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歲時愛上他
我平生第一枝玫瑰由宜中送給我。
那一年,父親猝逝,母親一夜白了頭髮,不住啼哭,問我:「女兒,從今後,咱們可怎麼辦呢?」
宜中說:「師母請節哀,以後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一定盡力。」
他叫我媽媽師母,叫我小師妹,是先父生前的得意高徒,讀中醫,課餘在父親診所做助手,畢業剛一年,分配入中醫院工作,前途無量。
父親是救死扶傷的神,懸壺濟世,寡言少語,但每說一句話都擲地有聲,被患者視為華佗扁鵲。然而能醫者不自醫,正當盛年卻突然死於腦溢血。他死了,家裡的頂樑柱也就塌了。
追悼會上,媽媽被兩個阿姨扶著哭得死去活來,我牽住宜中的衣角寸步不離。
姐姐白芍來喚我:「白朮,這邊來,別纏著人家。」
宜中溫和地勸:「就讓他跟我吧,不礙事。」
父親的死,使我在驟然間失去了生命最重的倚賴,視宜中為惟一稻草,近著大師兄,就好像近著父親。
他帶我走出臨時靈堂,來到房後的樂游原山坡上。紙錢飛了一天一地,一隻折了翅膀的大鳥風箏掛在樹上。是深秋,剛剛收過麥,地裡一片荒涼。我家的一畝菜地半畝花園也都凋敗蕪雜,野草快長得比菠菜都旺,但是有一株玫瑰卻開得正艷,絲毫不為人世間的傷心生亡而萎謝。
宜中走過去,摘下那枝玫瑰給我,說:「爸爸雖然死了,但是生命仍然要往前走,你得快快長大,扶持媽媽,讓自己,讓周圍的人都幸福快樂,明白嗎?」
我不明白,但記得很深,視為生命格言。
那枝玫瑰,被我緊緊捏在手裡,插在瓶中,加入書頁,存進心深處,永生永世銘記不忘。
那一年,我12歲,宜中24歲,同樣屬龍,十二生肖中最虛無的一種,然而負負並未得正,兩個虛無加在一起,得不出一個實實在在的真。
他喊我小師妹,我喊他大師兄,如《笑傲江湖》之令狐沖與岳靈珊。
令狐沖碰巧是我最喜歡的武俠人物,當時有兩個詞我記得很深:琴心劍膽,俠骨柔腸。我以為這就是完美男人的標準。
我心中的完美男人,是宋宜中。
他高大英俊,滿面笑容,走到哪裡都會帶來歡樂,如陽光普照,每次來到我家,連滿屋的傢俱都好像小了一圈,盛不住他四溢的快樂,變得明亮起來。
宜中對那些傢俱很敬畏,告訴我:「這是明清的黃花梨木,材料極其珍貴,古時工匠打造黃花梨木家具有惜料如惜金一說,不事大肆雕琢,但注重根據材質本身的紋理收分起伏,所以黃花梨木的傢俱造型多半簡單明暢,是難得的珍品。」
我心儀地看著他,覺得他學識淵博,無所不知。
母親被提醒了,忽然說:「宜中,正要拜託你,能否找到下家,將這些傢俱賣了,或者可以籌點錢出來。」
宜中一驚:「師母說什麼話?哪裡就到了變賣傢俱的份兒上了?如果手頭緊,我或者可以幫忙籌措些。」
母親苦笑:「長貧難顧。況且你剛剛畢業,又能有什麼錢?這些年來,一直是老白開診所撐門立戶,我一個家庭婦女,除了種種花做做飯,什麼都不會,現在四十多歲的人了,再出去找工作也難。如果不賣傢俱,就只得賣地賣女兒,卻又都是犯法,只得打那一堂傢俱的主意了。」
姐姐性格開朗爽直,快人快語,看到媽媽終於肯說笑話,立即湊趣地迎上來:「如果能把我賣進大富人家,給媽媽換出銀子來,我沒意見呀。自己也登了高枝兒了,也讓老媽小妹借光了,皆大歡喜呢。」
