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第二部) 第一章
    清·乾隆四十年

    時,閩浙兩省大旱,致收成欠佳。次年又逢蝗害,導致閩浙兩省顆粒無收。一時之間,災民無數,餓殍遍野。江南魚米之鄉,竟不復往日光景。

    災情傳至京師,乾隆大為震驚,特下旨詔天下,閩浙兩省免三年賦稅,另賑銀一百萬兩,開官倉,發糧救濟災民。

    三月後,一百萬兩賑災銀兩浩浩蕩蕩抵達福州閩浙總督府衙。不料,開箱檢驗之時,在場官員莫不大驚失色。一百萬兩災銀,不知何故,全數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石塊。一路行來,雖是途經不少綠林匪窩,卻因是災銀,綠林悍匪一路放行,並不曾遭劫,故而災銀無故失蹤,實在蹊蹺。

    此事傳入京中,龍顏大怒。急從附近各省調銀濟災民,另下皇榜徹查此案,追回災銀。然,皇榜張貼半年有餘,仍不見有人揭榜。乾隆又下一旨,若有能查此案者,不論滿漢,皆封親王,並賜婚和碩公主。

    此旨一出,立有一黃毛小兒揭榜領命。不足月餘,此案即告偵破。緣來災銀在離京之前,便被貪心之人調包半數。一路南下,諸多府台道台縣衙盛情款待之餘,私心暗起,打通了關節,又以大小不一的數目一一調換。行至閩浙兩省,百萬兩賑災銀兩早已所剩無幾。那黃毛小兒在第一道皇榜貼出之日,便已暗中查訪,待第二道皇榜張貼之時,已是胸有成竹,又有功名,又有嬌妻可得,何樂而不為,便揭了皇榜。

    此案一破,乾隆大怒。朝中多數官員牽連其中,是年秋,重犯一百二十餘人斬於午門。從犯七百餘人,半數抄家流放關外,半數降品降階下放各偏遠縣衙任職。案破,乾隆設宴,行賞於那黃毛小兒。並兌現諾言,將此小兒封廉親王,世襲其爵,並將其最寵愛的十七格格賜婚於小兒。

    一時之間,廉親王蒙碩·阿濟格一名名滿天下。

    此後,乾隆在位十餘年間,廉親王權勢漸盛,幾與當時權臣和紳並列。

    乾隆六十一年,乾隆退位於十五皇子,自居太上皇。時,和紳勢微。後乾隆崩,和紳勢倒,自縊於天牢。廉親王勢力取而代之,權勢鼎盛。嘉慶帝更將其九格格賜婚於廉親王貝子。廉親王勢力更是無人能敵。幸廉親王深知其鋒芒太過,故而行事小心,朝中人奈何不得。

    後廉親王於嘉慶七年身故。其子襲爵位,深諳為官之道,手腕高超。於嘉慶帝間,自貶爵位,由原一等爵降至三等爵。然,雖爵降,勢仍橫行朝堂,無人能捋其鋒。

    後嘉慶帝崩,道光帝繼位。時,大清王朝勢已漸微,國庫漸空,朝野風氣敗壞,漸觀買官鬻爵風氣。道光帝非但不阻,竟大力讚賞此舉令國庫充盈。而後,鴉片風潮漸襲全國,朝臣益加腐敗。廉親王府勢力終至不倒。

    道光十年,廉親王貝子娶九門提督之女,御封蘭馨格格為妻。時,京中歌舞聲樂大奏,流水筵席大擺九日九夜,取長長久久之意。當時,舉凡京中人物,三教九流,官、儒、商、僧、尼、民、丐皆赴其宴,勢極壯。坊間以為盛事。

    又,蘭馨格格身著一上古嫁衣,嫁入王府。嫁衣經歷千年,仍色澤鮮潤,艷麗無比。衣上金鳳游龍栩栩如生,於三拜叩首之際,竟飛舞而出,伴樂助興,民間以為奇事。皆傳,蘭馨格格乃仙人降凡,有神護佑。

