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替她不值。
但是愛一個人是沒法子的事,又有什麼值與不值。她之於葉子臻,也許正如我之於大師兄,是不計代價,不求結果的。但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只是,子臻的心,在她那一邊多些呢,亦或在我這邊多一些?
姐姐問我:“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要不要一哭二鬧三上吊?”我是真的沒主意。
“千萬不要。”白芍正色告誡:“這三招,嚇唬那些國家公務員或者還有點余效,他們要面子,最怕別人說閒話。但葉家是商人,才不在乎緋聞,擱在從前,三妻四妾也視做平常,反正他們有錢。”
“要不我與子臻好好談談,用情感打動他?”
“也不好。他要肯騙你還好些,當真承認了,那時候你不鬧都不行。鬧起來,又大家沒面子,反而不好收拾。”
我不耐煩:“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索性裝不知道還好些。”
“暫時也只有這樣了。”姐姐愣愣地歎:“百花醫百病,到不知有沒有一種花,可以吃了後教男人學會專一。”
原來喜新厭舊真是男人本性,無藥可醫,就連精明的姐姐也束手無策。
我們沒有再繼續跟蹤那位胡小姐。
葉子臻身為地產商獨子,想必不難為他的新歡另購香巢,金屋藏嬌,也許那裡有另一堂名貴家具,也許那裡是另一個家。
都與我無關。
我並不在意與別的女人分享他的心。只為我自己的心,也從未完整地屬於過葉子臻。
但是沒想到她居然會主動來找我。
“我叫胡司容。”她自我介紹。
午後,蟬叫得急躁,兩台空調對著吹,也不能制造一點清涼。
她流著汗,汗流得很急,臉上紅紅的,不知是熱是躁,說:“我想做美容。”
我點點頭,打發服務員招呼她。
她更加急:“可以請老板娘親自替我做嗎?我出三倍價錢。”
我看著她。
她低下頭,急急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老板娘不會在乎這點錢,我是想說……”
“我替你做。”我打斷她,不想她再為難下去,“我當然在乎,開店營業,就是為了賺錢。來,這邊請。”
我引她入單間,點燃香薰燈,滴入玫瑰精油,以康乃馨做面擦,蘸溫水輕輕拂過面頰,墊著百合花瓣輕輕按壓她臉部穴道,令其濕潤,松弛神經。
但她緊緊地皺著眉,無法放松。
我想起那日與姐姐去偷看她主持拍賣,原來,當我在窺視她的時候,她也一樣在顧慮我。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可是我並不想與任何人開仗。
這樣近距離地注視她,一樣樣把磨砂膏洗面乳按摩霜施用在她的臉上,而她只能被動地閉著眼睛任我打量,眉端始終緊促,大概有些後悔把自己置於這樣一個失去保護的境地。
真是一個美麗的女子,額頭飽滿光潔,長眉入鬢,鼻管筆直,神情間因為充滿戒備,反而有種難以形容的冷艷。人家說鼻梁正的人修身必正,然而她卻自甘墮落,淪為人妾。
但誰又能說做妾的人便是心術不正呢?我不也是時時刻刻惦記著別人的丈夫?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既不想做鷸,亦不想為蚌,更不願讓葉子臻坐享漁翁之利。
因此平心靜氣,一言不發地完成整個美容過程,替那胡司容均勻地塗上花粉面膜,囑她好好休息,便欲退開。
她喚住我:“請等等。”
“最好不要說話。”我叮囑,“你上了面膜,要少說話,少做表情,不然前功盡棄。”
“白小姐,聽說你懂醫術,是嗎?”借著面膜蓋臉,她好像安定下來,安心與我劍拔弩張,決一死戰,“這裡是花之韻美容診所,既然是診所,也給人看病吧?”
“那要看是什麼病了。我只會些民間方兒,哄人玩的,求個安心。”
“聽說白小姐是中醫世家,不知能不能幫我把把脈?”
龍鳳如意的香薰燈裡,飄出裊裊的玫瑰香。
玫瑰精油,是玫瑰花的魂。花謝了,嫣紅褪盡,芳心不死。不知幾十朵玫瑰的魂,才能凝聚一滴精油。
這屋子裡,徘徊繚繞的,是成千上萬朵玫瑰的魂。暗藏幽怨,伺機而動。
我搭在她腕上的手指一動:“你懷孕了。”
“是。”她無恥地回答。臉上是面膜,眼上是眼蓋,全副武裝,看不到一絲表情。“我懷孕已經三個月,寢食不安,坐臥不寧,好沒安全感。去了幾家醫院,吃了許多藥,都不見好。白大夫有沒有妙方兒?”
