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第二部) 第三章
    「海天悠閒冰蟾何處湧,看玉杵秋空,憑誰竊藥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宗,人去難逢,須不是神跳鬼弄,在眉峰,心坎裡別是一般疼痛……」

    悲涼的曲調,悠悠柔柔地傳了開來,便使聽得入耳之人心頭酸楚,難受至極,便是連坐於書房之內的寒楚也聽得心下煩躁莫名。寒楚「啪」的一聲合了手中的書卷子,有些浮躁地沖了那聲響來處吼了一聲道:「甚麼曲兒,莫要唱了!」

    那聲忽地一斷,沒了後續。半晌,方有一個唇紅齒白的標緻少年郎帶了一臉疑惑神情,挑了垂掛在門上的竹絲簾子,遲疑地道:「寒楚,可是吵著你了麼?」

    煩心地揉了揉有些倦的眉頭,寒楚幽幽輕歎:「好端端青天白日的,你悲悲切切地在府裡頭咿咿呀呀,唱些個悲調調,,存心不讓人安生麼!」

    那標緻少年郎正是被寒楚困了好幾日的鳳卿,只見他撅了一張紅艷艷的唇兒,半是撒嬌半是埋怨地嘟囔道:「這府裡頭著實悶得慌麼!再瞧我被困在府裡,出不得,玩不得,還不許我唱幾段子解解悶麼?寒楚,你也忒霸道了些罷!便是連杜麗娘也好過我這勞什子的貝勒爺呢!」

    「杜麗娘?甚麼人來著?」早就慣了鳳卿那有些撒潑的耍賴模樣,寒楚只當是一隻聒噪的雀子在耳邊嘰喳,左耳進了右耳便出,只是關這杜麗娘甚麼事?

    卻見了鳳卿瞠了一雙烏溜溜的杏眸,一根白生生的春蔥指兒驚指了寒楚,疑道:「你,你竟是連杜麗娘也不曉得。那可真真是……你真個不曉得湯顯祖的麼,那可真個是一折驚天動地的戲文哪。我適才所唱的便是其中最悲涼的一出中的段子……呀呀,寒楚,你不曾看戲也就罷了,可總也看些個趣章奇文罷!竟是連杜麗娘也不曉得!」

    瞧了鳳卿驚驚乍乍的模樣,寒楚俊俏的眉揚了揚:「我鎮日裡忙著收拾你闖得禍,有什麼閒情去瞧你說得甚麼亭,甚麼魂。你呀,惹是不往外跑,我倒是可以安安生生地瞧瞧。」

    鳳卿微窘了一張俊俏面容,料不到這番場景寒楚還不忘暗裡損他淘氣,訕訕地自他自個的書櫃子裡翻了一卷手抄本出來,遞了予寒楚,不樂道:「偌,這個可是我自個抄的,你拿去瞧罷!」

    「嘖,平日裡跟了先生學字,倒是沒見你這般用心過!」寒楚接了那卷冊子,一眼便瞧見了素絹封皮上三個端端正正清秀的小篆「牡丹亭」三字,一瞧便曉得是鳳卿的字跡。只是卻有些訝異,平素裡鳳卿可是厭極了寫字,再翻了裡面,工工整整,一點錯處也不曾見,想來是花了不少心思,禁不住便打趣了鳳卿。

    鳳卿懊惱:「那些個之乎者也,聽著便乏,哪裡還想去寫。悶得緊。」

    寒楚微怔,鳳卿這野性子,不知是遺了誰的,可是他那早逝的阿瑪額娘卻是無法自地府裡奔了出來回予他的,淡笑地將手上的卷子輕放了案上,柔聲道:「府裡頭真個讓你覺得這般悶麼?」

    鳳卿遲疑了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

    寒楚輕歎,鳳卿許是和這阿濟格府犯沖罷!阿濟格這個榮顯的姓氏,卻不如外人思想地那般值得榮耀。對鳳卿而言,這姓氏便如座山般,沉得慌罷。

    一抬眼,不由地吃了一嚇。鳳卿那精緻的眉眼,皺了,瞅著他,一雙玉掌兀自在他面前晃個不停,不覺好笑:「你這是作甚麼?」

    「寒楚?」鳳卿銀白的小齒輕咬了紅艷的唇,「你不妨事罷?身子可是有些不適?我這幾日裡老覺著你心不在焉的,怎麼著,是你那個美艷的鬼姐姐扔了你一個,投生去了麼?」

    低垂了眼瞼,鳳卿半打趣的話尾卻是令他更生煩悶。鳳卿曉得他身邊有一個精魂常伴著他的,初時還是驚怕得緊,時日久了,見也無甚麼異樣,便也放開了膽子了,時不時還拿了那飄渺的一縷精魂打趣了他。

