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下) 第二十三章
    袁德打著誅婁軍的旗號起兵,但起兵不久,程適和顧況便都看得出,袁大帥和當年內亂時的各位大帥一樣,其實是想連小皇帝一起誅討進去的,對那張龍椅思慕無限。後來恆商突然冒出來,袁大帥為了面子,不得不名義上臣服於恆商,實則軍權還在他手中,恆商如同個妝點門面的擺設。有了恆商在,不少地方兵馬前來臣服,誅婁軍越來越壯大,顧況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對。

    程適和顧況都是在內亂中滾爬活下來的,當時因為一股復仇的熱血進了袁德麾下,待仗越打越激烈後,他們從小磨練出的雪亮雙眼便瞧出了局面不對的苗頭。程適素來有話就說,某日就向顧況道:「不知道睿王殿下是不是想討伐婁氏後,順道把皇位也替他哥哥坐了。到時候他和咱們的袁大帥非再打一場不可。哈哈,程太師和呂小面瓜到時候如果還沒死,肯定替他打袁德,打得一定熱鬧。要是這兩人死了,勝負就不好說了。」

    這番話正好說中了顧況的憂慮,這些憂慮一直在顧況心頭壓著,這時候看著恆商,越發憂慮。

    皇上與恆商的兄弟情誼似乎相當深厚,現在恆商是誅婁軍名義上的頭兒,實則等於是叛軍的頭兒

    顧況想得走神,驀然聽見恆商在他耳邊低聲道:「景言,景言。」

    顧況連忙回神,正望見恆商一雙澄透的雙目瞧著自己,十幾年前那個坐在破草褥子上眼巴巴看著顧小ど的娃娃顧況的心中仍然記得清清楚楚。恆商喚他道:「景言?」

    顧況一陣熱血上湧,張口道:「殿下,我有句話不知能否唐突一問。誅婁軍打往京城,殿下只是為了誅滅婁氏麼?」

    恆商怔了怔,聲音平淡道:「我,只是為了誅婁氏而已。」轉目又瞧向顧況,浮起一點惆悵的笑意,「難道景言你以為,我還為了別的?」

    顧況有點無措。恆商看著他:「江山,皇兄的皇位?景言不會這麼想我吧。不過也未必,如今的局面,對錯恐怕講不清了。」

    顧況道:「殿下,我其實是想說,一旦」

    一旦兵敗,所有人死路一條,恆商更是死路一條。

    一旦起兵成功,誅滅婁氏,今上繼續在位,恆商恐怕難逃謀逆之罪。

    一旦今上被逼下皇座,袁德與其他覬覦皇位的人一定群起而湧之,恆商如果落敗,更是死路一條。

    只有誅殺婁氏,逼退今上,殺掉袁德,就像說書的段子一樣,恆商去做皇帝,方才可能有惟一的活路。

    殺出這條活路要能耐夠大,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顧況想想小心肝就有些哆嗦。這些一旦,恆商是否都已想過。

    恆商在顧況身邊輕輕歎了口氣:「慕遠已經死了,不能再讓少師死、太傅和太師死。所以婁氏必誅。」

    誅婁軍一路打向京城,打啊打的,就打了大半年。

    這大半年中出了不少事情。

    朝廷裡面,恆爰一病不起,起初只是發熱,太醫院進湯藥,恆爰喝一半吐一半,發熱便轉成了肺疾,御醫們成天圍著皇上轉,稍微調養得有點起色,皇上就開始不眠不休地理政,三、四天後,又起病,再纏綿病榻一月,如此反覆四、五次,入夏之後,恆爰就再沒怎麼爬起來過。

    全天下人都在猜,今上不知道還能活幾天。恆爰歸西之後,皇位又會落到哪個手裡。太后主政,朝廷的大權看似全在婁氏手中,不少誓死忠於恆氏的人紛紛去投奔恆商,恆商的軍馬越發壯大。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後宮的杜妃給恆爰生了個娃兒,不巧是個男的。