她稱我大夫,要求一味藥。而藥方,其實早由她自己開出來,只要我按方調制,再送她啟唇笑納。
我忽然笑了:“你放心。”
“放心?”
“是,只要放寬心,自然睡得穩吃得好。”
“你幫我嗎?”
“我盡力而為。”
“可是我並不要求你盡力。”胡司容小姐翻身坐起,一手揭去搭在臉上的紗布,白色面具裡露出晶光閃閃一對眸子,“我只希望你什麼也不做。”
“躺下來,我幫你洗面。”
“謝謝。”她懶懶地躺下來,自言自語,“我這幾天會找他談判,讓他給我一個答案。我只希望,不論他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你都不要阻止。”
我在當晚搬回娘家去。
子臻惶急:“那女人跟你說了什麼?”
“什麼也沒說,她只是請我幫她做美容,把脈。”我輕輕掰開子臻的手,“我想給彼此一點時間,讓大家都靜下來好好想想。”
“你是說,我還有機會?”
“絕對有。”我不是大度,是真的不在乎。
我甚至輕吻子臻面頰,“我支持你的一切決定。”
但子臻只是不放手:“白術,我們談談,談談好不好?你別急著走。”
“好。”我坐下來,禁不住好奇,“你們怎麼開始?”
“呃?”
“是怎麼開始的呢?你先看到她,或者她先獵中你?誰說第一句話,誰走出第一步,怎樣開始第一次約會……”
我是真的好奇,好奇至心癢難撓。“兩個不相識的男女,從遇見到心動,一直發展到肌膚之親,是個很漫長的故事吧?你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去獵艷?你又要幫你爸爸做生意,又有那麼多應酬,而且每晚也都要回家住,怎麼會有那麼多時間去應付另一個女人?”
子臻十分地窘,連耳帶腮紅成一片,如火燒雲。噫,這男人尚知羞恥,道行遠不如他的新歡深。胡司容面對我時,不知多從容。
擾攘半晌,到底還是走了。
在出租車裡,看到路的燈光和滿天的星。在西安看到星空是不大容易的,這裡埋了太多的皇上,經過太多的戰爭和殺戮,以至於陰霾蔽天,很難見晴。
忽然覺得深深寂寞。無論相愛與不相愛,百年之後,你我她也都將化為一掬黃土,其間爾虞我詐,究竟所為何來呢?
風壓抑地哭泣。風中斷斷續續地傳來大秦腔哭一樣的唱詞:“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將,陝西的黃土埋皇上……”
如果風力夠強勁,揭地三尺,那麼埋在地下的秦王宮武皇墓就都會暴露出來,帝王將相的白骨攪在一起,分不清誰貴誰賤。
但是我心底的秘密始終不會暴露在陽光下。
兵馬俑是活的,我心是死的。
千古沉冤。
第3部分
我攏起大衣的袖子敲門,見到媽媽,只說子臻出差,我回來住段日子。
媽媽很高興我回家陪她,完全不疑有詐,絮絮叨叨,看電視也看得興高采烈。
“子臻去哪裡出差?什麼時候回來?要說我這輩子有什麼可高興的,那就是你們姐倆兒都長得好,又嫁得好。雖然沒兒子,也心滿意足了。”
“隔壁李嫂的兒子找了幾個女朋友,都談不長,幾個月便吹。吹了再找,找了再談,談了又吹。李嬸羨慕死我了,說我幸虧沒有生兒子,不然就算賠老命給兒子做保姆,都還要被媳婦挑剔手腳不夠快。最好就是做完保姆,再倒過來給東家開工資才順心。”
“這電視真是沒有什麼可看的。可是可靠,每天到點就開始,讓人覺得有盼頭。”
這便是人生的真諦了,不怕等待,只要有盼頭。
我有些心酸,媽媽是太寂寞了,這一年來,頗為見老,一句話反覆說兩遍,隔幾分鍾再說一遍,不停歇地制造聲響,卻只有更見冷清。
我問她:“邢先生最近還來過嗎?”
