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很看好我們,隔三差五留子臻便飯,又特意通知姐姐回家來打分。
姐姐這時已經搬到雅荷花園的高尚住宅區,和家裡的方向是一南一北,回家的次數不再如以前那般頻,可是每次回來都搞得好像歸國華僑似的,車子從一進巷口就高鳴喇叭,生怕鄰居不知道白家大小姐衣錦還鄉了。
她的坐騎,早已從當年的奧拓換成凌志400,天剛剛冷,已經穿上皮裘,手中的釘珠鱷魚皮包華麗而誇張,渾身上下用「珠光寶氣」四個字形容再準確不過。
我從沒有看到過一個人比她更注重包裝與炫耀的。也許都是小時候賣傢俱留下的心病,一旦暴露,非得把所有家當披掛上身向全世界宣佈不可。
這也是她沒有堅持讓媽媽搬家的主要原因:搬了,誰知道她今天富了?財富,就是要炫耀給知道根底的人看,不然虛榮心從何滿足?
因為虛榮心的緣故,或者說是職業本能,姐姐三言兩語便套出子臻家世——本市著名地產商之子,只有兩個姐姐,沒有兄弟。
「財貌雙全,又和小妹青梅竹馬,真是天作之和,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姻緣。」姐姐出主意,「依我說,速戰速決,最好明天就拜堂成親,免得夜長夢多。」
媽媽猶豫:「但是他們交往才幾個月,談婚論嫁,是不是太早了點?」
「幾個月?幾個月已經不短了。」姐姐一個勁兒地慫恿,「戀愛這種東西可是不能一談再談的,談著談著就黃了。談戀愛的那個人,十有八九不是將來要嫁的人。看我的例子就知道了,不知談過多少男朋友,可是認識小週一個月就結婚。如果他和我也像前頭幾個男朋友那樣天長日久地談戀愛,不知吹多少回了。」
媽媽笑起來:「都結婚好幾年了,還這麼亂說話。小周就坐在這裡,也不知道忌諱。不過你說的也是,我看子臻那孩子,有禮貌,學問好,做白家女婿,也做得過了。」
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問過我的意見。
我也實在沒什麼意見,除了宋宜中,別的男人對我來說總之是一樣的。但是宜中,宜中他怎麼看待這件事呢?
我約了宜中在咖啡店做最後談判。
沒想到宜中會先開口:「白朮,聽說你有了男朋友。」
「我很小的時候有過男朋友,你記得嗎?」我反問他,「我的第一個男朋友,因為我要陪你下棋被氣跑了,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告訴你,我喜歡的人,是你。」
「那時候你還小……」
「但是現在我已經長大了。我的話,還是一樣。」我悲哀地看著他,「宜中,我愛的人,是你,這一輩子,都不會改變。」
《愛情故事》優美的曲調舒緩地流淌,宜中凝視著我,欲語還休。他的眼中,分明有深情隱現。但就在這時,鄰座一個女子忽然走過來:「宜中,你也在這裡?」
我故意地抬頭,那是一個身材妖嬈、化妝艷麗的年輕女子,穿著嚴謹的淺灰色套裝,但是襯衫是不甘心的玫瑰紅,一望而知是某個寫字樓裡的白領小姐。這樣的女孩子,在白芍的交易所裡,隨便用手一點都可以找到十個八個出來,形象打扮相差無幾,不會失禮於人,也不會太出色。原來宜中的口味,是這樣子的麼?
宜中替我們作介紹:「這位是張小姐,這位是白朮,我師父的女兒。」
我有些滿意,他說明了我的身份,卻對張小姐含糊其詞,顯見不想我記住她,概因那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場人物,一句「張小姐」已經盡可以概括她的角色。
「張小姐,你好,要不要一起坐?」我因為這份滿意而故做大方。
張小姐老實不客氣地在宜中身邊坐下了,巧笑嫣然:「怎麼喝卡布基諾這麼小兒科呀?我們來喝紅酒好不好?我請客。」
「不要了,我小師妹不勝酒力的。」宜中替我擋駕。
「她不勝酒力,有你呀。還記得上次我們公司開派對,你做我的舞伴,替我擋了半個晚上的酒,我們同事都說你是千杯不醉呢。」
這才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她分明賣弄自己與宜中有交情。擋酒嘛,有什麼了不起,不信我喝多了酒宜中會不替我擋。喝就喝,誰怕誰?!
