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第二部) 第四章
    且說寒楚用紅綢牽了那孟家娃兒入了廳,廳堂裡早擁滿了賓客,正面上座上,祖父一身新衫端坐著,瞧起來是春風得意,滿意得色。

    寒楚將手上紅綢交了給喜娘,那喜娘急急接過,又聽得廉王爺清咳了幾聲,起身,幾個大步子便走至喜娘身邊,自喜娘手上接過紅綢,那模樣分明健朗的很,一點也不似七旬左右的老人家。

    寒楚輕哼了一聲,一雙眸子緊張地凝望了那紅綢另一端的新人兒。此番迎親,因是此前便有侍衛、喜娘打點了,強予那孟家娃兒換了喜衫,並由侍衛綁了手腳,塞了帕子,故而是十分順利地將孟家娃兒送了進花轎,倒是起程時被孟家二老耽擱了一會子。那孟家二老早已是憔悴不堪,孟先生早已是病奄奄的,還自強起了,攔了花轎,孟師母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讓人瞧著心酸。

    心下雖是不忍,卻是不願誤了時辰,命了侍衛強拉了開來,自是避不了那二老眸中的憤恨之意。那兩雙眸子,怕是這一世也忘不得了。

    寒楚心下唏噓,又忘了那抹纖盈身子。因著孟家娃兒披著蓋頭,這一路上均是未曾瞧見那孟家娃兒長甚麼模樣,只是瞧這身形,怕是個嬌弱的娃兒。猶記得這娃兒面貌動人,長成了應仍是未變,想必是出落成一個美人兒了,也怪不得有人覬覦了。可憐,可憐……

    聽侍衛言道,這孟家娃兒也是幾次三番尋死覓活,可總是被救活來著,怎得不明白呢?即是廉王府瞧中的,這生死便由不得自個了。這孟熙雲仍是孟家二老的獨子,兩老又是老來得子,平素日猶如掌上明珠,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掌上化掉了,疼惜至極。今兒個竟是要做了人的妾室給人作賤了,自是氣憤難當。只是二人又是作不得甚麼,眼巴巴瞧著自個辛苦養了十幾年的寶貝兒被強押了上花轎,那一刻只望是自身死了算了,可是寒楚又怎能容得他二老去了?

    寒楚心中感慨,真個覺著自個也是個無情之人,那一刻,許是讓二老去了還乾淨些罷!

    抬眼又是望著滿堂賓客堆了笑臉,巴結著祖父,忽覺著厭惡得緊,眼下這會子,迎親已畢,拜堂之事又無須他插手,寒楚轉身欲走,忽地瞧見了一抹纖影,飛紅了一張麗顏,又是羞,又是喜,還帶著幾分怯意地望著自個兒,不是阿暖,還有哪個?

    寒楚對於阿暖出現自是不覺異外,只是為那張俏面的嫣紅頗覺不解。阿暖怎得了?阿暖瞧見寒楚望見他了,一張俏面益發紅了,慌亂地絞著自個兒一雙白生生的玉手。瞧得寒楚大為心疼,這般絞下去,這一雙玉手,怕是要斷了。寒楚抬足,欲行了過去,哪料得阿暖卻似受驚一般,轉瞬便不見了蹤影。寒楚微怔,心下有幾分不安,今兒個的阿暖,是怎地了?可是厭惡他?

    心下益發覺著古怪,瞧著四下無人顧著自個,便撩了袍子往自個居處去了,他曉得阿暖定是去了他的居處。

    行了不一會子,便入了自個院內,也不顧得畫官與棋官迎面行禮,急擺了手兒,匆匆入房。果見那纖影在床沿上坐了,只是裝扮卻是與適才不同,只見一身艷紅似血的嫁衣裳襯得那面容嬌顏無比,一頭烏絲盤作了旗人家裡婦人的髮髻,讓寒楚不由微怔,這分明是一個新嫁娘的妝扮麼!

