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d light 7
    幸福,多麼難的一個名詞。跟前妻分手後,籐島走在路上想著。自己的家人都曾經有過不幸。父親、透、惠美都一樣……連母親也不例外。

    明明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為什麼父親就是不跟母親離婚呢?縱使母親任性妄為,父親似乎還是愛著她,雖然至今已無法確定……。父親對自己也不是毫無感情,至少他到死都沒有把籐島不是己出的事說出來,這應該就是他對自己最底限的情分吧。

    回到公寓後,已是晚上八點。臨別之際,真帆拉著自己的手不肯放開,花了一段時間哄她才會這麼晚回來。比起眼前哭得梨花帶淚的親生女兒,籐島還是比較在意那個已經先回家的男人。

    門口沒有開燈,想說透是不是還沒回來,卻在門口看到他的鞋子。走廊和客廳也都是一片黑暗無聲,一點也沒有人的氣息。籐島雖然走到透的門前,卻無法敲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就這樣回到客廳的籐島坐在沙發上,拿起中午偽野餐用的寫真集,隨手翻了幾頁,心想透的幸福究竟在哪裡呢,他的未來真的會有幸福嗎?自己是可以滿足於現在的狀況,跟喜歡自己、也是自己喜歡的人住在一起,還有什麼比這樣更幸福,但透又如何呢?

    他剛失去記憶時跟現在的狀況不同,透自己選擇了工作,也完全有生活能力,就算沒有自己也能活得很好。

    走廊傳來腳步聲,於是他從寫真集上抬起頭來,看到透低著頭站在客廳門前,過了幾秒鐘才慢慢走進來,坐在籐島對面。

    「你吃飯了嗎?」

    他吶吶地問。

    「……沒有。」

    「對不起,我今天沒有心情做飯。」

    「沒關係,我到外面去買點什麼回來好了。」

    看到籐島站起來,透慌忙抓住他的右手。看籐島被嚇到才放開。

    「我有事想問你……」

    低著頭的透雙手交握放在胸前。

    「那個……」

    他的聲音細細顫抖。

    「……你結婚了嗎?」

    本來想說已經離婚的籐島,把話吞了回去。或許知道自己已婚,透會死心也不一定。

    「是啊。」

    他說謊了。透抓著短短的前發。

    「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才對啊,我就不會說那麼多讓你困擾的事了。」

    透猛然抬起頭,輕輕微笑。

    「你太太好漂亮。」

    他提高了聲音說。

    「那個小女孩也很可愛。」

    他雖然故做開朗,卻掩不住指尖的顫抖。知道他在勉強自己,籐島轉開頭不敢看他。

    話題在這裡中斷,空氣中充滿了難耐的沉默。沉澱在四周的壓力纏繞著籐島全身。

    「你回家應該也有人煮飯給你吃吧,為什麼要跟我住在一起呢?」

    籐島沒有回答。

    「是因為我失去記憶而同情我嗎?」

    「…或許…是吧……」

    「就算是同情也好。但你可不能說「愛我」,也不能表現出一副喜歡我的樣子。

    被透責備的籐島,無處可逃地低下頭。

    「無論是你的家人……還是我,都會受傷啊。」

    透的話讓籐島心痛。在他眼裡,自己是一個明明有家室,卻隨意對人表達好意而缺乏貞操觀念的人嗎?就算我有家庭,還是很在乎你……很喜歡你……但這也不過是他任性的借口而已吧。

    「你說話啊。」

    除了道歉他還能說什麼?透忽然站起來走出客廳。那種彷彿要失去他的感覺,讓籐島興起一股想追出去,把實話說出來的衝動,但他咬緊牙關忍了下來。

    如果透真的認為自己是個沒有貞操觀念又輕薄的人,而萌生想把自己感情收回的念頭的話,這樣也好。這樣也好……籐島不斷地這樣告訴自己。

    隔天醒來之後,他也不敢走出房間,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透。但之前已經請了長期病假,又不能再以同樣的理由向公司請假,只好多花了二十分鐘時間做出門準備,

    走到廚房,只看到桌上放了一人份的早餐,旁邊一張紙條上寫著「我先去打工了」。籐島—個人默默吃著早餐,心想等透離開之後,這樣的早晨也會變成家常便飯。

    晚上回到家後,透正在廚房裡做飯。那背影讓籐島覺得一陣心安。到房間換衣服時,聽到他叫吃飯的聲音,走到廚房卻又只看到一人份的晚餐。

    「我跟朋友吃過才回來的。」

    透說完之後,在籐島坐下的同時走出廚房。跟早上—樣獨自進餐的籐島漠然想著,透的朋友應該就是之前在便利商店打工的那個大學生吧。他從來沒聽透說過跟他一起在外面吃飯,而且透到蛋糕店打工後,跟大學生的往來也沒以前那麼頻繁。

    他剛才說一起吃飯的朋友是那個大學生嗎?或是另有自己不知道的朋友?還是他不願意跟自己一起吃飯,才故意說已經跟朋友在外面吃過了?