    「格格,今兒個您大喜,穿這身衣裳實是不吉。這衣裳乃是古物,樣式與咱滿蒙褂群不同,在這等盛事穿著,實是犯了大忌諱。」喜娘是九門提督府陪嫁過來的乳娘,打格格幼時便照料在側,故而與這新人甚為親暱。將新人扶入新房,喜娘便憂心忡忡地數落起新人。

    新人扯了蓋頭,露了一張豐潤面頰,一雙柳葉眉,一對杏仁目,瑤鼻挺立,紅唇嬌艷,果真個是京城裡的大美人。新人性子頑皮,笑道:「乳娘,適才蘭馨交拜之際,為何如此喧嘩?」

    乳娘述道:「適才那嫁衣上一對游龍金鳳竟似活了一般,隨樂舞動。自是引人注目。」

    新人大笑:「這嫁衣上繡工極精巧,明裡瞧著只有一龍一鳳,實繡者以暗繡手法繡了三龍三鳳。平時是瞧不出的,只有行禮之時方現了出來。那龍鳳姿態不一,自是於行禮之際猶如飛舞一般。旁人不知,乳娘應是知曉的。」

    乳娘微嗔:「都做新人了,還這般大笑,實在失禮。若是讓旁人瞧了去,真個惹人笑話。格格實不該穿這衣裳,這衣裳即是古物,便沾染了千年污穢之氣,胸口暗黑一片,著實讓人瞧著不祥。」

    新人微揚了紅唇:「這衣裳怎會不祥?若是不祥之物,為何阿瑪還予我作了嫁妝?」

    乳娘微怔,不知如何應對。卻聽得門外嘻笑之聲漸近。開門探了,卻是一群僕人擁著紅衣的新郎官兒一路行來。喜娘合門,將新人妝容瞧了又瞧,並無不妥之處,方予新人重把蓋頭覆了。不多時,新郎官兒便被擁了進來。

    喜娘唱了新房諸多賀詞,又將合巹酒予了新人對飲了。方勸了僕人一同退出。

    新房之中,一雙新人自是甜甜蜜蜜,濃情蜜意的緊。

    喜娘照例是要蹲在牆角聽洞房動靜。蹲立半晌,滿意聽得那嬌啼婉轉之音,正待起身,忽一陣陰風刮過,立時只覺渾身寒慄,抬頭一望,一片烏雲遮了半片明月,心頭立覺不祥。四下張望,又瞧不出甚麼動靜,不由揉搓了雙臂急急離了。

    適時,又一陣陰風疾過,將新房木窗悄無聲息地開了一縫,新房內,燭火搖曳,立時滅了。一雙新人於芙蓉軟帳之中效鴛鴦交頸,一絲也未曾注意房中異樣。卻見一縷柔潤月光投注於棄於地上之殷紅嫁衣之上白芒微閃,一團光暈自嫁衣之中亮起,初時如拳大小,後漸至擴張,如人一般,隱約見其中一纖細身影蜷縮。初只有朦朧瞧得,後光暈漸褪,方漸顯其形體,月光之下,分明乃一絕色。發如烏雲堆於嫁衣之上,柔軟烏黑,或有幾縷覆於瑩白雪頰之上,襯得那肌膚益加白皙晶瑩。一雙彎月柳眉下,一雙眸兒半閉半睜,盈盈顫動之間,雙睫猶如蝶舞花間,漸顯其下黑玉似也的美麗雙瞳,水澤盈然,流光四溢,嫵媚至極。瑤鼻微皺,顯了幾分嬌憨神態,一雙優美之至的薄唇,輕啟之際,便使得頰上染了一抹淺淺梨渦,美艷無雙。

    只是那一張精緻容顏,卻是蒼白至極,不見絲毫血色。月光照視,竟是隱約瞧得肌膚之下血脈暗動,實是有幾分駭人。那人自月光之間起得身來,一身雪樣的衣裳襯得那纖織身形飄然似仙。