    大婁尚書現在已經是婁宰相,趁著某天恆爰爬得起來上次早朝的時機,懇切奏請恆爰立杜妃為皇后,封那個剛出生的娃兒為太子。一瞬間,婁氏就從野心勃勃的篡權派轉變成了忠心耿耿的太子黨。

    恆爰在龍椅上不輕不重地道:「宰相何必太著急,朕初為人父,名字還未來得及替皇兒取,封後立儲乃是大事,容朕再考慮考慮。聽聞近日戰事又緊,朕病乏無力,一切煩勞宰相多操心。」說了兩句話,似乎氣力又有些不濟,不多時便退朝了。

    太后看著恆爰的樣子,十分心痛。每天都招宦官御醫來問三、四次話,問恆爰的情形如何。御醫們都說,其實皇上的病並不甚重,只是拖得太久,恐怕對龍體大大不利。太后日日歎息,某天終於忍不住,對著張公公大哭了一場。

    「哀家知道,現在全天下人都在罵哀家,說哀家縱容外戚亂國。我何嘗想這樣?天地良心,我自從嫁給先帝起,沒有一天不在求上天保佑恆氏的江山千秋萬代。太師和太傅當年的確有復國這功,但功太高必定蓋主,就算太師和太傅沒存什麼心思,誰知道他們的兒孫們如何想?還有睿王恆商,他與司徒氏交好,和呂程兩家亦來往親密。張安你也知道,皇上有些實心眼,又被司徒暮歸勾得好了男風,至今不過只有杜妃給他生了個皇子,哀家不能不防著旁人有覬覦皇位之心——哀家只是覺得娘家人可靠些,想替皇上將這些人的勢力壓一壓。沒想到竟然亂到這步田地,哀家現在也沒了主意,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張公公彎著腰聽,只能唯唯諾諾地勸太后寬心。太后悲悲慼戚,哭了近一個時辰,正在此時,前方的戰報傳來,又有一座城池的守軍開門歸降恆商,恆商的軍馬此時離京城只有不到三百里。

    這個戰報是婁予省親自拿給太后看的,太后看了後,方寸有些亂,婁予省道:「姑母請放心,侄兒故意放幾座城池給恆商,多一座城池,他便多一處需要防守的地方,兵力就分散一份。京城及沿省侄兒已經布下重兵,都是心腹精銳,請姑母安心。侄兒一定擒住恆商與一干叛匪,憑他們區區幾隻螞蟻,竟然自不量力,妄想撼動我們婁家根基!」

    太后近日聽侄兒口中的話,已經完全將恆爰拋在一邊,口口聲聲只提婁家,心中有了一兩分明白,婁予省如今大權在握,太后也奈何不了這個侄兒,只得道:「予省,你一定要幫姑母替皇上和小皇子剷平逆賊,姑母一定讓皇上封你王爵。」

    婁予省哈哈笑了一聲,道:「姑母只管寬心坐著,天下沒人能奈何得了婁家。」大踏步轉身出去。

    太后獨自在殿中坐,心亂如麻,終於忍不住去幹清宮看恆爰。

    恆爰剛剛喝完藥。不久前杜妃抱著兒子過來看恆爰,嬰兒聞不得殿中的藥味,進了殿就哇哇大哭,杜妃看著恆爰也嚶嚶地哭,恆爰被哭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杜妃抱著孩子走了,得了片刻安靜。小宦官從恆爰手中接過藥碗,恆爰道:「近日他們一個個見了朕,都哭得跟粥似的,只盼等朕死的時候,他們別哭到將朕從棺材裡吵出來就好。」

