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的下午茶 2
    宜中因為讀書時太用功而患有慢性胃炎,我總是細心地從媽媽的花店裡收集了干玫瑰花瓣用沸水沖泡,或者與黃蓮、甘草兌著煎汁,可以調理胃脹,振作食欲。春天時,將丁香、木香同厚樸一齊煲湯,夏天時收茉莉花、石菖蒲與綠茶兌著碾碎成末,代替茶飲,都有舒肝解郁、理氣止痛的功效。

    師兄贊我:“師父是杏林高手,師母是護花天使,小師妹合二為一,吸天地精華,是位‘花醫生’。”

    我又羞又喜,自此更加悉心鑽研烹茶煲粥之道。其中宜中最愛的是菊葉餅——收集肥美新鮮的菊花葉子洗淨切碎,與糯米粉大米粉一起加水攪拌,和成粉團,塞入豆沙餡捏成餅坯,放進油鍋中小火慢煎,煎成兩面金黃即可出鍋,周圍飾以菊花絲絛,擺成一朵朵小太陽,看則俏麗明媚,聞則清香不俗,食則松軟可口。

    隨著母親對插花的學問越來越精通,我則對花的藥用與食譜越來越花樣翻新,可以在兩小時內獨立辦出一桌百花全席,梅花水晶酪,玉蘭甜芙羅,百合色拉,玫瑰松糕,茉莉花茶,從粥到菜到甜品到蜜飲全部以花為原料,色艷味美,芳香四溢。

    當我將它們奉獻於宜中面前,看著他大快朵頤,便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宜中每次都會這樣贊美,渾沒心肝地,把上一次的饕餮忘記得干淨。

    我站在一旁微笑,心裡暖洋洋地,仿佛有太陽照在身上。

    “吃了你這麼好吃的東西,怎麼答謝你呢?”

    “帶我去看電影。”我響亮地回答。也有時會說:“去青龍寺看櫻花。”或者,“去泰國館子試菜。”

    用這樣的方法騙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共處,我把它們視作約會,將每一次的約會情形記在日記裡,和十二歲的第一枝玫瑰花一樣,永世珍藏,銘記在心。

    “花之戀”的生意越來越好,不但擴大了門面,並且承接了幾家大賓館長年的鮮花供應,又多雇了幾個員工負責進貨送貨,很有規模的樣子。

    這要多虧了一位姓邢的先生,媽媽的那些客戶都由他輾轉介紹。而他本人,則隔三差五地來買花,又不說明是送給什麼人,只是讓包起來,看也不看一眼。有一次我惡作劇地在花束裡夾了許多枯枝他也沒察覺,事後也不見提起。我懷疑那些花他根本就沒送過人,甚至也沒打開過,他來花店,不是為花,而是為人——我媽媽雖已年近四十,卻仍是風韻儼然的。

    我有些希望媽媽可以再婚,每個女人都是花,總得澆水。媽媽不能只是侍花,也要有人把她當花一樣呵護陪侍。

    也在言語間試探一兩次,都被媽媽支吾過去,反而問我:“聽你宜中師兄說你好像談戀愛了,是不是真的?就要考大學,可別分了心。”

    “大師兄說的?”我一驚,追根問底,“他怎麼知道?為什麼說起這個?是怎麼說的?說時候什麼態度?”

    “閒談起的。說在東大街上遇到你和一個姓何的男生一起走,他還買冰淇淋給你吃。有沒有這回事呢?”媽媽雖然這樣問著,卻並不真正緊張,只管閒閒地用竹剪刀給扶桑修剪過於茂盛的枝葉。

    我卻一顆心浮上浮下地,久久不能安定。大師兄跟媽媽說我談戀愛了,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是不是嫉妒了,會不會不高興?

    宜中再來的時候我故意約了那男孩子同一時間來接我去看戲,其實是想讓宜中好好看一出戲。

    但是那小男生遲到了五分鍾,他進門的時候,我正在和大師兄下圍棋,廝殺得難解難分,讓他等完這盤棋再說。

    他很無趣地坐在一旁苦等,翻一翻書又看一眼電視,偶爾走過來轉兩圈,但是對於黑白子的學問顯然毫無所知也毫無興趣。

    我忽然便對他失去了所有的好感:這樣悶的一個人,衣冠不整,襯衫皺皺地,下巴上絨絨地長出一點點胡子軟毛來不肯剃去充成熟,穿了西褲皮鞋,卻露出淺藍色襪子,又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兩條腿一直抖來抖去,渾沒半分沉穩勁兒,要多土有多土。哪裡像宜中,眉心剛毅,下巴雪青,拈棋如劍,落子舞會,不管是下棋還是診脈都從容沉靜,玩的時候工作的時候都一樣投入而盡興,怎麼看怎麼順心如意。

    終於一盤棋下完了,男孩很明顯地長長舒了一口氣,我更加不悅,輪得到你大喘氣表示不耐煩,索性只裝不察覺,很隨意地說:“一盤不算輸,兩盤不算贏,總得下了三盤才好盡興。大師兄今天說什麼也要陪我下足三盤才好。”

    不等宜中說話,他已經先開口:“可我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了。”

    我板下臉來:“我也等足你五分鍾。是你遲到,我才想起下棋的。”

    “才五分鍾,可是……”

    “有區別嗎?”我看也不看他,將茶杯往宜中面前推一推,“大師兄,媽媽說你這兩天有些感冒,這是我特地為你做的桂花橘皮茶,治咳嗽的,你多喝幾杯。”

    那男孩終於明白過來,其實也還是不明白,拿起外套說:“我遲到是我不對,我改天再來。”

    我早已經背過身去重整棋盤。

    宜中哈哈大笑:“這孩子這輩子都會記得永不遲到。”笑停了,問,“干嘛這麼苛刻?騙了人來又讓人走?”

    “誰讓他遲到。”

    “不是因為遲到。”宜中看著我,好像看穿了我,我忽然變得很緊張。只聽他說:“是你根本不喜歡這個男孩子。喜歡一個人的眼光不是這樣的,你的眼裡一點激情都沒有,下棋的時候,你連眼角都不看他。有些人因為太喜歡一個人而變得挑剔,但你不是,他走了,你根本不在乎。”

    我深吸一口氣,牽動了撕心裂肺的疼。他看得出我不喜歡那男孩子,可是怎麼就看不出我喜歡他呢?從12歲到17歲,我所有的激情都給了他,心裡眼裡,再也放不下其他的人。他怎麼就看不出呢?

