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第二部) 第二章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不念了!」原本一闕好端端的《關雎》念了沒幾聲,便突拔高了好幾度,驚得昏昏欲睡的翠綠鸚哥兒上下撲騰,直呼:「不念了,不念了!」

    「瞧,瞧,便是連翠哥兒都說了不念。寒楚,你便是饒了我這回子罷!鳳卿再也不去胡鬧了。」容顏俊麗的標緻少年,年約十七八,華服美裘,襯得是眼角生春,風流嫵媚得緊,卻見了他嘟著一張紅艷艷的小嘴,粉白的臉上滿是討饒神情。

    單立於窗前逗弄窗上籠中的黃雀兒的少年,瞧也未瞧那標緻少年,只是嘟嘴吹了幾聲哨,方才笑道:「念這一回子便覺得悶了麼?你好端端的一個貝勒爺不作,偏去戲園子裡學旦角們敷了粉,扮了女兒妝,唱甚麼戲文子,怎地念那些戲辭倒是念得挺順溜來哉?」

    標緻少年合了書,將了一張標緻容顏抵了檀香木案之上,悶悶道:

    「哪個要作這勞什子的貝勒爺!長了十六歲,才曉得自個喚了十幾年爹爹娘親之人竟不是自個父母,還要喚那麼個糟老頭子作爺爺。悶都悶死了,這偌大的王府裡,哪裡比得上戲園子裡趣味。」

    窗前少年將窗上鳥籠子端了捧了手上,笑道:「你這話要是讓祖父聽得,少不得要挨一頓板子了。作貝勒爺,一點也無莊重模樣,若不是與你一處長大,你我又長得相似,我倒真個以為你是哪個戲園子裡溜出來的旦生哪!」

    標緻少年雙眸一亮,起了身,比了個架勢,一雙勾魂美目瞟了那少年:「寒楚,真個像麼?」

    被喚作寒楚的少年皺了俊眉,卻是說不出那像極二字。心中卻是暗惱:這鳳卿真個天真,以為旦角唱戲,扮相好便行,哪裡曉得小旦們苦楚。昨兒個才見了不知哪家戲班裡的小旦生被祖父請了來,唱了一齣戲文便被請入了內堂,出來時是淚眼紅腫,走路也拐著,瞧著不自在。他瞧在眼裡,知曉祖父又玩了一個清白小旦。幸而昨日鳳卿不再府中,要是瞧見了,准又與祖父頂撞了。真不知為何鳳卿喜歡往戲園子裡去,他明明曉得祖父最是厭惡世家子弟親近戲子。阻又阻不得,寒楚歎了一聲:「你若是真個喜歡唱戲,明兒個我便與祖父商量,延個戲班子駐了府中,可好?」

    「啊,我就曉得還是寒楚疼我!」那標緻少年大喜,抱了少年大叫,顯是十分歡愉。少年也由標緻人物摟抱,滿面寵溺。

    門外忽一聲輕咳,門內兩人一怔,趕忙分了開來,標緻少年又重坐於案邊,卻是拿眼望了那寒楚。寒楚猶疑了一會子,仍是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是籠著袖子的半老男子,見了寒楚趕忙行了禮,陪笑道:「爺,王爺有請。」

    鳳卿於門子裡聽了,皺了一雙俏眉,上了前來:「寒楚,甚麼事呀?」

    那男子瞧了鳳卿,又趕忙衝著鳳卿施了跪禮:「給二爺請安!」

    鳳卿擺手,滿面不耐:「王爺叫貝勒爺去了,何事呀?」

    男子面上現了難色,吞吐道:「這,小人不知。」

    寒楚笑了斥退那人:「罷了,你去回王爺,我即刻便去。」

    「喳!」男子跪了禮,忙退了下去,生恐鳳卿追問。

    「我瞧,又準沒甚麼好事!」鳳卿嘟了紅艷小嘴,滿面不屑。

    寒楚輕笑,將手上雀籠放了桌邊,拿了瓜皮帽,回道:「管他甚麼事,你且在我回來之前,將詩經三百首予我背了。」

    言罷,便不顧鳳卿瞠了鳳目,蹬腿開罵,含了笑意往外去了。出了月牙門,聽不得鳳卿罵聲,笑便斂了。月牙門外,適才那奴才候著,見了寒楚,趕緊上了前:「爺,王爺似是曉得二爺去了何處廝混,正惱著吶!」

    「啊,啊。我曉得了,你前邊領路罷!」寒楚蹙了眉,他早就曉得,這事準會被揭穿,只是祖父性子素來古怪,曉不得會怎生處罰鳳卿,鳳卿又是個逆反性子,總是要頂著去做。唉!

