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下) 第二十四章
    「此者乃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啪地一聲響,是一塊硯台在桌面上敲了一記,桌後的人做口乾舌燥狀咂了咂嘴,從桌子上摸起一杯茶水,潤了潤喉嚨。

    桌前有幾個從七、八歲到五、六歲的毛孩子,都在小板凳上眼也不眨地聽桌後那人說書。一個穿桃紅色小衣裳的女童立刻顛顛地跑到桌後,撲到那人的膝蓋上來回搖晃:「程伯伯,那人是誰,你講出來好不好,好不好嘛——程伯伯你最好——」

    其他的孩童也一擁而上,扯住那人的衣襟:「程伯伯、程伯伯你快說快說——」

    「程伯伯」嚥了兩口茶水,放下茶杯,皺眉道:「你們為什麼這麼想知道那人是誰?」

    女童立刻眨巴著眼睛道:「那人好厲害,一定是個大人物。」

    「程伯伯」道:「噯,你們的程伯伯我,難道不是大人物?」

    女童奶聲道:「程伯伯是大人物,程伯伯好厲害的,程伯伯你說那人是誰好不好——」

    「程伯伯」哈哈笑了一聲:「乖乖,這個故事不能再往下說了,再往下說,你娘又該罵我教壞她家孩子了。」

    門外有個嫵媚的女聲含笑道:「程小六在我家小女面前,說我什麼壞話呢?」

    程適站起身,向進門的婦人賠笑道:「哪有哪有,你段莊主夫人鳳凰仙子,有誰能說得出壞話。」

    女童從程適腿邊改撲向玉鳳凰,奶聲道:「娘,程伯伯他不說,那個來救皇帝的人是誰。」

    玉鳳凰皺起秀眉道:「好你個程適,又講那些陳年舊事來教壞我的稚兒小女,下次你再來蹭吃蹭喝,我定然不放你進門。」

    程適搓了搓手,笑嘻嘻地道:「鳳凰仙子莫生氣,這些事情,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不說你家兒子女兒聽別人說,信口亂編,哪有我講得貨真價實,有些事情小孩子知道一二也沒什麼。哈哈——」

    玉鳳凰冷笑道:「橫豎你無兒無女不犯愁是吧。」

    程適嘿嘿又一笑。

    那群孩子仍然揪著程適的衣襟不依。程適摸了摸孩童們的頭,道:「這個故事你們的娘親也知道,去問娘親吧。」

    一個揪住程適衣角的孩子低下頭,嘀嘀咕咕道:「反正問了娘親,她肯定說小孩子知道那麼多不好。」摸摸鼻子悻悻地走到玉鳳凰身邊。

    玉鳳凰掐掐他的臉道:「其實就算娘親不告訴你,你這位程伯伯也不打算往下講了。」女童眨著眼問:「為什麼?」

    玉鳳凰瞄了一眼程適,笑道:「因為下面程伯伯沒什麼大出風頭的地方了。能讓顯出他了不得的地方」

    程適用袖子按住嘴,咳了一聲,玉鳳凰的雙眼笑得彎彎的:「能讓顯出他了不得的地方,他又不好意思對外人說。」

    「」

    程適雖然不願意接著說,但那個故事當然有後續的。

    那人走到御階前,伏身跪倒,清聲道:「稟報皇上,城外追隨袁德等人的逼宮亂黨均已被擒拿或歸降,臣司徒暮歸特來覆命。」

    方纔還風頭十足的程適就這樣泯然又埋沒進了眾人中,成了御階下的人影與御階上的恆爰的一道陪襯的風景。

    恆商傻了,程適傻了,顧況傻了,殿裡的眾人幾乎都傻了。

    顧況傻呆呆地站著,乖乖,今天真是精彩的不得了,皇上和恆商方纔那麼一出,現在連死人也爬出來晃悠了。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人起身,走到袁德面前,雙眼含著笑意,卻歎了口氣:「袁德將軍,只能也請你和你的幾位部下與殿外的幾位侍衛一起先去天牢坐坐了。你的一萬兵馬的頭領們都在裡面等著,你一定不寂寞。」

    袁德兩眼發直:「司司司司司你你你你你」

    那人的目光一一在袁德的部下臉上掠過,道:「果然被皇上料中,你們這些人一定會藉著睿王做幌子逼宮篡位,因此與睿王合唱這一齣戲,如今諸君盡入甕中,」轉身向階上恭恭敬敬道:「皇上英明。」

    御階上的皇上一臉愕然茫然,眼神似有恍惚,怎麼看也不像知道這個英明的計策,恆商也是一臉震驚與詫異。

    但是,做事的人都說是皇上吩咐的,那就是皇上吩咐的,只能這麼認了,是不是?