    也許,就是因為從12歲到17歲,我都一直這樣激情澎湃地看著他,才讓他習以為常,看不出那深埋的癡情並不單純屬於一個小女孩對於大哥哥的愛嗎?

    我抬起頭:“的確,我沒打算要跟他去看電影。我約他來,只是以為你會忌妒。”

    “你在說什麼?”宜中大大吃驚,“你懂不懂你在說什麼?”

    “我懂。我當然懂。”我熾熱地看著他,不顧一切地表白,“早在12歲的時候,我就已經很懂得,宜中,我喜歡你。我早就跟你說過,要你等我,等我長大了嫁給你。可是你沒有等,你迫不及待地結了婚,新娘不是我!”

    宜中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過了半晌,拎起外套來轉身走了出去。

    從此那個每周末一次的報到便結束了,宜中再也不肯來喝我的百花粥,也不再帶我去看電影或者試餐館。

    我深深後悔,躲在花房裡哭得口干舌燥。

    自從宜中結婚,我就有了這個一傷心就跑到花房痛哭的習慣。我的眼淚,成了那些花兒最好的養料,花的芬芳裡,充滿著一種憂傷的味道。

    白芍問:“宜中哥怎麼好久都不來了?”

    媽媽說:“是有家的人了,怎麼能讓人家個個周末都來陪我們?再說小李子有了身孕,身邊離不開人,診所的事兒又多,大概很忙吧。”

    小李子是宜中的妻,護士,醫生的天然絕配,如今則成了宜中診所的老板娘——宜中在文藝北路開了診所,和媽媽的花店只隔一條街,店面不大,規模和爸爸當年不能比,可是也漸漸做出名聲來。

    我不喜歡小李子,不是因為她是宋太太,而是因為她太知道自己是宋太太,開口閉口都要提著丈夫的名字:“我們家宜中呀,說他粗心吧,記我預產期記得比什麼都清,一天三次看著我吃藥;說他細心吧,又老是記不住我喜歡吃什麼。他倒是肯下廚,可是頓頓都是那幾樣,我有時候害口不想吃,看他忙得那一臉汗,又不忍心。”

    “我們家宜中”長“我們家宜中”短,不由得我不生氣。宜中當然是你家人,這沒錯兒,可是同一個小女孩炫耀什麼?

    不過也許她沒有當我是小女孩兒。只有她沒有當我是小女孩兒。也許她是最了解我心意的人,誰知道呢?

    再不喜歡她,也還是要喊她嫂子,在她生產的時候提了水果鮮花雞蛋補品去探望,滿臉堆笑,滿口說恭喜恭喜——真不想那樣虛偽,可是除此,我又有什麼藉口去見宜中?

    每次去媽媽花店幫忙,我總是提前一站下車,自北而南,徒步走過整條文藝路。

    一次都沒有遇上宜中。

    他的診所的門有時關著有時半開,常常看到不同的人進進出出,甚至有一次遠遠看到小李子在門口同客人寒暄。生產之後,她胖了許多,一直沒有再瘦回去,說話的嗓門也大許多,隔著街都能聽到她笑——但是一次都沒有遇上宜中出來,與我打個照面。

    無緣也就是這樣子吧?

    但是我仍不肯死心,只默默地長大,等待長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吸引宜中的眼神。

    有時偷了白芍的化妝品來用,對著鏡子打上眼影唇膏,練習拋媚眼,又用手指比著嘴唇做飛吻,想象宜中在對面做觀眾。

    特別喜歡看港台言情電視連續劇,沒事就捧著瓊瑤或者金庸的小說哭得稀裡嘩啦。

    又特地買了有緞質封面和暗花紋紙的漂亮日記本,給宜中寫一封又一封明知永遠發不出去的信。

    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和我一樣在愛情的幻想中長大,但是我打賭,愛得如我這般深又這般苦的女孩只有我一個。因為,在這世界上,宜中只有一個。

    鄰居看到我,紛紛打趣說:“難怪芳姨是開花店的,女兒真個出脫得跟花兒一樣。”

    我媽笑:“那你明兒開個金店,兒子一准能賺大錢。”

    “我兒子要真是賺了大錢,你把閨女送給我做媳婦行不?”

    我沉下臉,一轉身出了門,兀自聽到那長舌的婦人還在身後咯咯笑:“還不好意思呢,瞧臊的,一聽找女婿就躲,這是小,再過兩年,撲著往上上,你不給找,她還哭著喊著怨你耽誤了她呢。”

    結了婚的婦人,就有這麼討厭,什麼話不待人聽講什麼,難怪賈寶玉說嫁了人的婆子是死魚眼珠。真是又腥又蠢又聒噪。

    我想起宋夫人小李子來,不知再過幾年,是不是也這樣囉嗦討嫌言語無味。她今年大概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再過十年,也就成小老太婆了,而我年華正好,到那時我再與她爭宜中,她一定不是我對手。

    再過十年,也許還要不了那麼久,說不定五年也就足夠了,不是說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嗎?再過五年,小李已經殘花敗柳,而宜中還風華正茂,和我剛好相配。我們走在大街上,一定珠聯璧合,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我走在鮮花夾道的文藝路上,想象著身邊如果有宜中陪伴,那將是多麼幸福美滿,令人愜意。太陽暖暖地曬在身上,風中飄來梔子花的香味。哦,宜中宜中,我是多麼愛你。

    白芍開始談戀愛,把所有的業余時間都耗在舞會和咖啡館裡,晚上與我頭碰頭拿著幾張照片挑來選去。

    “小趙不錯,樣子很帥,可是家底太薄了,父母都是退休工人,對婚姻一點建設性都沒有。”

    “小錢的父親是局長,但這個人性格太可惡,說他大男子主義吧,又完全不懂得擔待,處處喜歡替人做主。”

    “小孫有才也有貌,但是刻板,又笨,一點浪漫不懂,與他對著過幾十年,不會餓死凍死,但是說不定會悶死。”

    “小李好像也有意思要追我呢,但是不夠主動,或者該給他一點暗示?我喜歡很多人追的感覺,將來留著做回憶也好。”

    “哎,到底該選誰呢?”