    耳邊聽得柔軟語音:「又煩些甚麼了?」

    寒楚抬眸,身側兩步處,一纖纖麗影滿面關切地瞧了自個,不由地揚了俊眉,出聲欲喚,又恐驚了前邊人,便屈了手指往後花園指了。那麗影會意,眨眼間便不見了。寒楚這會子心思倒不在鳳卿與祖父身上了,全往了適才麗影身上轉了去,有好幾日未瞧見阿暖了,真是想得緊。等會子,要去問阿暖這幾日往何處去了,讓他好生掛記。

    正思量著,前邊已是到了。

    寒楚輕叩了門,整了衣冠,聽得門內一聲慢條斯理的聲問了:「誰呀?」

    寒楚恭聲道:「孫兒寒楚拜見。」

    門內聲回道:「你且在外邊候一會子。」

    寒楚雖不解,仍是應了,往門邊一站,耳中卻是隱約聽得嬌嬌哭音,又混了些其他音。他皺了眉,扯了領路人往邊裡:「裡面是哪一個在?」

    那人滿面困窘,眼望了他處,應道:「爺房裡的琴官罷?」

    寒楚俊眉一挑,冷聲道:「王爺這陣子怎地了?儘是尋小官兒玩?」

    琴官是這兩年伺候他的幾個貼身小廝中的一位,平日裡是伺候他起居的,模樣俊俏得緊,只是性子輕佻了些,其他做事倒是利索得緊。寒楚尋思著該另換小廝了,總不好叫祖父枕邊人侍侯了予他的。正尋思著,緊閉雙門「吱呀」開了,青衣小廝捧了夜香壺拐了身子出來,見了寒楚青白了一張俏臉,趕忙低頭走了。

    寒楚聽得琴官抽氣聲,想必那裡疼得緊,一雙眉皺得更緊了。心裡倒是幾分鄙夷,真個是自討苦吃。心裡尋思著,腳下卻是未停,入了房內。外間榻上,一形容困頓的老者躺在榻上點著福壽膏,吞雲吐霧。瞧了寒楚,半開了眸子道:「來啦!」

    寒楚跪了地上,恭聲道:「孫兒見過祖父!」

    「免啦免啦,你予我填了煙槍。」老者陰著臉,指了一旁位子。寒楚上前,脫了鞋襪,侍侯著。老者抽了一口,又瞇了眼:「你房裡的小廝另換一個罷。」

    「是,孫兒曉得。」寒楚放了煙槍,替老者捶背。老者舒適地哼了一聲。

    「還是你懂事。哪裡像鳳卿老是惹我上了邪火。昨兒個他是否往戲園子裡去了?」老者猛地張了眼,二縷寒光射得寒楚心中一驚,「阿濟格府上的名聲全數被他敗壞了。甚麼事兒不好學,偏去學了旦角們,怎麼著,我阿濟格的貝勒爺就這麼想給那些爺們作兔兒不成?」

    寒楚忙笑道:「祖父莫氣,鳳卿年幼,不曉得戲園子裡的文章,應只是喜歡戲文罷!」

    老者冷哼道:「年歲小,你不過是比他大了一柱香時辰,怎得就比他懂這許多?」

    「啊,寒楚實也不懂得!」寒楚素來性子沉穩,故而能冷眼察看世間之事,自是比那野性子的鳳卿知曉許多。只是寒楚倒寧可自個是鳳卿那等性子,也省得曉了這世間諸多齷齪事體。

    「罷了,我不是說你。我曉得鳳卿素來聽你。你便予我想個法子制了他,省了我的心思。那小子,存心是我命裡的魔王,生了來氣我的!」老者放了煙槍,喉頭咕隆,寒楚忙下榻,捧了痰盂。老者張口吐了濃痰,寒楚端了茶,讓老者漱了口,又候老者躺了,方重上榻點了煙槍奉上。