    司徒暮歸站在殿中央,緩聲道:「聽說方才袁德將軍逼宮,說得道理一套套的,振振有詞。臣想對皇上說一句,如今江山社稷,還是由皇上來擔最為合適。一則、皇子年幼,睿王殿下無意為君。」轉眼望著恆商,眼角彎了彎,「二則,臣覺得睿王殿下有些實心眼,當日在青州,也不找幾個郎中察看清楚臣是真死假死,立刻就裝棺把臣給埋了,棺材釘得挺結實,墳頭埋得挺結實,還在墳前站著不走。臣的家丁好不容易才將臣挖出來,臣差點真的變成地下之鬼了。比起皇上的運籌帷幄,睿王殿下委實差了甚多。」笑意流轉的雙目再望向恆爰,「三則,惟獨皇上,才是司徒暮歸心中的天子。」

    司徒暮歸的這段話和他的陡然出現一起,都成為了眾人議論的一段佳話。很多年後,張公公教訓小宦官們還經常說:「對主子說話,要懂得掐準時機,把握分寸。就比如司徒氏,為何可以昌榮不倒呢?聽聽司徒大人這番話就知道了,惟獨皇上才是他心中的天子,這句話哪個皇上聽了不感動?」

    小宦官不以為然地道:「公公,司徒大人本來就是皇上的心肝,他說什麼皇上也會喜歡吧。」被張公公在腦袋上狠狠甩了一拂塵,「咄,皇上的內幃中事,不要多議論!」

    袁德等人被押下去後,程太師終於沉不住氣,張口問道:「司徒小兒,你不是貶官半路被賜死了麼,怎麼又」呂太傅用胳膊肘子不動聲色地拐了程太師一記,咳了一聲。程太師趕緊收口,笑道:「哈哈,因為老夫在牢裡被關得有點糊塗。哈哈——」

    恆爰坐回龍椅,覺得手腳有點無力,司徒暮歸正在厚顏無恥地對程太師說:「皇上一直恩寵微臣,怎麼會殺。此乃皇上的又一則妙計,假意貶黜微臣,又賜毒酒,實則是留下一步暗棋,留待今日。」

    程太師立刻扯動臉皮很應景地笑道:「皇上果然英明,老臣這個老糊塗當然猜不透,哈哈——」

    恆商滿面欣喜,伸手握住司徒暮歸的衣袖,卻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慕遠,你、你回來就好。」

    司徒暮歸笑向他道:「臣險些做了活埋之鬼,因此明日晚上在府中設宴,殿下一定要來,少師和狀元兄也不能少。」

    恆商緊緊握著司徒暮歸的衣袖道:「自然。」

    呂先忽然躬身向殿上道:「陛下,逆賊均已肅清,臣等便先行告退了。」司徒暮歸躬身道:「臣還有事,待密稟皇上。」

    呂太傅立刻道:「正是正是,司徒侍郎還有事稟告皇上,臣等在此亦有些不便,先告退了。」

    恆爰點頭道了允退,又道:「司徒暮歸,你隨朕到思瀾閣去。」

    顧況和程適隨著太師太傅與眾官一起退出大殿,殿外朗朗晴空,昭昭暖日,卻是一派大好氣象。

    顧況看著壯闊的宮牆,忽然有些感慨,程適在他身邊從牙縫中道:「那位睿王殿下,好像正眼巴巴地瞧你哩。」

    顧況心中跳了一跳,程適雙手環在胸前道:「呔,實話說一句,方才大殿裡睿王殿下要出事的時候,你魂都飛了吧。該說的,還是說說好。」顧況皺眉看他,程適道:「看我幹嘛,我知道我自己英俊神武,遠勝過睿王那個繡花枕頭。你小子就是到了睿王面前便開始磨磨嘰嘰的,利落點吧。」率先大踏步走了。

