恆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諫的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齊的有序跪排著,從絳紅到淺藍。
晴日閒望,極目南山;南山鬱鬱,蔥蔥芥蘭。
司徒暮歸曾在喝酒的時候念過這麼幾句,句與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蔥蔥芥蘭。司徒暮歸當時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兩句詩以示臣的風雅,念到第三句的時候忽然想到眾位官僚上朝時,排列的整整齊齊像一畦畦的芥蘭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恆爰上朝的時候,看見御階下整齊伏地的百官,總想到一塊塊的芥蘭菜地。
恆爰站在菜地前,道:「眾卿在此跪著,卻不說你們有什麼待諫之事,默不言語,難道要朕來猜?」
為首的幾位紅色官服的官員叩頭道:「臣等此時,卻也等於無話可說。」這幾人都是司徒氏的門生。
恆爰負起手,笑道:「難道你們也覺得朕對司徒暮歸判得輕了,所以都不做聲來這裡責備朕麼?」眾官急忙抬頭,恆爰卻已向內宮處去,只飄下了一句話,「既然你們都覺得輕了,朕就順了你們的意,賜他死罪吧。」
二月初三午時,跪諫的眾臣中為首的大學士高呼蒼天無眼君王無道,一頭撞在台階上血流滿地,其餘諫臣脫官帽官服於地,四散離去。
三月初四晚入更時,恆商的護衛挖了條地道鑽進了睿王府,護恆商潛出王府。護衛道,傍晚時皇上已經下了聖旨,司徒暮歸謀逆之罪罪無可恕,念司徒氏一門忠義,准留全屍,恩賜鴆藥。
恆商心中一片冰涼,恆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證定會平定下此事,原來竟是這樣平定。
恆商翻身上馬,被護衛們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處去?」
恆商道:「進宮求見皇兄。」
那護衛道:「晚了,小人斗膽說一句,皇上已經被太后弄得毫無主意了,眾官跪諫,血濺御階,皇上都聽不進去,殿下此時進宮有何用處,只是讓太后抓罷了。」
恆商沉吟片刻,調過馬頭,「先與本王去救慕遠。」
京城的城門已關,幾個護衛喊出守城兵卒,點了穴道,奪過鑰匙,打開城門。恆商縱馬奔出京城,向東淵方向趕去。
馬不停蹄,趕了兩夜兩天。
初六傍晚,恆商趕到青州驛館,踢開跪在地上的驛丞,逕自闖進驛館內。
驛館的院內放著一張竹榻,蓋著麻色的布,院中跪著押解的兵士,還有兩個藍衫的官員和幾個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兩個藍衫的官員向恆商躬身一揖。
恆商用餘光瞧了瞧,道:「你們是誰家的奴才,難道不認得本王?」
兩個藍衫官員神色僵了僵,斂衣跪地:「臣,刑部盧麟,見過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幀,見過睿王千歲。」
卒吏手中捧著紅漆的托盤,托著一個細瓷罐,一個酒杯。
恆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長布。
斜陽的餘輝淡卻溫暖,恆商只覺得此刻應該不過是午後小憩時的一場淺夢。
