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冬日 第九章
    「自首。」我呆呆地看著蕭遠,一時還沒能從他所帶來的巨大衝擊中恢復過來,只能機械性地重複著他的話,「自首……什麼?」瞬息之間,這個我時時接觸的熟悉詞語突然像尖針一樣猛然刺痛了我,讓我一下子跳了起來。

    「自首!為什麼?你的事……」我陡然頓住語聲,把說了一半的話又嚥了回去。我不知道該怎樣開口,該怎樣保持平靜的口吻跟蕭遠討論這個灼人的敏感話題,儘管我極想知道他有什麼必要為了非法提供色情服務這種情節輕微的罪名做出眼下的舉動。

    「沒關係,你問吧。」蕭遠還是那麼敏銳地看穿了我的心思,「這是你的工作,不是嗎?」

    是的,這的確是我的工作。追蹤,勘驗,調查,訊問,分析,推理,得出結論。這些正是我一直以來全心投入的理所當然的份內工作。可面對蕭遠平靜的臉容,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依照正常程序提出哪怕是任何一個常規性的問題來。

    「覺得不好開口?」蕭遠看我吃力地蠕動了幾下嘴唇卻仍無法說話,居然頗為諒解地笑了笑,轉身道:「那我去找別人好了。」

    「別!別去!」我慌慌忙忙地拉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拉了回來,「說吧,你要說什麼就跟我說吧。可你又何必要這樣呢?那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真的,我不在意,一點都不在意。」

    蕭遠迅速地掃了我一眼,像是一下就發現了我的言不由衷,卻沒有出言揭穿,只是淡淡地說:「你以為我是為了你看到的那些事情來自首的嗎?」

    不是嗎?那又是為了什麼?我緊盯著他,用目光表示疑問。

    蕭遠轉過眼,避開了我的目光,長長吐出一口氣:「你想得太簡單了,方警官。我知道這些天你一直在調查我,可是你大概還沒有查到,在過去的幾年裡,直接經我手運送和傳播的毒品超過兩百公斤。」

    「什麼?!」我不敢置信地瞪著蕭遠,「別亂開玩笑!你知不知道你所說的這些會構成什麼罪名?」

    「我當然知道。」蕭遠用一種極為平淡的口氣回答,鎮靜得像是法官在庭上宣讀法律條文。「刑法規定,凡製造、儲存、運送、銷售甲基苯丙胺五十克以上,視情節輕重,可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以上乃至死刑。我還不至於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是不是?」

    「可是這又怎麼可能!為什麼!我不相信你會做這樣的事!」我失態地大叫。

    蕭遠仍然在笑,那個笑容輕輕淡淡,像被水洗過多次後留下的影子,縹緲得幾乎難以辨認。「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呢?我犯罪,我承認,我伏法,還要怎麼樣?你到底是警察還是社會學家?」他的態度居然比任何時候都要輕鬆,甚至還有心情調侃我的職業。

    不待我有更多的反應,他已經向我伸出了雙手,動作從容而穩定。那雙手仍然乾淨得一塵不染,雪白修長的手指隨意地微屈著,做出一個等待的姿勢。這是一個我司空見慣的,至為熟悉的姿勢,有太多人曾經在我面前做出過,而我唯一的回應就是一副手銬。但這一次,蕭遠伸出的雙手卻像火一樣灼痛了我的眼睛,使我的手無法控制地輕輕顫抖,無論如何也伸不到腰間習慣的位置。

    「蕭遠……」我遲疑地開口。可是蕭遠好像知道我要說些什麼,搶先截斷了我的話頭:「來吧。伸張正義,剷除罪惡,把犯罪分子繩之以法,那不正是你最驕傲最熱愛的工作嗎?你還在等什麼?」

    我全身一震,在他話語的驅使下本能地摘下了腰間的手銬。一陣熟悉的冰涼沿著手指一直傳到心底。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傳來,在細雨的沙沙微聲中叮噹輕響,不絕如縷。