    我不會有這種煩惱,我從不必為選人猶豫,我早已經決定——宋宜中,只有宋宜中,除了宜中師兄,此生我都不做第二人想。

    結果隔年春天姐姐嫁了小周,同趙錢孫李正式分手,只留下一大堆回憶。

    我想她的晚年絕對不會寂寞,就算一樣要變黃臉婆死魚眼珠,但終究有過做珍珠的時刻,這是美女比丑女好的最佳饋贈。

    我親自替她扎花球花冠,為她准備花瓣浴的香精和花瓣,又用絲線在新娘婚紗上綴滿小朵玫瑰和梔子花,一邊輕輕吟誦:“柔柯剪翠,蝴蝶雙飛起。誰墮玉鈿花徑裡?香帶熏風臨水。露紅滴下秋枝,金泥不染禪衣。結得同心成了,任教春去多時。”

    姐姐問:“嘰嘰噥噥地說什麼呢?”

    “一首詞,宋吳文英的《清平樂》,詠梔子花的,好兆頭。以前送新娘梳頭時不是都要念什麼梳頭歌兒嗎,什麼‘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哪兒’的,我不會那些,念首吉利詞送給你。”

    姐姐摟著我說:“現在這年代,喜歡詩呀詞呀又願意做手工的女孩子少之又少,將來不知是哪個有福氣的娶了我妹妹。”

    白芍的結婚典禮上,宜中被請來做司儀,而我是伴娘。

    接新娘時他先看到我,片刻間沒有認出來,冒失失說:“已經打扮好了?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新娘。”

    我望著他只笑不說話,他莫名其妙,再一定神,反應過來,連呼該死:“原來是小白術,好久不見,成大美人兒了,我都認不出來。”

    他拉我到鏡子前,說:“看像不像小仙女?”

    我穿的是伴娘紗,白中略帶粉紅,如果不經比較,乍一看也就像個小新娘,只差了頭上的花冠。而宜中西裝革履地站在我身旁,氣宇軒昂,身材挺拔,真是一個標准的新郎。我忽然就淚水泫然了。

    多麼希望,多麼希望這是我和宜中的婚禮,他是新郎,我是新娘,

    從此我將挽著他的手踏過紅地毯,一起走過今生。

    十二歲到十九歲,我惟一想嫁的人,就是宜中。一份理想許諾了太多次,重復了太多次,假的也變成真的,何況我是真真正正地愛他,愛得強烈熾熱,完全忘記自我。

    哦,我已經十九歲了。

    鮮花和婚禮分不開,婚禮和眼淚分不開。

    那天晚上媽媽醉了,在婚宴上還好,只是說頭暈。姐姐上了花車,母親由宜中和我陪著一起回家。進門前她還清醒地向宜中道謝,但是倒在床上那一刻忽然就糊塗了,大聲地喊著我爸爸的名字,喃喃說:“老白,你來看,我們的大女兒出嫁了,終於嫁了。”

    我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來,身子發軟,跪在媽媽床前哭得抬不起頭來。

    宜中拍拍我的肩,把我帶到客廳沙發上。

    時間的輪子忽然間倒轉回去,仿佛回到小時候,我撲進他懷中,眼淚無拘無束地流下來,揉皺了他胸前的衣衫。

    他撫摸著我的長發,一聲接一聲地歎息,後來就無聲無息了。

    我們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他不動,也不說話,手按在我的頭上,一直到天徹底黑下來。

    黑暗中,我的心好靜好靜,淚水洇濕他單薄的襯衣,清楚地隔著衣衫感受到他胸肌的溫暖,聽到他的心跳。

    很多年後我想,那一刻他不可能不愛我。

    沒有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女人坐在黑暗中那麼長時間不說話而可以不想到愛的問題。

    他的心髒在我的耳膜下清楚地跳動,只隔著一層皮膚和一件襯衣。

    雖然他沒有說過他愛我,但是他的心告訴我了。

    我聽得到。清楚地聽到。

    情人節的虞美人

    姐姐出嫁後,家裡冷清下來,我和媽媽相依為命,清淡的歡喜,清淡的憂傷,連說話和笑容也都是清淡。

    晚上,我在青色的玉瓷碟子裡盛了清水,滴了香精,灑落幾片花瓣和檸檬,點燃一只浮水蠟燭,看它靜靜燃燒。連那燭焰也是冷清的。

    清涼的夜,清涼的心,在花香中無數次祈禱:蒼天在上,請讓我得到宜中的心,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日子在花開花謝間平穩地滑過,媽媽一天天衰老,我一天天長大。

    偶爾姓邢的叔叔會上門來喝杯茶,媽媽總是很冷淡。我有些遺憾:“其實邢叔叔不錯的,媽媽干嘛這樣拒人千裡?”

    媽媽頓了一頓,說:“他有老婆的。”

    我愣住,同時明白兩件事:第一,姓邢的雖然喜歡我老媽,卻不大可能成為我繼父;第二,老媽未必不喜歡邢叔叔,否則不會明白他已婚還仍然貌似冷淡其實纏綿地交往這麼多年。

    中年人的感情世界宛如雞脅,棄之可惜,食之無味。

    我覺得惻然,我們母女的愛竟然都這樣茫然不可期。不同的是,我比她更堅定執著。如果我是她,就不會在乎所愛是不是已婚。

    高三的生活本來應該很緊張,可是苦澀的暗戀使我老是有種除死無大礙的灰冷感。每晚就著青龍寺的鍾聲溫課,又覺得世事如夢,不過如此,總也提不起勁頭來發憤苦讀。

    仍然堅持寫日記傾訴對宜中的愛,花盡心思煲了花粥又一口沒喝地倒掉,稍有閒暇就跑到文藝路走來走去,也仍然和宜中一再錯過。

    每次到“花之戀”,媽媽說起宜中剛剛來過又離開了,我就覺得鑽心地疼。將一枝玫瑰拿在手中修剪,花刺扎了手也不知道。

    一個星期六下午,有雨,淅淅瀝瀝地,同學們在溫書,也有的疲倦不堪,以肘做枕伏在課桌上小寐。教室裡很靜,聽得見時鍾的滴答聲,而這裡分明沒有什麼鬧鍾,有的,只是黑板右上角一行大字:距離高考還有十六天。

    那行字,比任何興奮藥或者老虎凳都有效,它是莘莘學子的緊箍咒,分分秒秒更勒深勒深,又像一柄重錘,一下下地砸擊,砸出所有亂緒雜念,只剩下一個念頭:考大學,考大學,考大學。

    可是在我的腦中,除了考大學之外,分明還聽到另外一個詞:宋宜中,宋宜中,宋宜中。

    忽然下課鈴響了,尖銳震撼如報火警。緊張的備考使同學分明有些神經質,聽到鈴聲都忍不住渾身一震。一個男生一半是真驚一半是佯狂,忽然配合鈴聲尖叫起來,立刻又有幾個男生加入,鬼哭狼嚎地嘶聲狂叫,其中又有神經脆弱的女同學莫名其妙低聲抽泣。

    雨和下課鈴使大家的壓抑在那一瞬間驀地爆發了,有個學生大喊:“媽的,愛怎麼樣怎麼樣吧,老子不念了,考不上就考不上,當民工也不受這個罪了。”摔下書包揚長而去。

    這個英雄壯舉立刻贏得一片叫好聲,大家吵成一片:“不念了不念了,下課下課,回家回家!”