待片刻後醒來,他還是那個剛從顧小ど身邊回到森森皇宮的孩童,使著性子哭鬧砸東西,但忽然間扔出門的玉雕沒有清脆地匡噹一聲,只有腳步聲進了門,抬頭一看是一個手拿著玉雕的少年對自己不那麼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來的伴讀司徒暮歸。」
眼前的這個人分明像隨時都醒得過來,悠然拖著聲音道:「臣若是幫殿下辦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從少師手中再討一罈酒過來?」
次日,又黃昏時,恆商站在空曠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處去。
樹梢上悄然冒出新綠,土裡也隱隱有露頭的嫩芽,有護衛低聲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麼?」
恆商緩緩道:「慕遠他想必也不愛刻什麼,讓它空著吧。」
二月十一,盧麟與樊幀在勤政殿裡面聖。
皇上問:「司徒暮歸已伏法了?」
盧麟道:「稟萬歲,司徒暮歸那賊子自知罪無可恕,聽完旨後即刻飲了鴆藥,臣與樊大人在旁督視。確認已伏法無誤方收放其屍。睿王殿下闖入驛館,從臣等手中強奪那賊子的屍體,收棺掩埋,臣等攔阻不得,請萬歲責罰。」
皇上淡如開水的聲音只說了兩個字:「罷了。」
盧樊兩人很難從這兩個字中揣測聖意,戰戰兢兢伏著,片刻皇上又問:「那司徒暮歸,臨死前沒說什麼話麼?」
盧麟與樊幀搖頭,「沒有,什麼話也沒說,聽了旨意後伸手接了賜藥便飲了,片刻即伏法。」
皇上又默聲片刻,方才恩准他們退下。
太后召見了這兩人一回。他們回去後,又向大婁尚書細細匯報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頓洗塵飯。
太后想到恆爰,心中仍有些憂心。暗中讓張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伺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監們來報說,皇上批奏折,批到天明。第二日早上,小太監們又來報說,皇上批奏折,批到天明。第三日早上,小太監再來報說,皇上批奏折,批到天明。太后慌了,含淚去勸,再一日,小太監們依舊報說,皇上批奏折,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後,終於,皇上半夜批奏折,虛寒發作,暈在龍椅上,發起熱來。
而此時,卻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從哪座山哪道溝裡冒出了一支軍,人數甚眾,吞卻了幾座城池,旗號是「誅婁氏,清君側」。
大婁尚書緊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兒逼出了原形,睿王亂黨與江湖早有勾結。那支叛軍乃一夥江湖流寇的烏合之眾,題反聯的程適正在其中,還是個頭領。」
重熙十一年三月十五,春光正好,翠柳綠了江北江南,暖風中捎著懶洋洋的花香。
顧況站在平留府的城隍廟前,抬頭看樹梢上濃濃的新綠。
