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我都在金海俱樂部整晚流連,不做什麼,當然也不敢點什麼,就是很隨意地四處閒逛,或是坐在休閒廳裡聽一會兒音樂,看上去跟別的客人沒什麼不同。這裡的服務生大概都已經認識我了,每次招呼我的時候態度都格外的慇勤,可遠遠望著我時眼神卻帶著戒備,彷彿我是混進羊群裡的一頭野獸。
我也不大理會他們,從他們嘴裡不大可能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那些客人才是我的目標。我猜想金海不會讓他們的客人知道有個警察盯上了這裡——越是有地位的客人越看重名譽,沒有人會願意讓自己的名字和什麼不光彩的事件聯繫在一處。讓客人知道我的存在只會讓他們不再光顧,金海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他們只能盯緊我,時時刻刻,在我做出什麼破壞性的事情之前及時制止。
這大概是我唯一的有利條件了。我的處境並不太好,在一群保安和侍者的密切關注下我很難找到機會探究金海的內幕,只能不動聲色地耐心等待。
蕭遠一直沒有露過面,那架漂亮鋼琴旁邊的座位始終空著。我有點奇怪他們為什麼寧可播放背景音樂也不找人頂替蕭遠的空缺,但客人們顯然對此司空見慣,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在連續幾天的觀察中我發現大多數客人很少在廳里長久停留,通常都是小坐片刻便起身離開。俱樂部為客人提供了大量私人空間,那些地方我無法隨意進入,但我能大致猜出他們的享樂內容,有太多細小的動作,曖昧的眼神,和含義不明的笑容暴露了天機。這裡所提供的服務內容顯然遠遠超出了檯面上的說明,只不過交易與服務的方式也遠比那些一望即知的色情場所含蓄隱晦得多,不明內情的外人很難發現其中的奧妙。
不能不承認這裡的老闆手腕高明,在一年數次的掃黃打非行動中,警方居然從來沒對這裡有過一絲一毫的懷疑與注意,也難怪他們的生意這麼好。
有一天的天氣格外的熱,我為了調查一個劫車殺人的案子在太陽底下整整跑了一天,連午飯也沒顧上好好地吃。最後一個調查對象的家離金海很近,我索性給秦隊打了個電話簡要匯報了一下調查結果,然後就直接拐到了金海。
坐下沒有多久我就開始覺得渾身不適,大廳的空調開得很低,空氣陰涼如水,也許對那些客人來說十分適宜,但對剛從熱浪下脫身的我而言,似乎是一個過於突兀的轉變。驟冷驟熱的變化令本就疲憊萬分的我頭暈噁心,剛剛在外面喝下的一整瓶冰鎮礦泉水在空蕩蕩的胃裡上下翻攪,開始還能勉強忍耐,後來便完全失去控制,我只得腳步匆匆地衝進了洗手間。
翻江倒海的一陣嘔吐,胃裡變得空空如也,終於暫時恢復了平靜。我靠著隔板喘息了一陣,剛準備推門出去,大門輕輕吱呀一聲,兩個人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砰的一下,身後的隔板猛然震動,因為承受了兩個身體的壓力,發出不勝負荷的細微呻吟。
我停住手,皺眉,有點猶豫是不是應該在這個時候出去。
果然,衣料的悉索聲,肉體的摩擦聲,唇舌的吸吮聲,激烈的喘息聲,開始混雜交錯地凌亂響起,伴隨著隔板的震動和搖晃,可以依稀望見門縫裡肢體的緊密交纏,好一個有聲有色的激情場面。
太巧了吧,居然剛好選在我隔間外面的通道,這可讓我怎麼離開?