    三五分鍾內,教室裡走了個精光。那些平時用功乖巧專心讀書的好學生,也都在這個陰雨的黃昏把他們少年的叛逆本能發作出來,用曠課做了一次即興又盡興的發揮。

    我隨著人流茫然地沖出教室,走在雨幕裡才想起自己沒有帶傘,沒有帶書包,身上只一件白色連衣裙,甚至沒有帶車錢。

    但是顧不得了,我的胸腔內有一團火在燒,不覺得冷也不覺得濕。我要去找我愛的人,我要對他說出我的愛。如果我在高考前就把自己給累死了,我會躺在花棺中遺憾地想:我甚至沒有來得及戀愛。

    我不要考試了,不要考大學,我想用所有的時間去愛宜中。

    雨絲越來越粗,越來越密,但是我不管。走過一條條街道,走過整個文藝路,一直走進宜中診所。

    我的雙頰滾燙,眼睛干澀,看到宜中第一眼時,又是苦澀又是激動,一時說不出話。

    因為是周末,又下著雨,宜中體貼地給員工提前放了假,診所裡只有他一個人在值班,看到我,有些驚訝:“今天不上學?”

    “就要考試了,老師讓我們自己回家用功。”我沒有說真話,再忘形我也仍然知道,曠課畢竟是不對的。

    宜中問:“那你有沒有用功呢?”

    “如果我考到狀元,大師兄你會因此對我更好一些嗎?”我舔一舔干澀的嘴唇,“如果考上大學就能讓你愛上我,我會用功,可是你告訴我,你會在乎我是不是大學生嗎?”

    宜中被我的勇敢嚇住了,皺緊眉頭說:“白術,你還是個孩子……”

    “錯了,我早已不再十二歲,不過從十二歲到現在我的心思從來沒有改變過,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也知道。”雨水和著淚水往下淌,我抓住宜中的手,不容他回避,胸腔中的一團火仍在燃燒,讓我不顧一切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大師兄,你知道我想得到的最好獎賞不是考大學,而是和你在一起。”

    “白術,你在胡說什麼?”宜中抓住我的手,三個指頭一搭,驀地一驚,“你發燒了?你坐下,讓我給你量量體溫。”

    “量體溫?那不是西醫的事嗎?中醫不該借助任何器材,要望聞問切。”我站立不穩,跌進他懷中,順勢抱住他的脖子,像一株籐一樣纏住他,喃喃地叫:“大師兄,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別這麼嚴肅,我知道你有很多女人,我也要做你的女人,大師兄,我怎樣做才能讓你喜歡我?”

    “白術,別這樣,這會害了你。”宜中十分尷尬,節節後退,“的確,我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可你是我師妹,還是個孩子,單純得像一張白紙——”

    “不要說這些。”我糾纏他,渾身熾熱如炭,“大師兄,我不要做白紙,不要再當我是小孩子,我要做你的女人,你愛不愛我,要不要我……”

    我沒有聽到宜中的回答,我昏迷過去。

    不知道大師兄用了什麼藉口向媽媽做出解釋的,只知道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自己的家裡,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上。

    但是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再純潔,我曾經送上門去,把自己送給宜中師兄,他沒有接收,完璧奉還了。可是我已經把自己給了他,他不要,我就更加微賤。

    在家裡躺了三天,然後我又爬起來去上學。不知是理解萬歲還是法不責眾,學校並沒有對那次大曠課做出責罰。

    但是這樣的備考,是很難得出一個好成績的。不過我本來也沒打算做女博士,考取了兩年制師院念專科已經很高興。而且有助學金拿,又可早些畢業,盡快獨立。

    媽媽有些遺憾:“你爸爸說你有天分,本來希望你女承父業的,結果卻要做老師。”

    姐姐安慰:“女孩子當老師也不錯,斯斯文文,沒那麼多是非。一年還有兩個假期,也可以幫媽媽打理一下花店生意。”

    三句話不離生意經。不過這也難怪,爸爸死的時候,她也不過才十七歲,可是已經要出來撐門立戶,感受到的家庭壓力比我大得多。

    如今她在股票行做經紀,每天穿著紅馬甲打理動輒幾十萬的戶頭,出市那幾個鍾更是打仗一樣緊張刺激,天塌下來也要做完了事才撤退。買了一輛長安奧拓以車代步,按說經濟已算寬裕,可是因為接觸的人非富則貴,相形之下便仍然覺得自己家境拮據,捉襟見肘般困窘,穿衣打扮都格外注意,生怕落在人後。又時時掛記生意,三句話不到就勸人開戶頭買股票,滿口斬倉平倉滔滔不絕,又緊張又誇張。她自己渾然不覺,我卻如聽天書。

    我們姐妹漸漸走到兩個世界。

    相比之下,反而是宿捨裡的姐妹更有手足情味,也更有真心話可說。她們談戀愛,時時找我拿主意,問計謀,訝異地說:“白術自己不戀愛,可是戀愛經驗好像比誰都豐富,鬼點子特別多,怎麼想出來的?”

    我答:“七年暗戀中揣摩出來的。”

    她們更加嘻哈絕倒。沒有人相信我說的是真心話。

    情人節前夕,大家臥床夜話,爭論的主題,自然又是愛情。

    寢室大姐說:“真正的愛情只有一種模式,就是一見鍾情。如果一個人,在你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不能夠被吸引,那麼以後無論看多久都不會真正心動,如果說有感情,也是習慣成自然,而不是自然成習慣。”

    二姐不同意:“可是一見鍾情的愛多半不長久吧?俗話說日久見真心,天長地久才能心心相印,不是嗎?”

    “非也非也。”大姐大搖其頭,“我們談的是愛情,不是感情。日久天長的那是親情,就像一件衣裳穿久了,也會有種肌膚相親的感覺一樣。一見鍾情才是真感情,發乎本心,完全沒有道理可講。”

    “怎麼沒道理可講?還不是只看表面條件?誰會相信窈窕淑女會對一個叫花子一見鍾情?”

    雙方爭執不下,三姐招呼我:“老四,你怎麼說?”