“什麼邢先生?”媽媽皺眉,“這孩子,說話沒頭沒腦。”
我苦笑,這便是老輩人的心機了,只要一句不知道,就可以把事實否認得一干二淨。
現代人才不肯瞞,現代人活得最干脆不過,如胡司容,明明白白打上門來,賊喊捉賊,還喊得比誰都響亮。
最苦的是我,不老不新,活在夾縫中,左右都是錯。
媽媽仍然在聒噪,說完左鄰說右捨,總之說不到自己身上。這次我學了乖,不論她說什麼,都只是咧開嘴笑,睡下時只覺兩邊腮幫隱隱作痛。
到這時候才真正鄭重起來。如果我和子臻離了婚,漫長的後半生,便也與母親一樣聒噪而清寂吧?
再不如意的婚姻,也是一個伴兒,是人就不能免俗,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家人的面子考慮。魂受夢與的人是誰沒關系,只要舉案齊眉的對手戲還是由那個叫做丈夫的角色來完成就行了。
隔天子臻打電話來約我吃午飯,說在粉巷咖啡廳訂了台子。
梳妝之際,只覺有如約會。
一切好像回到戀愛時。
我和子臻其實沒有真正戀愛過。
我們從小相識,他一早已經知道喜歡我,隔了許多年重逢,還願的心勝過一切,而我正好想找一個人來結婚。我們一拍即合,齊唱一曲《鳳求鸞》,看起來也算是琴瑟相諧,恩愛夫妻了,其實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遇到胡司容,愛上胡司容,也許才是子臻生命中最真心的一次戀愛。
我沒理由怨恨他。
粉巷,名字香艷,傳聞亦旖旎。據說解放前曾是西安城裡一等一的脂粉風流場所。
沿街建築的風格十分特別,充滿明清色彩,樓閣精致,重簾疊幕,完全是《金瓶梅》裡潘金蓮初遇西門慶的布景。走在街心,踏著青白的石子路,耳邊恍惚聽到絲竹之聲,仿佛小樓上隨時會有一扇木格子窗“吱呀”推開,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呼喚:“柳紅,小翠,春花,接 ——客——啦——”
然而查地方志,卻說明所謂“粉巷”,並不是煙花脂粉的“粉”,而是因為明清時此街面粉作坊較多之故。
反令我惆悵。
世上的誤會太多,無論是一條街還是一段情,莫不暗藏玄機,陰晦難鳴。
子臻早已來了,見到我,滿臉羞赧,好像昨晚的紅雲,到今天都沒有褪。
“老婆,你能不能原諒我?”
“那麼胡司容呢?她打算原諒你嗎?”
“我已經決定和她一刀兩斷,不過,她要求分手費五十萬。我答應了。”
“分手費?”我詫異,原以為這種事只有在小說裡才看得到,原來真有拿錢擺平感情這檔子事兒。“五十萬是怎麼算出來的?感情損失還是青春損失?”
子臻更加羞窘。
我不好再問下去,心裡還只管納悶兒。他們是怎樣談判的呢?有
沒有討價還價?是涕淚交流地分手還是明碼實價地決算?
左想右想猜不出。
還以為胡司容癡心一片,情義無價呢,原來值五十萬。倒不知,如果子臻最終的決定是選她而棄我,又將付我多少贍養費?好歹是正妻,總該多三成吧?
子臻臉上的紅潮退下來,忽然歎息:“白術,你終是不愛我。”
我詫異,失貞的是他,何以反守為攻先發制人?
但是接著我明白他的意思,整個過程中,我好像的確平靜寬容得太過分了點。我包容他,又包容那女人,自始至終,只想解決問題,不肯稍微動怒。
能夠對一個丈夫如此大度的,要麼就是神,要麼就是不愛。
而我當然不是神。
結果輪到我道歉:“是我做妻子不合格,對你關心不夠。以後我注意就是了。”
於是雙雙回家去,繼續扮演恩愛夫妻。
世上的好夫妻,有多少不是委曲求全的呢?