城隍廟前很熱鬧,廟裡鬧哄哄地擠滿了人,有的站有的坐,都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小孩子在門檻內外鑽進鑽出,幾個孩子滾在顧況腳邊打成一團,有一個生得最壯的孩子給了另外一個孩子肚子上一拳,趁機搶走他手上的半塊饅頭干,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便扔下那個挨打的,追著搶饅頭的孩子一窩蜂地跑了。剩下挨打的孩子在地上破口大罵,罵啞了嗓子,慢慢蹲到地上,眼睛裡的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顧況低頭瞧那個孩子,有那麼一瞬間似乎瞧見十幾年前,自己也揣著兩個饅頭惴惴不安地站在城隍廟門口,不知道能不能窩進一個屋角避避風雨。
顧況從袖子裡摸出一把銅錢,看了看四處無人留意,彎腰擱在那個孩子身邊,孩子立刻擦了一把眼淚,迅速地將錢揣進懷裡,眼巴巴望著顧況道:「多謝大老爺!」
顧況沒看他,繼續瞧著樹梢,低聲道:「我不是什麼大老爺,你揣了錢就快些到別處去,被人知道你身上有錢越發要打你了。」那孩子抽了抽鼻子,用力一點頭,哧溜跑了。
顧況小歎了口氣,在廟前又站了站,負手離去。
他的人影剛走遠,方纔那個孩子便忽然從一堆破爛後轉出來,兩眼滴溜溜地轉了轉,將手指放進嘴裡,打了個響哨。方才將他圍住打的幾個孩子從另一個牆垛邊一窩鑽了出來,為首的那個高壯男童大聲道:「喚,四巷兒,弄了多少?」
被喚做四巷兒的孩子捲起褲腳,一屁股坐到地上,從懷中摸出那把銅錢,叮叮噹噹全堆在地上:「喏,就這麼多,還不錯。」
高壯的孩子蹲下來,抓起兩個銅錢在手裡掂了掂:「均分?」
四巷兒將手一比:「我抽大頭份,剩下你們均分!」
高壯孩子斜眼道:「喚,不帶這樣的吧,我們幾個也出了不少力。」
四巷兒橫起眉毛:「有能耐你們幾個明天輪流被爺爺揍一遍?下拳都下實的,我的胳膊現在還疼!這樣吧,你們一人讓我打三拳,就均分。」
高壯孩子立刻笑道:「你拿大份就大份吧,你出的力多,以後有這個好買賣大家再一起上!」
一堆孩子湊成一團分錢,城隍廟門口坐著一個老者,摸著鬍子道:「這幫淘孩子,又詐那個顧軍師了。」
這話順著風,偏偏就被四巷兒聽到了,梗起脖子道:「先生,這叫劫富濟貧!他們那些當官的老爺們爭什麼天下不天下,鬧得我們房子塌了又沒飯吃,詐他點油水怎了?還抵不上當年我家的屋頂錢!」
老者歎氣道:「唉,小不怕死的,小聲點,不定被兵老爺聽見就抓你砍頭!」四巷兒伸了伸舌頭,不說話了。
顧況沿著街道,慢慢向營帳中走,平留城和十來年前他見到的平留城一樣,斷垣殘壁東倒西歪,流民處處,見顧況衣著齊整地走過,都伸出手來,乞討聲此起彼伏。
誅婁軍的大營就設在南城門外,遠遠便看見營頭的旗幟上飄著一個碩大的「程」字。
當日從蓼山縣衙脫逃後,蓼山寨的人和段雁行的手下將他兩人又弄到尚川城內的秘宅內藏身。藏了兩三天後,有消息傳來說,蓼山寨被婁尚書一聲令下,剿了。
嘍囉們死了大半,還好幾個當家的都逃了出來。玉鳳凰大怒,欲去半夜宰兩個官兵頭目洩憤,被段雁行擋了。
段雁行道:「江湖一向與官府兩不相干,但自古民與官斗都沒什麼好下場,況且你逞了一時之忿,禍事可能更大。」
再後來,傳來司徒暮歸認罪的消息,眾人都道司徒大人忠肝義膽,但都知道他擔了罪後可能性命不保,都歎過幾聲惋惜的長氣,惟獨程適還看得比較開些:「那位司徒大人精得像鬼,不像做這種冤大頭事情的人。我聽旁人說,其實那個小皇上和司徒大人之間有那麼一腿,就跟某些人眼中的我和小ど似的,私情稠得很,恐怕床頭就把事情解決了,哈哈——」