    瞧了寒楚一臉寂寥,鳳卿禁不住吐了吐粉色的丁香小舌,該不會真個被他說中了罷?覺得自個兒好像捅了不該捅的那一處,鳳卿趕忙趁寒楚愣神的當兒,溜了出去,他呀,最不會安撫人了,還是莫在寒楚傷心的這會子再讓他煩心罷,他還真是寒楚的好兄弟不是?

    幽幽地,一間書齋,只留了一室的書香。隱隱又聞得香爐裡燃得一縷輕幽檀香。

    「阿暖,你可在麼?」寒楚只是低了眸子,望著書案上那一卷手抄的《牡丹亭》,低語之聲飄揚在書齋之中。

    似是回應一般,一聲幽歎響起,散落整個書齋。寒楚猛地一震,抬了眸望著自個身前。卻見檀木雕成的書案另一側,一襲白衣,烏髮及腰的一個絕世人兒,一張傾國容顏,一雙深幽的水眸兒,靜靜地,立了。那場景,便猶如一幅畫兒一般,讓寒楚便瞧得癡了。

    「阿暖在。」一雙點漆的黑瞳,滿是幽怨地瞧著寒楚。

    寒楚瞧得心慌,不由自主地避了開來,慌聲道:「你怎地了?可是有甚麼事兒不開心來著?」

    阿暖伸了瑩白的掌,輕撫了寒楚俊俏的面容。雖是未有實質碰觸,寒楚卻仍是覺得頰上一陣冰涼,煩躁的心緒也忽地定了下來,耳邊又是聽得一聲輕歎:「楚哥哥不開心,阿暖便不開心。」

    寒楚身子一戰,阿暖竟是曉得他此刻心境,不由苦笑低語:「阿暖,我真個不願代了那人逼了孟家。先生,師娘在我讀書之時,真個待我好。小雲兒又是乖巧聽話的娃兒。叫我如何忍心?幫不得也就罷了,可明兒個竟是叫我作了那禽獸也不如的事兒。我,我,我實不願意……可,可是鳳卿,鳳卿——」

    喊了兩聲鳳卿,寒楚終是再也無法出聲,他性子本是剛直,終是狠不得心作那傷天害理的事兒。可這時日一日一日地逼近,他卻尋不得一個兩全其美的計策保全了雙方,實在苦悶。鳳卿又是個野性子,訴不得苦,阿暖那縷魂魄,他疼惜還來不及,怎捨得阿暖因了他而憂愁,可是,終是被阿暖這精靈的魂兒曉得了心思,也是,怎能瞞了那一縷無處不在的精魂呢?

    阿暖實是恨不得自個兒此時有個實體,攬了那人入懷中,讓這冤家在他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也好過這般情景,想來著實無奈。尋了數千年,終是尋著了,也伴著,卻為何更覺痛楚?撫不得,觸不得,時時提醒了自個兒是縷無形之魂。

    「阿暖,莫要心煩了,你這模樣,我真個是不願瞧著。」寒楚伸指,欲撫那絕艷面龐,一隻手指,忽地伸了個空,心下又是幾分惆悵。強笑道,「所謂水來土掩,兵來將擋,這一路子順去,許是會柳暗花明也不定,你莫煩了。」

    阿暖悵然,啟唇欲回,卻忽悠聽得一陣足音傳來,不由地望了門邊去。卻見一個小廝急急地行了來。在門前立定。

    寒楚也瞧見,皺了眉道:「書官,甚麼事兒這般急來著?」

    「貝勒爺,適才二貝勒不曉得怎地了,跑出院,往後園子裡去了。」那小廝嚅囁著唇,回了。

    後園子?

    寒楚一愣,急急地起身,這鳳卿,可真個是他冤家,命裡來磨他得!

