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下) 第二十一章
    正月十三,蓼山縣的小縣衙很熱鬧。

    顧知縣開堂審理上任來第一樁大案。縣城大戶盧員外家兒子女婿過年吃酒不和,陡生間隙,吵嚷數日,鬧至要分家。盧員外勸解不成,急且氣,氣且堵,終將一塊痰堵在喉嚨,一口老氣沒上來,嗚呼了。盧員外共有一妻一妾一女一婿一子,一窩蜂鬧到縣衙來,搶著擊鼓喊冤枉。

    妾和子扯住婿,說他圖謀盧家家財害死丈人。

    盧夫人與女婿揪住盧家兒子,要告他忤逆不孝氣死親父。在大堂上打成一團,又吵嚷著要分家產。都請青天大老爺明斷。

    青天顧大老爺被吵得頭暈眼花,兩位盧夫人吊起嗓子,哭得跌宕起伏,顧況雙耳嗡嗡做響,一拍驚堂木,「肅靜!」兩位盧夫人且住了一住,將嗓子壓了一壓,繼續抽噎,「顧大人,您——要為民婦做主,老爺他走得冤——」

    顧況瞧著堂下,十分沒有主意,耳中正轟鳴時,側旁忽然有人道:「出了要緊事,快隨我到後堂。」

    顧況被這句話嚇了一跳,側抬頭一望,眼前的人竟是恆商,情不自禁傻了。

    恆商神色急促道:「快退堂!」

    顧況懵懵回身坐正,道:「盧府一案干係重大疑點甚多,待詳查兩日後開堂再審。」再一拍驚堂木,「退堂!」

    盧家人頭還未磕下去,知縣大人便被人扯住袖子,迅速向後堂去。

    顧況又見到恆商,心中五味雜陳,尚未來得及想恆商神色焦急所為何事,為何能徑直闖到堂上來,人已出了角門,一干衙役都對著院中的一人跪在地上,顧況大惑望去,那人正向這邊望來,卻是司徒大人,甚是反常地神色凝重。

    恆商道:「什麼也莫問,到書房再說。」逕自向後院去,司徒暮歸向地上的衙役們道了聲「都起來吧」,隨著恆商向後院。

    顧況一肚子疑水翻江倒海,匆匆進了內院。一路上未看見丫鬟小廝,到書房門前,顧況在先,伸手去推房門,剛推開一條縫,門內伸出一隻手來,扣住顧況手腕,將他一把扯進門去。恆商大驚,一掌揮出,閃身進門,門後一人正笑嘻嘻對著顧況咧嘴:「小ど,是我。」

    司徒暮歸也進書房來,反手將門扣上,恆商道:「程適,出了如此大的事情,你還敢回蓼山縣。」

    程適露著牙齒道:「沒辦法,我若跑了顧況一定遭殃,怎麼著也不能留他一個,大家要跑路一起跑。」扒住顧況肩頭,「誰讓咱倆從小到大,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恆商冷然不做聲,顧況終於得以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恆商望了一眼程適,程適低下罪魁禍首的頭,「說起來」