    太后沒讓傳報就進了乾清宮,轉進內殿時,恰巧聽見了這句話,頓時撲到御榻前,抱住恆爰大哭起來:「皇上——皇上你說的什麼話——你說出這種話還不如殺了哀家的好——皇上,是哀家錯了——是母后錯了——哀家知道你心疼司徒暮歸替人頂罪,還逼著你將他殺了,可皇上你不能為了司徒暮歸,連江山社稷母后與臣民嬪妃都不要了啊——皇上,杜妃已經替你生了個皇子,你忍心讓這孩子和你一樣,連父皇的模樣都不知道麼——」

    恆爰剛喝下藥,正存在胃中,聽了「司徒暮歸」四個字,與太后連著這四個字扯出來的話,終於眼前一黑,一陣大咳,將藥汁全吐了出來,外加一兩滴嗆破喉嚨滴出的龍血。

    殿內頓時亂成一團,宮女宦官們手忙腳亂,太后嘶聲喚人傳御醫,恆爰自己抬袖子抹了抹了嘴角,向太后道:「母后,朕的身子真的沒什麼大礙,只不過是」起身坐直,「母后,如今天下大亂,婁予省和婁氏中人也折騰得足夠了。此時將太師太傅等人從牢中放出,自行辭官認罪,尚算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太后的心中雖然已經後悔,但是一來婁家人的事情她已經做不了主了,二來將呂程兩家從牢中釋出來,等於承認做錯,抹不下面子,道:「皇上,雖然予省等人做得有些過,但如今當務之急,是將逆賊恆商等人一網打盡,等一切太平後,別的話再慢慢說吧。」

    恆爰便曉得了太后此時依然對恆商殺心不滅,輕輕歎了口氣道:「母后說得也是,那就先如此吧。」

    太后戰戰兢兢地囑咐恆爰千萬保重身體,出了乾清宮。

    婁予省所謂的心腹重兵似乎並不如他所預想,朝廷中的精銳兵馬大部分都是跟著程太師當年征戰磨練出來的,多數去投奔恆商了,婁予省手中的兵卒不少,打過仗的不多。

    恆商的兵馬長驅直入,直奔京城而來,沒過幾天,前線再傳急報,太后急惶惶去找恆爰,恆商的兵馬已經僅離京城一百里,太后拿著一張紙,讓恆爰用玉璽在上面蓋個印兒,調動京城中的親兵與禁軍。恆爰一邊蓋玉璽一邊問:「婁予省還頂得住麼?」太后看見兒子一臉死不死無所謂神情,暗自在心中垂淚,道:「皇上,親兵禁軍共兩萬有餘,恆商那個逆賊決計會被擒住,皇上放心。」

    恆爰拎著玉璽道:「朕是想放心,但母后別忘了,朝中手握兵馬最多的其實不是程太師,而是司徒氏,母后口中的兩萬兵馬,一萬五千餘都握在司徒氏手中,他今日按兵不動,已是對我恆氏仁至義盡了。司徒暮歸已死,母后還指望靠司徒氏解圍麼?」將蓋了玉璽的紙一伸,遞給太后,「讓婁予省拿著它看看能否救命吧,朕對母后的娘家,也仁至義盡了。」

    太后捧著紙,拭了拭淚,去拿給婁予省。

    婁予省高舉著蓋了玉璽的紙親自到司徒府傳旨,司徒一家閉門不出,只有一個小童出來道:「我家老爺說了,宰相大人請回吧,大少爺的服喪期尚未過,今日不動兵戈。」

    婁予省大怒,回到朝中吩咐左右道:「將程呂那兩個老頭和老頭的家眷子女們統統從牢裡提出來,押到陣前。告訴恆商那個逆賊,若他降了,可以連同兩個老傢伙一道從輕發落,若不然,只有一起受亂刀刮骨之苦!」