    可不要出事才好,他可記得今兒個,這阿濟格府的當家王爺,今兒個興致正好,在後園子裡擺了宴席,請了朝中權貴們來賞花呢,可不要衝撞起來才好。

    寒楚心急火燎地往後園子趕了去,老遠便聽得一聲驚天動地似也的高喝,和著鏘鏗樂聲,顯得中氣十足,氣勢驚人,便聽得一陣叫好之聲,而後便是如雷的掌聲。

    聽這喝彩之聲,顯是今兒個來客不少,寒楚的額上便禁不住掛了汗,鳳卿這混世的魔王可別在才好,免得到時候場面難收拾了。戰戰兢兢地緩緩過了後園門子,才一進,便拿眼溜了一圈園子裡,見不著那影兒,方才鬆了口氣。睨眸望了身側小廝書官,壓了嗓音道:「你往外邊門房去問一聲,可曾見過二貝勒。」

    小廝低應了一聲,轉身便出了後園子。

    寒楚不見了書官的影了,重又把眼往園子裡仔細瞧了幾遍,確實是不曾見鳳卿,才安生地看了其他事物。後園子裡新搭的戲台,是出自名家之手,雖是倉促搭就,卻也是精緻得緊,倒底是大戶人家,捨得花銀子往這裡邊投罷!

    看了一會子,寒楚便把眼往台下望去。只見圍著戲檯子開了幾桌,俱是檀木的八仙圓桌,桌上瓜果糕點,一應俱全,圍著桌邊坐了一圈,老老少少,飲著茶,就著糕點,倒是一派樂融融的景象。寒楚卻是有些訝異,那些來客,他泰半識得,這些朝中權貴,最低的官階也有五品,俱是當家祖父的門生,今兒個不知怎得卻是湊得這般齊全。這般瞧來,祖父在朝中的權勢仍是不容小覷,否則,一個普通家宴,發的貼子,客卻來得這般齊全,若不是權勢仍在,這些趨炎附勢之人,又豈會賞面?

    面無神情地將眸子轉了開來,卻堪堪與戲檯子上一雙清冷的眸子對個正著,那塗著一張花臉的面容,是瞧不出何許人也的,只是寒楚卻是一眼便識出了這人便是那日在「鳳棲樓」雅間裡見過一面的人物——高羽,因由是那眸中一閃而逝的鄙夷。

    寒楚屏了息,望了高羽抬手揮劍,一幅霸氣模樣,適才他只顧著看了戲檯子,卻未曾留意這台上之人,如今看來,卻是有十分的功底。真個是瞧不出來,竟也是個會唱的,也算是頗有才情的。想來這在外闖蕩的無名班子,生計是頗難的,否則,一個班頭是決不計容許自個娃兒也學戲在戲檯子上粉墨了唱那人生悲喜?

    瞧了一會,只聽得叫彩聲不斷,想必唱得不錯。寒楚向來不懂戲,瞧了一會,便轉身欲走,不欲打擾了園子裡的幾位。正自轉身,忽聽得幾聲咳,便接著甕聲甕氣的幾句話語:「寒楚哪,怎麼來了,也不給諸位長輩請個安哪?真個是失禮。」

    寒楚聽得這話是祖父廉王爺講得,心裡不由「喀登」一聲,轉身時,面上已經擺了恭敬神情,不緊不慢地穿過園子裡卵石鋪就的花徑,到了幾桌人面前,朗聲道:「侄兒寒楚向在場諸位叔伯們見禮了,諸位叔伯近來安好?」

    「好,好!大貝勒客氣了。」那幾桌人物忙不疊的同聲回了,之後便聽得此起彼落的誇讚之詞。

    寒楚是聽慣的,虛應了幾句,一雙眼瞧了坐於上位的老人家,卻見那眸半開半闔,一張枯瘦面容水波不驚,心中不由打鼓,不曉得祖父喚住了他,用意為何。那幾桌人物也是見慣了場面的,曉得見見使舵,瞧著這場面不大得勁,便紛紛住了口,重又將面轉向了戲檯子,端了茶水看戲。

    「坐罷!」廉王爺指了身側一張空著的圓凳,一雙眸依舊未開。

    「是。」寒楚坐定,眉攢得更緊,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眼觀鼻,鼻觀心,以個不變應萬變。

    「明兒個是什麼日子曉得罷?」不緊不慢的間裡,帶著幾分篤定。

    寒楚心裡泛了苦笑,面上卻是未顯露,低聲道:「孫兒曉得。一應事體都打點妥了,只候著您了。」

    那張臉上聽了寒楚話語,方顯了幾分滿意,一轉眼,瞧見了那明裡聽戲,暗裡卻將了一雙耳朵往自個這邊豎了的諸人,面上泛了幾分得意神色,清了嗓子,出聲道:「明兒個本王小登科,在場諸位同僚可願賞面來飲杯水酒?」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王爺有請,下官等自當攜禮來賀。」那些人物自是不會放過此等巴結良機,紛紛回了。