    只是,他從未見過阿暖這等妝扮,平素日,阿暖總是一身白衫,那頭及腰長髮也是隨意披了身後,顯得飄逸輕盈。而今,此等妝扮竟使得那面容顯了幾分人氣,美得令人屏息。

    阿暖瞧寒楚怔忡模樣,不由地有些羞怯,低語道:「楚哥哥,怎麼,這般模樣,不好看麼?」

    寒楚回神,聽得阿暖話中不安,急急地搖首應道:「不,不,不,美極了!」

    聽得寒楚讚歎,阿暖卻是益發窘了,只是拿眼偷瞧了寒楚,忽地與寒楚的眸子對著,又羞得急轉了開來。寒楚瞧著阿暖妝扮,此時倒是曉得了阿暖這般羞窘是為了哪般了。即是明瞭,便亦覺得自個兒的面皮上亦泛了幾分火辣,料不得,今兒個倒是真個欲作了新郎倌了。

    正欲開口說些甚麼,那一隻瑩白的手兒,已覆在了他的唇上,雖是無甚觸感,卻依稀有一分冰涼,寒楚閉唇望了那羞答答產在自個身前的新嫁娘,不由有些癡了,人生有此一遭,死也無憾了,可歡喜之們,又有幾分悲楚,他若是能抱會子阿暖,便是立刻死了也是甘願的,終究卻是抱不得。

    「楚哥哥,我尋你這麼長久,今兒個,你可願娶了我?」阿暖一雙媚眼流波,又顯了幾分羞態,音裡聽著卻是有幾分驚惶,怕寒楚道了個不字。

    寒楚自是甘願,拼著命點了頭,阿暖瞧了,心下歡喜,可又有幾分難過。歡喜的是,數千載相思,終在這一世得著正果,做了楚哥哥的新嫁娘;難過的是,此一番卻終究是鏡花水月,幻象一場,他終不過是一縷無體魂魄罷了。

    瞧見阿暖底悲楚,寒楚自是曉得阿暖心思,也是為了哪般,強笑了低語:「只可惜,無法子三媒六聘了,將你明媒丁娶了進我阿濟格府中。」

    阿暖也是明白寒楚心思,不由得強按了心中難過,輕笑嗔道:「我這家子,怕是早斷了香煙,便是有一脈承了,也不知在了何處,你又尋哪個三媒六聘去?若不然,我這會子便往地府裡瞧會子去,我家祖宗可還在,便尋個上來,叫你下聘可好?」

    寒楚輕笑,正欲回,耳邊炮仗聲響忽如雷般響起,寒楚側耳,傾聽片刻,淺笑道:「吉時已到了,阿暖,我們二人也來拜堂罷。」

    阿暖羞羞的點頭,兩人並行了來至院中,此時已近黃昏,日頭漸淡,只餘了一輪桔黃。這一日,不覺已是過了大半了。寒楚與阿暖立定,只聽得風中隱約傳來了喜官的聲兒,悠悠揚揚,聽起來甚是好聽。

    「一拜天地。」

    「跪!」

    寒楚與阿暖應聲向了那黃日緩緩跪下。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起——」

    「二拜高堂。」

    寒楚與阿暖互望一眼,俱是往那聲響來處跪了,那一處,有個人雖是邪惡奸佞之輩,卻仍是在這世間唯一僅得之長輩,不拜他,又能拜哪個?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起——」

    「夫妻交拜——」

    寒楚與阿暖再次跪落在地,隨著那喜官一聲聲的高喊,慢慢地磕著頭。這一生,這一世,他二人皆不會忘了今日,他二人在此結了發,做了夫妻。

    「禮成,送入洞房!」

    這會子,寒楚與阿暖倒是不按著做了,並肩立瞭望天際那一輪黃日。

    「楚哥哥,那——」阿暖輕兄弟了唇,不知該問不該問。

    「甚麼?」寒楚聽不甚清楚,側首望了那絕艷身影,此時,阿暖已是回復了平常妝扮,一襲白衣如雪,烏髮披肩,清雅出塵。

    阿暖與寒楚結了夫妻,心下歡喜,忽地憶及了今日同一刻結就姻緣的新人,心下又覺酸澀,不同人,不同命,他在這王府時日亦久,自是曉得這廉王爺是何等人物,凶狠殘暴,淫邪無恥,是個無惡不作的惡人,可總也恨不下心,因了那人是寒楚的血親。只是,又覺著那一個清白人家的子弟,這般被人糟蹋了,實在是捨不得,他此刻是巴望天下人都能如他與楚哥哥一般結就良緣,夫妻二人傾心相許。即是這般想念,阿暖便柔聲問道:「楚哥哥,你真個不能想個法子幫幫那甚麼孟……孟……」