    婁宰相的得力助手王經訓兩腿亂顫,結結巴巴道:「大、大人——」

    婁予省道:「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去辦!」

    王經訓撲通跪下道:「大、大人——下官方才接到消息,呂太師與程太傅連同呂先等人,已經從天牢中被放出來了。」

    婁予省大驚道:「是何人如此大膽?沒有本官的命令,膽敢放人?是否乃同黨劫獄?」

    王經訓瑟瑟顫抖,門外忽然有聲音道:「本將又不是婁大人,哪來如此多魑魅魍魎的同黨。皇上下旨將本將等人放出,特意來拜會婁大人。」

    婁予省陡驚回頭,看見了門外的呂先。

    呂先沒披鎧甲,只穿著絳紅官服,向婁予省拱手道:「本將奉聖上旨意,請婁大人暫去天牢小住。」

    呂先身後,鎧甲森森,兵刃叢立,都是呂先麾下的兵士。

    皇宮中,太后疾步闖進乾清宮,恆爰擱下手中的奏折道:「母后不必問了,是朕下旨命密禁衛將太師太傅與呂先等人釋出,朕說過,已對母后的娘家仁至義盡,但走到了懸崖邊上,尚且不知道回頭,朕再也不能顧及情面了。」

    誅婁軍快打到京城時,顧況和程適還在憂心,不知道恆商進了京城後,此事如何收場。恆商只道誅討婁氏,一味帶兵往京城打,好像別的都不管不顧,顧況心中焦急,又插不上話,白天晚上都被這件事情磨著。某日難得隨軍攻了一次城,險些被流箭射中,幸虧程適一個惡鷹撲食將他護住,那一箭插進程適右肩。

    程適很開心,守了這許久,終於撈到個機會演一出程將軍捨命救情人,顧況肯定要感動得熱淚盈眶。於是時不時將受了傷的肩膀指給顧況看,向顧況邀功:「小ど,怎樣?關鍵時候還是我待你好吧。」另外一句「恆商那小子只顧著往城裡沖,哪裡管你」很識相地沒有說。程爺爺是個正人君子,不會在剖白自己的時候打壓他人。

    顧況卻沒有熱淚盈眶,只是說了聲多謝,然後道:「正好,當日你被打得後臀稀爛時費了我不少事情,算抵消了。」程適的心立刻又發涼發涼的,顧小ど原來如此無情無義。

    等打到了京城邊上,恆商忽然下令暫時停兵紮營,眾人都大惑不解,袁德道:「殿下,婁氏逆賊手中的兵馬不堪一擊,此時正是打入京城的好機會,為何要全軍紮營?莫要等到婁氏找來援軍,錯失大好時機!」

    恆商只說:「全軍紮營,過些時候你自然明白。」

    袁德一向隱忍,因為臨近京城,想要一舉攻入逼皇帝退位,方才初次與恆商衝突起來。執意要攻入京城,恆商不允。軍中現在效忠袁德的和效忠恆商的人馬各佔半數,雙方僵持,程適偷偷向顧況道:「噯,那個小十五殿下該不會是暗中派人和他哥談條件,如果讓位給他就保皇上一條命吧?戲文裡不都這麼演麼。」