外面的聲音並不太大,卻近得清晰可辨,年輕男孩膩人的鼻音夾雜在另一名男子急促的喘息聲中顯得分外煽情,伴著偶爾的幾聲低低呻吟和模糊的咿唔,幾乎像久經練習的色情表演,使我聽得異常尷尬,僵硬地靠在隔板上不敢移動,臉上隱約一片熱燙。
過了好一陣子,喘息的聲音漸漸平息,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滿足的倦意輕笑著說:「小伍,沒想到你也挺不錯嗎,我怎麼早沒注意到你?」
年輕男孩輕輕哼了一聲:「你們都喜歡當冤大頭,價錢越高才越有胃口,眼睛裡除了『王子』還看得見誰?」
小伍?聲音好像有一點耳熟,名字也是。我想了一下,記起他就是第一天過來招呼我的服務生,那個俊秀明朗的漂亮男孩。看上去很年輕也很陽光的一個男孩子,沒想到也是做這個的。可惜了,我在心裡輕歎。
「怎麼?嫉妒啦?可你確實比不上『王子』,氣質跟他差太遠了。」男人說。
「我知道。他是這裡身價最高的頭牌嘛!可他還不是讓人捧出來的?」男孩的聲音有點忿忿不平,「哼,男人都一個毛病,越吊胃口就越眼饞,吃不到嘴的才是好的。其實他又有什麼稀罕的?又不比別人多長兩隻眼,怎麼就讓你們給捧到天上去了?」
「咦?那麼不服氣啊?誰叫你沒有人家的本事?人家能讓客人看一眼就惦記上,你行嗎?」
「你也惦記上他了?」有點氣惱,還有點撒嬌地反問。
一陣低低的笑聲,尾音含糊不清地消失在一個吻裡。
我暗自好笑,無論主角是兩個男人還是一男一女,吻與愛撫似乎都是解決問題的最有效手段,百試不爽,也不嫌老套。
「『王子』怎麼老不來了?」過了一會兒,男人又問。
「誰知道?好像惹上麻煩了。」
「他能惹什麼麻煩?那麼安靜老實的一個人。」
「哼,裝的吧。平時裝的那麼一本正經,好像比誰都清高都乾淨似的,還以為自己多了不起。看他坐在那兒彈琴好像挺高雅,還不是亮在台上讓你們挑?說什麼琴師,好像身份比誰高多少似的,其實還不就是跟街上一樣的貨色,騙得了誰?」
「呵呵,這個你就不懂了吧?一看就知道是賣的男人有什麼意思?越是這樣清高正經的玩起來才越過癮……哎喲!別……」
男孩惱火的冷哼聲,男人意外的痛叫聲。
「生氣了呀?又不是說你……」又一陣低笑,唇齒交纏,隱約的呻吟聲輕輕響起。
這一次我卻再也笑不出來了。靠著隔板的身體彷彿在輕顫,胃裡雖然已經空無一物,卻又開始激烈地絞扭翻騰,嘴裡滿是酸苦的味道。額間的冷汗緩緩淌下,漫過眉毛流到眼中,視線模糊一片。
幾乎能聽到自己的骨骼在顫抖中碰撞的聲響,想要平靜,卻無法自控。
『王子』是我這些天來常常聽到的一個名字,太多客人曾經問起他的行蹤,帶著充滿慾望的眼神,有一點貪婪。也曾在無意中聽到客人談起他,彼此曖昧地笑著,小聲開著隱晦的玩笑,說到他的口氣總是帶著點色情的成份,雖然不大明顯,卻也不加掩飾,彷彿他是一個最有趣味的玩具,或是什麼待價而沽的商品,高檔,新奇,難以到手,因此格外值得炫耀。
與正常的凡人一樣,我也曾經一直帶點興味與好奇地猜測那個神秘的『王子』會是個怎樣迷人的尤物,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勾魂手段,竟能令這麼多人對他留戀不捨,唸唸在心。可是我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們嘴裡所說的『王子』竟然就是蕭遠!
那個眾星捧月一樣的表演台,原來它的功能不是讓蕭遠專心演奏鋼琴,而是把他擺在上面任人品評,競價拍賣!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怎麼也無法想像那個看起來莊重典雅,高高在上的位子原來竟不像表面上那麼風光,居然還有著如此黑暗,如此不堪的一面。
真不知道蕭遠每天都是怎樣忍受過來的。
想像著蕭遠坐在上面的心情,想像著他在那樣的目光環繞下彈奏自己心愛的曲目,胸口象被一塊石頭緊緊地塞住,有點窒息。緊握著拳的雙手一片汗濕,手心冰冷。
如果說在此之前我對於蕭遠的情形還只是猜測的話,那麼現在,最後一絲推翻假設的希望也已經徹底破滅了。所有不情願的設想都成了事實,最壞最不堪的事實,就像一隻力道萬鈞的巨輪,毫不留情地將我的幸福壓成粉碎。
等我的頭腦重新恢復功能時外面的兩人已經走了。我搖搖晃晃地走出自己的隔間,到洗臉台前胡亂抹了一把臉,清涼的水流從指間滑過,帶著臉上鹹澀的液體流到嘴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那一整個晚上我的意識都像在汪洋大海裡盲目漂流,找不到任何目標和方向,精神恍惚,目光茫然,行動遲緩,就像一個輕度喪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別人的說話聲聽在我的耳中全都變得不知所云。周圍的服務生顯然也發現了我的異常,遠遠地對著我指手劃腳,帶著詭秘的笑容低聲私語,大概是以為我不小心誤上賊船,被人騙得服用了什麼毒品。
我不記得自己是幾點離開的金海,甚至直到走了一半的時候才想起自行車還放在金海的門口,也懶得再回去取,就那樣拖著沉重的腳步在漆黑的小巷裡穿過大半個市區。空氣燠熱而沉悶,氣壓很低,帶著小裡弄常有的淡淡腐臭味道,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大概馬上要下雨了,我想。