    寒楚已是曉得了阿暖欲說什麼了,他往新房那處望了,輕輕地搖首,良久方沉聲長歎了,低語道:「若是能幫,我又如何能將他迎了進府?我在這府中,也不過是一個徒有虛名的貝勒罷了。 這府中,當家的還是祖父,我只指望那孟家的小雲兒莫要受太多苦楚罷。」

    阿暖斂眸,眼眶已是濕了,這世間,如何變得這般不公?想他那世,雖也有強權之人,便如靖陽、烈陽,那二人都是天之驕子,權勢之人。可是,即便是靖陽,雖也曾強搶了他,可靖陽卻終是明白之人,斷斷不會強佔了人清白的。

    寒楚瞧見晶瑩淚滴,禁不住心疼,可又撫慰不得,萬般悵然,俱又化作了一聲幽歎,思及今日,他自個似是總在歎息,不由苦笑:「我這一日,已是吧了不下數十回了。阿暖,寒楚曉得你的心思,可是這造化是天定的,強求不得,那小雲兒的造化究竟是如何,你我怎能料得?他許是能渡了這一劫也不定。」

    阿暖曉得寒楚此言是欲寬慰予他,抹了面上淚痕,以了篤定語音道:「不是興許,是定能,那小雲兒,定是能渡了此劫的。」

    寒楚不曉得阿暖何來此等篤定言語,只是笑了,心裡邊卻尋思著該換了話兒,非是他涼薄,只是他覺這命數是天定,強求不得,便笑言道:「今兒個是你我好日子,俱言了他人,真個大煞風景。」

    阿暖羞腩,轉身進了書齋。寒楚跟了進去,卻見書齋內阿暖捧了一管洞簫,坐在了他書案邊。寒楚曉得他與阿暖實不能有甚麼肌膚之親,阿暖此番舉動,便是意與他於書齋中相伴廝守一晚,度這洞房花燭之夜,心下不由地一熱。阿暖,你果真是個妙人兒,一顆心竟是玲瓏剔透的。

    他久未聞阿暖吹簫,不覺間便癡了,月下,白衣勝雪的阿暖,發如墨,眉假柳,眼若秋水,鼻為玉砌,唇是櫻桃,更有雪肌玉膚,恍如仙子臨凡,便是那瑩白十指所握的一管洞簫也是人間絕無的仙品,晶瑩潤白,出未至極。阿暖,阿暖,你是真個與我有著夙世情緣麼?你這般的一個美人兒,竟戀著我這般一個人?我不是作夢罷!歡喜至極了,心下竟又浮了幾分疑慮,他前生與阿暖究竟是何等模樣?卻又為何阿暖化作了一縷精魂?楚哥哥,楚哥哥,阿暖,你聲聲喚得之「楚哥哥」真個是寒楚麼?明明是歡喜心境,寒楚卻不解為何自個兒心底卻是冰涼得緊?

    阿暖一曲奏罷,卻見寒楚癡望了自個出神,禁不住又是一陣羞,一雙眸兒低斂了垂望了自個雙手,好羞人吶,楚哥哥這般瞧他,教他如何再奏曲呢?

    「啊,怎地不奏了?」猛地驚醒,已是不聞仙樂飄飄入耳,寒楚不由驚異。

    阿暖一雙水眸微斂,復又將洞簫覆於唇邊,心裡已是癡了。他已是無撼了,他如今雖仍是精魂一縷,無甚形體,人觸不得他,他觸不得人,便是手上這管洞簫也是虛幻之象,可他終究是伴了楚哥哥了。能如今夜這般,他吹簫予楚哥哥聽,而楚哥哥甚麼事兒也無須做,只望了他,已是夠了。

    如此念想,心也癡了,唇上吹奏出得簫聲,更似塗了蜜般,甜美至極。聽得寒楚癡了,花兒癡了,草兒癡了,蟲兒癡了,鳥兒癡了,便是連月宮裡的嫦娥若是聽見了,定也會癡了——

    只是,大凡美好事體,總是有大煞風景之事擾人,這不,院子外便急匆匆的行了一個五旬年紀的老者,發微白,面蠟黃,一雙濁目驚疑不定,一個佝僂身子漱漱發抖,一身衫子也濕了個透,分明是受驚不小的模樣。

    卻見他急匆匆地推了院門,闖進了這方靜謚天地,口中還慌聲高叫道:「貝,貝勒爺,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書齋之內,寒楚驚起,阿暖也被這突來之間驚得走了調,二人驚望了一眼,心下俱是泛了一抹古怪的不安,怎地了,出甚麼事了?