    我一愣,本想遮掩過去,但是忽然間,很想在黑暗中一抒胸臆:“我愛的那個人,已經愛了好多年了,早就想不起來第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情形,所以不算一見鍾情。可是,也不是日久天長積累下來的,而是有一天,有一件事,突然讓我明白,我喜歡他,只喜歡他一個人,今生今世都不打算改變。”

    “這算一見鍾情呢還是日久生情?”三姐問。

    大姐和二姐都答不上來了,卻吵著要我詳細交待戀愛經過。

    “我是暗戀,哪裡有什麼故事可談?”

    “真是暗戀?”三位姐姐一齊叫起來,“都什麼時代了還暗戀?老四,明天是情人節,給他打電話約他出來談判。成不成功先不管,主動出擊了再說。現在不說,難道等到老了來寫懺悔錄嗎?”

    情人節?我心動起來。

    所有的節日,都給情侶們提供了表情達意的理由。鮮花、情人卡、千紙鶴、同心結、幸運星……種種小禮物輪番上陣,帶著縷縷柔情和一簾幽夢飛向伊人手中心上,輕輕地又是大聲地說:我愛你!

    我真嫉妒他們可以這麼勇敢地理直氣壯地表達愛情。可是我愛的人,是有婦之夫,而且是從小就認識的大師兄,是我們家的世交。這一份感情,不是可以直接說出來那麼簡單,要向他和我的家人、向全世界做個交待。哪裡會有結果?

    但是情人節……情人節,就讓我放縱自己一回吧。

    “請你看電影好不好?”我鼓起勇氣給宜中打電話,手心把話筒捏得出汗。

    “看電影?”彼端的他明顯愣了一下,接著爽快地答應,“也好,你考上大學,我還沒為你慶祝呢。”

    他答應了!我把電話筒抱在胸前,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說起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正兒八經的約會呢。

    我們約在電影院見面,爆米花的香味充斥在空氣中,甜蜜而溫馨,像某個柔暖的夏夜。

    其實暖氣並不是很足,座位也舊舊的硬得不舒服,但我還是覺得快樂,看悲劇片,也看得眉開眼笑,嘴角不受控制地老是往兩邊扯。

    宜中笑我:“你這個小白術,一點同情心沒有,很少見女孩子像你這麼心硬的。小時候你看電影老是哭得稀裡嘩啦。”

    我有些委屈,心硬?心亂才是真。電影裡演些什麼,我壓根兒沒有看明白。“大師兄,我們去喝茶好不好?”聲音酥軟得自己都可憐自己,這麼久才得到一點鼓勵,簡直不知道怎麼揮霍才好。

    大師兄朗聲地笑:“說了今天要為你慶祝,今天你最大,隨你想吃什麼玩什麼,我都奉陪。”

    “24小時?”

    “別那麼貪心。打個對折好不好?”

    很多年後我體會到,其實從一開始,我得到的就是打了對折的愛。

    選的是西餐館,很有情調的樣子,一瓶干邑紅葡萄酒,黑椒牛扒三成熟,配西蘭花和生煎蛋,用鐵板盛出,左叉右刀,當眾表演茹毛飲血。

    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記得很清楚,連白色桌布上的繡花以及桌瓶中插花的姿態都歷歷在目。更記得清那天我與大師兄的每一句對話。

    他贊美我。

    “白術越來越漂亮了。”

    我們也談到感情。

    “白術長成大姑娘了,交男朋友了沒有?”

    也有身體接觸。

    “這樣使用刀叉是不對的,我來教你。”

    他的手握著我的手,將小牛肉大卸八塊。

    說到底,我終究還是他心目中十二歲的小師妹,完全無視我的成長。

    “宜中。”我叫他的名字。

    他唔地一聲,沒有抬頭,只說:“這牛扒不錯,我來了幾次,屬這次最嫩。”

    “宜中。”我再叫。

    他回身,招來侍者:“兩杯藍山。”

    “宜中。”我微微揚聲。

    這次他被迫抬起頭來,滿臉笑容,大聲說:“其實我們明知道普通咖啡館裡不可能有真的藍山咖啡,都是哥倫比亞巴西豆等幾種豆子混合烘焙出近似的味道,不過到了西餐館,人們還是喜歡點藍山,好像不這樣便不夠派頭似的。自己不愛喝,也得做給別人看是不是?”

    自己不愛喝,也得做給別人看?我看著師兄,這話是說給我聽的?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演戲?他根本明白我的心意,卻不顧我種種暗示,只固執地一廂情願地把我當作十二歲小女孩,是欺我,亦或自欺?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他愣一愣,“你說藍山咖啡?它比摩卡啦曼特寧啦每杯貴出十塊錢,所以如果不點藍山,別人不會認為我是挑剔單品咖啡,還以為想省那十塊錢呢。”

    “我不是說咖啡。”我打斷他,“大師兄,我是問你,為什麼答應陪我出來看電影,又請我吃西餐?”

    “是你打電話給我的嘛,怎麼好意思推。”他有些支吾,額角見汗。

    我不放松:“你答應了我,你把我當成十二歲的小師妹來寵,但是你明知道我今年已經不再是十二歲,你還故意裝成大大咧咧的樣子來陪我,來騙你自己,為什麼?”

    “不想你失望。”

    “可是你卻忍心看我絕望?”我哽咽,卻逼著自己忍淚將話說完,“大師兄,我從十二歲起就愛上你,夢想著將來要嫁給你。現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你已經有了嫂子,也有了孩子,不會再娶我。但是我願意,我願意做你的情人,不向你要任何名分,不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你肯常常陪我,12小時,或者6小時,3小時,或者哪怕幾分鍾,只要你肯記著有我這麼一個人,肯偶爾抽出時間來陪我看場電影,逛逛街,喝杯茶,我就很滿足。我不求每天一睜眼就看到你,只願意每天一睜眼想起你的時候覺得甜蜜,覺得有盼頭,有指望,這就行了。不要不理我,動不動就是幾年不見面,打電話給你也不接,總是挑我不在的時候才去花店看我媽。不要再故意避開我,好不好?”

    “白術,你說些什麼孩子話!”宜中臉上變色,“我不該讓你喝酒,你醉了。”

    “我沒醉,就算醉了,說的也都是真心話。大師兄,你沒聽說過酒後吐真言嗎?我沉默了九年了,你就讓我一次把話說完好不好?別總當我是十二歲的小孩子,我也有感情,也會痛的。我一次次表白,被你一次次打斷,你不覺得自己太殘忍嗎?”