話出口,眾人眾目睽睽,都盯在程適和顧況身上。顧況的腦中嗡嗡作響,覺得下下輩子的臉面也一起嗖地飛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程適一回味,覺出不對來,啪地往自家嘴上一扇:「乖乖,說錯話了!」
回到房中,顧況再不多說,插上房門掄起拳頭就向程適肚子上招呼,程適高舉雙手道:「慢來慢來——小ど你慢來——我說錯了不成麼?大不了我豁出去,躺倒讓你啃個嘴兒成麼?」
匡地一個凳子飛過來,程適向後一跳,凳子剛好砸上腳面,頓時抱起腳跳著吸了兩口氣,被顧況趁機按倒痛毆了一頓。
第二日,程適花紅柳綠地晃進院中,迎面碰見蓼山寨的二當家,二當家望著他,欲吐還咽,含含混混地道:「程兄,你還好吧?」
程適擦了下嘴角的瘀青,抖了抖前襟道:「無事無事,不過後院起了把小火而已。正好這幾日閒得太慌,權當情趣了,哈哈!」
顧況此時在後院,沒有聽到。
又數日後,有消息到,司徒暮歸流放東淵,半途之中,被鴆殺於青州。就在當晚,宅子裡來了位不知名姓的黑衣客,由藍戀花引著,指明要見顧況程適段雁行與蓼山寨中人。
那人自報姓名,是程太師舊部,東威將軍袁德。袁將軍開門見山,互通姓名後便道:「在下今日來,是誠心結交各位義士,如今皇權旁落,外戚婁氏當權,天下烏煙瘴氣。在下欲起兵誅清婁氏,不知各位義士可願相助?」
造反的戲文程適和顧況都聽過很多,但有人當面勸你造反,聽在耳中還是有些驚駭。
顧況道:「司徒大人確實死得冤枉,但此事已了結,皇上英明,自然會慢慢盤查,最終還清者一個公道。起兵造反不是小事,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擅提為好。」
袁將軍道:「這位顧兄,你還滿心忠字眼巴巴地等,可知道外面局勢已一時一刻都不得耽誤了。此事既不是因那位程兄而起,也不是因十五殿下而起,其實就是外戚婁氏為除去十五殿下與太師和太傅一派,顛倒黑白,亂攀亂砍罷了。各地方官員與駐守將士,凡不是婁氏親信者,一律攀出罪狀來查辦,朝中更是一片漆黑,顧兄還等什麼皇上盤查,恕在下大逆不道一句,皇上桌上的玉璽有沒有擺在太后案頭都尚不可知,顧兄要公道,恐怕要向閻王要了。」
段雁行道:「在下等人乃江湖中人,尋常百姓,朝中權臣互相傾軋,與我等無干。我也大逆不道說一句,就算匡朝換了個姓,尋常百姓也是照吃照睡,沒什麼相干。」
袁德笑道:「段莊主看得甚開。」轉目望向顧況和程適,「兩位有一位算命的和一位說書的師父吧,你們那位算命的師父,似乎快要替兩位找了一個師娘。在下若是告訴兩位一個消息,兩位的師父們已被刑部懸賞緝拿,生死未卜,那位未過門的師娘的屍首現在還掛在京城的城門上,不知道兩位還看不看得開?」
顧況走到營帳前,兵卒替他打起帳簾,顧況彎腰進帳,看見程適半躺在座椅上,盔甲丟在一邊,一雙腳翹在桌上,抬眼見顧況進來,從桌上拿起盔帽,在手裡轉了圈:「頂了幾個月,這玩意兒還是頂不管,一看見它他娘的頸子就不自在!」
顧況沒說話,程適將腳從桌上收下,撐身站起道:「小ど,其實我這幾天都在琢磨一件事,我進城之後,看見平留城裡他娘的東倒西歪的,跟你我小時候沒兩樣,我就琢磨,你說咱們現在做的事對不對。我怎麼老覺著咱們和當年那些什麼大帥差不多。」
顧況苦笑:「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走,覺得心裡在很不是個味兒,咱們當年被兵老爺鬧騰得不人不鬼,現如今怎麼換咱們將人家鬧騰得不人不鬼了。」