媽媽撫著姐姐的臉:「如果是在古代,還可以選秀女,憑我女兒的姿色,不難混個貴妃做做,也值得賣一回。可是現在這時代,哪裡還有真貴族,娘家沒資本,婆家也不會把你當人的,賣了也值不了幾個錢。所以還是賣傢俱划算些,也可以換個長久營生來做,給我女兒好歹攢點嫁妝。」
宜中問:「那麼師母是有長久打算的了?」
媽媽點頭,胸有成竹地說:「我想過了,除了種花有點心得外,我也實在沒有一技之長。好在還有這一畝多地,我想經營個花房,再盤個門面,開家花店,養活我們母女三口大概總支撐德過了。」
一件大事就這樣在三言兩語間決定下來,媽媽遂決定關閉爸爸的診所,改開花店,取名「花之戀」。
我家住在西安市南郊大雁塔十字往東的西影路上,媽媽是農村戶口,名下有一畝半地,就在青龍寺後坡樂游原上,李商隱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地方,原本一畝種菜半畝種花的,現在全重新翻過了改成種花,又搭了一架暖棚,專門試驗珍貴花種,鬱金香天堂鳥之類。
那一堂黃花梨木的明清傢俱,由宜中師兄賣了三十萬。
傢俱被抬走的那天,媽媽表現得很平靜,還化了淡妝。這是爸爸去世後她第一次打扮,神情中有種素潔的美,看著那些又硬又呆板的木頭桌椅被搬出去,深色淡淡地,好像全不關心。
反是宜中十分痛惜:「黃花梨木材料有限,將來必然價格高漲,這樣子全堂出售,是賤賣了。」
鄰居們全擠在巷子裡看熱鬧,小聲議論著白家窮了,敗了,沒落了,嘖嘖地咂著舌頭,可是眼睛裡是歡喜的,探頭探腦地窺視著,生怕漏掉一半點新聞。住在這裡的人,大多數都在爸爸的藥店免費看過病或取過藥,誰家有了急症,或者誰家錢緊,爸爸從不會計較。可是現在我的家散了,在他們的眼中卻看不到哪怕一丁點兒同情或溫情,有的,只是幸災樂禍。
姐姐故意地和那些躲躲閃閃的冷眼對視,逼著他們扭過頭去。而我悄悄攥緊了拳頭。
沒有人知道,就在昨天晚上,我半夜裡爬起來,在每件傢俱的隱秘處偷偷刻下了一個「白」字。
這是個秘密,就連大師兄我也不會告訴。
爸爸的診所關了,我從此告別那一格一格的小匣子,那泛著藥香味兒的戥子秤桿。摸著大門上擦得珵亮的銅環,我哭了,眼淚一滴滴落在青磚地上,是無以言喻的空落絕望。
要到這一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爸爸死了,我的世界改變了。
所謂死,就意味著消失,意味著決裂,意味著沒有,意味著徹底的改變。
有人搭住我雙肩,那是宜中,他說:「白朮,我們談談。」
我轉過身,投進他的懷中,任眼淚灑落下來:「大師兄,我想爸爸,我真的很想爸爸。昨晚我夢到他,他在給人診脈、開藥方,我聽到他的聲音。大師兄……」
我們在石階上坐下來,坐在有著珵亮銅環的大門前,我將頭伏在他的膝上,他輕輕撫摸著我軟而厚的頭髮聽我訴說。
「我常常會夢到爸爸。早晨醒來,會聽到他在隔壁讀書、咳嗽,他的茶杯蓋碰到茶杯的聲音。我把手按在門上,可是不敢推開。我知道爸爸在那裡,但是如果我推開門,他就會消失……」
我仰起頭,哀求道:「大師兄,我好想她,你扮我爸爸給我看好不好?」