長城干邑開了瓶,紅艷艷的是情人的眼,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我和那位張小姐從影星緋聞到養顏秘竅,你來我往別提多融洽。不時夾著一句:「宜中,你對這個怎麼看?」
宜中苦笑:「這些都是你們女孩子關心的事,我哪裡有什麼看法?我喝酒。」
張小姐一笑,換了話題:「你上次不是說最近要去北京的嗎?什麼時候起程?」
「你要去北京嗎?」我愣了一下,問宜中,「我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哦,是這樣。」那個不知好歹的張小姐,居然替宜中發言,「北京一家醫藥研究所想請宜中加盟,與他們合作研製新藥,看怎麼能把西藥治標中藥治本相結合發揮到最大限度。」
這麼大的事,沒跟我說,倒先跟張小姐說了?我對他們的關係不禁有些分數,心中抑鬱,低下頭默默喝酒。
宜中解釋:「事情還沒最後決定下來呢,我本來就打算這幾天要找師母商量一下,還想聽聽師母的意見。」
張小姐察言觀色,覺得滿意了,這才款款起身:「我的朋友找我了,失陪。」
於是宜中送她回座,又被那班精力旺盛的OFFICE人強拉著敬酒,直喝過一輪才過來。我冷哼:「在檯子間轉來轉去,這麼好的應酬功夫,不如做公關好了。」
宜中已經酒色上臉,不與我計較,只說:「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送你回家才是真,看你的樣子,醉醺醺站都站不穩。」
「也好。」宜中叮囑,「可千萬別告訴師母我帶你出來喝酒。哎,怎麼每次開紅酒都喝醉一個人?」
「是呀,上次是我醉,這次輪到你。我們扯平了。」
送到家才知道,原來宋夫人小李子這兩天帶了兒子回娘家小住。
我難得在宋家與宜中獨處一室,心中不禁有種異樣的感覺。沏了茶,又絞了濕毛巾替他擦臉。這樣服侍著他的時候,心中那種異樣的感覺每一分鐘都在加深,妻子對丈夫,也就是這樣子的吧?
宜中喃喃:「白朮,謝謝你,走的時候,替我把門鎖上。」
我看著他,輕輕脫去外衣,偎著他躺下,用手輕輕梳理他的頭髮。彷彿回到小時候,他騎自行車載我到處去,我坐在後座上,將臉貼緊他的背,如此溫馨,那般安心。宜中,宜中,若能與你白頭偕老,讓我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不可以呢?
忽然聽得宜中輕輕呼喚:「白朮,白朮。」
「我在這裡。」
「白朮。」宜中握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親吻,帶著醉人的清醒和多話,「你小時候,我帶你去動物園,老虎一叫你就笑。」他輕輕笑起來,拉我到身邊,但是忽然又用力將我推開,如夢初醒,「白朮,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剛才那個張小姐是你女朋友對不對?她未見得比我成熟,還不是年紀差不多?」我豁出去,抓住自己衣領用力一撕,扣子崩飛出去。「宋宜中你看清楚,我早已長大成人,身材不比你任何一個情人差。你為什麼不能接納我?」
「不,我不能。」宜中搖頭,再搖頭,似乎苦於不能把自己從醉中拯救。那無助的樣子,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
我軟下來,開始央求他,誘惑他,「大師兄,我甚至不要求你專一,只希望你愛我。而你一直都是愛我的,是不是?那麼為什麼不接受我?你試一試,試一試好不好?我不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師妹。」他捧起我的臉,又頹然放棄,「我答應過師父會好好照顧你。你是我小師妹,我不能對不起你。」
「你冷落我才是最大的對不起。你太殘忍!」我絕望地哭訴起來,「大師兄,十年了,我愛了你十年,你怎麼就是不明白呢?我就要結婚了,我要成為別的男人的女人了。如果你覺得今天的我不能讓你接受,那麼是不是我結了婚再離婚,你就會要我了呢?就不會有犯罪感呢?如果是那樣,我明天就出嫁,後天再回到你身邊,你肯不肯要我?肯不肯?」
宜中沒有說話。他哭了。
我震驚。我竟然看到宜中的眼淚。大師兄,無所不能的大師兄,我的存在竟給他帶來這麼大的痛苦與困擾嗎?