所以大團圓結局的文學作品大多劃歸浪漫主義,悲劇結尾的才是紀實。
換你心為我心
水仙花開時,媽媽告訴我,宜中回來了,明天會來拜年。
我剛調好一杯蜜汁果茶,忽然整個人失去控制,握著茶杯端又端不起,放又放不下,左右送不到唇邊來,只聽得杯子碰碟子上下齒一起打顫。
春節,是中國的大節日,徒弟給師母拜年,天經地義,雷打不動。宜中在西安時,原本每年都要來的,但是他去北京已經一年多,驀然重逢,倒仿佛隔世相見。
媽媽說:“宜中在北京的研究項目,結果出來了,有三種新藥都申請了專利權,他占著很大的股份,這次回來,要重開宜中診所,北京研究所投了大筆資金,算是北京的分公司,宜中是執行董事,這一次,事業真要做大了。”
我終於不得不見到他。
說“不得不”也許矯情,如果當真想避,總會找到藉口避得開。
但是也許內心深處,我並不想避開他。
我貪婪地看著他,貪婪得要可憐自己,不捨錯目。他似乎有些見老了,眉間深深的“川”字紋是新添的,時隱時現,仿佛有話欲語還休。
讓我心酸的,是他也久久地回望我,半晌不能轉眸。
所有的心事盡洩,在一個不設防的時辰,在煙花次第響起,家家戶戶去舊迎新之際,我和宜中,不需一句話,終於第一次明明白白地,以目光傾訴盡所有的相思與愛。
炮仗驚天動地那樣地響起來,有眼睛的人都會清楚地知道這屋子裡發生了什麼。
但是沒有人說破。
姐姐努力地制造喧嘩,插在我和宜中之間,向小李子懷裡接過胖胖的寶貝來逗弄笑贊著,又給了厚厚的壓歲錢。小李子教寶貝拱手說謝謝,又教他給婆婆拜年。
媽媽笑著,笑得尷尬而僵硬。
然後便開席了,每個人都對每個人不住地勸酒布菜,可是桌上的菜,始終不見少下去。
各自心事如磐,眼光如麻。
小李子很快告辭,拉著宜中離開,一家三口擠擠挨挨地走出門,連背影也相連,丟下我,孤零零如斷絮,無論如何粘不上去。
姐姐拉我到小屋竊竊私語:“原來你喜歡大師兄?”
“是。”我勇敢地承認,“從小,到大,我只愛過他一個人。”
“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
“沒有開始。”
“你是說,你是暗戀,一廂情願?”姐姐詫異,“可是不像呀,姓宋的明明對你用情很深。”
“真的,姐姐,你真的覺得大師兄也喜歡我?”
“我是過來人,什麼事瞞得過我這雙火眼金睛?宋宜中整個晚上失魂落魄的,不只是我,小李子也早看出來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今晚回去還不定怎麼興風作浪呢。”白芍歎氣,“小妹,你這次戀愛可真是一枚苦果。”
“這苦果,我吞了十幾年了,早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了。”
“大師兄有什麼好?”
“葉子臻又有什麼好?”我蹙眉,“我跟他朝夕相處一年半,使勁兒挖掘也找不出他有哪一點好過宜中。不然,或者可以懸崖勒馬。”
姐姐笑了,興致勃勃拿出紙筆來算帳,把愛情測驗當成一盤股局來計數。“那,男人呢,分錢權才情貌五個評分標准,如果滿分一百,那麼這五項各占二十分。這邊是宋宜中,這邊是葉子臻,我們來算一算誰的分數高。”
白芍在做姑娘時,一周七天約會排滿,舞伴每晚都不同,感情生活不知多豐富多彩,然而婚後因為工作壓力過大,忽然間停手罷戰,一身武藝荒廢多年,十分地不甘心。如今在我身上找到好題目,真八卦得可以,當下筆走龍蛇,逐條列項,仿佛分析股票走勢:“咱們先算錢,錢上頭,葉子臻肯定占滿分了。”
“不見得。”我大大地搖頭,“子臻的錢是他家裡的,又不是他自己賺的,也不由他自己分配。宜中卻不同,他白手起家,從小學徒做到大公司的執行董事,一分一厘都是自己賺來的,憑的可是真本事真才干。所以,宜中的分數應該比子臻高,如果給宜中15分,子臻最多是及格,12分,根本不能算有錢,只不缺錢就是了。”
“算你有理。下一項是說權,不用說,你肯定又是說宜中的公司是自己的,子臻的職位是他爹給的,子臻不如師兄吧?”姐姐大筆一揮,加減乘除,“那就還是師兄15分,子臻12分。該算才氣了,才氣上你怎麼說?”