    寒楚心下卻是一驚,娶個男妾進門,竟是如此場面,這不是存心將那孟家之人往絕路上逼了麼?這在場的哪一個不是官場中的豪門?請了這些個人物見禮,孟家是休想逃脫明日噩夢了。寒楚怔忡,不由為那孟家娃兒感到心酸。

    「寒楚,可還有事麼?」那廉王爺得意地掃了四下,滿面春風,見了孫兒出神,倒也不曾不悅,只是出聲問詢。

    寒楚猛地一驚,回了神,低聲回道:「孫兒無事了,祖父便安生聽戲罷!孫兒告退。」

    「嗯。」廉王爺揮了揮手,又閉目養神起來。

    寒楚小心地退了開來,出了後園,卻見背上冰涼,伸手撫了,卻是一手冷汗,不覺苦笑,終還是不慣作惡罷。

    立在門口,寒楚抬首望了朗朗青天,不由出神,這世道……

    正自噓吁,卻聽得一聲怯怯地叫喚:「貝勒爺。」

    寒楚聽得聲響,轉首望了,卻是他之前的小廝琴官,卻見他形容憔悴,顯是過得不甚好,雖是對於琴官下作行徑不甚歡喜,畢竟也是主僕一場,不由地往琴官行了去:「怎地了?怎地這般憔悴?可是王爺待你不好?」

    「貝勒爺!」琴官見寒楚肯理他,竟是一個下跪,聲淚俱下,「貝勒爺,琴官曉得自個不好,只求貝勒爺在王爺面前美言幾句,將琴官討了回去,免掉琴官被贈之苦。琴官往後,定是好生侍候貝勒爺,不再生他心。貝勒爺,求您了。」

    寒楚揚了揚眉,心下生疑:「究竟何事?」

    琴官抬了一雙杏目,水光瀲灩,倒是顯得楚楚可憐,也是一個美人胚子:「貝勒爺不曉得麼?」

    「曉得甚麼?」寒楚這些時日煩心的事兒多了,況琴官本就給了祖父的,他又怎會再去管他?

    琴官見寒楚真個不知,更是抽噎了起來:「王爺昨兒個說要把琴官送了伍大人。」

    「伍大人?」寒楚轉了轉心思,朝中姓伍之人不多,與祖父相熟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戶部侍郎伍廷光伍大人?」

    「正是,貝勒爺,伍大人素來名聲不好,求你在王爺面前將琴官討了回去罷!」琴官已是急了,拼了命在地上磕了響頭,不一會子已是見了紅。

    寒楚也曾聽聞,那戶部侍郎伍大人素來喜虐小童,那容顏嬌美的小官們,在他手上,俱是不長命的,這琴官若真個去了,怕也是凶多吉少。瞧了琴官驚懼模樣,寒楚心下感慨,即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祖父向來性子難測,自個兒玩厭的孌童們,送了人是常見的,這琴官今日下場,是他自個兒討來的。至了今日,他真個是無法在祖父面前重討了回來的,一是因了眼前境況不同往日,明兒個那孟家娃兒便要進門,不曉得到時是何等場面,萬不可再生事。二是鳳卿性子難定,控制不得,祖父早就多有微辭,萬不能因了一個小廝而得罪了祖父。

    衡量了事體輕重,寒楚無奈地搖了搖首,硬了心腸,轉身便走。行不得幾步,便聽得琴官聲聲啜泣,淒厲無比。萬般無奈,只化了一聲長歎,琴官,莫要怪我,說起來,我寒楚也只是比你多了個貝勒爺的稱號罷了……

    寒楚苦笑行開,眼前又瞧見了書官:「怎地了,可曾問出二貝勒去了何處?」

    書官驚惶地望著寒楚身後,寒楚曉得書官是瞧見了琴官,只當是沒見著,再次冷聲道:「書官!」

    書官回神,低聲道:「門房裡說是未曾見二爺出去過!」

    寒楚皺了眉,這鳳卿,又往哪處去了?心下不由煩燥,又聽得琴官哭聲,心火更甚,甩了袖,也不管鳳卿了,只管自個兒居處行了去。

    寒楚一回了房,便關了門上榻歇息。大有不管外頭諸事的模樣,不一會子倒也是朦朦朧朧地入了眠。夢中,卻見琴官捧了盆,笑迎了上來:「爺,洗漱罷……」

    一陣驚乍,寒楚驚醒,望了窗外,卻已是夜深,不知自個睡了幾何,忽聽得低低的泣音,鑽了入耳,寒楚猛地驚起,側耳聽得,卻似自院外傳來。下榻披了一件衫兒,往外尋了去,卻見院內女冬樹下,他的小廝們抱了痛哭。