    寒楚深吸了一口氣息,定了定受驚的心神,開了書齋,往院中瞧了,就著月光將那人瞧清楚了,卻是這王府裡的大管事,姓簡,平素是在王爺身邊打點一應事體的,是廉王爺的心腹,便是寒楚見了,也要尊上一聲:「簡爺。」

    只是寒楚卻是頭一遭瞧見那簡大管事如此慌亂的模樣,估摸著是出大事了,心不由如十五個水桶打水一般,七上八下,出甚麼事了?

    那簡大管事瞧見了寒楚,便如見了救星一般,急上前拉了寒楚便走,也容不得寒楚掙扎,口中還疊聲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寒楚急道:「簡爺,怎地了?何事如此慌亂?全沒了你平日鎮定?可,可是祖父他老人家——」

    能令簡大管事如此慌神的,除了那王府裡的當家,這王府的主子,他的祖父廉王爺是別無他人了。只是,今兒個大喜的日子,會出甚麼事?

    「王,王爺被刺了。」那簡大管事,頭也不回,急往新房奔了。

    此言一出,寒楚不由大驚,哪個人有這般能耐,在這府中行刺?雖說今日辦事,賓客眾多,可防衛卻是不曾鬆懈的。不曉得那小雲兒可曾遭了池魚之殃?寒楚聽聞,心中憂心的倒是那無辜的孟家娃兒,強搶了入王府已是對不住孟家,若是枉送了性命,他真個是千古罪人了。這般一想,寒楚已是加緊了步子,不多時已是至了新房。還未進門,寒楚便覺古怪,新房之外一個侍耳也不曾見,怎地王爺被刺此等大事,竟不來護著?

    不及細想,寒楚已是推了門入內,還未及細看,鼻間已是聞得刺鼻血腥味兒。只是,外間卻不似他所想般因打鬥而雜亂,轉入內間,寒楚不由為眼前所瞧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千想萬想,卻是未能料得竟是此等場面。

    卻見那孟熙雲倒伏在地上,滿面是血,且額上還有一個杯盞大小的血口子往外滲著血,一張面龐上慘白的緊。果真個是個美人胚子,寒楚輕歎了一聲,只是可惜!寒楚急探了氣息,倒是還有氣,只是已是出多入少,顯是不大行了。正自驚著,帳子裡已是聽得呻吟陣陣,寒楚急撩了,不由又是一驚,那床上也是血跡斑斑,卻見廉王爺胯下血凝一片,寒楚低眸,瞧見了孟家娃兒手上的一把剪子,心下明白,那祖父分明是被孟熙雲傷了那處,怪不得簡大管事不敢聲張,慌成那樣。只是,不曉得,孟家娃兒如何能將這剪子帶了入府?又是如何掙了困綁傷了祖父?

    雖是諸多不解,寒楚卻是冷靜了下來,沉聲道:「簡爺,快些去藥房裡取些止血收創的金創藥來,再順帶取些福幫膏來,那物什有止痛療效。取藥回來,你再將姨奶奶帶出去,尋大夫治了,就說是不慎撞了摔著了。」

    那簡大管事自是唯唯諾諾地依了,不一會子便已是回來了。寒楚接過藥物,這邊廂料理,心下卻是冷笑,也是活該受這一剪子,琴官你在地下若有知,也該放寬心,笑了罷。

    瞧著寒楚將王爺料理好了,那簡大管事方抱了孟家娃兒往外去了。寒楚侍候著祖父睡了,瞧了那蒼白驚懼模樣,冷笑了數聲,出了門。

    方才出門,寒楚忽地大笑了三聲。

    人道,這世間,天理昭彰,因果報應,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報應,報應!

    哈,哈,哈!

    「楚哥哥?」寒楚大笑之際,忽聽得一柔軟語音喚他,不由側首細望,這一望,便瞧見了一抹俏生生的麗影分花拂柳往他行來。

    「阿暖,你怎地來了?」寒楚迎了上前,心下不願阿暖靠近那一處染了血污的新房。

    阿暖輕垂了一雙美眸,低語道:「我在那邊子等得心焦,總覺著心緒不寧,似有甚麼事要發生一般,坐也坐不住,便過來瞧瞧,究竟是出了何事了?」

    寒楚蹙眉,輕歎了一聲:「我倒是不曉得孟家娃兒竟是個烈性子,他,他竟是攜了利剪子,在洞房之中,將我祖父的命根子給絞了去。」

    「啊呀呀!」阿暖聽聞不由驚叫一聲,一雙美目惴惴瞧了寒楚,「王,王爺不妨事麼?」

    寒楚冷哼一聲:「倒也無甚,只是少了個害人的玩意。世間倒是要清淨安生許多,那些個清白人家的弟子,便不用驚怕了。只是有一樁,我倒是覺著那孟家娃兒若是能將祖父刺了,倒是更乾淨了。」