“當然宜中贏。宜中懂醫術,又旁學雜收,不論說什麼都能與我合拍。”
姐姐不同意。“為人是公平點好,你跟我說過子臻的見識也很豐富的,不然也不會幫我們家贖回那堂黃花梨木家具,而且又懂得玩,沒宜中那麼古板,死用功。現代人的才學,不能光是天文地理,也得有些浪漫情趣才好。子臻在玩上,可算精通。”
“那也不一定。我的西餐禮儀可全是宜中教的,小時候,都是他帶著我到處去玩……”
“算了算了,就當他們打成平手,都是15分好了。”姐姐擺擺手,“現在該算什麼了?情?嘩,這一項可是子臻占絕對勝算。你別忘了,宜中呢,是你暗戀人家;子臻,才是他追的你。他對你的感情,當然好過宜中對你。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最高贊美,就是肯向她求婚。而且,宜中為人又花心,女朋友不知多少。”
“子臻還不是一樣?你忘了胡司容的事了?對婚姻不忠的丈夫,又有什麼感情可言?”
姐姐歎息:“也是。向男人要專一,比跟公雞要蛋還難,這一條免了,兩個人都只有零分,不計數。最後一條,最後一條是貌,子臻比宜中年輕十歲,總該多十分吧?”
“多五分已經勉強。宜中看起來最多只有30歲,一點點皺紋,只會讓他更成熟有味道,風度氣派比子臻可瀟灑多了。”
姐姐瞠目,不住搖頭:“真沒見過有像你這樣做太太的,可著勁兒損自己老公。你呀,心早就野了,別說葉子臻,就是劉德華、李嘉誠站在這裡,也會被你挑一堆毛病出來。總之世上只有宜中好,其余一切是垃圾。你中蠱了你!”
“是呀是呀。”這一回我終於點頭,“大師兄精通醫術,說不定真是給我下了什麼癡情藥也說不定。”
姐姐也笑了:“不過說的也是,送宜中也不知怎麼搞的,年輕時比同齡人都顯得成熟,過了這十來年,又比所有同齡人顯得精神。男人的好處,他可都占盡了。”
我們兩姐妹對著忽而長吁短歎,忽而嘻嘻哈哈,直聊到月落星沉才歇息。最終姐姐說:“想愛就愛吧,小心別讓葉子臻知道。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婚姻管婚姻,戀愛管戀愛,開心就好。”
姐姐向來沒是非觀。
或者說,姐姐是非向來分明,總之自己的家人做什麼都對,別人則怎麼都不對,恨不得日月星河都隨我心,潮汐不必跟著月亮走,月亮不必圍著地球轉,都只以我意志為轉移便萬事皆安。
聊得累了,她揮一揮手:“睡吧睡吧,明天我還得陪你姐夫去他家拜年。”
但是怎麼睡得著?
我伏在枕上輾轉反側。睜眼閉眼,都看見宜中一雙俊眼,含情相向。
罷罷罷,白白咬牙切齒發毒誓,又苦苦地修行兩年,一見了他,功力全廢,不必對方一兵一卒,甚至不必說一句話,只是雙眼那麼一睃,我已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讓我知道,我愛他,我愛宋宜中。愛上一個人是沒法子的事,我早已墮入輪回,萬劫不復。
愛上他,是我的命。
初三是宜中夫妻在酒店設宴回請我們。
姐姐隨姐夫去了外地,子臻說有應酬,只有媽媽和我赴宴。媽媽雖然沒有明說,顏色間並不大喜歡讓我陪她。我明知這是鴻門宴,卻不甘逃避,假裝不懂媽媽的意思,一大早便起來梳妝打扮,把十幾套衣裳換了又換,試了又試,存心與小李子一競風采。
然而再沒有想到,一進酒店,已經迎面看到最不該見到的一對人物。本能地身子一矮,藏到媽媽身後去,急急地說:“我們換一家酒店吧。”
小李子不明所以,還只管問:“已經訂了台子,怎麼忽然要走?”
媽媽歎口氣,只道:“出去再說。”
出了酒店,我已經興致全無,自己的老公都管不住,還與別的女人斗什麼氣?這世界真是公平,我惦記著人家的丈夫,而我的丈夫,在同人家偷情。
小李子莫名興奮,本來就是鉚足了勁兒要來對付我的,沒想到不戰而勝,十分得意,控制不住地咯咯笑:“做賊的不怕,捉賊的倒怕?白術,我要是你,我就走上前去把桌子掀了,一巴掌打得那狐狸精找不著北。”
狐狸精?我失笑。胡司容可不是姓胡?