    顧況道:「睿王殿下並非這種人,我看他並不是想奪皇上的皇位,下此命令一定別有緣故。」

    程適哼道:「好吧,唯獨你曉得他,旁人都不曉得。」

    恆商與袁德的人馬韁持到幾乎要火拚時,有一騎人馬來到營前,聲稱有要事求見恆商。

    那人進了恆商營帳,單膝跪地,面帶喜色道:「殿下,婁氏一族已盡數被擒,太師與太傅坐鎮,京城已定,城門大開,恭迎殿下進城。」

    恆商終於欣喜一笑,道:「本王知道了,勞煩禁衛長轉稟皇兄,臣弟幸未辱命,各省之中婁氏勢力皆已拔清,臣弟明日進宮覆命。」

    恆商單騎率先進宮,大軍隨後入城。軍中眾人均是一頭霧水。

    程適道:「皇上和睿王這哥兒倆搞什麼,串通好了修理婁氏的麼?」

    顧況道:「恐怕是吧,皇上之前稱病,只怕也是故意縱容婁氏,將他所有的勢力引出來,再與睿王裡應外合,一併拔出。」

    程適咂嘴道:「厲害厲害,這招棋高。」

    顧況道:「何止高,太師太傅等人坐了一年牢,你我與這些人賣命攻打,全做了棋子了。」

    程適摸摸鼻子道:「棋子就棋子吧,不用這招治不了婁氏,反正咱們師傅師娘的仇也報了,沒虧本,是不是?」

    顧況跟著程適點頭一笑,拍馬進城。

    恆商策馬入了宮門,秋日艷艷,御書房外的桂花正香。恆商快步進了御書房,俯身正要下拜,被一雙手扶住:「早與你說過,和朕單獨在一處的時候,不必行禮了。」

    恆商對著恆爰欣然一笑,道:「臣弟幸未辱命,凡事都在皇兄的掌控中。」

    恆爰笑道:「你平安就好。」

    恆商望著恆爰有些蒼白的臉色道:「臣弟在軍中,聽說皇兄抱病,皇兄你身體如此可痊癒了無?」

    恆爰道:「沒什麼,當日為了做戲給母后看,不得不裝得像些。」浮出了半分苦笑。

    恆商猶豫了一下,問道:「太后她」

    恆爰淡淡道:「母后因為婁氏亂國一事,自知行錯許多,已去龍泉庵修行了。」恆商默不做聲,垂手站在一邊。

    恆爰緩聲繼續道:「太師太傅與呂先等人,朕愧對他們,你來日要替朕好好彌補,他們為匡朝鞠躬盡瘁,但是功勞再高,受封不過三代,這些你也要記住。」

    恆商低頭道:「臣弟明白皇兄苦心。」

    恆爰凝目看他,輕輕攜起恆商的手,道:「杜妃給朕生的皇子尚在襁褓中,朕未能教導,愧為人父,望你日後好好教他,呂先與程適皆可為他師。婁氏一族已拔除乾淨,但再經戰事,民間創傷深重,安撫民生一定要耗費不少心血,也要小心身子。」

    恆商點頭道:「多謝皇兄關懷,臣弟一定會竭力輔佐皇兄」

    恆爰截住他的話問:「司徒暮歸,被你葬在了何處?」

    恆商愣了愣,垂目道:「青州城外的郊野。」

    恆爰笑道:「倒是個清淨的好地方,他愛清閒,就別動那座墳了,只替他圍個院子,派人修繕看管便可,朕常在想,若是朕死了,埋了只是被蟲子啃,還是燒了好些。到時候你抓把骨灰放司徒暮歸墳土裡吧。朕不得已害他枉死,送把骨灰給他出氣。」

    恆商驚惶抬頭道:「皇兄!」

    恆爰道:「只是先一說,你不會也忌諱這個吧。」

    恆商驚惶惶看著恆爰,搖了搖頭,正待在開口,門外有小宦官道:「萬歲,太師、太傅、呂將軍、袁德等人均已到殿上了。」

    恆爰道了聲:「曉得了。」向恆商道:「和朕一道過去吧。」

    程適和顧況是袁德軍中的小頭目,因此托福也上了金鑾殿。

    殿中人頭濟濟,太師太傅呂先等朝中重臣與袁德等起兵的將領都在。等了片刻後,皇上駕到,睿王和皇上同時進殿,恆商在玉階下垂手站定,恆爰端坐龍椅,道:「今日朕請眾將前來,乃為婁氏亂朝一事。」

    事字剛落音,袁德便越眾而出,高聲道:「皇上,正是婁氏亂朝一事,臣斗膽,有幾句大逆不道的話請問皇上。婁氏一族因是太后的娘家,跋扈囂張,陷害忠良,把持朝政,導致烏雲蔽日,民不聊生。太后縱容婁氏,乃是因為女子偏向娘家的婦人之見,但臣不知皇上為什麼任由太后干政,任由忠良遭陷害,無辜者枉死,不聞不問。恕臣直言,皇上如此做法,實非明君所為。」