程適道:「其實打到這裡,老子早就想偷著跑路算了。但一來一切的罪頭其實都在我,二來那時確實是一時糊塗覺得滅了婁氏就能還被栽贓的一個公道,都騎在老虎上了,跑也不好跑了。」斜眼看看顧況,「你也是吧,哀聲歎氣的,但只要那位十五殿下在旁邊的大帳裡蹲著,你忍心拔腿走路?」
顧況聽了程適的話,輕輕咳了一聲。
程適手裡轉著盔帽,撇嘴想再說點啥,看看顧況,又嚥了回去,改口道:「說到那位十五殿下,他方才四處走動,好像在尋你的樣子,你要去瞧瞧麼?」
顧況頓了一頓,道:「那你先在這裡坐著,我去去十五殿下的大營瞧瞧。」
顧況出了營帳,走動的兵卒迎面看見他,都恭恭敬敬地稱呼一聲顧軍師,顧況聽了這三個字,心裡老不自在。
這個名頭還是當時聚眾起兵時程適替他按的,袁德打著誅婁氏的名義起兵,程適和顧況與蓼山寨的人都追隨其中,只有段雁行道他是江湖人,不摻和這渾水,還攔住了他的新婚娘子玉鳳凰。玉鳳凰因為此事和段雁行鬧了個天翻地覆,最後段雁行道索性以刀劍論去留,玉鳳凰氣暈了頭,張口答應,正中了段雁行的圈套。論武功段雁行比玉鳳凰高出甚多,連讓帶哄輕輕鬆鬆贏了玉鳳凰,將玉鳳凰扣在了身邊。
蓼山寨的其餘人等,對寨主相公段莊主都頗為不滿,程適當時也怪過段雁行,分明頂天立地一位豪傑,怎的臨陣做了縮頭烏龜,膽色還不如他程適,朝廷都昏成這個份兒上了,不反等著他將忠良好人都砍光麼。
段雁行道:「依我一介江湖莽夫的眼看,朝廷的事情,沒什麼哪方好哪方壞,現在爭來爭去,無怪乎是爭龍椅,一沒盤剝百姓,二沒禍及武林,三沒礙到過我段某人的事,因此這渾水我不打算蹚。」
此話當時連顧況也不大愛聽,道:「在下與程適的兩位師傅和那位未過門的師娘,還有被婁氏無辜抓去嚴刑逼供的,都不是百姓?皇上復位十數年,太師太傅主持朝政,吏治清明鄉野富庶,朝政一旦落進婁氏手中,萬一奸佞當道,民不聊生,太師太傅呂將軍等忠良落得慘死,豈不乾坤顛倒,不分黑白。」
段雁行笑道:「我知道此事與兩位牽連甚大,你們定然要摻進去。我有幾句話,可能你們此時聽不進去。歷朝歷代,總要有那麼幾個人倒楣些,該做冤魂,但這幾個人死,總比屍骨如山血流成河好。兵戈一動,無辜草民最先遭殃。再說句大逆不道的,龍椅上那位天子,任由親娘擺佈,朝政鬧成這個局面,他其實是罪魁,索性不在那把椅子上坐,反而更好。大不了江山換個姓,到時候新坐龍椅的那位為龍椅穩固安定民心一定會施些仁政,平頭小民們托福沾些實惠。不管跟了誰的姓,江山還是這片江山。」
顧況和程適當時都覺得,段雁行此人滿嘴歪理,頂著個江湖俠義的名頭,實則一個畏懼奸佞的縮頭烏龜。
程適抱拳道:「段莊主,我程適得你仗義相救,方才能脫身撿了條小命,此恩此德,來日定報,但段莊主的話,恕兄弟我不能贊同,大家以後恐怕不再是同路,此時別過,山高水長。」顧況也拱手道了聲別過。與蓼山寨的人馬一起,同進了袁德軍中。
袁德手下頗有不少兵馬,而且此人很擅長拉攏,一路遊說,又說動不少蓼山寨眾人一樣的江湖草莽,這些人集結一處,另立一路軍馬,眾人都各自給自己起個頭銜,程適在幾場仗中逞勇立了幾小功,於是袁德讓程適在那路江湖草莽人馬中的一支中做了頭兒,程適自封為威猛大將軍,顧況做兵卒無能,只能在軍中寫寫文書理理伙食帳,程大將軍自封為將軍的當日,就指著顧況說:「兄弟我不才混了個將軍做,顧況當然就是本將軍的軍師,你們日後就稱呼他顧軍師。」
顧況被程適嗖地套上了這個帽子,急忙立刻否認推脫,哪料到就從那天起,誰見了他都喊一聲顧軍師,顧況被叫得渾身難受,見一個人就說:「諸位喊我顧況或顧老弟都成,千萬別這麼喊了。」
那人便都咧嘴一笑道:「曉得了,顧軍師。」顧況十分憂鬱,去找罪魁禍首程適。