    見老者吐了煙霧,寒楚小心道:「鳳卿性子,您也曉得。若是硬阻,說不得便反了家門去的,那更是丟了您顏面,依孫兒愚見,倒不如弄個無名班子,進了府中,讓鳳卿在自個府中玩盡興了。您說……」

    老者半瞇了眼,沉吟良久,點頭允道:「也好!」

    寒楚倒是吃了一驚,祖父允得如此痛快,實出乎他意料之外。正自疑惑,那老者卻已是開口解惑:「我前陣子病了一場你也曉得,瞧了無數大夫也不曾好。後有一風水先生予我佔了一卦,開了一個方子,說是需陽火滋補,另以陰年陰月陰日出生之人鎮陽,方能好透。我這些時日照卦補的陽火,卻是差了那陰年陰月陰日出生之至陰之人鎮陽。前些時日,我已查了那人下落,那人你實識得的。」

    怪不得這些時日,總見他佔小官玩著,卻緣來是這回子事。陰年陰月陰日之至陰之人,純是無稽之談,哪有這種人來著,卻聽說他識得,不由脫口問道:「是哪一位?」

    老者慢條斯理的道:「城西書堂孟家的小子。

    「啊咦!」他倒是真個識得。這城西書堂他曾學了一陣子書,曉得先生姓孟。師娘四十歲上方生了一子名煦雲,是蛇年七月裡十五生的。這便是陰年陰月陰日生得麼?他年前便轉了學堂,只依稀記得那娃兒年不過十三四歲光景,模樣卻是極標緻得,只是,因是識得卻是有些可惜那粉妝玉琢得一個娃兒。憶起來,在學堂裡那陣子,師母待他極好,照料得也妥貼,這回子事,該不該幫襯著呢?

    「因是曉得你認識的,故而予你講一聲,免得有人央了你,壞了我的事兒。」老者放了煙槍,一臉陰沉,「若是你阻了,便是見不得我長壽。」

    寒楚一驚,忙斂了心頭思緒,低聲回道:「孫兒不敢!」

    「料你也是不敢,我聽那風水師言,應三媒六聘娶進門來。我已托人前去下了媒。我這陣子身子不打爽利,你便扮了新郎,予我將人迎進門來。」老者拿眼望了寒楚,眸中寒光更灼。

    寒楚一震,強搶了人家清白子弟本就已經荒唐,又要三媒六聘娶進門的,根本便是讓世人譏笑以男兒身事了女兒事,更是讓人不能活在這世上了。不知是哪裡來的江湖敗類,這般胡鬧,自個不能幫孟先生也就罷了,倒還要幫著作惡,真個為難。

    似是瞧見了寒楚猶疑,老者一聲重咳:「若是你不去也是無妨。你過會子喚鳳卿過來,我要罰了他!這混世的魔王,眼裡是益發沒了我這個祖父了。」

    寒楚無音輕歎一聲,硬著頭皮回道:「孫兒樂意前往,祖父不必煩心。」

    「嗯,也無甚麼事,你自去罷!」

    「是,孫兒告退!」寒楚施禮退出門外,合門站了,謂歎了良久,憶起與那精魂之約,便急急往了後園而去。

    後花園中一池粉荷,開得正灼,寒楚遙遙便見了一纖纖白影在那一朵朵粉荷上跳躍玩耍,遙遙望去,猶如仙子凌波,搖曳生姿,美麗至極。禁不得瞧得癡了。

    阿暖玩得興起,忽覺有人注視,抬眸瞧了,見了寒楚,欣喜的往了寒楚飄去。寒楚瞧得驚心動魄,那阿暖卻是不覺,只是笑著往寒楚衝來。寒楚下意識地張了雙臂欲抱,哪知那白色麗影忽地散作一團,穿過了寒楚身子,復又在寒楚身後凝作人形。

    寒楚抱了個空,俊面上顯了幾分惆悵,靜了面上神情,方轉身往那人瞧去:「阿暖!你咳嚇死我了!」

    那麗影恨恨地轉過身,瞧了自個,面上現了不甘神情,惱道:「我為何不是個人來哉!」

    寒楚瞧那惱色,心下微甜:「你是精魂,我抱不得你,此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我且問你,你這幾日,好端端地往何處去了?害我尋遍王府也不見你,以為你出了甚麼事,可急煞我了。」

