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是有著太多的事情沒有按照計劃來發展了。大到美國當年只想派遣十幾名顧問卻被拖進了越戰的泥潭,小到我今天早上想吃油條糍飯卻只買到生煎饅頭,可以說,幾乎沒有什麼事情是真的可以由人來完全控制的。我們也許早就經慣見慣了這樣的情形,並且把它當做一種生活中的必然而安心地接受。可是在某些時候,這種超出計劃的發展卻會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至少對蕭遠而言就是這樣。
如果當時事情的發展真的能夠如蕭遠所願,那麼,現在的一切大概是怎麼也不會發生的。蕭遠會按照計劃掙到他所急需的那筆錢,按照計劃徹底地退出那個特殊的圈子,然後努力把這一段時間的經歷在記憶中抹得干干淨淨。他可以讀完他的大學,可以成為一名專業的音樂家,可以去實現他與他父親的夢想,也許,這個夢想真的有機會成為現實。
但是現在一切都只能是假設了。
那家名叫“雲天”的俱樂部建在一個離市中心不遠不近的高貴地段,周圍的環境相當幽雅。如果不是有太多高檔小轎車進進出出的話,根本看不出那是個公開的娛樂場所,倒象是某位達官貴人的豪華別墅。裡面的設施非常齊全,誇張一點說,在那裡,一個人所能想象得到的奢侈享受幾乎應有盡有,而且都是第一流的。當然,說到底,他們真正能吸引客人的地方並不是這些,而是他們為客人所提供的,秘密的特殊服務。
就象老板說的那樣,“雲天”的規矩確實很嚴,保密的工作也很到位,在不知情的外人眼裡很難看出其中的奧妙。不過這一切並不是為了替蕭遠他們考慮的,而是為了保護那些高貴客人的隱私和名譽,以及俱樂部的安全和利潤。事實上,蕭遠他們這群被稱做money boy 的男孩子,在那裡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尊嚴與地位。俱樂部象對待貨物一樣地管理他們,訂了一大堆嚴厲而苛刻的規章制度,既不准他們在外面隨意拉生意,也不准他們自己私下招攬客人。他們在工作時間裡完全沒有活動的自由,只能在俱樂部指定的場合接觸客人,生意由指定的領班統一安排,收入由領班統一管理。除了客人給的小費,他們平時根本接觸不到自己掙來的錢,只有在每個月的月底才能從領班手裡拿到工資。而那筆錢,本來的確應該是一個很高的數字,但在扣除了培訓、美容、服裝、管理等一項項高額費用後,再經過領班與俱樂部的提成,真正能拿到手裡的,雖然數目仍遠遠高於一般的工薪階層,但距離滿足蕭遠的需要卻有著不小的差距。
蕭遠是在進了“雲天”以後才真正了解到這些情形的,可是那時已經晚了。沒辦法指控老板騙人,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只是有很多關鍵性的問題被他刻意地忽略了。他以一個商場老手的經驗和技巧玩了一個漂亮的文字游戲,在談判桌上,年輕單純的蕭遠顯然還差得太遠。
“你就這麼認了?”我氣得差點跳起來,“故意隱瞞就是欺詐!他明明是在騙你,怎麼可以這麼便宜他?”