    整個廚房只有自己咀嚼和喝湯的聲音在鼓膜迴響著。聽到窗外隱約傳來雨聲,他停下筷子。不一會兒雨聲漸漸變大,響徹在整個屋子裡。

    籐島本來就吃不多,一旦停筷就不想再吃,看透做得那麼辛苦,自己卻剩下這麼多,但是勉強吃下去只會更難過。他帶著歉疚的心情把食物丟到垃圾桶去。順便洗碗的時候,透不知何時走進了廚房。……是水聲讓他沒聽到透的腳步聲。

    「我來洗就好。」

    透把籐島趕到客廳,熟練地洗好碗盤後,從冰箱裡拿出蛋糕盒。

    「對不起,今天只剩下巧克力蛋糕。」他把巧克力蛋糕放在盤子裡,連同咖啡一起放在客廳桌上,然後說了句」吃完之後把盤子放在流理台就好」,就走出客廳。

    又是一個人的籐島,凝視著自己最喜歡的蛋糕和散發著香味的咖啡。等回過神來,咖啡已經不再冒煙,杯子也冷卻下來了。[幸福花園]他喝了一口,苦味在舌尖蔓延。他把巧克力蛋糕連盤子收進冰箱裡。

    籐島走出客廳,往透的房間走去。敲了門之後,聽到裡面傳來慌張的腳步聲。

    「什麼事?你吃完了嗎?」

    「……我剩下了蛋糕。」

    透半張著嘴皺起眉頭。

    「今天的蛋糕不好吃嗎?」

    「不是,是我最近沒有食慾,每年到了這個時期都是這樣……,所以從明天開始,你不必為我準備甜點了。不然像今天一樣吃不完,我會過意不去。」

    透有點手足無措起來,但也只是一瞬間。

    「你不用在意啦,反正蛋糕都是賣剩下的,不吃也是丟掉……」

    「但明明不吃又何必特地帶回來呢?」

    他知道自己的話足以讓整個空氣在瞬間凍結,卻無法停止說下去。

    「從明天起,你不用幫我準備飯菜了。」

    透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為什麼!」

    「我記得一開始就說過,你沒有必要為我在廚房裡忙。」

    「今天……只是偶爾這樣……」

    透說得一臉心虛的模樣,彷彿意味著這個偶爾將會變成必然一樣。

    「我知道你很在意我,因為我也很在意你。所以我們還是別一起吃飯了。」

    透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忽然關上門,那流動的空氣吹亂了籐島的前發。如此明顯的「拒絕」讓籐島呆站在原地無法動彈。過了半晌,他才想該不該跟他說些什麼,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不一起吃飯就會減少見面的機會……也會拉開彼此的距離。

    隔天,籐島比平常晚起,因為睡前想得太多而遲遲入睡。淺眠的他做了不愉快的夢,卻不記得夢的內容。只有那不愉快的感覺殘留在腦海中。

    才一起來,籐島就聽到敲門的聲音。

    「籐島,你醒了嗎?上班快遲到了。」

    他應了一聲後打開門,透卻不在門口。昨天才剛過,今天的透卻像沒事般地跟他說話。他還以為透會生氣,氣到不管同居人上班會不會遲到。

    洗好臉之後,籐島回到房間換上西裝。走到客廳就聞到從廚房傳來咖啡的香味。

    「早啊。」

    透的聲音相當開朗。

    「我做了早餐,你有時間吃嗎?」

    餐桌上放著土司、咖啡、沙拉等簡單的早餐。

    「我昨天不是說過了,不用為我……」

    透像要遮住他聲音似地大聲說:

    「我只是順便而已,並不是特別為了你做。你要是有時間就坐下來吧……咖啡快涼了。」

    在透的催促下,籐島只好坐下來,透也穿著圍裙坐在他對面,等到一開始吃飯,他就一反剛才的開朗而沉默下來。籐島咬著吐司,回想起之前的早餐情景。

    籐島走出公寓,在前往公司的途中邊走邊想。明明都說了各吃各的,為什麼透還是做了早餐呢?「順便」是他的謊言嗎?他知道一旦不一起吃飯的話,就沒理由見面了嗎?