    顧況在陽光下瞇起眼,恆商的聲音從他身側傳過來:「景言。」顧況回頭,恆商在他面前低聲道:「景言,可願到我府中去坐坐麼?」

    快步到宮門外時,程太師湊到呂太傅面前,壓低嗓子小聲道:「老呂,皇上和那個司徒家的小兒,是不是有一腿?」

    呂太傅快步前行,面容端正道:「程公,你位及三公,言語間還是注意些分寸。」

    程太師快步跟上:「那你就是早知道了?好你個呂老兒,平時門面妝得高高的,看這種事情眼就比哪個都賊。唉,司徒家那孩子,風流得很。唉唉,怎麼就劃拉上了。唉唉呂老兒,你慢些慢些」

    暖暖秋日,斜入思瀾閣。

    恆爰在書桌前站,看著下首的司徒暮歸。一言不發站了半晌,恆爰開口道:「你」

    司徒暮歸立刻道:「臣知罪。」

    恆爰道:「你認得倒快。」

    司徒暮歸道:「臣詐死欺君,未得皇上旨意妄動兵馬,方才又在大殿上假傳聖意,罪行昭昭。」頓了一頓,接著道:「反正種種大逆不道事,臣都做了個遍,自覺多這一、兩樣,也沒什麼。」

    恆爰的聲音無波無瀾道:「你此時向朕認罪,預備如何?」

    司徒暮歸笑道:「其實臣原本打了個如意算盤,想等皇上退位後再出來。」

    恆爰的目光裡露出了一兩分驚異。

    司徒暮歸慢吞吞道:「皇上將臣流放又要賜死時,臣就知道,皇上是想逼十五殿下造反。太后娘家的人將事情鬧得太過了,太后這樣鬧的起因卻是為了皇上,皇上自覺難辭其咎,要將婁氏的勢力清除乾淨,永絕外戚後患,便哄著十五殿下起兵除去婁氏,然後皇上再讓出皇位。」望著窗外,歎了口氣,「臣本來覺得這件事再好不過,十五殿下雖然心思單純,有太師、太傅和呂先等人護著,應該能把江山治理得不錯。」雙眼又望向恆爰,微微瞇起,「皇上不再是皇上,對臣來說最好不過。」

    恆爰淡淡地道:「朕早該知道,你不會老老實實地死了。」

    司徒暮歸笑道:「皇上,你還記不記得將臣發配之前,你在這思瀾閣中道,如今為了大局不得不犧牲微臣,神情悲淒,語句痛心。於是臣就想,皇上犧牲臣無限痛心,若是臣沒死一定無限歡喜。」

    恆爰的臉色微帶薄慍。司徒暮歸假裝沒看見,又轉眼望別處,走了兩步:「本來呢,臣潛逃回京城,坐在家中等著皇上退位。等到昨天,臣正以為可以稱心如意時,趙禁衛長急惶惶來找家父,說皇上已立遺詔,身去後將皇位傳於睿王,又道睿王誅婁氏,算是為司徒氏出了氣,望他日睿王登基後,司徒氏能忠心輔國。臣聽著這個話語,就有些不對,皇上不但要退位,還要打什麼別的主意了。」

    司徒暮歸走到恆爰近前,繼續緩緩道:「皇上你打了這種主意,眼看臣就要再爬回棺材裡去。我覺得塵世逍遙,還是多在人間享享福的好,就算你還是皇上,也比碧落黃泉再尋不見,來生相見不相識強些,所以私動兵馬,假傳聖意,如今聽憑皇上發落。」