“我還能怎麼樣?”蕭遠掃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一個自嘲的淡淡笑容,“到法院去告他商業欺詐?有哪一家法院會受理?說不定狀沒告成,你們倒先把我送進掃黃學習班了。”
“……”我一肚子慷慨激烈的陳詞立刻被噎到了喉嚨裡,憋了半天才悶悶地說,“那你也可以不干啊。就算缺錢,你至少也換個好點的地方,總比讓他們欺負強。”
“不干?太晚了。”蕭遠仰起臉,沉沉地歎了一口氣,“有些東西是一次都沾不得的,下了水就永遠別再想上岸。你都想得到的事,老板他會想不到?他要沒有點控制人的手段也不敢這樣了。”
“他還能怎麼……”話說到一半我突然猛地停住,定定地看著蕭遠的臉。平時在治安組聽到的一些事情,那些骯髒的圈套和陷阱,丑陋的伎倆,惡毒的手段,一下子全都在我腦子中冒了出來。
蕭遠沒有迎上我的目光,而是閉上了眼。那是默認的表示。
“這個王八蛋!”我終於按捺不住地跳起來,狠狠地踢著身邊的冬青樹叢,用狂暴激烈的行動發洩心裡的怒火。可憐的冬青樹成了那壞蛋的替身,被我踢得東倒西歪。
當我發洩夠了,喘著粗氣坐回蕭遠身邊的時候,他還是沒有睜開眼。我可以看到他長長的睫毛在夜色中輕輕地顫動。
我無聲地歎了口氣。
盡管我不是一個敏感的人,盡管蕭遠的臉色與神情一直保持著相當的平靜,可我還是能夠很容易地感覺到,讓他提起,甚至僅僅是回憶那一段黑色的過往,對蕭遠來說都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看著蕭遠蒼白的臉色我不禁有些後悔。為什麼一定要逼他揭開舊日的傷疤呢?為什麼一定要讓那個血淋淋的傷口重新暴露在空氣中?如果在蕭遠主動走出我的生活之後就放棄追問,那樣會不會更好一點?不難想象,這是他生命中不惜一切代價也渴望抹去的一段歷史,而他一直以來也算是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現在他周圍的每一個人,同事,學生,鄰居,包括與他最親密的我,都對他在那些日子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也許讓一切該過去的東西徹底成為過去是最明智的選擇。可是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想我已經無法停止了。
老板手裡掌握的東西其實很簡單,幾張角度適宜的照片,一盤偷拍的光碟或者錄象帶,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在他的控制下要搞到這些東西不過是舉手之勞。但是我知道這對於蕭遠來說意味著什麼。只要他還想在陽光下正常地生活,還想象普通人一樣在社會上立足,與別人交往,這些東西就將永遠是他咽喉上最致命的一條鎖鏈,一生一世都別想擺脫掉。
在這種情況下,想洗手不干是絕對不可能了,蕭遠只能認命地留在“雲天”繼續做下去,而且對領班的任何安排都乖乖地低頭服從,不敢提出任何抗議。可以想象,那一段日子他絕不會好過。
因為出眾的相貌和不同於一般MB的清秀氣質,蕭遠確實被捧得很紅,可是那又是怎樣的紅啊!指名點他的客人越來越多,要承受的折磨和痛苦也就越來越厲害。客人多了,口味自然各不相同,少不了有人喜歡玩些刺激變態的花樣。蕭遠經常被那些希奇古怪的招數折騰整整一夜,第二天還得拖著痛楚疲憊的身子趕到醫院,強顏歡笑地陪著媽媽檢查治療,裝出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免得被媽媽看出什麼。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有了潔癖,每次從客人床上離開時都覺得自己髒得不能再髒,好象無論洗多少個澡也洗不干淨那種深深烙進骨子裡的污濁粘膩的舔舐、啃咬、揉搓和撕扯,無論用什麼方法也清除不掉那股深深穿透了自己身體和靈魂的強烈刺鼻的精液味道。他不得不在最熱的天氣裡始終穿著高領長袖的襯衫,來掩飾自己身上層出不窮的吻痕、齒印、扭扯的青紫、捆綁的淤痕、以及經常難免的由鞭子和烙燙留下的印記。盡管一直渴望跟媽媽多接近一點,他還是下意識地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她發現自己袖口下面繩索的勒痕,或者聞到那股青蘋果香味遮掩下的骯髒氣味。
雖然蕭遠一直在極力地學習著忍受和適應,但從小到大在思想中根深蒂固的自尊和羞恥感並不是那麼容易放棄的。在每一場性愛中他幾乎永遠處於被動,不大投入也很少高潮,即使偶爾被迫主動愛撫對方,動作也總是極其青澀和勉強,很難讓客人感到滿意。這種狀況出現得多了,有時會激起某些客人虐愛的興致,給自己帶來更多的折磨,有時就會招致客人的投訴。