    司徒大人輕聲道:「此事緊迫,還是簡略一說吧。」看了看程適又看顧況:「程掌書寫的那幅對聯『天地雲開共祥瑞,江山日曉待盛妍』

    ,被人以有逆謀之意告到刑部。刑部派人來拿程兄,恐怕顧知縣也脫不了干係。」

    恆商冷冷向程適道:「房樑上的兩位和你是一道來的吧。」程適抬頭看了看頂梁,心道睿王的眼倒尖:「是,兩位江湖上的兄弟。都是好身手。」

    恆商道:「那便好,不拘哪幫哪派,先在江湖上找個安身之處,避開一時風頭。千萬」話說到一半,躊躇了一下,卻嚥了,轉眼去看顧況。

    顧況陡然聽到這件驚天事,正在木然中。恆商望著他,想攜他手,終還是縮了回去,取出一張紙放進顧況手中,「刑部的人可能一時三刻便到,你同程適快走。」

    程適擰著眉毛斜眼看去,覺得有些不對勁。顧況將手抬起來瞧了瞧,那紙原來是張銀票,便折了一折,道:「你讓我和程適走,要替程適頂缸麼?」

    恆商神色微動,顧況苦笑:「殿下把我顧況當傻子麼,告程小六謀反,他一條光棍無權無勢,拿什麼造反。一定告他背後有人主使。」

    程適晃頭道:「不錯不錯,小ど,果然你我心有靈犀所見略同,都一眼就瞧出來了。我本以為告我背後的主謀是呂小面瓜。剛才見殿下對顧小ど那場相送戲才曉得,原來攀上了殿下。哈,我這個靠山不小!」向房樑上抱一抱拳頭:「兩位老兄對不住,請你們先回寨中去吧。」圍著顧況踱了個圈兒,「顧知縣,我人在這裡,你喊人來綁吧。」

    顧況瞅著他沉默片刻,轉身向房門去,恆商的神色已是變了又變,道:「這是做什麼!」

    程適叉起膀子,「殿下,我程適雖不算個好人,好歹也是個爺們,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殿下小呂因為我一副對子給牽連了,千古罪人的名聲我可擔不起。」

    顧況木著臉道:「自作自受,如今也只好綁了你,道是殿下拿的,一應麻煩都沒了。」抬手去開門,一直做壁上觀的司徒大人忽然伸出一臂,將顧況攔住。

    司徒暮歸笑道:「兩位的作為在下佩服得緊,但此事若能這麼容易瞭解,辦事的也不叫朝廷了。這樁事到如今說不上誰因誰果,其實並不是對聯的錯。對聯不過是個引子。即使沒有對聯,天長日久,也會另生出個把柄來。此事既然起了,自有一番動盪,程掌書能不能拿到,卻是小事情了。」

    程適與顧況皆對朝廷政事一竅不通,聽司徒暮歸的話都雲霧重重。恆商再向顧況道:「慕遠說得已很明白了,趁刑部的人未到,你與程適快走!」顧況心中火燎油烹,若走了,不仁不義。不走,可能反做累贅。

    程適道:「怎麼能走!司徒大人說得再有道理也不能走!」聳一聳肩頭,「我總是主因吧,連累旁人上刑堂我跑路自在這事我做不出。」恆商再歎氣,司徒暮歸輕歎道:「現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只聽一陣嘈雜由遠及近,腳步紛亂,兵器嘩然。有人大聲道:「本官乃刑部主事官王經訓,奉命緝拿逆謀疑犯。本官已布下天羅地網,逆賊速從房中出來投案!」顯然衙役小廝已將一干人都進了書房一事告之了王主事官。

    王經訓快馬加鞭趕到蓼山縣,立刻英明神武地衝進縣衙,隨手抓起一個門房詢問,得知方才有人舉著皇上賜的令牌進了縣衙,此時正和顧知縣在書房。王經訓來時,大婁尚書已有暗示睿王殿下與此事有干係,於是王大人英明地斷定大魚在書房中,遂將書房團團圍住,上前喊話。上句喊完,停頓片刻,繼續喊道:「半炷香後本官便命人進去搜,逃脫無門,還是速速出來。」

    恆商冷笑,「王經訓好大的膽子,他此時該知道本王在房中,程適還未審過,已將本王定成逆賊了。」

    司徒暮歸輕笑道:「人皆有糊塗處,不過個人的糊塗不同。其實殿下當聽臣的勸告,只讓蓼山的探子來報信。可惜殿下話未聽完就匆匆趕過來。殿下是,這兩位是,皇上也是。帶得臣也想糊塗一回。」抬頭向樑上,「借兩位的兵器一用。」樑上的兩人面面相覷,扔了一把匕首下來。恆商程適和顧況都大驚,恆商道:「慕遠你」程適道:「司徒大人,原來你也會兩下子,難道你想帶兄弟們殺出去?」

    司徒暮歸接住匕首,「事已至此,只能無奈中尋個不得已。」轉眼向顧況:「顧知縣,你將這位程兄看住了,在房中萬萬不要出去,待沒有動靜後快些和房樑上兩位離去。事關大局,切記。」