    「棋官,書官,畫官,在院裡哭成這般,成何體統!」寒楚惱小廝們擾了他睡夢,自是帶了幾分火氣。

    小廝驚得分了開來,畫官一向侍候寒楚,膽子大些,低聲道:「貝勒爺,琴官他,他……他……於黃錯時分上吊了……」

    寒楚一怔,只覺胸悶,半天說不得話。適才好端端還在的一個人,怎麼就去了?適才夢見琴官,可是來辭別的?

    「貝勒爺,小的們與琴官自小一處長了,小的們也曉得琴官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貝勒爺,懇請貝勒爺在王爺面前說句好話,讓小的們葬了琴官罷!」畫官泣道。

    寒楚胸悶,答不得,卻見了這幾個小廝齊跑了哀求,卻也是重情義的,寒楚低聲語道:「你去尋了管家,便說是我說的,待明日喜慶過後,便擇個日子厚葬罷!」

    「謝貝勒爺,謝貝勒爺……」

    寒楚轉身,不願見那幾個小廝感恩涕零的模樣,言完便自轉了身回房。闔了門,寒楚方泛了一聲幽歎,琴官琴官,你也算是聰明,這般死去,總比那般死法乾淨……

    「楚哥哥……」柔軟語音,自身後響起。

    寒楚回頭,卻見一抹麗影貼於身後,一張絕麗面上,顯了悲傷神情:「楚哥哥,你莫要自責,琴官之死與你不相干,是那王爺作得孽……」

    寒楚苦笑,阿暖總是曉得他的心思,伸了手,欲撫那面龐,不意又是穿了個空,寒楚又是一聲長歎,轉身便回了內室,重又入眠。本以為不得好眠,卻怎知,沾了榻便入了夢。夢中,卻再無琴官……

    拂曉時分,寒楚忽醒,瞪視床板片刻,便如往常一般,側首望了身側一張絕世容顏。阿暖自打與他相識,便喜與他同榻而眠。幼時還覺好玩,精魂竟是也需與常人一般日起夜眠的。只是,近來,卻頗覺煎熬,低首又望,卻見阿暖睡得正沉,一張面上現了甜蜜笑顏,是作了甚麼夢兒?那夢中可是有他?寒楚情不自由地舉手欲撫觸那張嬌顏,不意又是穿了個透。猛地一驚,寒楚急急地收了手,心頭泛了酸澀,又是忘了,阿暖即非人亦非鬼,只是個無實體的一縷魂魄罷了。

    搖首輕歎,寒楚苦笑一聲,思量起來,他與阿暖相識亦有四五春秋,自打初見,他已對阿暖鍾情,一顆心落在了這縷飄渺的魂魄之上,這許是應了阿暖時常言道之夙世情緣罷。他憐阿暖,惜阿暖,喜阿暖,只是,這終究是一場空喜歡罷?照此般情境,他不知何日方能與阿暖廝守在一處?每日裡與阿暖近在咫尺,卻為何總似遙若遠隔九霄,阿暖,阿暖,為何上天即已將你帶至寒楚身畔,卻又不成全了你我?

    正思想,忽見那縷嬌魂微動,寒楚以為將醒,不由屏了息,不願驚了阿暖。卻見那魂兒只是嬌憨地伸了一隻藕似的玉手揉了口鼻,嬌聲咕弄了幾聲,復又沉沉睡去,寒楚輕笑,不由瞧得癡了。阿暖,阿暖,叫我如何捨得你?只是,我又該如何自處?為何連擁你入懷也只是一份奢求,你分明便在寒面楚面前呵!

