綁在樹下的兩匹馬兒忽然焦躁起來,尾巴不停搖著,拚命蹬踩蹄子。
少年公子躡足而行,一手扯下綁在樹幹上的繩索,跨上馬兒。
「青書,上馬!」
書僮素來信服他的決斷,更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力,也不多問,立刻就跳上馬背,也不必策馬,兩騎便似離弦之箭,疾射而去,馬蹄的打的打響個不停,卻掩不去背後漸漸響亮的聲音,書僮忍不住回頭看去。
圓盤似的月亮下,一條條灰影從遙遠的草叢撲出,書僮瞇眼細看,嚇得差點掉下馬背。
「狼!是草原狼!」
驚叫聲中,狼群仰首長嚎,一股騰騰殺氣倏然間充盈草原。
少年公子早就猜到了,沒有浪費時間,表現出任何驚訝之色,只是不斷策馬狂奔。
馬兒跑得更快,四蹄不停蹬踏,粗喘的氣息從鼻孔不斷冒出來,眼看就要拉開與後面的狼群的距離,突然間,兩頭狼從側面撲了出來
馬兒驚慌地長嘯,揚起前肢,少年公子死死勒住馬韁,好不容易才穩定身影,回頭看去,卻見到自己的書僮的馬腹已經被狼咬住。
「過來!」少年公子伸出手去,那書僮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驚而不亂,左手一搭,借力從馬背蹬起,便跳到少年公子的背後。
只是彈指之間,他的坐騎已經倒在地上,被兩頭草原狼咬得開腹破胸,看著那些露出的血肉與白花花的骨頭,書僮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驚魂未定,更多的草原狼已經圍了上來,一雙雙綠眼如螢,虎視眈眈。
少年公子與書僮都知道,只要狼群一撲上來,他倆都會成為牠們的肉食。
「上天要絕我納蘭血脈……叔父、爹、娘,想不到孩兒這麼快就要與你們重會了。」少年公子慘然一笑,廣袖一揮,抽出腰間長劍。
「畜牲,無論誰要在我的身上得到好處,都必先付出代價。」
兩道銳光倏射,他腳踢馬腹,俯身提劍疾刺。
生死關頭,他看得極準,盯著狼群中最強壯的那一條狼,使出平生所學,劍若寒芒,迅雷不及掩耳間,把它的左眼挑破。
狼血如彈珠四射,濺到他身上,皎潔月華照映,自他身上散發出一股迫人的寒氣,叫蒙塵的臉孔頓時雪亮起來。
劍光熠熠,寒氣如煙籠罩四周,似是為其氣勢所攝,草原狼紛紛退後。書僮大喜,以為已成功把狼群嚇退,卻見狼群雖退,卻退得井井有條,退後幾尺後,便停了下來,每條狼的前肢蹬直,後腿彎曲壓地,隨時可以一蹴而及。
就連那頭受傷的狼也沒有逃走,混在狼群中央,齜牙咧嘴地瞪著他倆。
「我早就聽聞,狼是草原上最聰明最殘忍最會忍耐的野獸,今日一見果然不假。」少年公子緩緩說著,心裡是百般的失望。
武藝非他所長,剛才那一劍只是運氣與孤注一擲下所誕生的產物,可一不可再,他本來以為那頭最強壯的狼就是狼群中的狼王,只要刺傷狼王,狼群便會逃走,想不到狼群如此強悍,死心不息。
回首與書僮相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淒絕。
他們都知道,這些狼正在等待機會,等他們鬆懈,等他們被壓力調理得筋疲力盡的一刻,一湧而上,把他們撕成碎片。
少年公子不再說話,翻手握緊劍柄緩緩舉起,眼神冰冷似霜。他不知道自己能殺得多少條狼,卻絕不能容許自己就此死於此地。
正要放手一搏,身後的書僮忽然悄聲說。「公子,那裡有人……」
少年公子抬頭。
清冷的月光下,確實有兩道視線一直盯著他們,少年公子疑惑自己之前怎會看不見。那只是個孩子,就蹲在不遠處的大石上,穿著皮革的短褲,赤裸的上身沾滿泥沙,頸上卻戴著精美的胡族飾物。
他試圖看清楚小孩的樣子,但那小孩背光而坐,加上披頭散髮,容貌實在難以辨認,只看見兩道目光從陰影中射出一股野獸似的凶芒,叫人倏地心寒。
分神之際,狼群突然展開襲擊,一條狼猛地躍起,比刀子更銳利的牙齒扎入少年公子的坐騎身上。