「大師兄,師兄,宜中……」我伸出手,替他擦去眼淚。
多少次,從小到大,宜中多少次替我擦乾眼淚,此刻,我們的戲份顛倒過來,為他擦淚的人,竟然是我。
猛地,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用盡渾身的力氣,吻。
吻,輾轉地,飢渴地,渾忘前生今世,用盡所有的愛,只求一吻。
「大師兄,你終於承認是愛我的了麼?」
「白朮……」他抱著我,如此深情地看著我,看得我的心喜歡得發疼。他吻著我,一次又一次,呼吸漸漸急促。
但是最終,他推開我。
「大師兄?!」
「白朮,不能。」他閉上眼睛,自己與自己掙扎得好苦。
我撲進他懷中,摟住他的脖子,緊緊地緊緊地纏著他,急於把我自己奉獻給他。
「別再猶豫了,大師兄。我是你的,我在這兒,只要你要,只要你一聲呼喚,一個眼神,我就是你的。」
「不。」他再一次把我推開,「不能,至少,不能是今天,不能是現在。我醉了,白朮,我不能在我醉的情況下要你,那樣對你太不公平,太輕率了。」
「那麼明天,明天好嗎?明天我再來看你。」我溫順地答應著。大師兄,我的大師兄,他終於愛我了,終於吻我了,終於要我了。
「明天,我們就會在一起了,是嗎?」我熱烈地看著他。
他也看著我,終於,緩緩地,緩緩地,點頭。我的心立刻如一朵葵花開放,燦爛地,毫無保留地,追隨著太陽的方向。心中每一顆籽,都寫著相思和癡情,千顆萬粒,粒粒如金。
明天,明天就是我們的花好月圓了,明天,就是美夢成真的日子,哦,明天……
一個好長好長的美夢。
當我從夢中醒來——我幾乎不願意從夢中醒來——我想,今天,我約了宜中。昨天,他吻我,說,明天我們會在一起。
他吻了我。我抱著自己的肩想,他吻了我;我按著自己的心想,他吻了我;我撫摸著自己的嘴唇想,他吻了我;他吻了我,真的吻了我。
一件大事。驚天動地和生死那麼重要的大事。他吻了我。我為他所吻。
我等了十年,終於得到他的吻。他終於吻了我。
我們擁抱,越抱越緊,融為一體,然後,他吻了我。
哦,宜中,宜中宜中宜中,他吻了我,真的吻了我。從此,我將成為他的女人。他的愛。
我對著鏡子,細細地梳妝,換上我最好的衣裳,用了姐姐送我的高檔化妝品,不忘了灑一點點香水——按照書上說的那樣,把香水噴向空中,而自己張開雙臂散開頭髮在香水霧中起舞,讓香氛均勻地灑落。
今天,我將成為宜中的女人,我要把最好最美的我獻給他,做一個最完整最美好的夢。
打扮停當,我撥電話給他,欲訴還羞:「宜中,我現在可以見你嗎?」
「現在?」他好像不明白我為什麼這樣說似地,略帶歉意地答,「白朮,我現在不在西安,在火車上,正往北京去。」
「什麼?」是一聲巨雷從空中劈落,我幾乎以為自己沒有聽清楚,「什麼時候回來?」
「不一定。也許一年,也許幾年,就是昨天跟你說的,北京研究所請我研製新藥的事,我決定接受。師母那裡,你替我說一聲,到北京後我會打電話給她。」他的聲音很平靜,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哦,不,正是有事請發生了,很大的事情發生過了,他才會這麼冷淡。不再當我是朋友,也不再當我是妹妹,更不當我是他的親人,而只希望當我是一個陌生人,所以,他才會這麼冷淡,這麼生疏,這麼拒人千里。
我明白了。
電話從手中滑落下來,等了這麼久,我以為終於往前走一步,卻原來,是向後退了幾十步,幾百步,甚至是退到了零,退無可退。他當我,只是一個陌生人。不相干的,陌生人!