    恆爰面色平靜,輕描淡寫地說:「行了,你肯自請其罪,朕會酌情從輕發落。你躺平了,讓朕寵幸一回,就當沒有此事了。」

    司徒暮歸微微一怔。

    恆爰皺眉道:「你若不願,想去天牢蹲蹲也」

    司徒暮歸露齒笑道:「臣遵旨。」

    「司徒暮歸,你在做什麼?」

    「稟報聖上,臣在替皇上寬衣。皇上不是擔心我再犯上吧?」一聲輕笑,「也罷, 我不動手,任憑皇上寵幸。」

    「司徒暮歸,你在朕面前裝木頭麼,一動不動。」

    「皇上,是你命臣不得擅動」

    「朕幾時命你不得擅動,偏在這個時候你忠君了。」

    「皇上,」一雙極不規矩的手立刻游上恆爰的身子,恆爰的耳垂被輕輕噬咬,「只是,可能臣要忍不住了,再犯上了」

    日落西山,小宦官問張公公:「皇上幾時晚膳?」

    張公公道:「皇上幾時傳幾時奉膳,別多事。」小宦官飛快地瞄了一眼思瀾閣的方向,笑嘻嘻地道了是,一溜煙走了。

    張公公看著思瀾閣緊閉的門,舉袖子偷偷擦了擦老淚。唉,皇上因為司徒大人險些想不開連命也不要了,這下總算圓滿,托先皇保佑。

    恆爰這個皇帝,在後世的史書記載中,不過佔了寥寥兩三頁。

    史書中說他深謀足慮,仁愛寬厚,惟獨年少時略優柔,致使外戚亂朝之禍。兩度叛亂險些讓他皇位不保,後來卻都能成功平亂,在位幾十年皇位穩固,百姓富庶安樂,皆因他開明仁厚,擅用賢臣。一個皇帝能得到後世如此的評價,已屬不易。

    司徒暮歸在記載恆爰的兩三頁史書中,只被史官用幾句話匆匆帶過,雖然他後來封相,官及超品,處事圓滑達練,在他之下,朝綱清明,仁政廣施,匡朝方能有中與盛世。但是對他的記載,遠不及呂先、程文旺等賢臣多,史官只是十分隱晦地寫到,司徒暮歸乃此朝極重之臣,帝十分倚重,得益良多,重熙三十三年十月,司徒暮歸病逝於宅邸中,當夜,帝猝崩,葬於東山皇陵,遺詔司徒暮歸隨葬。

    恆爰子息單薄,只有一位皇子,皇子登基,睿王輔國,匡朝其時大盛。

    程適看著顧況與恆商一起上了華車,向睿王府去,在太陽下抱著膀子瞇了瞇眼。程太師已對他和顧況兩人有所耳聞,大感興趣,走過來道:「小子,你與老夫是十足的同鄉,老夫聽說你在袁德軍中十分勇猛,甚好甚好。你若願意,老夫可以提你進座軍營,好好歷練,一定前途無量!」

    程適咧嘴道:「多謝太師您老人家,但我在鄉野間自在慣了,聽見什麼規矩就渾身不自在,我不像您老人家,恰逢亂世,能做大英雄,我也就是個做平頭百姓的命。說起來,我其實仍是呂將軍帳下的一名逃兵來著,不知道太師能不能幫我一把兒,讓我除名,請大將軍不再追究了?」

    程太師摸著鬍子,面露惋惜地上下看了看他,拍拍他肩膀道:「人各有志,逍遙山野,也是件好事,老夫年少時亦曾如此打算過,好吧,你放心,憑老夫的情面,呂家那小兒一定不會為難你!」

    程適笑嘻嘻地謝了程太師,眼看一幫達官貴人們上車的上車,上轎的上轎,在皇城門前看了看天,大踏步向前去。

    回到他和顧況當日與劉鐵嘴宋諸葛一起住的小院子,院子裡滿是荒草,破敗不堪。程適臨時到街面上買了兩三床被褥,脫下長衫,拔草平地,打水擦洗,將院內屋內勉強收拾乾淨,替顧況的床上鋪上被子,折好被筒,方才抱著被子到自己屋裡睡了。

    一夜沒睡踏實,時不時爬起來豎耳朵聽聽有無動靜,再伸頭到窗外看看。

    第二天早上,顧況的房中仍然沒人,程適在顧況門口歎了口氣,門外忽然有動靜,原來是呂先的親兵前來告知他去軍中銷軍籍。

    程太師言而有信,呂先果然沒怎麼為難他,很痛快地親自替他銷了軍籍。程適順便向呂先道:「對了,呂將軍,有件事情托你幫忙。你若是見到顧況,和他說一聲,我去尋兩位師父了,讓他自己好好保重,等我尋到了師父,就寫信告訴他一聲。」