    晚上下班回家,餐桌上還是準備了兩人份的晚餐。籐島已經不再說「別為了我做飯」,因為他猜得到透會給什麼答案。透跟以前沒什麼兩樣地說著今天發生的事。

    說了半天大概是累了吧,他低頭歎了口氣。

    「你的朋友是女孩子嗎?」

    籐島的問題讓透抬起頭來。

    「……朋友?」

    「你昨天不是說跟朋友吃飯?……是女孩子嗎?」

    「你問這個幹嘛?」

    透不悅地反問,卻沒有回答。他昨天的話或許又是撒謊。籐島明知,卻故意選他會生氣的話繼續說。

    「我只是覺得如果是女性朋友就好。」

    透的表情變了。本來的不悅已經明顯變成憤怒。

    「為什麼是女人就好!」

    「你不用想太多。」

    啪的一聲,透把筷子放在桌上。

    「你的意思是說,我跟女人交往就好嗎?你不是知道我的感情?知道還這樣問我?」

    「那是……」

    他低頭說。

    「……我想了很多,還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他抬起眼睛望著籐島。

    「你想怎麼樣呢?你不管家裡的事而來照顧我……然後……然後打算怎麼樣?」

    他只想讓透做自己喜歡的事,希望他能幸福……剩下的別無所求。

    「你不必為了照顧我而跟家人分離,只要有空來看我就行了。我就算失去你也能一個人活下去,還是你想跟我在一起?」

    透的話直搗核心而來。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他都無法否定。籐島直視著透的眼睛說:

    「我打算到你能獨立之後就回家去。」

    透低下頭,過了半晌忽然霍的一聲站起來,快步走出客廳。晚飯只吃到一半,過了十分、二十分鐘他仍沒有回來。

    有開始就有結束。籐島忘記是在哪裡看到過的小說還是聽過的歌裡,有這樣一段文字。如果跟他一起生活是開始的話,那結束呢?主動斬斷兩人之間牽絆的籐島,卻像事不關己似地想著。

    他還以為透不會再為自己準備飯菜了,但隔天以及接下來的每一天,飯桌上還是有熱騰騰的食物。唯一跟以前不同的,只是少了飯後甜點的蛋糕,以及透不在飯桌上跟自己聊天而已。

    奇妙的是,每天早晚飯的內容愈來愈豐盛,菜色就像餐廳般講究。然而跟豪華的飯菜成反比地,吃著飯的兩人卻沉默不語。

    透不說話,籐島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或是有何打算,但是到了七月,他發現客廳桌上會丟著幾本住宅情報雜誌,所以他開始做好心理準備,以防透提出要搬離時,自己不至於太動搖。尤其是在吃飯時,籐島總是想著透下一秒會不會說出要離開的事而戰戰兢兢,但透依舊毫無動靜。

    七月底的那個禮拜,早早下班的籐島避開車站前的擁擠,故意從河邊的道路走。自從不跟透說話之後,兩人不再一起散步,這條路也很久沒來過了。

    在濕暖的風中,籐島緩緩走在柏油路上。跟一隻大型犬擦肩而過時,想到是以前跟透來散步時愈漸過的。他忽然想起透當時說過「我喜歡這種狗」。

    跟透散步的時候,他從來沒想過這條路有多長,有時兩人還會過橋走到對岸。現在卻覺得這條路怎麼走不完似的。

    明知總有一天會來,但透遇到妻子的事卻讓結束提早來臨。這樣真的好嗎?回憶愈少會讓自己輕鬆一點嗎?