    「貝勒爺,可醒了麼?」輕輕扣門之聲,傳入寒楚耳中,寒楚不由側耳細聽。一會兒,便聽得有人前去應門。

    「噓,貝勒爺還睡著呢?這麼早何事來著?」是畫官的聲音,寒楚卻是有些奇怪,這應門的事兒原應是棋官份內的事才對。他素來喜靜,房裡只留了四個小廝,按著琴棋書畫,和著年歲起了名。一向來,琴官負責他起居,棋官做得是瑣碎雜事,書官管得是他書房裡的事務,畫官是伴著他出門在外照應著的。可自打前陣子,琴官被祖父寵幸了,一直未曾添補上,那棋官便做了琴官的事兒。後邊又因了鳳卿那混世的魔王,不放心鳳卿身邊那些個人,便又將穩重的書官派了過去跟著,只剩了畫官貼身跟著。不曉得今兒個夜裡棋官去了何處。轉念一想,想必是去陪了琴官罷,好歹也是一處長了的,情似兄弟的。琴官,琴官……想了那琴官,寒楚心頭也禁不住泛起幾分悲涼。

    適時,門外的音立時壓低了,寒楚只模糊聽得王爺、孟家這兩個詞,心下已是有了幾分譜子。低首望阿暖,見他仍是睡著,便小心地撩了床幃子,取了床畔案上的外衫披了,輕手輕足地出了內室。只見那門邊捧著燭台的畫官披著外衫正與站在門邊一身新衣衫的人說著話。

    那二人瞧見了寒楚,趕忙行了禮。那門邊的人跪了,口中還說道:「貝勒爺,驚了您了。貝勒爺吉祥。」

    寒楚擺了擺手,將一指輕放了唇上,作了噤聲狀。那二人只覺奇怪,這院子裡人本少,況那二人又曉得棋官不在,先前只道寒楚還在睡夢,故而噤聲,此刻卻為何又要放低了聲響?他二人自是不曉得寒楚是怕驚了尚自好眠的阿暖罷了。

    雖是驚異,那二人卻仍是依了寒楚言語,放低了聲響。那門邊的人輕聲道:「貝勒爺,可要梳洗了?」

    寒楚不接話,在廳裡的椅上坐定了,方才問道:「閔二,這麼早來我院裡作甚麼?」

    「回貝勒爺,王爺今兒個高興,早起了。吩咐小的們早點予您打點了,去迎親來著。」那人是王府裡的內管事,平素裡管的是府內雜事,因著家裡是排了第二,又在王府裡位二管事,故而大伙俱是稱作了閔二,倒是無人曉得他真個姓名了。那閔二小心回著,眼裡還小心看著寒楚。

    寒楚心裡頭明白,祖父是生怕節外生枝,出了岔子,才早早的欲迎了那孟家娃兒回來。真個是多此一舉,以祖父的性子,寒楚是曉得那孟家早就有人看著了,還能生甚麼事來著?心裡明白,話上也不戳穿了,側首吩咐:「畫官,予我梳洗罷。」

    「莫了,貝勒爺,小的已經準備妥貼了。」言罷,那閔二輕擊掌兩聲,掌聲剛落,便有人捧了盆,衣裳,梳洗之物魚貫而入。寒楚這才瞧見門外倒是還有其他人來著的。

    寒楚也不言語,兀自坐了。便有人洗了方巾予寒楚洗了臉面。待人退下了,寒楚方才起身解了外衫,畫官立時接過了。又有二人抬了一面一人高低的銅鏡進了廳裡。寒楚在那銅鏡前立定身形,便有人上來予他穿衣梳辮,不一會便打點妥當了。

    寒楚瞧著那銅鏡中的人物,在眾人的侍弄下,穿戴一新,顯得鏡中人益發俊俏不凡,寒楚不由冷笑,今兒個,倒是作了一回子新郎倌了,可惜,倒是個代人作惡的假新郎。

    一切弄罷,外邊已是亮了。寒楚轉身,卻見眾人已是讓了一條道予他,那閔二又自門邊往他行了禮,道:「貝勒爺,請了。」

    寒楚抬足行去,正欲出門,忽地住了足,轉身往畫官言了:「我那屋子的床榻,無須整理了。你自回去睡罷。」

    畫官應了,目送了寒楚與眾人出了院子,方才吹了燭火,攏了外衫,回了側屋。

    寒楚一路行去,只見府裡俱是張燈結綵,像是個節慶的日子,快出府門,寒楚老遠便聽得了嗩吶陣陣,一團喜氣的聲響。

    寒楚出了府門,卻見門外,迎親仗勢早已排了定。一匹駿馬被馬僮牽著,寒楚下了台級,身一的閔二趕了上來,牽了馬韁,那馬僮卻是跪了在地,作了個肉墊子。寒楚撩了外衫下擺,踩了馬僮,上了馬,在馬背上坐穩,正待揚韁前行,忽得抬了眼回望了廉王府,卻見屋宇重重映在了朝陽之中,今兒個的朝陽,紅似血般,連著整個王府也是染了血般,瞧起來甚是不吉。