心徹底地空了,淚流下來。這一刻,我對天起誓:再也不要自己這麼賤,這麼無能,這麼軟弱。從現在開始,我決計不再愛他,我會結婚,會忘記他,會嫁給任何一個男人,但是,我不會再為宋宜中掉一滴眼淚!
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宜中的聲音:「喂?喂?白朮……」
我微微清醒,重新拾起話筒:「我在聽。」
「你生氣了?」宜中有些不安,「我好像答應過今天請你喝茶的,是不是?又悔約,不好意思……」
他的聲音溫柔,低沉,些微的留情更令我心痛神馳。我抓緊話筒,用力地幾乎攥出血來,冷冷地,一字一句回答:「錯了。大師兄,是我要請你喝喜酒,可惜你大概趕不回來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死去了,宋宜中,從今往後,我與你,恩斷義絕!
花香蝶戀
一生不知替別人扎過多少婚禮花球,這一次,輪到我自己。
有那堂黃花梨木傢俱作伴,很容易便把新宅當自家。
那堂傢俱,當年由宜中代為中介售出,卻由葉子臻幫我贖回。
結婚前夕,我問子臻:「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為什麼要後悔?」他答,「我千辛萬苦才娶到你。」
「但是你愛我嗎?」
「我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有多愛你,不過,我可以確定不會愛別人多過愛你。」
我無言,也許這便是幸福了。雖然我知道自己愛的不是葉子臻,但是也不會更愛別人,我會努力做他的好妻子,一輩子並不長,一聲不響地暗戀宋宜中都可以一晃眼過去十年,陪著葉子臻吵吵鬧鬧幾十年應該也不會很難過吧?
不能原諒宜中的背叛。他竟然以去北京工作來逃避這次十年之約!一個人的心可以承受幾次打擊?我等待宜中,從十二歲到二十二歲,整整十年,眼看著他結婚,生子,開診所,換女朋友,可是等來等去沒有我的戲份。
就算配角,就算跑龍套,就算只是做遊戲,讓我參加這個遊戲好不好?為什麼就是不肯帶我玩?我不敢要求太多,不要求他專一,甚至不要求他長久,只要他跟我說一聲愛,難道一次也不可以,騙騙我也不可以?
我終於是累了。
沒有人通知宜中我的婚宴日期,可是就在進行曲響起的前一分鐘,他打來手機。我姐姐代接:「師兄呀,我是白芍,白朮今天結婚,你知道嗎?我們現在都在禮堂呢。」
結果宜中只得說「保重」。
這些,是三日回門時姐姐告訴我的,我聽了,半晌無語。
白芍說:「說來也是我們失禮,你突然決定結婚,準備得這麼倉促,都沒來得及通知師兄。不過也許小李子會告訴他。」
小李子不會的,我知道。如果小李子告訴了他,他就不會在那個時間打電話來,要麼早一天,要麼晚一天,不會在結婚進行曲響起的時候打電話給我。
那個沒有接到的電話令我耿耿於懷。他要對我說什麼呢?他拒絕了我的癡情,獨自遠走北京,現在又打電話來,為什麼?他後悔了?