    “好,白術,你說吧,想說什麼都盡管說出來,這裡說這裡完,以後,別再動這些傻想頭。”

    他讓我說,拿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氣勢來,任我宰割。

    我只覺悲哀至極,反而再說不出話來。

    紅酒如血,一杯一杯倒盡喉中。上帝哦,愛一個人是罪大惡極嗎?為何要承受這樣凌遲般的懲罰和痛楚?

    我對自己說不要醉不要醉,我還有話要說,我不能醉。

    但我還是醉了,吐得很厲害。暈眩中,只記得大師兄取出手帕來幫我揩面,一條手帕弄髒了又換一條。記得那天他穿著一條有很多個口袋的粗布褲子,每個口袋裡都藏著一條手帕。

    我咯咯地笑:“大師兄,你怎麼會有這麼多手帕?是不是有很多女人為你哭?我要做她們中的一個,我做你的情婦好不好?你答應我,答應我好不好?”

    那天,大師兄說過只陪我12小時,可是實際上,他到底陪了我24小時。

    我醉得那麼厲害,他既不能送我回宿捨,也不便送我回家,最後只得又將我帶回電影院,看了場通宵電影。

    第2部分

    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半臥半倚在宜中的懷裡,他扶抱著我,滿眼紅絲,為了讓我睡得更舒服些,竟維持同一個姿勢整整坐了一夜。

    我不禁泫然。師兄拍拍我的頭發說:“你睡得可真沉。能睡得著就是沒事了。來,現在我們去吃早點。”

    天還沒大亮,灰蒙蒙的,還有點雨絲,若有若無地飄灑下來。我們沿著城牆根兒慢慢走著,桃花開得十分爛漫,忍冬在寒風裡輕輕地搖。

    我問宜中:“怎麼想起帶我去電影院?”

    他一本正經:“為了防止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過後你推賴酒後無德不肯負責任。”

    我一愣,剛要笑,他已經板起面孔,低聲說:“我名譽太壞,不想人家看到你同我進賓館。”

    我低下頭,輕輕說:“我情願每天早晨都可以在你懷抱中醒來。”

    “你還小,不知道名譽對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孩子的重要性。”宜中正色,“白術,你是我最疼愛的小師妹,我不可以做任何對不起你,對不起師父的事。”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我不是我父親的女兒,你就無所謂了是不是?”我抓住他的袖子,把眼淚印在上面,嗚咽,“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難道這是我的錯?”

    “白術,我不會說話,你不要這樣難為我。”宜中抱著我,輕輕撫摸我的頭發,一聲又一聲地歎息,“就算你是一個陌生人,你這樣對我,我也不可能沒感覺,可是我不能害了你。白術,你還是個孩子,一塵不染,冰清玉潔,我不能毀了你的一生。”

    “你不如直接說——不想毀掉我的處女身!”我抬起頭,豁出去,“現在這個冰清玉潔一塵不染的我你不肯要,是不是要等到我名譽掃地人盡可夫了,你才來分一杯羹?”

    “白術!”宜中厲聲喝,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樣惱怒。“不要把我愛你當成折磨懲罰我的理由,不要用作踐你自己來傷害我!”

    我看著他,看著他,淚水湧出來,流下來。宜中,宜中,他終於承認他是愛我的,他親口告訴我。

    如果我在這一刻死了,我會很幸福,死在他的懷中,死在有愛的黎明。

    雨絲變了雪粒,紛紛揚揚地灑落,馬路中間積不住,可是牆根草叢上卻很快銀裝素裹,愈發襯得忍冬花青翠蒼蔥。宜中的頭發眉毛上都落了雪,也不去拂一下,鬢角雪青,眼神寒凜,令我心折。我怎麼能不愛他?

    忽然鍾樓上的鍾響起來,是幾個興致勃勃的外國游客在踏雪登高,敲鍾許願。

    悠長的鍾聲一遍又一遍,在雪中傳得很遠。借著別人的鍾聲,我在心底悄悄祈禱:請讓我得到宜中的愛,讓我得到宜中的愛,讓我得到宜中的愛……

    我們走了好久,最後挑一個路邊攤子坐下來,吃豆漿油條。

    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甜的早點。

    隔著窗,可以看到雪花已經慢慢成形,大片大片地隨風起舞。我指著雪中的忍冬對宜中說:“你是這種花。忍冬又名金銀花,四季長青,有土皆生。花莖葉均可入茶入藥,清熱解毒,生津止渴。”

    “果然是師父和師母的女兒。說起花經來,總不忘把藥用功能一起加上。”宜中笑,“那麼你呢?師父給你取名白術,是一味藥。可是女孩子應該是花才對,讓我想想,你是一株什麼花?”

    “是罌粟。”我搶先答,“我是一株大毒草,但開得極艷,好誘惑你。”

    “胡說,好好的干嘛把自己比成毒草?”

    “我情願做罌粟,提煉出鴉片來,使你上癮,離不開我。”

    師兄不理我,想一想,答:“應該說,你是一株虞美人。虞美人和罌粟同本同科,外形又相似,常常被人誤認為是罌粟,可是兩種花的品性極不相同,甚至可以說是恰恰相反——罌粟有毒,而虞美人則可以入藥,和忍冬一樣,都是有益的植物。”

    我本想反駁,但是聽到他說和忍冬一樣,又高興起來。“虞美人?好吧,那麼我就是虞美人了,不過,你得先做楚霸王。”

    “楚霸王?”宜中一時沒轉過來。

    我大笑:“霸王別姬裡的虞姬不就叫虞美人嗎?傳說中虞美人花就是虞姬拔劍自刎,血濺碧草變成的。如果我是虞美人,你當然要做楚霸王。”

    “你這小白術,腦袋裡到底裝著些什麼,精靈古怪。”宜中無奈地笑了,“好,好,那我就是楚霸王了。來,把我的烏騅馬牽來,讓我送虞姬回家。”

    回到家,我把大木桶放慢洗澡水,灑上花瓣,把自己泡在裡面浸了好久。

    康乃馨開放在我的手指間,輕輕摩擦肌膚,宛如情人的撫摸。熱氣氤氳中,花香裊裊泛起,我聽到宜中對我說:“你是一株虞美人。”

    哦,宜中。我想起昨天晚上,寢室姐妹曾經勸我,說如果談判不成功,就轉移方向,在大學男生裡挑個目標。

    大學裡的男生,怎麼好與宜中比?