    笑卻泛上了嘴角,寒楚猛地大喝了一聲,雙腿夾了馬腹:「呀!」

    胯下駿馬猛地撒腿前奔,驚得身後的迎親隊伍亂作了一團。閔二趕忙呼喝道:「還不跟了上去!」

    迎親隊伍方似回了神,急急地跟了過去。那閔二瞧著跟上了,方才鬆了口氣,轉身抬首,也瞧見了籠在廉王府頂上的紅光,眼皮子猛地一陣跳,心下忽覺得一陣不詳。

    這不是吉兆呀……

    阿暖隱約聽得鑼鼓陣陣,又回了鞭炮聲響,不由地張了眼,熟悉的湖藍帳子映入眼中,阿暖輕喊了一聲:「楚哥哥,好生吵人。」

    耳邊卻是聽不得往常回應,阿暖不由側眸,身邊卻是空無一人,急起,一晃眼已是飄落了在地。卻見外邊透亮,瞧著這時候,應已是午時,他竟是睡得這般沉,怪不得楚哥哥不在了。只是,怎地這院子裡不似往常熱鬧?瞧去空落落的,沒個影兒?更是聽不得人聲,沒有一絲人味兒。阿暖心下不由地驚怕起來,急道:「楚哥哥,楚哥哥!」

    只是,卻是聽不得回聲。

    阿暖素來粘寒楚,一時不見便覺得驚得慌,寒楚曉得他心思,往常出門,俱是告知了阿暖方才出門。這般靜謚無息,阿暖心下便胡亂思想了起來,楚哥哥,你不要阿暖了麼?這般想著,更是驚怕,他一縷魂兒於這世間無甚形體,唯一倚靠便只那楚哥哥,若是楚哥哥不要阿暖了,叫他怎生是好?

    不,不,楚哥哥斷不會不要了他的,這一世之楚哥哥與前生不同,前生楚哥哥不要他,是因了不懂自個心思,以為不喜阿暖,方才捨得。而這一世,他是明白楚哥哥分明是喜歡他的,那望著他的一雙眸子,總是灼灼熱燙,瞧得他心慌,楚哥哥喜歡他的,他是決計不會瞧錯了的。

    楚哥哥定是出門去了。

    阿暖惴惴飄至院子,不意卻見了兩個小廝轉了在院中的女冬樹下,滿面淒涼地燒著紙錢。阿暖識得那兩人是楚哥哥身邊的小廝來著。心不由一定,小廝即在,楚哥哥是斷不會棄了他的。阿暖鬆了口氣,便不由得笑自個膽小,可也怨不得他呀,那個楚哥哥尋常出門子,總會予他說聲,免得他掛心,這會子忽得不見,他自是應疑心來著,可不曉得楚哥哥今兒個是去了何處,想必那兩個小廝應是曉得的。

    正想著,忽聽了一聲抽泣:「棋哥哥,琴哥哥安置得如何了?」

    「托貝勒爺的福,算是給了付上好的棺材。因了今兒個府裡辦事,不宜衝撞了,閔二爺已是叫了琴哥哥家裡人領了去了。閔二爺還給了幾十兩銀子,說是貝勒爺吩咐的。」回話的人是棋官,只見他一臉悵然,想了一會子,面上又有了幾分惱色,「落得這般下場,也是他自個尋的,若是安安生生地貝勒爺身邊,以他身份自是不愁吃穿,便是府裡管事的也須賣他幾分面子。如今倒好,搭上了命不說,便是咱們兄弟幾個,也讓人瞧輕賤了。仗著自個貌美,便想著攀高枝,也不想著,這世間有幾個是對小官真心真意的?更別提咱們王爺了,那可是出了名的狠角兒。你說,他這人怎生這般愚笨?」

    畫官聽棋官忿忿斥責,更是傷心,不由哭道:「你還說這些甚麼?琴哥哥已去了。我們幾個打小便被賣了府裡,做得是侍候人的話,雖說貝勒爺待咱們不薄,可終究也是奴才,琴哥哥想做主子,往高處去了,那還錯了不成?且平日裡,琴哥哥也照極照料我等,你便留個幾分口德罷!」