    麗影絕色面龐更是現了幾分鬱悶,細潔貝齒咬了可愛下唇,悶聲道:「我瞧鳳卿鎮日裡粘了你,我又碰你不得,心裡煩悶,便尋了牡丹去玩耍。」

    寒楚與這精魂相處已有幾年,幾年間已是曉得精魂並非幼時以為的美艷姐姐,只是情根已種拔除不得,況阿暖又是精魂,男也罷,女也罷,終是碰觸不得,一顆心更是墜得深了。只是,他總覺這精魂並不如他這般喜歡得深,總似精魂透了他,望著他人一般。今日聽聞精魂此語,知是阿暖呷醋,不由喜不自禁。

    阿暖懊惱萬分,轉眸見了寒楚面上喜色,不由微惱:「你笑甚?」

    「啊,阿暖終是喜我幾分得。」寒楚喜道。

    阿暖啐道:「傻子,我不喜你,又怎會尋了你千年時月?你適才煩悶時為了何事?」

    寒楚輕歎,又是此語。千年千年,他只在世一十八載,又怎知往世事體?心不由得悶極,甩了袖便轉身而走。

    阿暖奇異,追了上前,風中遙聽得脆語:「你怎麼了?好端端地生甚麼悶氣……你若是不喜我出府與花妖耍,我不去,便是了!楚哥哥……楚哥哥,你且慢先走呀……」

    回了清脆語聲的,卻是寒楚的一聲幽幽輕歎,帶著幾分無奈。

    「貝勒爺,您瞧,這身衣裳穿在身上是再合身不過了。這江南織造局織的上等緞子做出來的衣裳,再配上咱雲裳坊特級師傅的手工,穿您身上,可真個是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器宇非凡,華貴雍容,令人仰慕……」那一身黑褂子的大掌櫃,一張嘴滔滔不絕地稱頌了半天,拿眼偷瞧那著了一身喜服的俊秀少年依舊寒著個臉,不由心頭如鼓:我的祖宗,這爺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哪?可也說一聲啊?這廉親王府辦喜事,自然是要辦得體面風光一些,這新人喜服自也是當屬極品,這爺挑剔也是應當,可這半晌沒個動靜,他這買賣可怎麼接著做哪!

    寒楚瞅了落地西洋鏡裡自個兒一身合體的喜服,微微頷首:「這衣裳做得好!就這身吧!另照這式樣,再裁個一身,成了一雙吧!」

    說著,寒楚的眸子又比了那大掌櫃半日,蹙了俊眉:「再照你這身尺寸,再做一襲,記著,要用心些,不能有半分瑕疵。」

    「照小人這身段裁麼?」掌櫃的有些不解,這喜服怎得要裁這好幾身,難不成,這廉親王府裡要辦好幾樁喜事不成?

    寒楚頷首,也不再多言語,挑了內間的簾子,進了。

    侍侯著的大掌櫃忙不迭地招呼徒弟入內幫更換了衣裳,待得寒楚挑了簾子出來,那大掌櫃便迎上前奉了茶,行了禮,小心問道:「貝勒爺這幾身衣裳何時要?小的即刻命人趕製!」

    「不急,還須再過一陣,大體是還得再過十日,你這幾日裁好便可。」寒楚將掌櫃奉上的茶推了一旁,取了放在櫃上的瓜皮帽兒,擺了出門的架勢。

    掌櫃的暗自叫苦,十日還不趕麼?一身好衣裳要十幾日方能完工,偏又是廉親王府裡要的,馬虎不得。看這光景,也只有多加幾個人手幫著趕活兒了,興許還趕得及。

    「怎麼著,不成麼?」寒楚瞅著掌櫃雙眸滴溜轉,面上又顯了幾分豫色,便冷了面冷聲問道。

    掌櫃驚了一身冷汗,陪笑道:「哪能哪,貝勒爺大喜,小店能為貝勒爺效幾分薄力,已是榮幸之至。不知貝勒爺大婚之日幾何?小人也好討杯喜酒喝?啊,怎麼貝勒爺大婚,竟沒一點動靜,不知是哪家的格格來著?」