媽媽還在替我遮掩:“也許是公事……”
“不是公事。”我歎息,失敗到這種地步,反而無所謂,索性全翻出來講,隨他們笑去,“我躲開他們,不是怕,也不是氣,只是不想聽他跟我解釋。到時候,我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個女人叫胡司容,是子臻的情人,他們來往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中間分過一次手,我還以為斷了,原來還在聯系。不知道是一直藕斷絲連呢,還是最近才死灰復燃的,不過也都沒什麼所謂了。反正不是胡司容,也會是別的人。葉子臻不會甘於寂寞的。”
“你就這麼由著他?”宜中青筋暴露,“白術,別讓他欺你娘家無人,要不要我去找那小子談談?”
“有什麼可談的?”我無所謂地笑,看不慣小李子幸災樂禍的樣子,有意裝瘋賣傻,逼自己扮淘氣,“男人都是這樣子的了。大師兄,你過去不也是一樣嗎,天天換女朋友。”
“可是,葉子臻怎麼對得起你?”宜中是真的動怒,“讓我去教訓那小子,他怎麼能這樣對你?”
我忽然感動起來。即使所有的男人都朝三暮四,可是在宜中心中,仍然認為我理該遇到一個例外,遇到千挑萬選後那最好的一個。是為了這個渺茫的希望,他才會那麼自制地對待我吧?留著我,留給一個或許不同的男人,從而得到幸福。
但是我只遇到了葉子臻,一個比宜中更加花心的紈褲子弟,二世祖。
現在,他還有什麼理由來拒絕我?冷落我?
和宜中一起面對面地看到我自己的丈夫偷情,反而讓我覺得輕松,甚至有絲莫名的快意。
我反而同情起葉子臻來。他走到這一步,也許真不能怪他,畢竟,他曾經想過要悔改,還為此付出了五十萬的代價。最終仍然還是要在一起,總是有點真感情的吧?
愛就是一種糾纏。無論是使了錢的情欲,還是不要錢的情欲,只要不是明媒正娶,便是藏奸偷情,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有金錢交易,也仍不無真心;便不取一文,也仍然是悖德逆道,原無區別。
我自認是罪人,並不想扮貞潔,只對宜中說:“男人的心可以四分五裂,只要他的人一天在我身邊,心裡有沒有我,我並不計較。同樣的,如果我能得到一個人的心,也未必會計較是不是真的可以得到他的人。”
當著小李子的面,這樣明白的宣言,反而逼得他們啞口無聲。
反正是輸,輸得已經無可再輸,也就是贏。
回到家,子臻問我:“白天玩得高興嗎?”
“不錯,氣氛挺融洽的,媽媽很開心,像年輕了幾歲。你呢?應酬得怎麼樣?”
“普通的客戶見面,增進交流的,也許年後會有生意往來。”
兩個人說起謊來,都面不改色,對答如流。仿佛高手過招,勢均力敵。
如果一直都能這樣大度,看得開,一輩子也不是不容易過的。我反正沒打算對子臻三貞九烈,便也不在意他的不忠。還是那句話,五十步笑百步,他不過是比我早行一招就是了。
晚上,我在鏡前擺弄脂粉。子臻一卷在握,搖頭晃腦:“紅帳無塵白晝長,丫頭日日待君王。”
我隨口問:“宮裡的婢女不是叫宮女嗎?怎麼叫丫頭?”
子臻笑:“這你就不懂了。在古代,皇族們擔心太子久居深宮,與世隔絕,通常會在宮中專門辟個地方養些小動物來對太子進行啟蒙教育,比如帶太子看公貓追母貓,看鴿子接吻什麼的,還給那些貓兒狗兒封侯加爵。這個丫頭呀,不是指人,而是指貓,是對貓的暱稱。”
“丫頭是貓?”我有些佩服,“你知道得還真挺多的。”
子臻受了鼓勵,越發慷慨激昂:“自然間萬事萬物,都會適時發情,就像花應春而發,鳥應時而鳴。只有人,卻一定要諸多啟發,還要解開層層束縛,才能通靈。所以人是世界上最冷感遲鈍的動物。”
說著,他走過來,要與我同領那些貓兒狗兒都會應時而發的奧妙。
我本能地推開,臉上忍不住掛下來。
再高明的演技,在玉帛相見時,也不得不打回原形。
我和子臻,都只是本色演員,上升不到演技派的水平。
結果當晚子臻搬到客房去睡。分屋而居,好過同床異夢。不過也許,在今晚我們心中所想的事情,終於可以內容一致了。
箭在弦上,是收回囊中,還是發弓射出?