    河岸另一邊的河堤下盛開著向日葵。籐島停下腳步,凝視著那些黃色的花朵。花朵在太陽西沉的陰影下寂寞地搖晃著。透說過,到了夏天想去露營,對他而言雖然沒什麼實感,卻也想著如果能去就好。

    「籐島。」

    他被陡然而至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上的西裝和工事包也掉在地上。

    「啊、你沒事吧?」

    透停下腳踏車,幫籐島把掉落的東西撿起來。

    「對不起,忽然出聲叫你,我不是有意要嚇你。因為你好像沒發現我就在後面。」

    「……我在發呆。」

    「好漂亮的向日葵。」

    接過工事包的籐島附和了一聲。可能是去購物吧,透的後背包看起來很鼓。

    「你今天比較早下班?」

    「有個客戶臨時取消預定。」

    哦。透推著腳踏車緩緩前進。雖然透沒說要一起回去,不過籐島下意識地放慢腳步配合他。

    「你常常走這條路嗎?」

    他喃喃問。

    「沒有……因為今天車站前人比較多。」

    「大概是因為有夜市吧?神社附近的攤位從昨天黃昏就開始準備了。」

    聽到透口中的祭典,籐島想起從前牽著幼小的他去逛夜市的事。穿著藍染和服的透拉著籐島的手一個勁地催促,臉上漾滿天真的笑容。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籐島,你有跟孩子去逛過夜市嗎?」

    他還以為透想起以前的事,但隨即意會透指的是自己的女兒。

    「沒有……因為工作很忙,而且女兒還小……」

    透又哦了一聲。

    「賣菜的歐巴桑說今晚八點半有煙火,好像會放滿久的……想不想去看?」

    透好像在邀請他。如果他點頭的話,透一定會說一起去吧。

    「……我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

    他婉拒之後,透低下頭沒多說什麼。話題到這裡又斷了。

    「……本來想回去之後再跟你說,我下個月打算搬出去。」

    已經預料到的事卻突如其來,籐島下意識停下腳步,透也跟著站定。

    「我已經找到公寓了,還滿便宜的,等下個月房間一空出來我就搬過去。我請了老爹當保證人。」

    「我也可以當你的保證人啊……」

    「我不想再麻煩你。」

    透凝視著籐島的眼睛說。

    「應該說是我不該再麻煩你。」

    「但是你只靠蛋糕店的打工很難生活吧?我可以援助你到安定下來……」

    「只要不亂花錢還過得去。而且我決定到老爹那裡上班,從頭開始學蛋糕,到了明天春天就去上料理夜校,如果能夠考到執照那最好。」

    透雖然常常抱怨蛋糕店的老爹,但也知道自己受他們夫婦疼愛。這個工作既愉快,他對做蛋糕又有興趣,既然如此,當個蛋糕師傅也不是壞事。

    「我會獨立生活,所以……你可以回去了。」

    透笑著說。

    「你要是不早點回家人身邊的話,小心孩子把你忘了。」

    ……他不知道透為什麼要笑。

    「上上個禮拜找到房子時,我就想告訴你了,但一直說不出口,好像一說出來一切就要結束……。但我不能因為自己的任性害你的女兒寂寞。」

    透的腳踏車發出刺耳的嘰嘎聲。

    「我要成為日本最好的蛋糕師傅,然後在你每年生日的時候,做一個大蛋糕送給你。」

    透的前路看得到未來,他的生活有了新的目標,這是自己以前所期望的事。但明明是自己曾經期望的事,為何卻有無法釋懷的感覺?當透成為日本最好的蛋糕師傅的時,自己又會在做什麼呢?

    「……我會期待。」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空虛地在腦中迴響。

    * * *

    經過透的房間時,從微開的門縫看到幾個折疊起來的大紙箱立在牆邊,好像在強調他就快離開這裡一樣。

    透會離開。在這之前,籐島必須決定自己今後要做什麼。首先得裝作回到家人身邊,他要先把這個房子賣掉,然後去租新的房間。不把地址告訴透,免得他來訪的時候會立刻拆穿謊言。不過他會把公司和手機電話告訴透,怕他萬一有困難的時候可以向自己求救。

    籐島茫然想著,自己真的就要變成一個人了。為了保護透,他拋棄了家庭和母親。他並沒有遲疑和後悔。但這種空虛又是什麼?這種像要把累積的感情擊潰的焦躁又是什麼?

    反正只是回到原點而已,他這麼告訴自己。失憶前的透是不可能跟自己住在一起,也不會想要把心思都告訴自己。那麼就是回到原點而已,回答失憶前的透和自己的定位關係。

    他知道自己非得做些什麼才行,但想不出來該做什麼的他,只有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他比任何人都要勤於拜訪客戶,甚至連午休時間也在工作。總之就是不讓腦子有休息的時候,一直到睡前為止。

    他每天都在大太陽下到處跑。高溫和疲勞讓他食慾全無,午飯幾乎都是喝罐咖啡打發掉。

    「籐島,你是不是中暑了?」

    後天就要搬家代這天晚上,透在餐桌上問著籐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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