    呂先點了點頭。

    程適順路在街上買了兩件衣裳,置辦了一些乾糧,打成一個包裹,鎖好院門,向城門行去。

    走到一條小街上,想起他和顧況曾經在街頭的菜攤上偷蔥,被賣蔥的追著打,顧況不如他會四處亂鑽亂逃,一頭裁進了一筐爛菜葉子中,被他揪著領子拎出來,險些兩個都被賣蔥的抓到。

    程適想著,忍不住樂了一下。

    再一路向前走,將到文華門邊,想起和顧況一道考明經的舊事,又樂了一下。

    街角有兩個孩子正打做一團,頗像他和顧小ど當年打成一團的架勢,宋諸葛曾對他說過:「這個世道,處處可靠又一無可靠。」想想真他娘的對。爹娘老子靠不住,快餓死的時候,該丟還是丟。以為從小一個心的還是靠不住,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跑了。

    世道如此,無可奈何。

    程適背著包袱走到南城門邊,迎頭碰上當日在袁德軍中的一個兄弟,這位兄弟一直在恆商那一方的軍中,此時也無事閒晃。看見程適,又驚又喜道:「程兄,正想找你喝酒哩,聽說不單睿王呂將軍,連聖上都和你有交情,這回一定發達,兄弟還要靠你多提攜!噯?你背著行李做什麼?」

    程適道:「兄弟做不來官,覺得悶得慌。我的兩位師父還沒找到,準備去找師父,然後浪跡江湖!」

    那位兄弟驚愕地看了他半晌,又道:「可程兄,怎麼只你一個?」左眼眨了一眨,「顧軍師呢?」

    程適歎道:「唉,不要提了,千古多少傷心事,合到散時總是悲。」

    那位兄弟沒聽程適念過詩,驀然被麻僵了,等回過味兒來,程適已經走遠了。

    許多許多年後,當玉鳳凰和段雁行的兒女都長成風華的美女和少年,程適身為長輩,還時常教導他們一些人生的大道理,譬如感情。

    「你們將來,若是瞧上了什麼人,千萬別以為弄到手了才算稱心,讓他最舒心最快活,方才是喜歡他對他好的至境。你們也要看清楚,這樣待你的人,才是最喜歡你的人。」

    段雁行的大兒子笑嘻嘻地道:「知道了,程伯伯。」順道拍一下馬屁,「程伯伯真是情聖。」

    程適洋洋得意道:「那是當然。」

    段雁行的長女還記得幼時的往事,眨著水靈靈的眼睛道:「對了程伯伯,我們小時候,你老拿出來吹的那個故事,一直沒說後來的,娘說,最後的結果是程伯伯最了不起的時候。我們現在年紀夠大了,程伯伯可以說了呵。」

    程適咳了一聲,擺擺手:「唉唉,那個是我的私事,不當拿出來說。」

    段雁行的兒子女兒們不滿聲一片,程適故作嚴肅地踱出門去。天色和美,暖意融融,遙想許多許多年前,他背著包袱獨自走出京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

    那時候,他心裡確實有些媽媽的犯堵,看著顧小ど每每瞧著恆商的小樣兒,他就知道顧小ど其實對恆商動了心了。但他想不透,顧小ど對恆商動心在何處?要說小時候不過一起在一個被窩裡睡了一年,他和顧況,一起摸爬滾打十幾年,從來都在一處。好吧,恆商是長得俊秀,黏黏糊糊的話兒一套一套的,但論實打實的,哪比得上他和顧況同生共死?

    不過,恆商和顧況黏糊糊的確實更像小情人,他和顧小ど這些關係,說成是兄弟也成。程適於是明瞭了,敢情顧況看上了恆商,他不過是個兄弟。

    程適一邊走,一邊想,想得頭都快破了。忽然,在瞬間,不知怎麼的,一根筋驀地一轉,豁然開朗了。

    我待他好就成了,他愛怎樣怎樣。我喜歡他,他又不是應該喜歡我。

    他這樣想開,天地驀然開闊,程適整了整肩上的包袱,沿著山路大步向前。

    在後世的史書中,當然找不到程適這種江湖草莽的名字,恆爰的兒子即位後,睿王輔政,後世的史官對睿王的評價極高,他寬厚仁和,一時大權獨攬,一心輔助少年君主,堪比周公。史書之中,還提到了其時的另一位重臣戶部尚書顧況,言其雖拘謹保守,卻敦厚方正,謙和善容。此是匡朝大盛之時,興盛如文景之治。