    顧況第一次見這位司徒大人冷起面孔說話,竟有一股高高在上凜然之氣直壓過來,不由得恭恭敬敬點頭道:「好。」

    司徒暮歸拔出匕首,架上恆商的頸邊,沒奈何地笑了笑,「殿下,暫時得罪片刻。」

    王經訓在院中等了片刻,又喊道:「時辰到了,再不出來本官即刻下令」

    書房中傳出一聲,「且慢。」聲音不大,院外的人卻都聽得清楚明白。

    王經訓明知房中的人可能是睿王,仍然一口一個逆賊,其實心中頗有些忐忑,聽見這聲且慢,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只見書房門慢慢打開一條縫。王經訓手中滲出冷汗點點,忽然倒抽冷氣,撐起了眼。

    睿王殿下的脖子上架著一把匕首,緩步出門。而那位敢把匕首架上王爺蛟頸的狂徒,依稀彷彿,十分像是皇上心愛的司徒大人。

    睿王殿下,眾人都認得。司徒暮歸大人,眾人更都認得。所以王大人和刑部的眾人都成了木雞,一動不敢動。不曉得這兩位在唱哪一出。

    王經訓只知道睿王在蓼山縣,並不曉得司徒大人也在蓼山縣。王大人裝做不知情對睿王殿下喊了半天逆賊,此時眼前卻金星亂冒。司徒大人的刀怎麼會架上睿王殿下的脖子,他又應該說什麼好。

    場面很嚇人,王大人很恐懼。

    畢竟出身刑部,王大人抖起僅剩的肝膽,很明智地大聲道:「大膽司徒暮歸,你挾持睿王千歲,意欲何為!?」司徒大人握著匕首,很滄桑地道:「刑部的精明出在下意料之外,呂先的膽子也出在下意料之外。我以睿王為質,呂先仍不肯交兵與我,居然還是秘密通報了朝廷。可歎我謀劃多時,竟敗在這兩個意料之外上。」

    王大人騎在馬上,陰雲密佈,寒風刺骨。

    人人都明白,司徒大人這是演戲替睿王現象脫罪。偏偏司徒大人將戲做到十足,一番話說得天衣無縫,順路連呂將軍的罪都洗個乾淨。王大人十分想立刻駕起雲頭飛回刑部,抱住婁尚書的袍子下擺說下官不幹了。

    司徒暮歸緩聲道:「王大人,事已至此,在下只想要條退路。你若想保殿下平安,就讓開一條路,放在下出縣衙。」

    王經訓實在不曉得該答什麼,皇上的密禁衛早已經在大家都能看見的某條屋脊上站著。但是司徒大人當他自己沒看見,你能拿他怎麼著。

    趙謹飛鏢出手的時候,手也有些抖,但是他身為皇上的密禁衛長,身上自然要有幾樣極致的功夫罩著。飛鏢破空而出,精準無比地扎進司徒暮歸執匕首的手腕,匕首順理成章地掉落,司徒暮歸順理成章地被拿下。

    數日之後,押送回京城。

    密禁衛早王經訓一日回到京城,趙禁衛長將當時情形向恆爰秘密仔細陳訴,聲淚俱下,十分動情。另呈了一本萬字的奏折。

    龍顏大怒。

    恆爰摜下奏折,臉色鐵青:「一向唯恐天下不亂,到這個時候也強出頭瞎摻和!都什麼份上了,居然開唱頂缸替罪的忠臣戲!」

    趙謹伏在御案下,不敢抬頭,聽得聖上一拳砸在案上,龍齒咯咯作響,顫聲冷笑道,「他對睿王倒忠心,司徒暮歸也有不要命也要護著的人!好啊,他想唱忠臣戲,朕就讓他唱到底!」

    小牢房門向北窗向南,司徒暮歸住在裡面。

    皇上下了口諭,口諭如是說:「司徒暮歸自供涉嫌謀逆,暫打入天牢收押,待朕親審。任何人等不得探視。」

    但御審一事,過了三、四日,也未得進行。朝堂上早亂做一團。恆爰實在無法顧及他事。

    早在正月十五,司徒暮歸尚未押回京城時,朝中就已如遍生白蟻的樑柱,幾欲坍塌。

    大婁尚書大展手段,京城人盡皆知,朝中的眾臣心如明鏡,哪個看不出這是太后與娘家婁氏借題發揮,欲將睿王與呂程兩家三根眼中釘拔除。一方是外戚,一方是王爺與重臣,兩虎爭鬥不知誰死誰傷。元宵那日,百官進宮朝拜,恭賀上元。呂太傅和程太師俯身丹墀,稱病向恆爰請旨歸鄉。