永遠再無法知道答案。
白家女已經做了葉家婦,從此我是葉子臻太太。漫漫長日裡苦苦克制自己不要心猿意馬,可是到了晚上……
晚上,夢魂不受拘束地飛越千山萬水,或是淒風苦雨,或是飛花瀰漫,我一個人走在北京的街道,尋尋覓覓,形影相吊,踏著梧桐落葉淒淒地喊:「宜中,宜中。」
永遠都在找。夜復一夜。
夢裡的宋宜中虛無縹緲,總是以背影對我,偶爾回頭,亦面目模糊,身形飄逸,彷彿隨時會煙消雲散。難以名狀的憂傷和不可捉摸,茫茫的恐懼和絕望,黑夜無邊無際。
我常常在啼哭中醒來。
幸好沒有說夢話的壞習慣,不然一定天下大亂。
相思和愧疚像南轅北轍的兩列馬車,將我拉扯得幾欲崩潰。回娘家時被姐姐看到一臉憔悴,不客氣地質問葉子臻如何辣手摧花。
子臻狼狽應招:「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吧?白朮一直說不喜歡當老師,我已經幾次勸她辭職回家做太太了,姐姐幫我勸勸?」
白芍最喜歡替人做主,當投資顧問,立即獻計說:「做家庭主婦呢,未免太早了點。不過老師這行也的確不是人幹的,工資又少,操心又多。依我說,不如讓妹妹開一家美容院,請兩個小姑娘做幫手。規模不用很大,但檔次一定要高,要有特色,專門賺有錢女人的錢。不用說別人,我就第一個光顧你,還替你拉客戶來。」
子臻立即贊成:「開美容院,生意是不愁的,又適合白朮。姐姐最有經濟頭腦了。」
姐夫笑:「那還用說?只要和賺錢有關,白芍就是第一顧問。」
媽媽有些遲疑:「但當老師說什麼都是一份正當職業,開美容院,不是和我一樣了?」
「那就不叫美容院,叫美容診所,妹妹懂一點醫術,可以把美容和醫療結合起來,做個美容專家,更容易吸引客人,比較專業嘛。」
子臻鼓掌:「姐姐的話句句都是金科玉律,改天著書立說的話,可以寫一部《點石成金秘笈》。」
媽媽也欣然接受:「這樣也好,診所就開在我的店附近,互相也好有個照應。」
自始至終,仍然沒有人想過要徵求我的意見。
也罷,枕邊人不是心上人,婚姻使我有深深的不潔感,無法再面對學生們天真的笑臉。
美化人的臉,總比美化人的靈魂來得容易。
太神聖的使命感不適合我,說到底,我只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小女人。
遞辭職信時,校長很震驚,也很痛心:「你要辭職?白朮啊,你是咱們學校的重點培養對像……」如此一番感慨之後,最終還是肯了。
就此結束了我一年來為人師表的蠟燭生涯。
從此整個中學裡,再沒有一個語文教師會講標準的普通話。但這不是我的錯,這麼低的薪水,怎麼可能留得住稍微有點活動能力的老師?教師這一行,越來越被一些農村學生視作進城的跳板,但是就連他們,如果可以說得好普通話,又有一點社會關係,也會很快離開校園的。
留得下來的老師,因為在傳道授業解惑方面並不足以做個稱職的老師,就只好更加嚴格地對學生管頭管腳,諸如不許說話不許跑跳之類,於是教師的形象一天比一天更像獄卒。
這麼著,我在半年內從為人女變成了為人妻,從靈魂工程師變成了美容院老闆娘。
美容院就開在媽媽的花店對面,叫做「花之韻」,花之韻美容診所,服務項目包括花粉美容,香薰護理,婦科按摩,鮮花食譜,總之兼美容與醫療於一體,百花治百病,奉還如花似玉的你一個稱心如意的花容月貌。
嬌綠晶瑩的蘋果糕盛在琺琅掐絲玉瓷碟子裡,逢人便派,見者有份,外帶一份釅釅的花果茶。開業沒多久,已經擁有大批回頭客。
那些附庸風雅的太太和白領小姐們,就是不做美容,也喜歡得閒便到店裡來坐,喝杯茶,聊聊天,討論養顏之道或者交流馴夫經驗。
「夫妻是最不可信的一種人際關係了,做女人的,當然還是自己手裡有點錢才有保障。」
「正是。有個男人倚賴是女人最大的福氣,可是也最不安全。尤其三十歲的男人最不可信,手裡有點錢,交際面又寬,體力精力都剛剛好,哪裡肯守在家裡?和我們競爭的又全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大學生也有,舞小姐也有,鶯鶯燕燕,簡直防不勝防。」