    那人抬了首,望了月光,月色之下,只見雙眉之間,一點胭脂紅印,襯得那玉般容顏更是迷離,使人瞧不真切。

    「這是何處?阿暖竟是來了這處?」柔美語音,尚帶著幾分睏倦,猶如仙樂飄飄,動人至極。只是這音兒雖美,他人竟似聽不見的,那芙蓉軟帳裡一雙新人,更是聽不得,只行了那巫山雲雨,好不痛快。卻見那纖織人兒抬了一雙美目,好奇地四下端望,只見自個身處一片喜慶朱紅顏色之中,又瞧得床榻上那低垂軟帳,無風自動,又恍惚聽得低低嬌泣,不由地飄了過去,將半個身子探了進去。只一刻,那身子便竄了出來,紅了一張玉面,驚叫道:「呀,呀,呀,……羞煞人也。」

    卻原來是撞見了交歡場面,纖織的人兒窘迫地又重坐於那嫁衣之上。一雙瑩白小手捂了泛朱地白玉耳,黑瞳羞羞低垂了,姿態嬌媚可愛至極。

    良久,聽不得動靜了,那一雙白玉手兒方自耳邊鬆了。猶猶疑疑地起身,小小心心地半捂著美目往芙蓉帳裡偎了,見了一雙人兒相擁入夢,方敢將整個人兒鑽入帳中。輕盈地身子飄於兩人上方正中間,一忽兒瞧瞧這個,一忽兒瞧瞧那個,瞧了男子身後粗粗髮辮,好玩地伸手抓了把玩:「這一世,男兒們要結辮子麼?那阿暖是否也需仿了這般模樣?不好不好,光著半片腦門子,難看得緊,阿暖才不作這般打扮。」

    說著,兀自嘟了一張小嘴,滿面不樂,更顯嬌憨可愛之色。使得人禁不住笑出聲,不,不,應是「妖」。窗外一株艷紅牡丹化作了裊裊人形,兀自掩嘴嘻笑:「好一個妙人兒,怎地這般可愛?」

    那纖人兒飄出芙蓉帳,一雙晶瑩美目好奇地望了那紅衣女子:「咦,咦,你瞧得見我麼?」

    「你這精魂真個好玩,我乃花妖,與你也是同屬精怪,自然是瞧得見你。想必你便是那個阿暖罷!」那花妖掩嘴淺笑,低低細語,卻是引得那俏艷顏色滿面詫異,圓睜一雙美目。

    「你怎個曉得我?」阿暖側首瞧了花妖,玉般面容顯了戒備神情。

    「你呀,毋需防我,我在此府中生長七百年,栽我之人乃是一個美貌小姐,因她素有仙根,故而染了她靈氣,通了人性。她素來無事,便與我訴心情,她道她前世有一良伴,名喚阿暖。只是轉了胎後便尋不著了。她曾形容你樣貌,故而,我識得你。」牡丹花妖姣姣嬈嬈,依舊笑個不停,「呀,她說她前世喚作烈陽,是位君王呢!只是我卻是未曾聽過什麼驃悍王朝,只知春秋戰國秦漢唐宋元明清。想必是一個小國未入史記罷,咦,咦,你怎個哭了?」

    牡丹花妖兀自道個不停,卻聽得一陣嗚咽,轉眸望去,卻見月光下絕美人兒珠淚滾落:「阿暖尋了幾千載,總是一個也尋不著。莫道楚哥哥,便是烈陽也尋不見,那烈陽卻是遵了舊日約定,尋了我,叫我怎能不悲傷?」

    花妖動容:「我是不知杜家小姐與你是何淵源啦,不過我倒是可告知與你,今世杜家小姐仍會轉生於此,你可在此等候,想必是能候著罷!」

    阿暖驚異:「你緣何曉得這投生之事?」

    花妖淺笑:「我有一友,乃是陰間判官,前日他與我打賭輸了,我央他將生死簿予我瞧上一瞧,我瞧見熟識,便看了幾世,知她今世投生於此處。告知予你,雖是洩了天機,少不得處罰,卻能圓你數千載尋覓,也是美事一樁。」