轉眼已是十五燈節。
我和姐姐相約了兩家人一起去興慶宮放燈。
興慶宮建於唐朝,一度夷為廢墟,文革後重建。內中亭台閣樓,早已不復皇家氣派,但青山籠翠,綠水長流,每到佳節,不是燈會就是花展,倒是老百姓應景湊熱鬧最喜歡去的公園。好像正月十五,只有去興慶宮放了燈,才算是過節了,不然,總覺遺憾。
燈做蓮花五瓣,粉紅晶瑩,浮游水上。燈芯裡,藏著女兒的心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之類。
但是我心中的君,不是身畔的夫,而是十年前,在青龍寺後坡親手采摘玫瑰花贈我的那個人。贈人玫瑰之手,經久猶有余香,十年不散。
蓮花燈迤邐而去,我和姐姐各自追著自己的那盞燈沿岸隨行,漸漸走得散了。
燈擅自靠向對岸,纏在水草中不肯再走,我折了樹枝伏在欄桿上隔著溪水去勾,那盞燈只是眷戀著無名水草,癡纏不肯去。
對岸的人說:“小姐,這是你的燈?我幫你。”隨手一撥,蓮花燈原地滴溜溜打個轉兒,又向下游去了。
我望著對面,滿腹狐疑:“先生,謝謝你。”
那人驚覺:“白術,是你?”聲音清清楚楚地如釘子敲在砧板上,不是大師兄又是哪個?
“宜中……”我忽然哽咽起來,顧不得石滑露冷,只一徑跌跌撞撞地向前趕。
那邊師兄也沿著岸小跑起來,雖然隔得遠看不清他的臉,可是我知道他在望著我,我們的眼光穿越了黑暗,已經比身體先一步於空中相遇,交織。
匆匆地走,匆匆地走,兩個人終於在中間的橋頭遇上了,雙手互執,一時無語。正是我夢中的情形,是我對愛情最高的理解,最深的詮釋。
我們終於誰也不再騙誰,誰也不再多誰,相遇在一起,相愛在一起!
“宜中,我,我……”我努力地咽著淚水,逼自己把話說完整,“這幾天,每時每刻,我一直都在想著你。”
“我也一樣。”如石破天驚,他終於吐出這四個字。
只有我才知道,說出這樣的話,對大師兄來說有多麼難。
我也一樣。
換你心為我心,始知相憶深。我們的心,終於互通靈犀,終於同聲同氣,終於苦盡甘來,終於心心相印。
我告訴宜中:“你一直都怕毀了我,現在,我已經循例結婚,而且已經分居。宜中,我看不出我們之間還有什麼阻力,使我們有理由違逆自己的心。”
宜中不說話,走過來,輕輕抱住我。
忽然間,我松懈下來,淚水放肆地灑落。等得太久,一旦夢境成真,反而不敢置信。
岸上的燈和水中的燈交相輝映,流離溢彩,宛如仙境。
有船夫搖著槳自橋下經過,提聲問:“先生太太,要船嗎?”
一條船。十年修得同船渡,白年修得共枕眠。自古以來,浪漫淒艷的愛情故事總是和船離不開:白娘子和許仙撐了傘,借了雨,相逢在一條船上;蘇小小畫舫到處,笙歌無數;杜十娘船至江心,散盡百
寶箱;西施和范蠡掛冠歸隱後,相偕相伴,泛舟西湖,享盡曉風殘月……
此刻的興慶宮游船,便是西湖畫舫;我與宜中,便是白蛇和許仙、西施和范蠡了。欲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這小船,便是洞房春宵夜;這蓮燈,便是花燭照影紅。
遠遠地,依稀傳來電視劇《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歌:“千年等一回,哦……”
等了千年,才一宵團聚,多麼難得,多麼珍貴!我抱住宜中,緊緊地擁抱:“宜中,我再也不要同你分開,永遠不分開。”
理智退位,情感湧上來,如水漫金山,勢不可擋。
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情人的下午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