    寒楚面上一冷,將帽兒往腦門子上一扣,睨了掌櫃一眼:「哪個說我要大婚了?甚麼人在背後亂嚼舌根子?」

    掌櫃一愣,兀自有些疑惑:「那您怎地訂這喜服……」

    寒楚冷哼了一聲:「阿濟格府的事,怎麼掌櫃也管上了麼?」

    掌櫃瞅了寒楚冷冰冰的樣兒,忽得打了個哆嗦,京裡面權貴們私底下的事,樁樁都是黑裡落下的狠事,一個不小心就扯了人命的。他自個兒是不想活命了,多什麼話根子。暗地裡抽了自個兩個大括子,掌櫃的順著寒楚步子送了門外,陪笑道:「貝勒爺,小人這張嘴臭,您多擔待,您慢走。啊,府上來了轎麼?要不,小人著人送您回?」

    「甭了,我自個兒有轎。」寒楚下了台階,瞧了台階下一頂四人小轎早候著了,轎邊上青衣的小廝瞧了寒楚,正欲迎了上來,寒楚擺手阻了小廝,回了身邊掌櫃的,正舉步往下走,走了不到兩級台階,斜裡忽衝來一人,搶了寒楚的一雙腿,就是一陣哀嚎:「貝勒爺,您高抬貴手,放了我們孟家吧!我們孟家好歹也是書香世家,貝勒爺,求您了!」

    寒楚猝不及防,身子一晃,險些個摔個大觔斗。掌櫃瞧得明白,趕緊扶了,一身冷汗地瞅了那忽楞來的人。倒是一個五六十歲上的老婆子,頭髮花白,雖是盤了個髻,卻還是有幾分凌亂,一身青布對襟襖子,洗得發白了,有些舊,倒還是有幾分乾淨,只是眼淚鼻涕地哭得一張老臉亂七八糟的,還往那貝勒爺腿褲上蹭。

    瞧了一身冷汗,這婆子也不看場面,這大街裡的,嚎哭個什麼勁。雖說這街上正午時分,沒甚麼了,可是,裡裡外外的鋪子攤販們可都是識得這廉王府的大貝勒爺的,擺明了是要這貝勒爺難堪麼。掌櫃的擔心地望了那廉王府大貝勒,就怕他發怒了,這老婆子枉送了性命。

    寒楚低頭瞧了那老婆子,這人他是識得的,城西學堂的孟師母,也曉得這平日裡突如其來的一陣哭嚎是為了何事,輕歎一聲,想扶,那老婆子卻是拚命磕頭不肯起來,嘴裡念叨:「貝勒爺,咱孟家就這麼根獨苗苗,就請貝勒爺看在老婦人曾照料貝勒爺一陣子的份上,幫孟家留了香火罷!咱孟家小雲兒,實在是禁不得王爺糟賤啊!貝勒爺,貝勒爺,你在咱孟家學堂的時候,小雲兒還整日裡衝著你喊哥哥呢,你就幫咱一回吧!」

    幫不得啊。寒楚歎了口氣,招手示意轎夫上前。轎夫會意地拖開了老婦人。那老婦人被拖著,一雙渾濁的眸子哀哀地望著寒楚,嘴裡哀嚎著:「老天不公哪,為甚麼要絕了我孟家啊!」

    瞧悲慼的模樣,寒楚怔忡了半日,可真個是作孽來著。又聽了身邊一聲喟歎,寒楚側眸望了掌櫃,眸子裡幾分古怪:「你適才有聽見了甚麼麼?」

    掌櫃趕忙搖頭:「沒,小人甚麼也沒聽著。適才有人說話來著麼?」

    言罷,還擺了一顆腦袋,四下張望,作了尋人的模樣。

    寒楚點了點頭,下了台階。小廝掀了轎簾,扶了寒楚入轎:「貝勒爺,回了麼?」

    寒楚凝眸望了遠處那老婦人被轎夫拖走,輕輕歎了聲:「不,往鳳棲樓去罷。畫官,囑咐著別下手重了。」

    小廝會意,跑了那處去。不多回子便於兩個轎夫回了:「貝勒爺,只是弄昏了,一會子便醒。」

    寒楚點頭,放了轎簾,閉了眸。孟家的事,原本也可幫上幾分,面子裡可允了祖父,暗裡也可托人將人送了出京,往哪處去都成。可事一牽了鳳卿那混世的魔王,他卻是動彈不得了。

    鳳卿與祖父向來不和,雖說是血脈相承,可打小不在一處,淡薄得緊,吃不準那陰沉得緊的老人家會怎麼處置了鳳卿。

    思及此,他又歎了一聲。

    他估摸著,祖父早就知曉了鳳卿的事兒,只是候在這當口上提,是吃定了他疼極了鳳卿的,故而可以藉故逼了他斷了孟家的後路。好一個陰險的廉親王!冷哼了一聲,寒楚自笑,那人,不定是從未當他與鳳卿是自個兒的孫子呢。