    阿暖揚了笑面,望了花妖:「那阿暖這邊廂謝過姐姐了。」

    「謝是不必了,你與那甚麼王朝的君王,可是一對兒麼?想你這般美人兒,喜你也是應當。」花妖言語之間,甚有幾分好奇。

    那阿暖低笑了:「不是這般,陛下心上之人另有他人。」

    「呀,那可真個是好,能這般記掛於你,你與杜家小姐,應是極深交的呢!」花妖羨道。

    「嗯。」阿暖用力點頭,不斷附和。

    「啊呀呀,這般美人兒,我真個不信那杜家小姐前生不會喜你,你告訴予我,你莫不是在騙我,你實是那杜家小姐前生的寵妃子罷!」

    阿暖拚命搖了首:「姐姐,我真個不是……」

    正辨解,那牡丹花妖卻是嘻笑不已,笑躲了。一轉身,便自房中消失了。阿暖疑惑,見那窗下妖嬈牡丹怒放,隱約聽得銀鈴脆笑。心道:世間奇事可真個多,今日裡便又瞧見了一樁。聽了花妖言語,阿暖便按了心思於這王府中苦候。雖是尋不著楚哥哥,終是可與烈陽碰得面。前一世,烈陽是轉作了女兒身麼?竟還是記得阿暖呢!不知那一世,烈陽可曾是如願尋得靖陽轉生?他二人可曾是如願續了前緣?烈陽可又曾碰得楚哥哥轉世?萬般心思,阿暖於這廉親王府落了根。

    次年冬,廉王府少福晉臨盆,於夜深之際,天降瑞雪,滿眼皆是銀妝素裹。王府後院,一株枯梅忽綻千萬紅蕊。

    恰此時,幾聲嬰啼破空,一雙麟兒降了人世。廉親王府,一舉得雙男,真個大喜。

    那虔婆抱了一雙孩兒,出門報喜,途經老梅,兩個娃兒忽齊聲大哭,雙雙伸了手往那梅樹探去。老婦訝異,往那梅望去,只見怒梅吐蕊煞是好看:「呀,兩位小貝勒可是要梅花麼?」

    那雙娃兒似是聽懂,轉哭為笑。老婦大奇,抱了一雙娃兒行至梅樹之下,命丫環摘了數朵梅花,分自塞了娃兒粉嫩手間。那雙娃兒喜得咯咯直笑,兩雙烏溜溜黑眼睛只是望了梅樹枝頭。

    梅樹枝上,一抹纖織身影融於一片白雪,一雙星瞳癡望了那雙娃兒,良久竟是淚盈滿眶:「烈陽,你竟是幫我尋著了楚哥哥……」

    廉親王府喜獲一雙麟兒,閤府上下俱欣喜若狂。一雙貝子滿月之後,少福晉便與夫君攜子往深山裡上香拜神。後歸途之中,駕車老馬無故受驚,狂奔不已,跌落山崖!

    王府中人久候不歸,索人追尋,於斷崖處尋得殘骸一片,那貝勒與少福晉早已是血肉模糊。令人驚異之處,倒是一雙小貝子毫髮無傷,反是元氣十足,哭聲洪亮,如此深崖,毫髮無傷,實是神祐。

    廉親王痛失愛子,幸而一雙小孫兒無恙,憶起兒媳二人死得蹊蹺,便連夜派了親信將一雙孫兒往南送予心腹家中撫育。對外則稱一雙小孫兒受此驚嚇,怪病纏身,需送入寺中靜養。此後,廉親王便韜光養晦,深入簡出,廉王府之名,漸在朝堂淡卻。

    然,世間事,皆不可只觀其表象,廉親王痛失愛子,怎肯善罷甘休,表裡雖深居府內,朝堂之內卻遍佈其親信,處處查訪,稍有所獲,便密奏聖上,雖非人人獲罪,也相去不遠,此舉使滿朝文武皆對廉親王又驚又懼。

    後,廉親王查訪近十年,終無法查得兇手為何,只得憤憤作罷,此時,廉親王勢力,則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此時,廉親王方派人秘密前往接回一雙自幼便送出京師的小孫兒。

    道光帝二十年,民間仍顯安樂。

    時值正月元宵節,家家戶戶張燈結綵,熱鬧至極,街市之上更是燈海一片,處處喜慶。

    「寒楚、寒楚,那蓮花燈兒好生漂亮,你瞧,你瞧!」一雙粉雕玉琢得娃兒於一群奴僕擁簇之中游賞燈河。街上行人皆識得這雙娃兒,乃識安樂鎮上大善人齊老爺家得一雙公子,因是齊老爺名聲極好,鎮上人皆對這一雙娃兒報以和善得笑顏,並主動予那雙娃兒讓道。