    那一日,顧況隨恆商到了瑞王府。

    恆商帶他到院中去,卻一言不發站了半晌,然後才道:「景言,你放心,我別的不多說什麼。你定然是要和程適一起去找你的師父們,我想在你臨走之前,就當單獨辭行也好。」凝目看顧況,笑得卻有些苦澀:「我在軍中時,因為皇兄的密旨不得洩露,連你也沒有說過,讓你替我擔了不少心,對不住。」

    顧況一直沒說話,恆商想去拉他的手,手伸出又垂了回去,再勉強一笑道:「江湖上似乎有句話,叫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想來你是馬上要和我說這句話了,你日後看見青山和流水,不知還能否想到我。」

    顧況終於開了口:「睿王殿下沒有別的話同我說了?」

    恆商道:「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你日後多保重」

    顧況突然伸出手來,狠狠揪住了他的領子:「保重保重,睿王殿下你在別人面前說這兩句話說得挺順的,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就不知怎麼寫了。今日在朝堂上,若不是程適,你你你——」

    顧況的手揪著他領口,雙眼中滿是紅絲,「你」了半日,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下面的話卻吐不出來。

    恆商愕然看他,顧況與他對視半晌,終於狠狠一鬆手,磨著牙道:「你就不能讓人省些心!以後再如此,我就把你丟回喪魂溝去!」

    恆商漆黑的雙目忽然亮起來,顧況惡聲道:「你給我記住,你這條命是我從溝裡撿回來的,青山不改,改個鬼!下次在要死要活前,勞駕先知會我一聲,我還沒從你身上把當年的利息撈足,怎麼著也要再搾個三、四十年的!」

    恆商驚詫的面孔漸漸浮上一層融融的暖意,低聲道:「嗯。」

    顧況卻忽然驚覺了什麼似的,斂起方纔的神色,恆商走得近了些,顧況卻開始有些無措:「那個,我我我——」

    話未說完,被什麼東西截住,顧況的腦中轟的一聲,但唇齒之間卻再容不得他龜縮,顧況將心一橫,索性雙臂一伸,緊緊圈住了恆商。

    半晌之後,恆商含笑湊近了看著他,雙眼異常明亮,顧況咳了一聲道:「殿下,你不是要和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那就就此」

    恆商低聲道:「景言,我本以為你與程適方才說出那番話來,但現如今,你到青山我也到青山,你去看綠水我也去看綠水,就像小時候似的,你到哪裡我跟到哪裡,再沒有什麼拆分。」

    顧況覺得自己的老臉正火辣辣地灼燒,假裝不經意地又咳了一聲。忽然身子一緊,又被恆商的雙臂箍住,聽見耳邊緩緩道:「我今生來世,只與景言在一起。」

    程適站到洞庭山莊的院子中,望著天邊浮雲,回想他當年極偉大的往事。

    段雁行的長子匆匆過來道:「程伯伯,你山莊裡有人帶口信來。」

    江北第二大山莊,祁連山莊的大總管彎腰站在程適面前,雙手捧上一個包裹:「莊主,京城有信件來。」

    程適抖開信紙,上面的筆跡工整中又帶著幾分草率。

    程賢弟,最近為兄在京中日子過得還算舒坦,不知你近況如何,可還滋潤否,上次你要的酒,我已經托人找到了,過幾日派人給你送去,不然你親自來取也成。

    程適望著信紙上落款處醒目的「愚兄顧況」四個大字扯了扯嘴角,還好還好,這小子還算有良心,和睿王黏黏糊糊的時候還想著我。

    程適揣起信紙,舉目遠望。 晴空朗朗,秀木蔥蔥,浮雲掠過山河。

    你若喜歡他,就該只為他好,最要緊是讓他舒心快活。

    此時的顧況,剛下朝,正脫下官帽預備換去官服,望見廳外院中恆商的身影繞過矮樹漸漸走近,不由一笑。

    你若喜歡他,只為他好,他總有一天,會曉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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