    寒楚憤憤言了,不覺間漏了自個心思,他這幾年來,雖說是對這廉王爺,一脈相承的血親面上顯得恭敬,可是也總是不得已為之,順從是假,心底裡是早就恨上了,適才替祖父上藥療傷,他心裡真個是欲拿了剪子再往那胸上送一剪子,作個好人為這世上除卻一害,可是適才,那簡大管事一直在邊上瞧著,似是瞧透了他心思,他便不敢有甚麼動作了,他終是下不得手罷,說起來,他也只是一個迂腐文生,心思雖有,卻是不曾生了那個膽子的。

    阿暖瞧了寒楚滿面陰狠,完全不似平日裡面文雅模樣,不由有些個受驚,一股子涼意侵了入心底,眼前之人好生陌生,那面容猙獰,真個是他的楚哥哥麼?

    寒楚恨恨言罷,忽覺有些不妥,心下不由一驚,抬首瞧見阿暖,只見一雙晶亮水瞳猶疑地望了自個兒,有些驚,有些怕,還有些惶惑,心知阿暖被自個言語驚著了,寒楚不由苦笑,阿暖,你也會怕我麼?阿暖,這許才是我自個的真正性情,阿暖,你怕了?悔了?

    這邊廂阿暖與寒楚一雙黑眸對個正著,心下不由一震,那雙黑瞳中一抹悲涼,一抹酸楚,一種憤恨,一種不甘,諸多情感交識了一處直往他心頭襲了來,禁不住,阿暖眼眶便一熱,淚已潸然而下,不不,眼前的人是他的楚哥哥,不管楚哥哥是甚麼性情,眼前之人,總是他的楚哥哥。心中如是念想,不由地帶淚綻了一抹笑顏,只要是楚哥哥,他便歡喜。

    寒楚瞧了阿暖落淚,心下不由一痛,瞧起來,阿暖終是悔了,正自懊惱,忽又瞧見了那帶雨梨花泛了一朵絕艷笑顏,心口一窒,人便瞧得癡了,阿暖,阿暖,你怎生如此美麗?

    「楚哥哥,不管你是怎生模樣,阿暖俱是歡喜予你,生時如此,死了也是如此,阿暖曉得,這千百年輪迴轉世,楚哥哥的性子定是與阿暖所曉得不一般了,只是,阿暖陪伴楚哥哥這幾年,也曉得楚哥哥您這一世,也是個好人…故而阿暖才會嫁了楚哥哥。楚哥哥,你忘了麼?適才,你與阿暖已是拜了堂,成了親的,阿暖這一縷魂已是跟定了楚哥哥的。楚哥哥,你莫怕阿暖生了悔意。阿暖是不悔的。」阿暖柔聲道出自個心思,他活著之時,未能得到楚子敏愛憐,而今雖是一縷魂,寒楚卻是將他看作珍寶,珍惜得緊,他一生所求,只求心上人能愛了予他,即是愛了,又怎能被世間諸事紛擾?眼前之人,即便是個十惡不赦,他也是不悔的。

    寒楚,心頭巨動,好一個不悔,好一個阿暖,他適才怎生會起了疑心,疑阿暖生了悔意?他應是曉得阿暖一片癡心的。即是不信自個,也應信了自個前世與阿暖,阿暖即能數千載尋覓,足見那份愛戀之深。只是,思及此,心下卻是一陣酸澀,前世,自個究竟是何等模樣,能得阿暖如此愛戀?