    憶起鳳卿,寒楚又笑,這幾日裡,經了他又哄又騙,方在府裡安生了幾日的鳳卿,今兒個又鬧著要往外去了。幸而派了書官盯著,才沒出府。唉,戲園子裡有什麼好?非得往那一處奔了?

    可雖是不贊同鳳卿這番舉動,可終是他嫡親的兄弟,又只遲了一柱香,一同出得娘胎的雙生子,瞧不得鳳卿嘟了嘴,悶悶不樂,還是折了衷想了辦法。

    前幾日同高家班的班頭會了幾次,那老頭子瞧著病弱得緊,他早先暗地裡了探了,那老頭子是得了癆病來著,花費大著。故而,雖是不大甘願把個班子作了家班,卻也無法推了自個優渥的條件,顯是為難,說是容他考慮。

    曉得是為了何事為難,寒楚也不催。這戲班子作了家班,雖是有了舒服時日,人卻是更低賤了。況滿清王朝,歷來是狎伶之風,優伶難為呀!入了王府,買了安生,卻也賣了骨氣與傲氣,作了權貴們的玩物。

    想來,自個兒也是這幫人眼中的惡人罷?自打這兩年回了京師,自個竟是變了好些。他自知自個打少時,性子便是沉穩,卻是直率許多,素來是善惡分明,喜憎是分得極清的。可自打知了自個貝勒爺的身份,卻是由不得自個不變。

    廉王府在朝中權勢極大,滿朝裡俱是明裡拍著馬屁,暗地裡活動,巴不得早些扳倒的。當家的王爺雖是親祖父,卻是個陰沉性子,便是自個親血脈也是處處算計著,防著,生怕捏了一世的權貴被奪了去。這個境況,他未入京前,便自那養父口裡曉得的。入了京,禁不住,性子裡的剛直不覺便磨得圓滑起來。在廉王府,在京裡,要活著,活得舒坦,不得不圓滑。

    心裡倒是常羨慕鳳卿,依舊是往日得性子,撒潑打諢,刁鑽任性,由著自個性子辦事,雖是不得寵,倒也活得自在。更因了如此,更是欲護了鳳卿,不忍了他也變作自個兒這般,每日裡算計著他人心思,那般活著,恁個心煩。

    鳳卿這幾年益發嬌縱的性子,倒是他養起來得呢!

    寒楚思量著,嘴邊泛了一抹寵溺的笑。正笑著,轎身忽得一震,落了地。隔了簾子,聽了畫官脆聲:「貝勒爺,鳳棲樓到了。」

    斂了笑,整了衣冠,寒楚自個掀簾下了轎。抬首,入眼的是一座三層的四角高樓。廊簷鉤翹,碧瓦紅柱。鎦金的三個草書「鳳棲樓」龍飛鳳舞似地掛了頂樓。甫一入門,便有掌櫃的迎了上來,半跪了施了一禮:「貝勒爺吉祥。」

    平常在外,也有人給他施跪禮。多是些官位較小或是無官有錢之人巴結著行了跪禮。這鳳棲樓掌櫃予他施跪禮倒是另有緣由。這鳳棲樓原本是城中一富豪產業,因了這名有些應了鳳卿之名,寒楚便托人買了。因而這處,實是寒楚名下的。只是不欲有人在祖父面起那嚼舌根,也免得祖父疑他培植自個權勢,便未曾張揚,這一處,只掌櫃曉得內情。