只要遇上投訴,懲罰一定是難免的,也一定是難堪而屈辱的,更讓他難堪的是其他MB的嫉妒、排擠和落井下石。因為他對這個圈子的本能抗拒和迅速的走紅,他在“雲天”沒有一個朋友卻有很多隱性的敵人,惡意的作弄和冷嘲熱諷成了家常便飯。老板的壓搾、客人的玩弄、同事的排斥,再加上時時刻刻無法擺脫的金錢逼迫和精神壓力,使得蕭遠的生活陷入了一片沒有盡頭也沒有希望的徹底黑暗。幾乎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
就在蕭遠最絕望的時候,一個名叫周韜的男人突然走進了他的生活。
周韜不是“雲天”的常客,蕭遠在那裡做了四個多月,一共也就碰上過那麼一次。那天蕭遠正好在生病,長期的體力透支再加上發燒使他的身體極度虛弱,頭昏得走路就象踩著棉花一樣。偏偏又遇上個特別難纏的客人,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興致卻是格外的好。蕭遠本想勉強撐著好歹把他應付過去,誰知道怎麼弄他都不滿意。最後蕭遠到底頂不住了,迷迷糊糊地一不小心,竟失手用他自己帶來的工具弄傷了他。那個客人趁著酒勁大發雷霆,不管蕭遠怎麼驚慌失措地連聲道歉,一腳把他從床上踢到地下,一把抓住頭發就那麼拖著全身赤裸的蕭遠到大廳找經理投訴。
當時蕭遠已經被折騰得沒力氣掙扎呼救了,但那種全身暴露在空氣中的冰涼觸感和後背與地面摩擦的火辣辣的痛楚卻使得意識格外的清醒。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周圍客人射向自己的充滿欲望的貪婪目光,服務生壓抑的低笑和竊竊私語,還有其他MB在一旁指指點點,不加掩飾的惡意取笑和嘲諷。
雖然以前也不是沒有遇到過粗暴的客人和難堪的場面,但是象現在這樣,一絲不掛的被人粗魯地拖曳到大廳廣眾之中,直接地暴露出自己的狼狽和屈辱,這已經超出了蕭遠所能承受的底線。極度的羞恥和尊嚴被粉碎的痛苦使他的大腦變成一片空白。他沒有象平常忍受折磨時一樣習慣性地閉上眼,而是就那麼睜得大大的,目光茫然空洞地直盯著房頂,眼睛居然是干涸的,甚至沒有一滴眼淚。
蕭遠已經記不清周韜是怎麼出現的了。當時的場面有點混亂,而他對於外界的反應又變得十分麻木,幾乎只剩下本能的感官意識。好象就是很突然的一下,嘈雜凌亂的人聲消失,身體停止移動,頭發仍然被用力的抓著,狼狽地仰著身子半躺半掛在客人手上。低沉的說話聲。簡單的交談。輕微的爭辯。一直緊緊抓著頭發的手松了,身體無力地落回地面。後腦與地板撞擊的鈍痛和清晰的悶響。接著,一個溫暖的觸感輕輕地落在身上。
等蕭遠的意識恢復過來,四周的人群已經散了。大廳裡只剩下經理、領班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自己仍然仰躺在地板上,身上蓋了一件外套,勉強遮住了軀干部位,兩條光裸的長腿無力地半屈著露在外面。那個男人就站在自己身邊,俯下身子,用審視的眼光打量著自己。
現在這副模樣還有什麼好看的嗎?蕭遠有點自嘲地想,順便也就有點自嘲地笑了笑。這個時候,這樣的情形,那個輕淡得甚至不象笑容的笑容在他蒼白的臉上的出現顯得有些莫名其妙。男人深黑的眼睛亮了一下,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伸手把他拉了起來,很隨意地攬到懷裡。
“就是他吧。”男人淡淡地對經理說。
從經理小心客氣的態度中,蕭遠可以猜到那人的身份非同尋常。後來才知道他叫周韜,是“金陽實業”的老板。周韜的行事風格向來低調,不是很愛出風頭,但“金陽”這塊牌子卻是商業圈中遠近聞名的,就連蕭遠這種對商界一無所知的人都沒少聽過。不過當時他還不知道這些,只是覺得這個男人很細心也很能體貼人,知道自己幾乎走不動了,一直用胳膊在腋下架著自己,卻沒有象一般人習慣的那樣把自己抱起來,多多少少照顧了他的自尊心。
那天晚上蕭遠被周韜帶出了場。讓他意外的是周韜並沒有對他做什麼,只是把他帶到了自己的住處,叫私人醫生來給他看了看病,打了一針,然後就跟醫生一起離開了,把他一個人留在了床上。
自從進了“雲天”以後,蕭遠就沒有一天能睡上安穩覺。幾乎每晚都是在身上男人滿足的喘息聲中帶著痛楚的余波倦極而眠。有時早上還沒有睡醒,又不得不應付另一輪激烈的需索。每天不斷的客人使他總是得不到休息的機會,身上仿佛永遠都在酸痛。難得有了一晚清閒,蕭遠也就毫不客氣地埋頭大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周韜一直沒再出現,是司機把他送回的俱樂部。
回去以後,經理很反常地沒有懲罰他昨天的過錯,也沒讓領班再給他安排生意,而是讓他一個人呆在休息室裡提心吊膽地發愣。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三天。蕭遠的不安和恐懼也升到了最高點。他知道俱樂部不大可能放自己自由,這種莫名其妙的待遇一定有什麼原因。就在他以為自己惹上什麼大麻煩的時候,周韜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