    阿暖不見寒楚回應,心下也不禁有些微酸,楚哥哥終是不信他,心下難過,卻不願顯了面上,讓楚哥哥瞧見了難受,轉眸低聲道:「楚哥哥,那小雲兒現下是如何了?他不妨事麼?」

    寒楚回神,輕輕一歎:「我也不太曉得,適才我已讓簡大管事請了大夫診治了,至今尚未回我。只怕是不太好。我先前進了洞房,那小雲兒已是倒了地上失了知覺,額上又有一個杯盞大小的傷口,一直往外滲了血,瞧著面色蒼白,氣息奄奄,應是失血過多所致。我想那傷口多是與祖父纏鬥之時撞了哪處傷著的,便是好了,怕也是破了面相了。」

    阿暖聽了不覺憂心,他總覺那孟家的小雲兒似是與他有些甚麼淵源,更何況,這小雲兒又是與他同日成了親的,不覺得,阿暖已是將那小雲兒視作了自個兒的親人。聽得受了傷,又是傷得不輕,自是著急,猶猶疑疑地一口貝齒緊咬了一張紅艷艷的唇兒,不曉得該不該向寒楚開口。

    寒楚自打與阿暖相識,一顆心便掛了阿暖身上,每一刻裡都注意著阿暖的舉動,瞧阿暖這幅模樣,便曉得阿暖有事相求,便柔聲開口道:「阿暖,你欲說些甚麼?直說便是,我是哪個,是你的楚哥哥,你還有什麼好猶疑的?瞧你咬著唇兒,你是不痛麼?你不痛,可楚哥哥瞧著心痛,莫咬了。」

    阿暖聽著不由紅了一給俏面,心下有些羞,前世的楚哥哥,一向木訥,不會說甚麼好話,可今世這個楚哥哥,嘴兒卻是有些甜,也不曉得他是有意或是無意,時不時總會說些讓他羞煞的話兒。他成了精魂數千年,總是不曾面紅,可這幾年,卻是紅了無數次,原來,精魂終是與鬼不同,血氣還是有些的。

    心下雖羞,可更多的卻是甜蜜,微低了雙眸,阿暖輕語:「楚哥哥,我欲去瞧瞧小雲兒,可好?」

    寒楚側眸微思,眼下這孟家小雲兒刺了祖父之事,並未曾傳開,小雲兒終究是算明媒正娶了進門的,該稱一聲「姨奶奶」,也該是去瞧瞧。這王爺裡的人,辦事素來拖沓,也不曉得簡大管事究竟有無請了大夫診治,照簡大管事對祖父的忠心,定是恨上了小雲兒,將小雲兒扔了一處,任其自生自滅,也是或有的,思及此,寒楚心下微凌,若是孟家的小雲兒在王府送了性命,他便真得算得上惡人一個了:「嗯,你隨我來罷,我帶你去瞧小雲兒。他應是被帶了往東院的落柳居,那是府裡最僻靜的處所,照簡大管事小心的性子,他定是會將小雲兒帶了那去處。」

    寒楚在這王府的時日雖是不多,卻是將這府裡人的性子摸了個八九不離十,他曉得簡大管事不欲有人曉得王府出了事,讓人瞧了王府的笑話。

    阿暖瞧寒楚大步行去,也跟著飄了過去,那飄忽身影,一會子便隱在了漸暗的夜色之中。

    寒松入雲,翠柳亂舞,遮盡了日光與月光,處處只見陰暗恐怖,夜風拂來,柳條舞動,猶如鬼魅張牙舞爪,可怖得緊。傳聞,幾十年前,廉王爺年少,娶一漢女為側福晉,那側福晉便居了這落柳居,只是漢女不容於皇室出身的正福晉,處處為難了這側福晉,後側福晉產一小貝子,不足月上便暴斃而亡,那側福晉自此便瘋瘋顛顛,不多日便在落柳居吊死了,而後便不斷有侍女在這落柳居裡被吊死了,死因不明不白,又因那些個侍女皆是吊死,又曾是照料小貝子的奴婢,府中皆傳是側福晉索了命的,鬧鬼之說愈演愈烈,這落柳居也成了王府中的一處禁地。

    此時距那側福晉所處之時,已隔了將近四十春秋,這落柳居中,向來少有人煙,院外沿徑而栽的雲松,每年落一回針葉,足下踩去,鬆鬆軟軟,又有一種沙沙之音,無形中更添了幾分怪異。

    寒楚踩在松針之上,一雙眉漸漸鎖了起來,這一處落柳居,如此陰森,若真個將小雲兒放了在此,府中人斷斷是不敢來侍候的,這分明是要小雲兒無生還機會。寒楚輕歎了一聲,此刻,倒是希望那簡大管事尚有幾分良心,莫要將小雲兒帶了此處了。