    他們舉止誇張,言之無物,每走一步路都好像背著一個裝滿仙人球的大布袋,又怕刺出布袋,又怕刺到自己,無論怎麼做都洋相百出,沒事便搔頭撓手地,好像渾身癢。

    但是宜中不會這樣,宜中很有計劃,聰明沉著,說什麼做什麼都有恰當理由。他開診所,娶妻生子,交許多女朋友,做每件事都從容自若。他是一株性賦高貴的忍冬花,喜歡太陽,也耐陰涼,耐寒,耐干旱,耐潮濕,生長迅速,四季常青;夏日一片蔭涼,冬天滿目濃綠,金花銀蕊,清香四溢,初開呈白色,一兩日後變黃,籐上千百朵花苞次第開放,每一天每一朵都呈現不同的美麗,千姿百態,美不勝收。

    沒有一種花可以比它更豐富,也沒有一個人可以比宜中更令我心動。

    我將忍冬的種子浸在水中,插進溫度計,細心地讓水溫保持在25度,預備遍種花園四周。

    正是新春,家家戶戶供奉水仙的時候,媽媽見我侍弄花種,開始還以為是應景,即至看清楚是忍冬,不禁疑惑:“這是金銀花種?其實金銀花的栽種方式很多,壓條分株扦插都很容易存活,干嘛要播種這麼麻煩?等得又久,總得一兩年才能開花。”

    我不答。慢嗎?我已經打算用一生一世來等待宜中的愛,還會在乎用兩三年的時間來等候忍冬開花嗎?

    求婚與決裂同期進行

    畢業了,做了十幾年學生,一下子升格為老師,不覺興奮,只覺茫然。

    從沒有想到心目中神聖不可侵犯的班主任,一旦身體力行起來竟是這般寒酸可憐。

    粉筆刷刷地落在黑板上,染白了頭發,染紅了桃李,但是染不來黃金屋也染不來顏如玉。課本幾十年不變,可是還要每天坐在辦公桌上幾小時寫講義出考題,年復一年將十年後的戲份在今天預演,又將十年前的對白一再重復,完全沒有機會表達個人意見。

    有什麼工作比當人類靈魂工程師更賤賣靈魂的?

    周末例會,校長照舊把我留堂單獨說教,苦口婆心:“白術,你很聰明,又是學校裡唯一的西安本地戶口的老師,條件比其他人都好,普通話又標准,見識又廣,是咱們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但是你班裡學生的紀律……怎麼就不能爭點氣呢?”

    “我已經很小心了,每天下午自習課上都把作業拿到教室裡去批,看著學生不許講話;每個星期都檢查他們的書包,不許帶和學習無關的東西到學校來,就差沒有搜身,再給每個人發個口罩了。”

    “可他們在走廊裡跑跳,大聲喧嘩。”

    “那是下課時間。”我比學生先叫起就命來,“他們才十五六歲,正是一生中最天真活潑的時候,你有什麼辦法管住他們不許說話不許跑跳?現在不跳,難道要等到校長你這麼老的時候才來跳?”

    “我是想跳也跳不起來了。”校長被我逗得笑起來,笑過了,板起面孔,仍然說教,“不管怎麼說,一個學期都過去了,你們班一次流動紅旗都沒拿過,總有些丟臉吧?爭一次氣給大家看看好不好?”

    “我盡力吧。”

    我真的很盡力了,每天一次又一次對著學生說些違心的話,要求他們自習課不要說話,不許傳紙條,不許早戀,不許奇裝異服,不許看課外書,不許跑跳,總之除了學習之外最好什麼也不要做不要想,恨不得把課程內容做成米飯逼他們吃下去,連睡覺也夢到自己在背習題。

    應試教育曾經害苦了我,現在我又用它來荼毒我的學生。對不起,我非常熱愛那些天真的笑臉,但是我無法熱愛自己的工作,因為我正在“盡力”往他們的笑臉上刷面漿。

    到了周末,我們班仍然沒有得到流動紅旗,原因是有學生在做眼保健操的時候偷偷睜眼被檢查員抓個正著。

    天,校長竟然要求我對學生睜眼閉眼也要管!

    我對校長訴苦:“我管不了,真的管不了!要不我只做帶課老師不當班主任行不行?”

    “不行。學校師資緊張,年輕老師更少,你是師范專科畢業,口頭筆頭都來得,是我們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我還打算好好重用你呢。”

    但是我怕極了被重用,怕得做噩夢,夜裡常常見到我用一把剪刀追著學生剪掉他們的尾巴。學生質問我:“我們是人,哪裡有尾巴呢?”我答:“一定有,人是猴子變的,你們這麼好動,肯定是沒有進化完全,剪掉尾巴就好了。”要多荒誕就多荒誕,要多殘忍就多殘忍。

    幸好寒假就要到了。

    現在我明白為什麼老師會有兩個假期的福利,因為如果沒有這段調整期,沒人能夠堅持執教到退休。

    老師和學生,都已經瀕臨崩潰。

    家長會上我對著全體家長慷慨發言:“我們這個班的學生在期末考試中成績名列年級第一,這全靠家長們的配合,但是我相信學生們可以考得更好,讓我和大家一起努力,讓孩子們在新的一年裡更上一層樓,考取最好的成績。”

    掌聲響起。我覺得滑稽,我不是歌星也不是領導,他們到底在為了什麼而鼓掌?是誰發明了鼓掌這種運動?又是誰規定了在老師講完話後家長們應該鼓掌?鼓掌表示什麼?贊成?感激?欽佩?如果教師有那麼偉大,為何在座家長半數以上的收入都比教師高?

    這個世界沒有道理可講。

    可我還在每天對著學生們講一些連我自己也不相信的道理。

    家長會結束的時候,有個青年男子走過來:“白老師,你好。”

    “你好,你是……”我伸出手去與他相握。

    “我是葉子臻。”

    我微笑,等待下文。

    他明顯尷尬,補充說:“我是你班上學生林剛的舅舅,他爸媽出門旅游,我來替他開家長會。”

    “哦,你好。”我再次說,“林剛是好孩子,他這學期表現不錯……”

    但是顯然他想聽的不是這些,他有些受傷地叫一聲:“白術,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我大窘,停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難道除了林剛舅舅之外,他還有另一重身份?