「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以不變應萬變了,第一要努力賺錢,第二要努力年輕。有了錢才有自信,有了自信才會漂亮。最好就像白小姐這樣,自己開一家店,又有自由又有面子。」
我笑,忍不住加入進來:「那些男人,喜歡主動的女孩還是矜持的女孩?喜歡大學生還是舞小姐?喜歡追別人還是被人追?」
太太們一齊笑起來:「來者不拒,哪有一定之規?說穿了,都只是逢場作戲,只要不是自己家裡那位,什麼樣的女孩都一樣,就圖一個詞兒——新鮮。」
新鮮?我將一雙手浸在溫水中,水面上漂浮的,是各色新鮮的花瓣,奼紫嫣紅,映著我一張桃花臉。
再美的臉,看多了,也就不再新鮮。
「新鮮?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你以為還有什麼更高尚的理由?」錦榻上的人幽幽歎息,「許仙娶了白娘子還記掛著小青;唐伯虎千方百計點了秋香回家又冷落閨中;張生沒等和崔鶯鶯成親已經會對紅娘說: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得隴望蜀,喜新厭舊,本來就是男人的天性。」
花粉面膜拌著花瓣蜂蜜調試妥當,一層層刷牆那樣塗在女人的臉上。連眼睛也蓋了紗布,厚厚堆上兩坨薄荷綠泥。只留下一張嘴,仍在絮絮於男女是非——
「圖新鮮也好,新鮮勁兒過了,自然回頭是岸,不會當真動搖根本,波及婚姻。大多數男人尋找外遇,都是從開始已經留好後路。每一步都在計劃中進行,確定了不會留下後患才肯說些反正不用兌現的甜言蜜語。就跟參加舞會一樣,曲終人散,要的是那個遊戲的過程。」
說得如此佻撻,但是我不肯信。
我的愛情理念不是那樣子的。不是一首曲子一支舞那麼簡單,而是像作曲的人,所有音符都早已存在於冥冥的靈感之中,只等福至心靈的瞬間,一觸即發,行雲流水,奏出最動聽的音樂。那是花前月下的相依相偎,那是美夢成真的衷心感恩,那是我與意中人執手相對,竟無語凝咽。
然而,我終於還是嫁了自己不愛的人。我的愛情,在沒有開始時已經結束,只有更加可悲。
因為不同情,反而安詳從容,給人氣定神閒、超然世外的淡定感。
「月季花12克,當歸、丹參各30克,碾碎成末,以黃酒浸之,密封七日夜,加入碎冰糖50克攪拌。每服15至30毫升,每日兩至三次。可治療痛經。」
「牡丹花12克,研為細末,50克梗米煮粥,加入白糖20克,每日兩次,空腹服下。可活血調經。」
「玫瑰花15克,去淨心蒂,取花瓣與煮熟去殼的雞蛋共置鍋內,水煮十分鐘,去花瓣,加入紅糖,吃蛋飲湯。每日一劑,可行氣解郁,靜氣安神。」
娟秀的細字小楷,寫在印花箋上,內容與形式都香艷,藥方有如情書。就算不治病,也可以安心,伴著陣陣花香,催客人入夢。
臨走再贈送一包花瓣用來入浴,生意不知有多好。
春蘭秋菊,轉眼又是一年,僱員增加數名,店面擴大了一倍。信不信都好,並沒有多麼刻意經營,完全是順風使舵,卻無心插柳地,當真做起精明的老闆娘來。
連姐姐也要讚我能幹:「小小一個美容院,真還被你打理得風生水起,照這樣子,不用一年就可以開分店。不過,你也別光是顧了做生意,也撥點時間精力出來管管你老公才好,結婚一年,新鮮勁兒過了,成熟勁兒還沒上來,最危險不過。」
姐姐的話並非空穴來風,子臻處確有緋聞傳來,說他與一位姓胡的拍賣行小姐打得火熱。
我有一次和姐姐妝扮了,掩身在客人堆裡悄悄去看過那位小姐主持交易。
嘩,雷厲風行,手揮目送,端的是要口才有口才,要身材有身材,別說給子臻這種二世祖做情人,就是讓市長明媒正娶了去任外交夫人,也當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