    那出聲叫喚的少年,是孿生子中的弟弟,名喚鳳卿,只見他一頂銀白西瓜帽,一件銀灰小馬褂,裡著暗色錦衫與衣褲,便是連鞋襪也是齊整得緊,令人瞧了便不由喜愛的緊。鳳卿左側的娃兒,與鳳卿有七八分相似,一樣的打扮,只是眉宇之間沉穩老成一些,不似一個十三四歲上的孩童,這娃兒名喚寒楚,是一雙孿生中的兄長。

    見了鳳卿雀躍模樣,寒楚便牽了鳳卿手兒往那蓮花燈處擠去。身後奴僕只顧貪看花燈,一時照看不及,竟失了一雙小主人蹤跡。不多時,燈街上便亂作一團,只顧尋那一雙娃兒。

    是時,一雙娃兒早已看夠了花燈,手牽手兒想回自個家中。怎料身邊僕人不覺間一個也不見,竟是走迷了方向。七拐八繞之間,竟是繞至了一處荒廢好些年的舊宅子裡。月光下,宅子殘破不堪,確仍可辨完整時的宏偉模樣。

    寒楚站至一處斷牆前,翹頸往裡望,只見其中雜草叢生,荒涼得緊。卻有一抹白影孤坐於殘敗亭中,橫吹洞簫,幽幽怨怨的曲兒,如泣如訴,於深夜之際聽了橫生幾分淒涼。寒楚側耳細聽,卻是宋時李清照的一首《聲聲慢》。曲調優美,雖是悲涼,卻是動聽得緊。

    「寒楚,你在聽甚麼?」那鳳卿娃兒見兄長側耳傾聽,專注得緊,禁不住也側耳細聽,卻是聽不到任何動靜,不由地有些驚恐。

    「在聽曲子呀!你瞧那白衣姐姐吹得真是好聽!」寒楚見那白衣之人黑髮垂洩於腰際,直覺是一個女子,是因了滿情王朝,男子皆是結辮,故而以為女子,聽聞鳳卿問道,伸了指往那亭中指了,一雙眼望了身側鳳卿。

    鳳卿循寒楚所指,拿眼望去,卻是不曾見甚麼白衣姐姐,只有孤亭淒涼,心下驚怕至極,慌慌地扯了寒楚衣裳:「甚麼姐姐,哪裡有人來哉!」

    「咦!」寒楚回眸,適才所見之白影早已不見,不由驚疑地揉了揉眸子,再望去,卻仍見一纖纖白影背面而坐,不由笑道:「分明便在那裡,你瞧!」

    鳳卿恁是睜大眼瞧,也是瞧不得,終是十幾歲上的孩童,不覺恐慌,竟是大哭起來:「寒,寒楚,鳳,鳳卿甚麼也瞧不見呀!」

    寒楚分明瞧見一白影,不解鳳卿為何恐慌哭泣,緣是想入園子問候那姐姐,見了如此情形,只得作罷。牽了鳳卿小手,往回尋歸家之路,行不得幾步,又聽得幽怨簫聲,禁不住回望,這一望卻是癡了。只見那白影已是轉回了身,一張清麗小臉上,眉眼俊麗無雙,好看得緊。更有雙眉間一點胭脂印痕,襯得那面頰瑩白如雪。瞧見寒楚癡呆模樣,放了竹簫,青白得一雙唇兒微揚,頰邊立時顯了一雙淺淺梨渦,勾魂得緊。鳳卿見寒楚停步,更是驚怕,禁不住拖了兄長拚命往外扯。待得回了熱鬧處,鳳卿方還了幾分人色,扯了寒楚衣裳,撒嬌道:「寒楚,你適才怎麼了?」