    這位葉子臻歎一口氣,只得說明白些:“我是你初中時候的同學,還去過你家裡,有一次請你看電影,因為我遲到,你生氣不理我——”

    電光石火間,我想起來,什麼都想起來了。是的,葉子臻,我曾經用他當導火索妄圖引宜中生氣,喚了他來,又對他不理不睬,只顧著和宜中下圍棋。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對宜中剖白心意,從此他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肯登門。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我忽然不勝唏噓,握著他的手一時竟不知放開。

    葉子臻輕咳一下:“那以後,我特意去學了圍棋,現在已經是六段。”

    淚盈於睫,這一刻我忽然記起年少的自己是多麼輕率粗魯,誤傷無辜。

    葉子臻問:“如果你不是很急著回去,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好,不過要我請客。”就當是對多年前對他的不禮貌的一種補償吧。

    喝咖啡的時候他對我說:“消氣了。”

    我一時不解:“什麼?”

    “我說我是一個小氣的人,記仇從中學記到現在,還特意為了你去學黑白子,看你傷害我有多深?”他笑起來,“不過你現在請我喝咖啡,我氣平了。”

    我也笑了:“有勇氣承認自己小氣的人不是很多。”

    為了補償少年時代的莽撞,我盡量將聲音放得溫柔,高帽只管一頂頂送過去:“不是每個人都有風度正視自己的缺點。”

    “那是因為我知道那只是小缺點,瑕不掩瑜。”他爽朗地笑起來。

    我也忍不住笑:“早知道你這麼擅長自誇,我也省得拍你馬屁了,留給你自己操作好些。”

    “馬屁不怕多,由別人拍起來格外舒服。”

    接著他正經下來,感慨說:“有那麼多優點又有什麼用,你還不是把我忘得一干二淨。可是我對你,卻耿耿於懷。”

    “那是因為我曾經對你不起,你說過了,你小氣嘛。”

    “不是的。我後來認識過許多女孩子,可是都不能同你比。你在藥草和花香中長大,一舉手一回眸,都和別人迥然不同……”

    我用手握住臉笑起來:“行了行了,你還是把贊美留給自己好些,我可消受不了。”

    就這樣同葉子臻重新交往起來,隔了那些年,大家都長大了,但畢竟有過一段過去,比其他人更默契些,很容易便熟悉起來。

    我們一起去半坡看工匠造紙,去清真寺挑選好的皮影,去蓮湖公園劃船蕩秋千,去城牆觀月,數星星。

    他對中國宮廷史很有興趣,對有關古跡的典故了如指掌,講解時又有個人意見,聽來頗為受益。比如:

    “秦始皇有兩大愛好:一是戰爭;二是建築。他在鹹陽建都,營造宮室幾乎鋪遍了整個鹹陽城,每滅掉一個諸侯小國,就照著該國宮殿式樣再造於鹹陽,各大宮殿之間都用復道相連。秦始皇行走其間,外界完全不知道他會出沒於哪一宮哪一室。他的三宮六院更無法掌握每個晚上他在哪裡就寢,只能抱怨自己冷落宮中,豈不知也許秦始皇哪一個殿也沒有去,而是一個人呆在暗室裡煉丹。”

    “為什麼會這樣?”

    “掩人耳目呀。一個戰爭欲望那麼強的人,性能力一定壓抑。要不,他遍娶六國佳麗,卻怎麼只生過一個無能的秦二世呢?我猜呀,說不定威武有力的秦始皇早就變成性無能,又不肯認賬,怕丟面子,所以才造出那麼多宮殿來故弄玄虛。他那麼沉迷於煉丹,到底是為了長生不老還是金槍不倒,只有那些丹師才知道。”

    他說著哈哈大笑。

    這是子臻可愛的地方,也是可惡的地方,總能提出常人匪夷所思的怪見來,卻又不無道理,令人耳目一新。

    這個寒假因為有了子臻而頗不寂寞。

    一日與子臻路過鼓樓,看到條幅廣告裡說樓上有明清家具展。

    反正無聊,兩個人便買了票觀光去。

    兩層樓裡沿廳擺滿了各式名貴家具,前面以繩索攔護,可遠觀而不可近玩。

    原來子臻是個古董家具收藏迷,邊走邊看,一一指點給我:“這是雞翅木,這是鐵梨木,這是紫檀木,這紫檀四面平螭紋長方大畫桌是成國公的收藏,這種鏟地浮雕的工藝是很難得的,遠比起地浮雕的難度要大,以精巧細致為上,而這種黃花梨木家具的打造特色則剛好相反,但求線條簡單,樸拙天成……”

    我忽然做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動作——身子一矮,鑽過繩欄縮到黃花梨木桌子底下去。

    桌腿上,方方正正,一筆一劃,寫著的,正是一個“白”字。

    如假包換,這正是當年我們白家的那堂家具。

    工作人員來趕我出去,我一時呆性發作,抱著桌腿死不肯放手,滿口裡嚷:“這是我家的,是我家的家具。”

    客人們圍觀過來,又驚又笑,議論紛紛。子臻忙上前交涉,好話說盡,拉著我急急走開。我的三魂六魄還不能歸位,喃喃說:“我家的,是我家的。”

    下了樓,向右一轉,便是北院門。迎面見一座精美異常的大理石牌坊,牌面潔白晶瑩,泛著玉般光澤,以竹蘭荷梅等花木雕刻環護著“北院門”三個大字,兩旁柱上對聯頗有氣派:“八百裡秦川物華天寶,五千年歷史人傑地靈。”

    北院門在明代時稱“宣平坊”。清光緒年前,八國聯軍入侵,慈禧太後為避禍攜光緒帝逃至西安,於此建行宮,名噪一時。然而今天這裡成了著名旅游街,沿路擺放的都是那些小孩子的衣裳鞋帽,五彩的,繡著虎頭、五毒、蝴蝶,漿得硬硬的,大概只好逢年過節穿上一次半次。

    子臻奇怪地沉默。

    我們一前一後地走過北院門,化覺巷,一直走到大清真寺。

    高高的寺牆下,青磚灰瓦,把整條巷子都映得靜了。子臻停下來,忽然拉住我,鄭重地問:“白術,你很喜歡剛才那套家具?”

    “是我家的。”我只會這一句,“是我家的家具。”

    他重重握一下我的手,忽然說:“好,我答應你。”

    “答應我什麼?”我一時會不過意。

    “你不是說那堂家具是我們家的嗎?白術,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找到物主,不惜代價買下來,使它成為我們家的家具。只是,你打算把我們的家,建在哪裡呢?要不,從明天開始,我就陪你去選房子?”

    愣了好久,我才明白他是在向我求婚。

    求婚?我從沒有想過要成為宋宜中之外的男人的女人,從沒想過成家,我的一生,已經為宋宜中所預訂,不打算轉售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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