    「免了。」擺手免了掌櫃禮儀,張眸四望,瞧著店裡面,人雖不多,可也是坐了半個場面,看著生意還算好,「人來了麼?」

    早就和這掌櫃的提醒過了,幫他留意著,掌櫃點頭:「人來了,小的已領了在雅間裡候著。」

    「嗯,辦得好!」寒楚領了畫官上了樓,一樓,二樓都是開間,三樓隔了七八處雅間,竹簾半掩,襯了綠油油的花花草草,山水潑墨,也顯了幾分幽雅。

    剛在樓梯道上站穩當,便聽著一陣咳過一陣的聲,動靜忒大。幸而今日掌櫃曉得他要來,便將雅間清了,要不得,那些雅客們,不鬧了才怪。

    寒楚順了聲,往裡邊最後一間走了去,挑了簾子,簾子裡的人齊刷刷地抬了眸子往這邊廂翹,倒是出乎寒楚意料,寬敞的雅間裡齊整地坐了十七八個人物,有老有小,有俊有丑,瞅這場面,一個班子的人大致上都齊了。坐在中間桌邊的老蒼頭一邊咳一邊想著起身行禮。

    寒楚趕緊擺手:「免了罷,老人家身子骨禁不得折騰。」

    「謝,謝……貝勒……爺,咳咳。羽兒……」老蒼頭扯了身邊低著頭予他順氣之人,「還不予爺……行,行禮。」

    那人聽了,挺直了身,往寒楚瞧了過來。嘖,料不到這戲班子裡竟有這般的人物。虎背熊腰,劍眉朗目,器宇軒昂,雖然是一身短打皮襖,衣裳破舊,可依舊掩不住那容顏之間出眾的神采。如此人物,竟是戲園子裡出身?寒楚掩不住訝異。不期然地望見了那一雙黑白分明地眸子裡一抹掩不去的鄙夷。

    鄙夷?

    寒楚蹙了俊眉,不知為何,原本這人丰神俊秀的容顏是不曾見過的,可這會子竟自心底深處浮了一份莫名的熟悉起來,似是多少年前,分明有一個人也曾似這般神情瞧著他?是多少久前?是甚麼人?尋遍了整個腦子,也尋不得這人半分容貌,應是不識得這人的。不由地暗自裡笑自個多疑。

    「小民高羽叩見貝勒爺,貝勒爺吉祥!」那眼中的鄙夷仍在,只是修長的身子已是恭恭敬敬地低了下來。那跑姿是有板有眼,十足的奴才樣。

    有趣!

    寒楚淺淺地笑了。這人有趣,衝著這人,買了這戲班子也是值。

    「咳,咳!貝,貝勒爺,這,這是小犬,老朽的身子貝勒爺也瞧見了。我這班子往後便全托了小犬了。」喝了口茶,順了氣,那老蒼頭終於完整地順了一句。

    「哦,起身吧!」摘了自個兒的瓜皮帽,在那老蒼頭對面坐了。小廝畫官乖巧地立在了寒楚身後。

    「貝勒爺,上好地碧螺春。」掌櫃的親自端了綠茶上來。

    寒楚輕啜了一口,掌櫃的是個聰明人,點頭哈腰地道了聲「慢用」,便輕手輕腳地退了出雅間。寒楚也不起話頭,一雙俊俏眸子只是打量著這十幾號人物。這雅間裡的人物,瞧起來都還順眼,那幾個長得俊的,年歲看去也不小,瞧得出是慣經了場面的,入了王府能忍著。倒是有幾個抱在懷裡的小娃娃,長得粉雕玉琢的,過個幾年,定是出落的水噹噹的,在廉王府裡活著,前境堪憂。

    端了青瓷茶碗,開了半邊蓋,抹了茶沫,又啜了一口茶,放了茶碗在桌上,寒楚笑問了那老蒼頭,眸子卻是望了那喚作高羽的俊朗人物:「老人家對於我前三日的提議,作了決定麼?」

    老蒼頭為難地望了四下一眼,然後揪然地別過了頭。倒是那高羽不緊不慢地鬆了一雙拳,端了茶水,緩緩地開了寒楚面前地蓋兒,往裡注了茶水,俊朗的唇邊泛了一抹諂媚的笑:「貝勒爺,咱們合計過了,您開得條件挺合適。咱們同意。」

    寒楚淡淡地揚了揚眉角,舉了茶碗,再飲了半口,然後取了帽起身便走。小廝畫官侍侯著挑了簾子,寒楚半弓了身子待出門,忽得轉回頭,衝著裡邊那一群人,笑道:「趕緊打點著呀,近幾日王府裡辦事,正好趕個熱鬧場景。」

    「是。」高羽回了,送了寒楚出門,瞅著那背影半晌,眸子裡神情複雜。

    見不著那人影了,方啐了一聲:「甚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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