    寒楚回得神,笑道:「無甚呀!」

    「你定是瞧見不乾淨得東西了!」鳳卿面上猶有幾分驚恐,拉了寒楚衣袖,猶自顫慄。

    寒楚拍手安撫,柔聲道:「不是,是個貌美得人物。」

    鳳卿皺眉:「那便是遇了狐媚子了。鬼怪之類,多半是青面獠牙,可惡之輩,少猶善類。若是如寒楚所言,定是成了精得狐媚,老勾寒楚魂魄,吸你精氣。」

    寒楚失笑,屈指彈了那鳳卿光潔額頭,鳳卿呼痛,一雙大眼立時便盈了淚來,寒楚不捨,拿手揉了,怨道:「你自何處聽了這些稀奇古怪的事兒?」

    「爹爹書房裡有好些書兒,甚麼《搜神記》《牡丹亭》《聊齋誌異》,鳳卿只瞧了一些罷了!」鳳卿撅了艷紅小嘴,不樂地回道。

    寒楚大笑,奇道:「你素來膽小,竟敢瞧這些鬼怪閒書!都是些無稽之談!」

    鳳卿回望巷子深處,駁道:「世間許是真有鬼怪吶!」

    適才不就是麼?他瞧不見一點動靜,寒楚卻是瞧了,不是遇上鬼怪了,又是甚麼?只是,便是說了,寒楚也是不信,便只笑了。適時,有人瞧得他兄弟二人,便急呼:「找著了,找著了!」

    不多時,一幫奴僕便往了跟前,瞧了二人,大喜道:「二位小爺,可找著了!若是小爺有甚麼差池,小人便是十個腦袋也賠不得。」

    寒楚笑道:「此時,你便是一個腦袋也無須賠,即刻便回府罷!」

    「是!」奴僕擁了二人回轉。

    寒楚臨去時,猶自望了那廢園子方向,滿心思俱是那絕色人兒。一顆心,已是情竇初開了。

    夜深人靜,齊府後門,一抹半高不矮的瘦瘦人影鑽出狗洞,踏了月光,循了記憶往那廢園子去了。月光照射,分明便是齊府大少爺寒楚。

    奔了半柱香時辰,又見了那處廢園子,寒楚甩了辮子,翻過斷牆,入了園子,拾眼瞧去,那纖纖楚楚的一個贏弱身影猶自倚了孤亭出神,一管竹簫橫放了膝頭,抓著洞簫的一雙手,卻是瑩白可愛得緊。寒楚小心地往那身影靠近,許是聽了動靜,那背影突兀地轉了身來,一雙瑩潤地水瞳望了寒楚,良久方柔聲道:「我等你許久了,你終是來了。」

    那聲音低轉,雖是略有沙啞卻無損於其動聽。寒楚聽了,生了幾分驚異,奇道:「你先前識得我麼?我卻是頭一回見你呢!」

    月下美人面上顯了幾分悲楚,低垂了雙眸,苦道:「你竟忘了我。我尋你這些年,你竟不記得我了!」

    寒楚心頭一痛,他雖是與這人不識得,卻是初見便已種了情思,聽那話語悲苦之意,禁不住痛恨,許是真個見過,自個忘了,惹了這姐姐傷心。禁不得伸手欲撫那張瑩白面頰,不意卻是穿了個透,觸著了冰涼石柱,受了一嚇,猛得往後退了「你,你……」