馬兒驟然瘋狂起來,嘶叫跳動,又兩匹狼從側面躍起,咬住牠的脖子,少年公子與書僮不得不跳下馬去,還未站穩,狼群已向他們撲去,少年公子舉劍殺狼,豈料惡狼的動作敏捷,反應極快,不過片刻,已累得他氣喘吁吁。
「公子!」忽然,書僮發出一聲驚呼,未及回頭,一頭渾身銀白的狼已經向少年公子疾撲。
他提腳便踢,那條狼猛地扭頭,前爪一揮,在他左肩上留下三條血痕。
他跌在地上,濺起泥沙,狼壓在他的左臂上,正好露出脆弱的小腹,他想也不想舉劍就刺,同一時間,那個一直坐在石上的古怪小孩忽然彈起,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從側飛奔而至。
後發先至,小孩快得幾乎看不見的腿竟趕在劍尖刺穿惡狼的身軀前狠狠踢中少年公子的手腕。
「啊!」關節受創,極度的痛楚之下,指尖再也握不住劍柄,長劍「鏗」的一聲掉到地上。
少年公子急急翻身,意圖抓住滑落的劍柄,小孩於半空身形急轉,雙膝屈曲,重重挫在他的胸口上,同時兩手一分,便把他的雙臂壓住。
少年公子臉色倏白,奮力掙扎,那小孩卻似有無窮的力氣,跪坐在他身上,雙手按著他的臂彎,便叫他難以動彈一下。
左右環顧,只見自己的書僮也被三頭狼壓在地上,雖然胸口尚有起伏,但身上披血,不知道已經受了多重的傷。
自知難逃狼吻,少年公子反而冷靜下來,抬起如鴉翅般的眼睫,冷冷打量著騎在自己身上的古怪小孩。
那小孩也在打量他。
說「打量」是比較牽強,那小孩彎著腰,鼻尖在他身上來回嗅著,動作更像是野獸正在審視自己的獵物的價值。
披散的頭髮與與熱呼呼的氣息刺在身上,如俎上肉的感覺,叫人不自覺地心顫起來,更令少年公子不安的是小孩那雙眼睛中流露出來的光芒,近在咫尺,他看得十分清楚。
那雙眼瞪得大大地盯著他,彷彿充滿好奇與疑惑,卻射出異常的藍光,迸發出一股窮凶極惡的獸性。
小孩上下審視著他,眼神最後停留在他的左肩上,那一帶的衣服早就被狼的爪子抓破,肩頭流著鮮血,赤紅的色澤彷彿吸引了小孩的所有注意力。
看著他凝望的姿勢,少年公子心裡升不祥之感,果然,那小孩凝頓過後,竟把頭湊近他的左肩,伸出舌尖,舔食傷口的鮮血。
舌蕾緩緩拖過傷口,帶來微弱的疼痛,但另一股極端的難以形容的恐懼感卻在瞬間籠罩著他,令他全身發麻。
一滴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角緩緩滑下。
小孩抬起頭,正好看見他流淚的樣子。
淚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就像是某種會發光的寶石一樣。
小孩疑惑似地歪一歪頭,半晌後,衝著他咧嘴一笑。染著鮮血的嘴巴張開,露出兩排白花花的牙齒。
少年公子只覺眼前倏黑,與此同時,四周響起無數馬蹄聲響,片刻間火光熊熊。火把簇擁著一個相貌堂堂,身穿黑袍的漢子急馳而至。
那漢子瞧見眼前的情景,頓時一愕。
「呼邪兒,你在幹什麼?」
少年公子知道救兵來了,心頭一鬆,再也支持不住,昏了過去。
到醒過來時,人已經在營帳之中。
他睜開眼,首先瞧見微黃的營營帳頂,別過臉,再見到躺在自己身側的書僮青書。彼此身上的傷口都已被處理妥當,吊於半空天的心定下來。
守在營帳外的侍女聞聲而進,少年公子在她的擺佈下抹臉擦身,換上乾淨的衣服。打扮整齊後,侍女看著煥然一新的他,眼神凝滯。
在她的帶領下走出營帳,一路上,那侍女屢次回頭看他,他全然不覺,逕自沉思。侍女把他帶到一個巨大的營帳前,他抬頭看向那在黑夜中依舊閃閃發亮的金頂,心中已有所料。
踏入營帳,營帳內已經坐滿了人,坐在中央的就是那名黑袍大漢,其他人或壯或少,都作胡族打扮。他特別留意到其中一人,那是個年齡與他相若的少年,穿著綠袍,長得剎是俊朗,眉宇間更散發出一股與眾不同的氣質。