    我茫然低頭,才發現自己的手一直停在半空,止不住地顫抖。

    抬起頭,蕭遠正靜靜地凝望著我。幽黑的眼睛明亮得格外異樣,像冷冷燃燒的寒冰的火焰,襯著平靜得一無表情的臉,絕然而空洞。

    我彷彿能從他的眼中讀到最絕望最徹底的放棄。

    心臟不受控制地激烈抽痛,伴隨著心跳的節奏,一下一下地傳遍全身,幾乎令呼吸為之停頓。

    「蕭遠!」我終於低啞地叫了一聲,猛然摔掉手中的手銬,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抱住了蕭遠,再也不肯鬆開。

    在那一刻,我已經無法正常地思考。我無法確知自己是否已放棄了一向的堅持。靠在蕭遠單薄的肩頭,我放縱我的眼淚肆意流淌,與冰冷的雨水混成一片。

    耳邊傳來蕭遠輕輕歎息的聲音。他的後背在我緊緊的擁抱下挺得筆直,甚至有一點輕微的僵硬。

    「你這樣又算什麼呢?方永。別忘了你是個警察,也別忘記我現在的身份。」當我的淚水落到他的肩上時他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像是隔著濕透的襯衫也能感到淚水的熱燙。「不要再節外生枝,讓一切早點結束吧,快一點,我已經等得夠久了。」

    「為什麼?」我把臉埋在蕭遠的肩頭,語不成聲地反反覆覆問著:「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

    沒有回答。回應我的只是蕭遠冰冷的手指,自我的發間至後頸緩慢地滑落,逐分逐寸地一路蜿蜒,最後輕輕垂下,如一顆流星消逝。

    直到最後我也無法確認究竟是什麼改變了蕭遠的主意。也許是我決不放棄的苦苦堅持,也許是因為我難得一見的男兒眼淚,又或許,是因為蕭遠心裡還始終對我保留著一份最後的柔軟。

    我不知道。

    我與蕭遠僵持良久,緊擁著他,雙臂因過度的用力隱隱酸痛,卻不肯有一點稍微的放鬆。

    蕭遠沒有掙扎,只是沉默地僵立不動,任由我緊緊擁著,瘦削的身體在我懷中冰冷如一根石柱。

    寂靜的雨夜裡只有我眼淚墜落的聲音,與雨水滴落的聲音混成一片。

    最後,蕭遠終於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說:「認識你真是一個錯誤。方永,為什麼你總也學不會放棄問為什麼呢?再也沒見過比你更死硬的脾氣。真是職業病。」

    我從他肩上抬起頭來,臉頰緊緊貼住他的臉,才發現他的臉上比我還要潮濕,不知道是單純的雨水還是混合了他的眼淚。

    我們沒有回局裡,也沒有回我的宿舍。我把蕭遠帶到了分局附近一個偏僻的破舊公園。在經過剛才的一切之後,我突然變得十分害怕讓他進入任何一個封閉的空間,彷彿他一旦進去就會永遠失去自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

    這是一種毫無道理的恐懼,可是我無法遏止。

    在公園角落裡一簇低矮的樹叢後面,我終於聽到了蕭遠過去的故事。他所遭遇的一切比我曾經有過的最壞的推想還要黑暗和慘痛。蕭遠不是一個喜歡誇張的人,我相信他的講述只有某種程度的省略而沒有任何渲染。但即便如此,我聽到的事實也足以讓我從心裡感到一陣陣發冷。我不知道蕭遠為什麼總有辦法控制情緒的平穩,就算在講到最深切的絕望和最刻骨的痛苦時他的語氣也保持著極度的平淡,彷彿在講述一部新看的電影般若無其事。

    但畢竟有些微小的細節洩露了天機。在整個過程中我一直沒有放開他的手。他的手很涼,就那樣安靜地讓我握著,但在一些激烈的關頭他會本能地反過來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緊。

    「你知道我是讓媽媽一個人帶大的,對吧。」蕭遠說。

    我點點頭。我知道蕭遠的父親去世很早,他與媽媽可以說是相依為命。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蕭遠與母親的感情極深,遠遠超越了一般家庭中母子親情的界限。