    立刻有人喝道:「大膽,聖上面前,口吐妄言,大逆不道!」

    袁德正起身道:「袁某就是大逆不道又怎樣?婁氏亂朝鬧得民不聊生,依袁某之見,皇上已難當社稷。」忽然單膝下跪,「臣斗膽懇請聖上退位,睿王登基。」

    殿中瞬時一片寂靜。恆商疾轉過身,一臉愕然。呂先喝道:「大膽袁德,你可是在逼宮麼?」

    袁德大聲道:「逼宮又如何,敢問呂將軍,太傅太師與你等人均被婁氏打入大牢,朝中冤獄眾眾,若非睿王起兵,婁氏群賊終於伏誅,一干忠良只怕此時已成了冤魂,是否連江山姓了婁,聖上也只是一味稱病,不聞不問?袁某心中聖上早已是睿王殿下,只願尊奉睿王為君,請皇上退位,睿王登基!」

    袁德身後,竟然有不少人跟著跪下,齊聲道:「臣也請皇上退位,睿王登基。」

    顧況和程適都傻了,程適小聲道:「乖乖,怎麼演起逼宮戲來了?」

    恆商驚又急又怒,喝道:「袁德,我不知你耍什麼花樣,但我起兵其實是奉了皇兄密旨,皇兄暫時假意縱容婁氏,乃是為了將婁氏勢力連根拔除。如今婁氏的結局,早在皇兄的掌控中。」

    龍椅上的恆爰忽然開口道:「十五弟,你莫要再替朕開脫了,婁氏一事,朕只能坐視,委實無能,枉為人君。你宅心仁厚,但該擔的責任,朕一定要擔。」

    恆商愕然僵住,不相信地抬頭:「皇、皇兄你說什麼」

    程太師,呂太傅,呂先等人也均僵立在地,呂先疾聲道:「聖上!」

    恆爰苦笑道:「其實今日在朝堂上,朕就不知道怎樣面對太師、太傅與少卿等人,太師與太傅當日復我匡朝江山,朕才能坐上這個龍椅,但朕無能,致使太后干政,外戚亂朝。朕愧為君主。」

    程太師、呂太傅及呂先等人跪倒在地,呂太傅伏身道:「聖上,老臣知道聖上乃是為了隱忍一時永絕後患,先皇與聖上待我程呂兩家恩德,臣等銘記在心,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聖恩」

    恆爰笑了笑道:「太傅還是一樣寬厚,但朕懦弱無能,確實難為君主。忠良遭害,民不聊生,亦都是朕的過錯。十五弟勤於朝政,司徒氏一族一向忠心護國,朕卻聽信讒言,將睿王定為亂黨,賜殺司徒暮歸,朕之過錯,已無可恕。法度之下,不分君民,單枉殺忠臣一項,依照匡朝律例,該如何定罪?」

    眾臣愕然,恆商站在階下,忽然想起方才御書房中恆爰的一番囑托,頓時渾身一片冰涼:「皇」

    恆爰從龍椅上起身,道:「朕因懦弱無能,導致朝綱大亂,民不聊生,愧為人君,甘願退位,睿王宅心仁厚,英明睿智,當為天子。且朕誤殺忠良,又致使民間生靈塗炭,冤魂眾眾,其過已無可補,願——」

    恆商木木僵僵地站著,腦中嗡嗡作響,只聽見恆爰的聲音緩緩道——「願以身祭奠冤者,贖朕之過。」抬起衣袖,忽然寒光一閃。

    恆商疾步上前,喊道:「皇兄。」忽然從一個侍衛腰間反手一抽,一把雪亮的長刀便架在了自家頸上,撲通跪倒。

    恆商武功不低,出手急促,恆爰沒有快得過他,握著匕首的手僵住,恆商低頭道:「皇兄,臣弟知道錯了,臣弟貪圖皇位,串通袁德,妄圖篡位,現在幡然悔悟,自知罪無可恕,自願伏誅。」