雨果然在我回到局裡之前就下起來了,不算太大,但是極密,細碎的雨滴擠擠挨挨地落下來,在柏油路面上濺起無數細小的水花,發出沙沙輕響。聽到這個聲音使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蕭遠,有一次下雨也是在晚上,那時我還跟他住在一起。夜深了,蕭遠還坐在窗前練琴,我斜倚著床頭,帶點睡意地看著他彈,頭困得一點一點的,可是捨不得去睡。就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蕭遠突然停住了手,推推我的肩膀,說:「噯,外面下雨了。」
「啊?下雨了?」我半清醒半迷糊地跳起來,「我去收衣服。」
蕭遠忍不住笑了:「外面沒曬衣服啊。」
「那你叫我幹嗎?」我摸摸頭,有點懊喪。在蕭遠面前我總是顯得有點傻氣,雖然他從不取笑我,可我總覺得不大情願。
「叫你一起來聽雨的聲音啊。」
「什麼?」我瞪大了眼,「雨有什麼好聽的?上海一年四季都在下雨,現在這個黃梅季節尤其多,下得我煩,工作多不方便!」這是實話,刑警最頭痛下雨下雪,因為會嚴重破壞室外現場,抹掉一切可能有用的線索。再說,我想沒一個警察能在淋著小雨趴在泥漿裡勘查現場的時候還能保留聽雨的心情吧。
蕭遠拍拍我的肩,笑容輕淡而溫暖:「你工作得太投入了,連放鬆和調節都不知道,這樣早晚會累垮的。來,你聽一聽,夜裡的雨聲特別清晰,韻律和節奏特別分明,有一種讓人安心的味道。你不覺得嗎?在下雨的夜裡,能幹燥溫暖地坐在家裡,點著一盞燈安靜的聽雨,也是一種幸福啊。」
不用聽雨,在這樣的夜裡能跟你坐在一起我就覺得很幸福了。我在心裡悄悄地說。
那確實是我當時所能體會到的最真切的感受。可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份幸福得來的是如此的輕悄,失去的卻又是這麼的輕易。
真像是一場亦真亦幻的夢境。
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走到了分局所在的街區。轉過那個熟悉的街口時,我終於從漫無頭緒的凌亂回憶中收回了思緒,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仰頭就著冰涼的雨水用力抹了把臉。
放下手,一個我彷彿已尋找了一生一世的熟悉身影就那麼一下子撞進了眼簾。
不是真的誤服了什麼毒品產生的幻覺吧?我有點自嘲地笑了一下,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努力分辨眼前景象的真偽。
雨絲細密如煙,紛紛揚揚地阻擋了視線。雨幕後朦朦朧朧的是一道稍顯模糊的孤單身影,靜靜地,幾乎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分局門外的石階上,映著路燈昏黃黯淡的微光,看上去單薄得有些過於瘦削,隱隱散發著一股說不出的寂寥味道,不是我苦苦尋找的蕭遠還會是誰?
在那一刻,我想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夠完全表達出我心裡的滋味。
如同在寂靜深幽的黑夜中陡然綻放了一朵炫爛的煙花,在那一瞬間,驚訝、狂喜、辛酸、苦澀,思及往事的五味雜陳,焦切之後的如釋重負,混合著因極度的渴望與壓抑而產生的痛楚,一下子全都猛然湧上了心頭,將我的一整顆心擠得滿滿的,每一次跳動都帶著難以負荷的痛。
我想開口說話,可試了幾次都發不出一點聲音,好像整個身體在巨大的衝擊下喪失了所有功能,只能像塊木頭一樣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蕭遠,不捨得移開一下視線。
在我認出蕭遠的同時他也看到了我。隔著如煙如霧的重重雨幕,蕭遠微微抬起了頭,與我靜靜對視。
他的目光清冷如水。
後面的一切對於我鈍木的感官而言就像在放一場特效電影:畫面定格,短暫的停頓,鏡頭切換,從近鏡的面部特寫拉到遠鏡的全身——蕭遠緩緩地站起身,垂下眼,舉手掠了掠垂到眼前的一綹頭髮,又抬起頭,以一種近於鏡頭慢放的速度緩緩走到我的面前,站住,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我。
而我仍然無法開口說出一句話,只能站在那裡,有些貪婪地凝視著他,搜尋著每一個我能看到的細節。蕭遠的臉色異常蒼白,那是一種沒有溫度的,冰冷的白色。經過雨水的一番沖洗,他的臉看起來極其清爽而乾淨,不帶一絲俗世的骯髒污濁,被雨水打濕的頭髮貼在額頭和臉頰上,不但一點不顯得狼狽,反而有一種特殊的味道,格外地引人心動。
除出又瘦了一點,蕭遠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可我卻明顯地感覺到了有些異樣。在蕭遠的身上有什麼東西跟以前不一樣了。對了,是他的眼睛。那本來是世界上最動人的一雙眼睛,清澈,純淨,目光永遠是那麼的寧靜而柔和,親切而溫暖,看了就能讓人覺得安心。但是現在卻變得完全不同了。在我面前的蕭遠,臉上平靜得沒有任何表情,眼睛深邃幽黑,目光異常明亮,卻亮得沒有一絲熱度,反而透出異樣的空洞。儘管看上去並不顯得木然或是呆滯,卻仍然給我一種強烈的感覺:沒有生氣。
那是我從未見過的陌生的眼神,看得我有一點心悸。
「蕭遠?」經過幾次掙扎,我終於勉強地吐出了兩個字,聲音低啞乾澀得連我自己都認不出。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嗎?」蕭遠淡淡地笑了笑,說,「我來了。」
我看著他,無言可答。
蕭遠又平靜地加上一句,「我是來自首的,方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