少年公子不由得向他多看幾眼,對方亦以一種驚訝艷異的眼神看著他。他以平靜的神色穿過無數注視,在正坐在中央的漢子面前停下來。
那漢子回過神來,又是把他上下打量一遍,用蹩腳的漢語說。「你們這些南人長得真美,梳洗過後,幾乎都認不出來了。」
也不等少年公子回答,改以胡語問站在下首的侍從。
「他的傷怎樣?」
「這少年的肩頭受了一抓,只是皮外傷,另一個人也沒有大礙,休養十來天便可無恙。」那侍從盡量形容得輕描淡寫的,卻瞧不見少年公子眼底裡閃過一抹冷光。
漢子滿意地點點頭。
「從中原來的客人,你們主僕受傷,我願以黃金補償!」
他的話被譯成漢語對少年公子重覆一遍,少年公子不語,一張臉被燈火照得玉雕也似的,散發著瑩瑩冷光。
漢子的兩道濃眉緩緩皺起,左右看他的臉色,都忖這少年好生傲慢無禮,只有坐在左側首座的綠袍少年笑了起來。
「父汗,這位公子剛剛受驚,只怕到現在還是糊里糊塗的,不知道在發生什麼事呢!」
漢子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沉吟半晌後,指著那名綠袍少年,說。「小兄弟,這是我的大兒子阿提拉,而剛才傷你的是我的小兒子呼邪兒……那小子野性未馴,誤傷你們主僕,我知道你心中不服氣,我代他向你道歉吧!」
他的性情頗為爽快豁達,也不理左右的勸阻,站起來,把握成拳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擂打兩下。
少年公子知道這是胡人表達尊敬致歉的方法,終算有了反應。
「得烏兒戈大汗如此大禮,晚生擔受不起。」
竟然從他的言語中聽見自己的名字,那漢子愕然過後,更加好奇。
「你叫我?你知道我是誰?」
站在下首的翻譯還未開口,少年公子已淡淡地答。「大草原上,除了烏兒戈大汗外,誰能有此威武英姿?又有誰有資格用此金頂大帳?」說的也是一口胡語,竟然說得頗為流利。
烏兒戈甚喜,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想不到你一介漢人也頗有見識!」笑著坐下,手掌輕拍椅柄,眼神轉瞬間犀利起來。
「小兄弟,你是誰?來草原做什麼?」語調未有改變,然而一股威嚴油然而生,少年公子心中一凜,想:真不愧是那個統一草原各部,力能威脅中原的赤那可汗,果然有其獨特的氣度。
敬佩之餘,他微微欠身。
「武昌納蘭紫淵,見過烏兒戈大汗!」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怔。
武昌納蘭紫淵之名名滿天下,就連此塞外之地亦無人不知。
烏兒戈瞪眼如鈴地瞪著他。「你就是那個納蘭紫淵?御史納蘭雲月之侄,揮毫招蜂蝶、洛陽樓上戲武狀元,夏國丞相顏如玉笑稱『謫仙』的才子納蘭紫淵?」
「正是晚生!」少年公子點頭,適時一縷夜風穿過帳門吹入,翻起垂肩髮絲,翩翩衣袍,那張臉玉雕也似的,配著弱不勝衣的身段,確實飄然如仙。
經過連日的奔波,他的容色帶著憔悴,然而臉孔在燈火之下蒙著一層矇矓光暈,淡淡的倦色,反而令他美得不太真切,美得不似世間之物。
營帳中的人都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納蘭紫淵靜靜地環顧四周,眼神在烏兒戈之長子阿提拉身上稍稍凝留。
瞧見他雖然失神,卻不落於下流失禮的神色,納蘭紫淵眼底閃過滿意之光,移開眸光,卻正好瞧見那個古怪的小孩。
那個名叫呼邪兒的怪小孩不知何時起,從烏兒戈的椅子後鑽出半個身子來,以不堪入目的姿勢蹲著看他,神態癡癡呆呆,唇角竟然還流著一些可疑的銀絲。
納蘭紫淵蹙起眉頭,心中忍不住翻起厭惡與恐懼,卻怎麼也料想不到自己的未來將會與這個小孩連在一起,從此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