程適笑嘻嘻地道:「他們愛喊我也管不了,我可一向只喊你小ど顧況,沒喊過別的。」順勢將胳膊架上顧況肩頭,「誰讓你我好得連某些人都當我是你的姦夫,所謂夫夫同心其利斷金,這個軍師只能你哎呦哎呦哎呦小ど你鬆手鬆手,咳,鬆開為夫的領子好好說話——」
顧況一手掐住他頸子,另一手一拳掄在他肚子上,眼冒紅絲,神色猙獰:「鬆開什麼?」程適道:「鬆開為——為兄、為兄,兄弟我的頸子,好不?」
顧況猙獰的神色和緩了些許,鬆開程適領口。程適摸摸脖子,端詳他的神色,開口道:「小ど,你也知道,我剛坐上這個大將軍,要樹立些軍威才能服眾。軍令如山,如果我說的話今天說明天改,這個大將軍沒多久就要變個空屁。而且,我這個脾氣你更曉得,抄抄文書看看兵法的時候心裡跟長草似的,沒人幫忙不行,你只當看在咱倆從小到今天的情分上,只當幫幫兄弟的忙成麼?」一邊說,一邊看顧況的臉色,果然和緩了下來。顧況皺著眉頭,勉強扯了扯嘴,算默認了。
程適暗自在心中得意,他早知道一說上面的話顧況一定不怎麼推脫了,顧小ど身上有幾根毛程小六都清楚的很,講什麼話能哄得住顧況,用腳趾頭都能想得出。
顧況應允的事情就不會變卦。程適對這一條也清楚得很,因此他整一整領子,吊起半邊嘴角露牙道:「話說,小ど啊,你我其實沒什麼,清白的很,開個小玩笑你都臉紅脖子粗的,是害臊還是怕被某些人知道了誤會?」
顧況的眼睛驀然又紅起來,捏著拳頭冷聲道:「程兄,請高抬貴手放兄弟一馬,別再賣乖了。」程適搖頭道:「此話十分無情,講得我的心發涼發涼的。那日你當自己吃了虧,但你也不想想,你喝了兔兒水,可並不是老子讓你喝的,是你非要喝。老子差點犧牲小我,還被恆商當成了你的姦夫」堪堪閃身,躲過顧況的拳頭,急忙道:「停手停手,真不說了」
顧況的拳頭不停,程適閃避之間,大聲道:「我已經和睿王說清了,那天是誤會,你怎麼還老和我翻臉。」
顧況驀地頓住身軀,程適道:「果然,一提恆商那小子你就如此,你和恆商在被窩裡也滾過。他磨磨嘰嘰黏黏糊糊地拉你講這個做那個,一看就知道什麼目的,你倒沒和他翻過臉。」
顧況的臉色陣青陣紅,索性甩袖出帳,程適望著他的背影,又歎了口氣,摸摸鼻子。
當時,顧況不知道,程適心中打著一個小算盤,玩笑話說一次讓顧況大怒,再說一次可能就變成甚怒,再說一次變成尋常怒,憑著程爺爺鐵打的臉皮,一而再再三地絮叨下去,總有一天會變成小怒無怒習以為常。反正顧況和他現在同在軍中,工夫大把,隨時拿這個來找個樂兒,能看到顧況陣青陣紅的臉,又不用看到恆商的臉,實在很不錯,嘿嘿。
此時,顧況向恆商的帳中去,程適在大帳中獨自坐著,想起當日的大計,再想想旁邊營帳中的恆商,心口就媽媽的犯堵。
程適的如意算盤,大好計策,通通毀在恆商身上。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初春的雪剛剛融化,泥中的草剛剛露出新芽。
袁德的誅婁軍剛剛奪下一座城池,程適的那路正要做為先鋒開往下一座城池。
前行的路上,矗立著幾騎人馬,顧況的神色僵住,程適在陽光下瞇起眼。
四、五個隨從簇擁中的少年雖然穿著一身尋常的暗青色長衫,仍然掩不住一身矜貴之氣,玉雕一樣的俊秀面龐上漆黑的眉峰微微揚起,看著從程適身後的軍馬中匆匆拍馬而出疾馳趕來在程適馬前停馬立住的袁德,神色之中卻隱隱有種高高在上的凌然。
「我是睿王恆商,今日欲誅婁氏,平清朝野,洗釋忠良,安我皇兄之大寶。誅婁軍首領袁德,你與你之軍馬,可願隨我?」
袁德在馬上僵立片刻,滾鞍下馬,臣服在地,高呼千歲。
程適在這一刻他娘的算看明白了,多大的本事,多好的能耐,都不如他娘的投個好胎!