    「媽媽是很愛爸爸的,雖然她自己從沒說過,可是我一直都知道,從小就知道。」蕭遠斜倚著身後的樹叢,目光平平地投向天際,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因為這個緣故,爸爸去世以後媽媽一直沒考慮過再婚,而是把對爸爸的愛和希望全部轉移到了我的身上。爸爸是個極有才華的音樂家,卻因為堅持了原則而一生坎坷,始終沒有機會在自己心愛的事業上取得應有的成就,這件事成了他心中最大的遺憾。臨終前爸爸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那時他已經說不出話了,可他的眼睛睜得很大,死死地盯著我,目光亮得嚇人,眼睛裡充滿了遺憾、不甘、渴望、還有熱切的期待。雖然那時候我才只有八歲,可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爸爸目光中的含義,一邊哭一邊拚命地點頭,不停地說我會做到的,我一定會做到的,一定會。爸爸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而我,也就在那時真正下了決心,要把音樂當成我一生的事業。到了後來,我也確實全心全意地愛上了它。」

    說到這裡,蕭遠輕輕歎了口氣。他的眼睛是乾涸的,裡面沒有淚水,甚至可以稱得上平靜。「如果當時我能知道為了這個決定所要付出的代價就好了。」

    由於父親早逝的關係,蕭遠與母親的生活始終不算寬裕,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貧困。蕭遠的母親收入微薄,僅僅能勉強維持一個家庭的正常開支,如何支付蕭遠學琴的學費就成了家裡最大的難題。蕭遠在父親去世後變得十分懂事,也十分知道體諒母親,孝順聽話。如果母親開口勸說他放棄音樂,我想蕭遠一定會答應。可是她從來都沒有在蕭遠面前提到過一字艱難,更從來沒有露出過半點煩惱的神色,反而總是笑咪咪地誇獎蕭遠的每一點進步,鼓勵他繼續努力,為他的成績感到驕傲。憑著一個母親的堅忍、毅力與吃苦耐勞,蕭遠的母親靠著不斷地加班和兼職,成功地把蕭遠送進了上音附中。同時還用她至大的母愛掩藏了自己工作的辛勞,為蕭遠營造了一個溫馨幸福的家庭環境,並沒有讓蕭遠感受到貧窮的壓力。在蕭遠的回憶中,那些年的生活儘管過得十分清貧,卻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蕭遠對於自己的中學生活說得十分簡略。他好像知道了我對他做過的調查,卻只是心照不宣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跳過了我已知的事實,直接說到了後面的部分。

    蕭遠在中學的成績一直是出類拔萃的,如果一切都按著預定的軌道順利進行,他大概真的能完成對父親的許諾,成為一名優秀的音樂家。可就在高三的下半學期,蕭遠的母親突然病了,開始並不太嚴重,只是經常覺得疲倦,精神不好,腰部酸痛。她以為是工作太累的緣故,也就沒太放在心上,更捨不得花錢去看病。直到後來開始出現尿血和輕度浮腫的症狀,覺得不大對頭,到醫院去檢查,才知道是得了腎炎。起初她還想瞞住蕭遠,可是病情發展得很快,沒過多久她就在班上昏倒,被單位的同事送進了醫院。

    這時她的病情已經到了需要做血液透析的地步,那是一筆普通家庭都會覺得負擔沉重的固定開銷,對蕭遠而言更是筆巨額支出。家裡幾乎沒什麼存款,母親同事的幫助也只能解一時之急。幾乎沒做任何考慮,蕭遠馬上向學校請了長假,開始一邊照顧母親一邊到各處打工。以他當時的音樂水平和成績,要找份不錯的工作並不算困難,可是無論當老師、伴奏還是參加樂團演出,收入都遠遠不夠支付母親住院治療的全部費用,他不得不努力尋找報酬較高的兼職,最多的時候一天要做三份工作,晚上的一份是在一家俱樂部的餐廳彈琴。