    美人兒淒涼地抬了眸,一雙美目已是水光瀲灩:「你怕我麼?我早已非人,你怕也是應當得。」

    寒楚心下實有幾分驚怕,聽了美人姐姐淒涼語音,又見了那勾魂水瞳水光盈然,竟是膽氣陡生:「那個怕了,姐姐又不是鳳卿言的狐媚子,欲勾了寒楚魂魄,吸了精氣的。」

    「姐姐?狐媚子?」月光美人兒疑惑地張了一雙盈盈水瞳,面上顯了驚異神色,顯得十分嬌憨。

    寒楚瞧得癡了,禁不住道:「便是姐姐真個是狐媚子,寒楚讓姐姐吸了精氣,也是甘願的。」

    美人兒聽了,不由地飛紅了一張玉面,羞羞地垂了首:「我不是甚麼姐姐,也非是甚麼狐媚子,而是一縷精魂。我舊名江雲非字暖陽,你可喚我阿暖。」

    「阿暖?真是好聽得緊!」寒楚癡望那絕麗容顏,喃喃回道。

    阿暖羞怯地拿眼偷瞧這俊俏兒郎,雖是年少,卻仍是俊氣得緊,眉目雖與舊時不同,卻仍是有著往日一雙溫潤眸子,就是這一雙眸子,使得他一眼便識得這人是他心念之楚哥哥轉世。寒楚,是他今世地名兒麼?偷偷在心底舌尖轉了幾回子,心底裡那份柔情陡生,與了幾十年前,他猶不信自個能與楚哥哥重逢。悠悠數千載歲月,他尋尋覓覓,卻終是未曾尋見,天可憐,終是碰著了。今生終是托了烈陽之福,憶起適才曾見地一個俊麗人兒,鳳卿?那便應是烈陽罷?怎得這一世,烈陽竟也瞧不得他了?即是瞧不得,又怎會記得?

    悠悠一歎,終是千載歲月,饒不得人。

    寒楚聽得輕歎,驚得跳起:「姐姐為何謂歎?可是不喜寒楚這般相看,唐突了姐姐?」

    輕咬下唇,阿暖抬手掩嘴輕笑:「我不是甚麼姐姐,是阿暖!」

    美人一笑傾人,再笑傾城,三笑能傾國,寒楚只是懵懂小兒,立時便被勾得散了三魂六魄,癡道:「阿暖姐姐!」

    阿暖跺足,面是顯了幾分羞惱,恨恨地飄了開來,隱了身形。卻見那癡呆人兒猶自望了他適才坐處,面是顯了幾分懊惱:「姐姐惱寒楚了。」

    阿暖躲了暗處,見那癡人懊惱自責的神情,終是捨不得這人又半分子委屈,立時便現了身。寒楚不知美人姐姐為何惱恨,正自懊惱,卻突見了那姐姐去而復返,不由喜不自禁,迎了上前:「姐姐!」

    阿暖羞道:「你若再喚姐姐,我可真個要惱了!」

    「啊,啊,姐姐莫惱!」又見了一雙美目嬌嗔瞪視自個,寒楚忙改口喚了:「阿暖!」

    阿暖身子一震,猶如聽得舊時溫柔耳語,禁不得淚濕衣衫。

    「呀,呀,為何哭了?」寒楚慌亂,不知該怎生是好,以為阿暖又惱,窘得不敢再喚。

    阿暖擦了淚,逞道:「哪個哭了?只是鳳吹了沙子,迷了眼了。」

    寒楚寬心,到底還是年幼,起了孩子心性:「精魂也能被風沙迷了眼麼?」

    精魂原本便是精氣凝聚而成,那風沙便是吹了也是穿身而過,哪裡能迷得眼?阿暖被這一堵,半晌回不得話,惱惱地轉身與寒楚賭氣。心下有幾分羞惱:這楚哥哥轉了世了,性子倒仍是愣直得緊,人家是直覺在他面前落淚羞得緊,一點也不體貼。

    寒楚小跑幾步,轉了阿暖面前,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帶著幾分興奮:「阿暖,你即是精魂,可有去處?」

    「去處?你是說居所麼?」阿暖怔道,去處倒是有的。

    「你若是無去處,可否來我家處?寒楚會好生照料你,逗你開心,你也每日裡吹好聽的曲子予我聽,好麼?」寒楚不知自個為何會如此言語,只覺不願讓這眼前絕世之魂就這般飄零。

    阿暖望了那急切雙眸,禁不住又淚盈滿面。

    「阿暖是願還是不願?」寒楚見那精魂落淚,心下更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這美麗魂魄帶了返家。據鳳卿言道,鬼怪之輩,多數青面獠牙非善予之輩,若是將這魂魄落了在此,少不得要受諸多侵擾,想著便是心疼。

    見寒楚急切,阿暖經不住點頭應允。寒楚雀躍,阿暖見狀禁不住耍了幾分小性子,不樂道:「我若是去了,你照料不好,你可休想我走,我定會鬧得你家宅院不寧。」

    寒楚側首言道:「寒楚定不會疏忽了阿暖。阿暖,待寒楚成人,娶你為妻可好?」

    阿暖微怔,一張俏面禁不住泛了幾分霞光,回不得,便頓足往前去了。寒楚追了往前,夜色中只聞寒楚高聲詢問:「可好,可好……」久久不絕於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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