    正思量著,忽聽著「咕嚕」一聲,一個黑乎乎的影兒忽自他耳邊飛過,寒楚一驚,細看,卻是一隻夜梟。寒楚暗自,處了這陰森之處,便連膽子也小了起來了。正此時,前方不遠處,忽朦朦朧朧地飄了一點桔黃來,隱隱約約聽得人聲,寒楚出聲喝道:「前面是哪個人?」

    「……」前方那點桔黃舉了起來,似是舉燈之人欲將此邊情形瞧得清楚些,卻聽得一聲驚咦,「可是貝勒爺?」

    寒楚聽得明白,那聲音正是簡大管事,心下不由一涼,他果真是猜著了,小雲兒果然是被帶了來。身邊的阿暖也停了身子,一雙美目瞧了自個,似是問了寒楚,是否是這一處。寒楚點首,阿暖身子忽地一飄,便在寒楚面前失了蹤影。

    寒楚欲待阻攔,已是不及,苦笑著縮了手,只怕也是阻攔不得。正思量著,那點桔黃已是行至了面前,寒楚就著昏黃燈籠,瞧見了滿面冷色的簡大管事,簡大管事身後跟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瞧那老者手上捧著醫箱,想必是一位醫者,這簡大管事還是有些心思的,不曾獨扔了小雲兒在此。而後便是諸事不管了的,究是還請了大夫的。

    「姨奶奶境況如何?」寒楚也不待簡大管事行禮,便出聲問詢。

    那簡大管事猶豫了一會子,躬身回道:「大夫瞧了,眼下瞧著是無甚大礙,只是失血頗多,身子虛了。雖是上了藥,止了血,只是這會子還是昏著,若是今夜不曾醒,那便是不成了。」

    寒楚側眸,望了那一旁的醫者,那醫者一張臉在桔黃燭光之中,一閃一晃,一張臉忽明忽亮,那一顆頭卻是重重地點了一點。寒楚沉吟了片刻,輕歎一聲:「也罷,是生是死,便瞧天意如何罷。簡爺,你先帶了大夫去,賞些銀兩,好生送著回去了。這漏夜的,請了來,真個是不大好的。」

    那簡大管事低首哈腰,不住地應著是是。寒楚忽又瞧得那昏昏燭火之中,舉著燈籠的人,一雙細細的眼眸中,一抹古怪的打量,心下不由微凌,這簡大管事顯是對了寒楚來了至處生了幾分疑心。

    斂了雙眸,寒楚往林子深處瞧了,輕聲道:「我前幾年,也曾在城西學堂裡學了一陣子書,今兒個好歹是我迎了這姨奶奶進府的,我也該去瞧著,是生是死,我日後終是可以在先生師母面前交代了。」

    那一雙打量的眸子,漸斂了光彩,顯是信了:「貝勒爺,我送了大夫便回來侍候著。」

    「莫了,你便將我房裡的兩個小廝喚了來罷,簡爺還是去照料祖父好些。祖父身邊辦事的人,素來是你,況這事,又不便傳了出去的,由你照料是再合適不過了。」寒楚輕聲拒了,幾步便掠過了那點桔黃,往深處去了。

    行了不多時,寒楚已是到了一處宅院前,只見院牆沉厚,園門輕掩,一股子陰氣,便由裡往外竄,寒楚微瞇了眸子,怪道府裡人傳了這落柳居鬧鬼,果真個是有著幾分子鬼氣。深吸了一口氣,寒楚輕輕地推了園門,那門匡啷一聲便大開了,一陣塵便伴著一股子霉味揚了起來,寒楚一個不及,吸了幾口,便大咳了幾聲。忙以袖掩了口鼻,另一隻手猛舞了揮了那股子味兒,似是聞不得甚麼味兒了,寒楚方放了袖子,抬眼望了眼前,只見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在那夜色之中顯了幾分幽靜美態,寒楚不由輕贊,好一個落柳居。適才他一路行來,便已看得無數垂柳,而入了這園內,卻更見那無數楊柳沿了一條在月色下瑩白髮亮的溪水而栽,風拂楊柳,這園中的亭台樓閣便全似籠在了柳枝的嫵媚之下,想這落柳居的名兒,便是如此而來。

    好端端的一處,卻因為鬼怪之言而荒廢了,唏噓了片刻,寒楚望向了樓台,只見一抹昏黃飄搖於夜色之中,曉得是小雲兒在了那處,不由撩了衣袍下擺,小心地踩了高腰深的茅草,往樓台去了,這園子裡的草長得極為茂密,月色之下,已是瞧不見甚麼路了。