宜中深深看進我的眼中去,臉上充滿憐惜疼愛,那真是一張有靈魂的英俊的臉。他把三隻手指搭在我腕上,沉下聲音說:「姑娘,你脈細而沉,虛火上升,氣滯陰傷,情志鬱結,是鬱症之象。鬱症,有六氣之郁,有五志之郁。所謂六氣之郁,即六氣外來之邪,郁而不解……」言談舉止,都像足了我父親,我不禁更加泫然。然而他驀地一轉,忽然說:「我給你開個藥方:四錢離憂草,三錢快樂花,兩錢舒心車前子,碾碎成藥,以一錢開心玫瑰花做引,紅泥小火爐文火慢煎,三碗忘情水煎成一碗……」
我咯咯地笑,一邊流下淚來。
心深處,因為爸爸的猝然去世而撕開的一方殘漏,由大師兄的溫言軟語悄悄縫補妥貼。女媧補天的故事在他與我之間淒美地重複上演,可是精衛填海的悲劇卻從此悄悄埋下了序幕。
自此每到週末,我便早早端只小板凳坐在門前,癡癡等大師兄上門。
經濟顧慮已經不再是我們家擔心的首要問題,逼上門的,是那些關店開店的交割手續,以及證件申請選址進貨種種繁瑣事情,就都交給宜中代勞了。
最終店址選在文藝南路花鳥魚市場最集中的路段,宜中說,好花不怕競爭,越是花店扎堆兒的地方,越要拼價廉物美,花好月圓。
媽媽一切聽從宜中安排,說:「你爸爸在天有靈,留下宜中這個好徒弟。若不是這樣,真不知我們孤兒寡母怎麼辦好。」
宜中真正做到雪中送炭,每天一有時間就騎上自行車滿城裡跑來跑去地替媽媽聯繫業務,打聽貨源,甚至蹬三輪車運送鮮花。
這樣忙碌,仍然不忘抽時間陪我說笑話,買新衣裳給我,帶我到處走。
最難得是細心,比如我若在閒聊時提及某本新出版的小說,或者讚美某個歌星的某張新碟,那麼隔幾天宜中一定會設法買到那本書或那張碟來送給我,還包上美麗的彩紙,打著緞帶。
他像十二月二十四日夜的聖誕老人,從來都不使我失望。
他從來都不會令我失望嗎?
不,也許恰恰相反,一生裡帶給我最多失望的人就是他。
早在十二歲,我已經發下宏願:「大師兄,你對我這樣好,長大後我一定會報答你。」
「哦,怎樣報答?」
「我要嫁給你,做你的新娘。」
這是我長到十二歲裡最強烈的一個願望。
但是僅僅一年之後,宜中便令我失望了——他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他滿面笑容地把這消息告訴我媽媽,恭敬地請師母一家人出席婚宴,還細心地送來三套新衣——他是這樣的細心,連媽媽會為了參加婚禮而頗費都考慮周到,卻獨獨忽略了他的小師妹的破碎的心。
我躲進花房哭泣。
那些木槿和佛手花都在為我黯然。
宜中婚禮上所有的鮮花都由我媽媽代辦,我清楚地知道,新娘的花球是百合與蝴蝶蘭,我還在花裡夾了一枝仙人掌,想它刺破新娘的手指。
因為,是她先刺傷了我的心。
我在婚禮舉行的上午失蹤,晚上回家的時候被媽媽訓斥,並且罰我不許吃晚飯,因為我死也不肯說出整整一天跑去了哪裡。
其實我哪裡也沒去,仍然是躲在花房裡流淚,不停地不停地流淚,心裡充滿了絕望,就好像從此都不會再歡笑了一樣。
那種絕望和父親的去世是不同的,父親的死使我心傷,而宜中的結婚令我心碎,連呼吸的力氣也消失了,連分辨的能力也沒有了。
十二歲的小女孩的愛情是真誠的也是痛苦的,而那種痛苦秘不可宣,沒有人會同情會理解,更沒有人會給予支持。即使面對最親近的媽媽和姐姐,我也無法啟齒說出自己的愛與絕望。如果我說了,會換來什麼呢?嘲笑?訓斥?還是焦慮的勸導?