    殿上再次一片死寂,呂太傅及呂先等人大驚失色,卻束手無策。程適低聲道:「乖乖,這哥兒倆做什麼,搶著要死要活,不要皇位,真是千古奇聞。」

    顧況僵然立著,雙眼直愣愣的。

    恆商抬頭看了看恆爰,眼光掃過那把匕首,面色淒然:「皇兄一向對臣弟恩寵愛護,臣弟心裡都知道。若非太后察覺臣弟有反意,亦不會縱容婁氏,鬧得烏煙瘴氣,司徒暮歸乃是替臣弟頂罪,方才無辜枉死,再加上今日逼宮之事,一切種種,皆因臣弟而起,皇上乃聖明之君,寬宏隱忍,胸襟謀略,臣弟都萬萬難及。請皇上愛惜龍體,江山社稷全在皇上身上。」顧況渾身木木僵僵,眼前金星亂冒,依稀看見恆商似乎向他望了一眼,再看時,恆商已經閉上雙眼,「臣弟罪孽深重,今日伏誅,不能再見皇上開創的清平盛世,請皇兄保」

    程適在那個保重的重字出口之前,蹭地跳了出來。

    這一幫衰臣,看不出他在交代遺言麼,等交代完畢,刀刃往脖子上一抹,嗝的一聲,什麼都完了。還杵著不動,等著看血濺金鑾殿?

    「喂喂,慢來慢來,兩位都鎮定點,慢來慢來。」

    程適躥到恆商身前,合著雙手道:「睿王殿下,你慢來,兩位都慢來,這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手一動就什麼都沒了。若兩位都動了手,那些真的想當皇上的可樂著了,省事了,是不是?鎮定點,別便宜了外人。」

    恆商皺眉睜眼看了看程適,程適笑道:「睿王殿下,我知道你看我不順眼,但是我說的是實話,對不對?」

    程適又轉頭看玉階上的恆爰:「咳,萬歲,要不然你先把那把刀子放下來吧,恐怕你不放睿王殿下也不放,這樣僵著,要僵到什麼時候?萬一兩位都不小心動了動手,咳,皇上的老恆家可就無後了,江山肯定要改姓了,啊對了,草民忘了,皇上你新近已經有了個皇子,還有個後,恭喜恭喜——」

    程適全無章法地亂說一通,呂太傅、呂先等人的神色卻漸漸緩下來。恆爰慢慢放下匕首,恆商握著刀柄的手也鬆開,匕首落地,長刀也落地。幾位忠臣和顧況都鬆了一口氣,程適大喜:「這就好這就好,有什麼話好好說麼,哈哈。」呂先使個眼色,一個兵卒大步上前,撿走恆商身前的長刀,小宦官也急忙將恆爰腳邊的匕首撿走。偏偏在此時,袁德又高聲道:「皇上,睿王殿下為了皇上聖明,甘願枉認謀逆,但臣擁戴他之心未變,臣與殿上眾將,還有皇城外的將士們都等著聽皇上聖意。不知皇上方纔的話,可還算數否。」

    恆爰道:「你放心。」程適見他另一隻衣袖微動,暗道,不好,難道皇上還有把刀藏著?恆商與眾臣也驚恐抬頭,恆爰道:「朕雖枉為人君,但一言既出,斷無悔改」

    金鑾殿外,卻有個聲音悠悠飄來,「除非是與十五殿下一起做一場戲,給你這反賊看。」

    殿中的眾人,都齊齊回過頭去,玉階上恆爰的雙眼中也露出了訝然,臉色微變。

    那人閒然自得地邁進殿門,眾人木木然地分開,看他走到御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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