    俱樂部?我敏感地皺了皺眉,有點煩燥地轉動一下身子,可又不好意思把腦子裡的想法說出來。

    蕭遠飛快地掃了我一眼,淡淡地解釋:「不是現在這家,也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工作。就是正常的彈琴,給吃飯的客人提供點背景音樂。」

    啊,看來是我多心了。可後來又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我疑惑地望著蕭遠。

    「後來……我還是勉強抽時間參加了高考。雖然我知道上大學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了,可我還是想考一下,就算是對爸爸和自己有個交待也好,至少說明我考得上。」蕭遠仰臉看著頭頂的樹葉,慢慢地說。

    蕭遠確實考上了,而且是以第一名的成績被上音錄取,可是這張通知書對他的意義也只能是一種安慰了。因為長期的過度勞累和營養不良,母親的身體素質變得很差,大量的藥物和補品也沒能使情況好轉過來。有一段時間蕭遠幾乎要徹底絕望了。母親的腎臟功能嚴重衰竭,完全靠透析來維持生命,除了換腎以外沒有第二條路。可那筆高達數十萬的手術費和藥費對蕭遠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按照他當時的收入水平,十年八年內根本就沒有攢夠的可能。

    就在蕭遠走投無路的時候,一個常去他彈琴的餐廳吃飯的娛樂城老闆找到了他,說是可以為他提供一份收入很高的工作,月薪比他目前的工資高出幾倍,還有獎金。在當時,工資的高低是蕭遠選擇工作的唯一標準,這份收入不菲的工作對他當然有很大的誘惑力。他馬上興沖沖地趕去試工,可到了那裡才知道,這份所謂的娛樂性服務工作不是普通的服務,他所要出賣的不是自己的音樂和才華,而是身體。

    那個韓總對他很坦白,說蕭遠無論長相還是身材在他那裡都算得上是一流的,再加上有學問,會彈琴,氣質比一般的男孩好得多,一定有很多客人喜歡。如果蕭遠願意,他可以把蕭遠捧得很紅,每個月掙上十幾萬毫無問題。而且只要蕭遠自己有本事,拿多少小費他絕不過問。韓總還告訴蕭遠說,他那裡的制度訂得很嚴,所有的資料與活動都是不公開的,客人的來源也很固定,只要自己小心一點,別人絕不會知道他做的是什麼樣的工作。很多人都是因為缺錢來這裡做一段時間,錢攢夠了就洗手改行去幹別的,日子過得都不算壞。

    應該說,韓總提供的這份工作遠遠超出了蕭遠所能接受的範圍。無論從道德上還是感情上,那都是單純的蕭遠想都不願去想的事情。可事實上當時蕭遠只考慮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就跟韓總簽下了三個月的合約。聽完韓總的條件他迅速在心裡計算了一下,母親的手術費、藥費和後期療養的費用大約需要三十多萬,再加上短期的生活費用,有四十萬應該足夠了。以後的日子靠彈琴的收入完全可以支持。三個月的時間並不算很長,忍一忍也就過去了。自己損失的不過是自尊,換回的卻是母親的生命,在這樣的選擇面前他不可能還有更多躊躇的餘地,很容易就能做出決定。

    儘管已經知道了蕭遠的秘密,聽他講述這段經過的時候我的心還是沉了一沉,覺得有點堵得慌。雖然蕭遠的語氣十分平淡,說起當時的情形就像是在商場掏出幾十塊錢挑了一雙合腳的球鞋。可是一想起他高中時燦爛如陽光的單純笑容,他的聲音越是若無其事,我就越是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怎麼了你?不舒服嗎?」蕭遠回過頭問我,「呼吸怎麼變得這麼急?」

    「啊,沒什麼。」我連忙做出一個沒事的笑容,岔開蕭遠的話頭,「你不是說打算只做三個月嗎?怎麼……」天!這是個什麼鬼問題啊。我怎麼口不擇言地問起這個來了?這不是故意讓他難受嗎?

    果然,蕭遠的目光暗了一下,臉色也微微有些沉鬱。「有些事,」他慢慢地說,「不是總能按著計劃發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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