程適在大帳中拎起桌上的盔帽,又轉了轉,腳再次擱上桌面,晃了晃。
顧況走到恆商帳前,帳門處守著恆商的兩個護衛,其中一個護衛衝進去通報,轉瞬便出來,打起簾子,請顧況進帳。
恆商一臉欣喜地迎上來:「景言。」
顧況後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躬身為禮:「殿下找我有事?」
恆商看見他的舉動,神色略微黯淡。
恆商剛進軍中,程適就立刻來找他,乾淨利落直接了當地說:「睿王殿下,有件事情不說清楚我一直難受,那天因王經訓來抓人情況緊迫未來得及說,但今天無論如何要說清了,那天顧況是誤喝了藍戀花的春藥兔兒水,我正準備去找你為他解毒,恰好被你看到了那一幕真是誤會,你要是不相信,那瓶水我這裡還有半瓶,你可以找誰來喝了試試,或是找藍戀花來對證都行。」
恆商離開之後,稍冷靜些後,就對當時的情形有些疑惑,聽了程適的解釋,豁然開朗。但他豁然開朗顧況卻不開朗,恆商去找顧況,說自己已明白此誤會,顧況恭敬又有禮地道:「那日有些失態,在殿下面前有傷大雅,十分愧疚,殿下不介意便可。」神色態度都十分生分,恆商的心口上又被插了一刀。
自此之後,他拚命與顧況親近,顧況卻始終恭謙地閃出十萬八千里,就像此時的情形。
恆商便隨即笑道:「早已同你說過,景言你不必與我拘禮,」笑容轉成苦笑,「況且我如今在婁氏口中已是亂臣賊子,沒什麼可讓你拘禮的地方。」
顧況的心像被揪了一把,隱隱痛楚難受,張口剛欲說話,恆商又轉為平常神色,道:「景言你怎會來我帳中?」
顧況道:「方纔聽程適說,殿你有事情找我,我便過來看看。」
恆商凝目看著顧況說完,眼又望向別處,道:「哦,我今日早上本想到城中轉轉,去找你時你已出去了,正好我手上又有些瑣事,就沒出去,並無什麼大事。」再看著顧況,道:「景言你似乎經常去城中。」
顧況道:「我只是隨處去看看走走。」歎了口氣,「城中一片破敗,流民處處,與我年幼時的光景有些相似,我看了,就在想,不知」忽然想起是在恆商面前,急忙收口。
恆商道:「你不往下說,下面的話我也知道。不知如今做的事是對是錯,可是麼?」
看著別處,負起雙手,「皇兄復位後,與眾大臣兢兢業業勤朝政安民生,好不容易才有了起色,婁氏弄權,戰事又起,百姓又無辜遭殃。將來平復休養,不知又要多少年。」斂起眉峰,「因此要將婁氏一事盡快了結,江山方能再次太平。」
顧況聽著,隨著做領首贊同的神情,心中的質疑亂翻,不能在恆商面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