不,我不需要道理,不需要開解。十二歲,是的,我只有十二歲,可是我對我的心看得很清楚:我愛宜中,我愛他。我對宜中的感情,不是小師妹對大師兄那麼簡單,不是崇拜或依賴那麼單純,而是愛,就是愛,無可置疑傾心相與的愛情!
青龍寺的小和尚們在上晚課,誦經聲一五一十地傳出來,聽在耳中,都只是週而復始的一句話:宋宜中,宋宜中,宋宜中……
如果你曾經在十二歲的時候戀愛,那麼你便會知道那份愛有多麼單純熱烈,可是,你不會如我那般執著堅定,不可動搖。
那個黯然香銷的下午,我對著滿園的玫瑰和天堂鳥起誓:我愛宋宜中,此生此世,我以對他的愛為終生事業,至死不渝。
我——愛——宋宜中!
伴娘的眼淚
童年和少年就那樣結束了。迅速地慘淡地決絕地結束了,由一場葬禮和一場接踵而來的婚禮給共同劫殺了。
我長成了一個古怪的少女,遠比同齡人憂鬱而沉靜。
我對生活的要求極其簡單,同時很不容易被討好,洋娃娃和冰淇淋都不再能令我展顏。爬在花店算賬檯子上寫作業,間或幫媽媽給花剪枝,用針頭從切莖處注水進去,或者用打火機輕輕炙過,這樣可以保鮮持久。遇到客人問話,除了有關生意的一概不答。
「看她的眼睛,真漂亮,但一點不像小孩子。」每個人都這樣說我。
我翻翻眼睛,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我本來就不小,憂鬱和痛楚充滿了我的心,傷痕纍纍,令我早熟。
一個二十歲的女人,也未必有我那麼深刻的失戀經驗。
生命中只剩下一件事:快一些長大,成為宜中師兄的女人。
宜中頗受女孩子喜歡,在婚前交往過很多女友,在婚後這種情形仍然未能完全杜絕。但是大家對她們的稱呼變了,不再說宜中的女朋友,而是說——宜中外面有女人。
我也要做宜中的女人。
——哪怕是女人之一。
我的力量實在太渺小了,絕望也來得太早,根本不再指望能嫁給宜中或者完整地擁有他的人他的心,而只期冀他也可以把我當成一個真正的女人,擁抱我,吻我,送我玫瑰花。
永遠不會忘記第一個送我玫瑰的人是宜中。
雖然隨著歲月流逝,送我花朵巧克力的男生越來越多,照鏡子時我知道自己已經漸漸蛻變,化為蝴蝶。
可是宜中不知道。
他仍然喊我小師妹,喜歡與我胡說八道,開玩笑時隨意地揉亂我的頭髮,偶爾買新裙子或零食給我,一如我仍是當年12歲的小女孩。
我很矛盾,不知道希望他當我小好還是大好,怕他一直把我看成小妹妹不能感情進化,也怕他認為我大了變得疏遠客氣。
這時間西風東漸,國內忽然玩起過節遊戲來,什麼情人節母親節聖誕節,而所有的節日都少不了要送花。客人們對花的包裝與搭配也越來越講究,這正中媽媽下懷,興致勃勃地研究蒔花插花,樂此不疲。
每次看到有年輕的男孩子來買花,我就忍不住想起宜中。
十二歲的玫瑰花瓣依然盛開在我的日記本裡,芬芳於我的心中。但是宜中,他再也沒有送花給我,而所有的情人節,因為沒有宜中,也就與我無緣。
我一直幻想著,將來,會有一個情人節,宜中送玫瑰給我,與我執手同游,去興慶宮划船,或者一起爬上翠華山並肩看日落。那時,我會告訴他,我有多麼愛他,又愛了他多少年。
他仍然在每個星期天來我家做客,陪媽媽聊天。
而我每次煲了百花粥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