    棋官聽了也是心酸陪著哭了幾回子,耳邊忽聽得炮仗聲響,趕緊抹了淚,輕聲道:「莫哭了,今兒個府裡辦事,衝撞了,難為的是咱們主子爺。」

    畫官點頭,也用袖抹了淚,又踩滅了火盆,呆立了半晌,聽著外邊動靜,忽道:「是喜轎回府了罷?」

    棋官側耳細聽,回道:「想必是。也不曉得是哪家姑娘,入了王府,可真個是——」

    畫官悶聲截了:「不是姑娘,聽說是城西學堂裡孟先生的獨子。」

    棋官驚詫:「咦,是貝勒爺曾讀書的那個城西學堂麼?」

    畫官點首,低聲道:「正是當年你跟著貝勒爺一道去的那個城西學堂來著。前幾日我聽王爺身邊的鵲兒姐姐講還不信來著,可後來,咱貝勒爺去『雲想坊』訂衣裳的時候,有個婆子攔了咱貝勒爺,口口聲聲求貝勒爺救他們孟家,我才真個信了。」

    「呀!可真個作孽了,那孟先生可就這一根苗子,給咱們王爺——」棋官忽住了口,驚惶地望了院子入口。

    畫官回首,不由驚了一身汗,只見一個標緻少年郎一臉納悶地領了書官進來,嘴裡嚷嚷著:「棋官,什麼東西給咱們王爺來著?」

    棋官與畫官噎了一口,拿眼望了那標緻少年身後的書官,見書官擺手,便低首道:「回二貝勒,大貝勒前幾日尋了一株絕品蘭苗,給了咱王爺呢。」

    生生地將謊扯了,棋官心下有些忐忑,不知這標緻少年信是不信。

    那標緻少年正是鳳卿,聽了此言,不由啐道:「真個不曉得寒楚是怎生回子,盡巴結著那老頭兒,絕品蘭苗,給那人,真是糟蹋了。」

    另幾人卻是鬆了心神,曉得這二爺是信了。只是心裡卻是附合了鳳卿,自心底罵了不知多少回那王爺,真個是糟蹋了一個清白人家的子弟。

    鳳卿罵了幾回,忽省起了甚麼,問道:「寒楚去了何處呀?今兒個一早,府裡便吵得煩人。問了我身邊的人,都說不曉得。我尋思著寒楚定是知曉的,便帶了書官過來。怎地,他不定期在睡不成?這般吵,他還睡得著麼?」

    棋官一驚,他瞧著鳳卿作勢欲往宅子裡走,一個箭步上前攔了,低聲道:「二貝勒爺,貝勒爺不在。今兒個一早便出府了。」

    鳳卿疑道:「寒楚向來不喜出門,怎得今兒個卻是改了性子一清早便出去了?府裡出甚麼事了?呀,對了,他定是曉得今兒個府裡有事,吵鬧得緊,故而一早便避了出去,啊呀呀,這個寒楚,也不帶我一道去。真個不是好兄弟。」

    聽著這小爺在那邊自說自話,其他人不由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倒底是棋官聰明些,只見他上前行了禮,回道:「回二貝勒,不瞞您說,今兒個是王爺納妾,貝勒爺是代了王爺去迎新人了。這會子喜轎應是回府了。」

    這是實話,只是未曾言明那新人是個清白人家的男娃兒。

    「咦,為何要寒楚去代迎了?」鳳卿不解,「又不是寒楚納妾。」

    棋官輕笑,心裡暗道這二貝勒真個天真浪漫得緊,甚麼事兒也不懂,這王爺讓貝勒爺迎親,還不是因了您麼?也不揭了,低聲回道:「王爺近幾日身子又有些不大爽利,故而貝勒爺低迎了去。」

    鳳卿恨恨道:「這個老淫蟲,身子不爽,還欲小登科,罷了,書官,我們回院子裡去,聽我給你唱曲兒,可好?」

    書官自是巴不得鳳卿安份些,趕緊點頭,跟了鳳卿轉回。棋官與畫官瞧著不見了影,雙雙鬆了口氣。

    這邊廂,阿暖聽得寒楚下落,趕緊尋了去,一轉瞬便已到了廳前。卻見賓客滿堂圍了一雙新人。阿暖眼中卻只瞧見了寒楚,但見他一身簇新的褂子,溜黑的瓜皮帽子,粗黑的大辮,胸前別了一簇盆大的紅花兒,瞧著甚是俊俏,不知想起了甚麼,一張俏面兒,不由著漸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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