    吃力的行了一會子,腿上也被茅草割得隱隱生疼,方才到了那小樓前的青石板上,跺腳拂去身上雜草,寒楚抬頭,月色下,那小樓簷下掛了一塊匾,飛揚著三個大字「似水樓」,想必這樓原先的主人,是個似水般的女子吧。似水,似水,即是似水之人,又怎會化作了厲鬼來索命呢?想必這鬧鬼之說,是人中傷了罷。

    正尋思著,忽聽得柔聲軟語在頂上響了:「楚哥哥,在這一處,上來罷。」

    寒楚抬首,便瞧見了一抹白影自樓上窗內探了出來,向著他招手,正是阿暖。寒楚輕點首,不曉得該自何處上樓,他終究非阿暖那一縷魂,無處不在,任意可去的,四下望了一會,瞧見一扇門子半開半掩,門上還有著幾個手印子,新留的,想必是適才簡大管事留的,循了進門,果見一道梯子在內。寒楚沿著上了,不一會子,已是進了一間通透的居室,甚麼事物也沒有,只有一張床榻,床榻上,一身喜服的俏人兒滿面蒼白地躺了,身上便是連一床薄被也不曾蓋,那個身子微蜷著,寒楚輕歎,這般模樣,如何能醒得?不一會子怕是去見了閻王了。

    寒楚輕歎了一聲,解了外衫,在那個纖瘦身子上蓋了,就著月光,這才瞧清了那孟家娃兒的樣貌。適時,孟熙雲額上的口子已被包了起來,面上的血痕也拭淨了,只見額頭飽滿,眉似新眉,雙目緊閉瞧不得,只見了一雙長長眼睫在面上覆了兩道陰影,玉鼻挺直,嘴兒小巧豐潤,一張面兒有如滿月,顯了幾分稚氣,卻是一個大大的美人兒。只是,寒楚瞧著瞧著,卻越覺得眼熟了,不由驚得抬了眸望了窗邊月色下的一抹纖影,果然,這孟家的小雲兒,竟有幾分與阿暖相似。

    斯時,阿暖起了一聲幽歎:「我先前總覺有些怪異,心道,似是與這小雲兒有幾分淵源的,卻果真個是,瞧他模樣,竟是與我有幾分相似的,想必是果真與我有著幾分關係,只是,這幾千年時光,倒是不曉得是轉了百千十回的親戚了。」

    寒楚心下忽地生了一抹涼意,若真個是如此,阿暖可會恨了他?是他將小雲兒迎了入府的呀!

    阿暖輕歎:「只是,雖有關係,卻也終是遠親了,怕是連個親字也沾不上了。楚哥哥,我瞧他一點動靜也不曾有,不曉得是怎生樣子了。你代我瞧瞧可好?」

    寒楚心下有些奇怪,阿暖比他先來,怎地未曾瞧過小雲兒的傷勢麼?雖是疑惑,卻仍是低首看了,他先前曾聽簡大管事之言,以為言重,如今瞧來,果真個是氣息奄奄,分明是快要不成了。心下不由大驚:「阿暖,小雲兒瞧著似是不成了!」

    阿暖一驚,猛地飄了過來,只是正近榻前,阿暖也忽地驚叫起來。寒楚聽得阿暖音裡有著驚惶,不由地急抬了頭,卻不由地大為驚惶。只見月色之下,那一縷麗魂竟是古怪的扭曲起來,慢慢地成了一縷薄煙。他與阿暖相處幾年,實是不曾見過如此場面,此時阿暖模樣,瞧去,便是欲被月光吞了一般,而阿暖那絕色面上也顯了痛苦神情。

    「楚,楚哥哥,救我!」阿暖伸手求援,顯是痛苦得緊。

    寒楚驚急,往那處衝了過去,只是他原本便觸不著阿暖,此時又怎能相救,眼睜睜地瞧著阿暖在他面前漸至無形。寒楚呆怔良久,一雙眸有些呆得望了四周,只不見阿暖身形,柱香時辰,方回過神來,阿暖竟是在他面前,生生的不見了!

    此一刻,那心便如撕裂了一般,寒楚心痛,眼前立時便一黑,失了知覺。只是,昏去之前,隱約見了一個紅艷艷的影兒,在他面前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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