    恆爰道:「太師與太傅匡除亂黨,扶持社稷,功績赫赫。身正壯年,何自言老矣?無兩公,朕如少一臂。此話尚不是提起的時候。」

    太傅與太師待要再請時,婁尚書越列而出,道:「太傅太師稱病退隱,下官卻一向未聞得兩位大人有什麼痼疾。莫非是素有積鬱在胸,隱忍待發時卻因故不能發,遂成急症,須歸鄉避之?」

    呂太傅沒說什麼,程太師卻是個忍不得窩囊氣的,這幾日婁予省在京城窮攪和,刨著理由欲治他和呂謙的罪,太師胸腔中激憤正炙,哂然笑道:「婁尚書鳳門虎子,見識灼灼。不瞞婁大人說,老夫的病還真的是新發的病症。病因說出來都是笑話。老夫的府上竄進來一隻黃鼠狼,想在老夫家裡尋隻雞吃,竟遍尋不著,於是日日在房頂上下神請仙,跳跳唱唱。房樑上的灰被它蹦下來不少,迷了幾個人的眼,污了幾個人的衣裳。老夫本欲一棍子將它打死,又聽聞人說,黃鼠狼是天上王母娘娘的親戚,乃仙眷神獸,打不得。打不得,黃仙舅看上了太師府,四處亂鑽挖窟窿,怎生好呢?只好老頭子拖家帶口搬回老家去,把太師府騰出來請黃鼠狼仙舅住。」

    婁予省臉上青一時紫一時,恆爰哈哈笑道:「有趣,太師家的這場禍害鬧得有趣。朕身為人君,卻不知道能不能治得了這條黃鼠狼仙舅。太師這樣一說,朕也有些頭疼。這樣吧,太師先在府中住幾日,真鬧得不行了,朕出銀子,再給太師建座太師府如何?」

    程太師叩頭道:「皇上聖恩浩蕩,這樣說,倒像老臣在向皇上討房子住了,老臣遵旨。」

    恆爰含笑道:「太師請平身,不過太師和太傅一起稱病請辭,難道太傅家也住著一條黃仙舅?」呂太傅躬身道:「回陛下,臣家中的和太傅家中的是同一條。」

    恆爰道:「這奇了,太師和太傅兩府離得甚遠。一條黃鼠狼怎能晚上既在太師家下神又在太傅房頂上跳仙?來回奔波,豈不勞累哉?難道這條黃仙舅也曾行過江湖路,身負輕功?」呂太傅道:「這個老臣不得而知,許是輕功,亦許是神通。」

    恆爰道:「甚是,那太傅也先回府暫住幾日吧,且過了元宵再說。」

    婁予省在百官面前被盡情嘲諷一頓,五臟滲血渾身亂抖。退朝後小婁尚書勸兄長道:「大哥此時收手尚且不晚,朝堂上皇上的聖意大哥也看見了。我們婁家雖有姑母撐著,到底天下還是皇上的,是恆氏的。睿王、太師、太傅都不是善主兒,搞不好扳不倒還要搭自己進去。何必呢?」

    婁予省道:「你懂什麼,正是因為近日朝堂上的一番,連皇上都把事情挑到了明面上,此事譬如離弦之箭,收不回來了。」

    退朝後不久,近正午時,呂先大軍已道京城外。

    刑部派人到軍前,道朝中有命,大軍駐紮京城外十里處,不得進城。

    呂先向傳令的人道:「請教大人傳的是朝中哪位的令,呂先奉聖上旨意到蓼山平定江湖紛擾,皇命未覆,不是皇上的聖旨,本將軍恕不能接。煩請大人回去轉告婁尚書,做了許多年的官,身掌刑部,居然分不清朝廷的法度。幾曾何時,文官竟能干涉兵武。擅越職權,當判何罪。」

    傳令的主事汗流浹背,叩頭連連,滾上馬回城去了。

    呂先率軍到了城門前,兵部尚書曹征在一頂軟轎前昂然而立,道:「本官奉太后懿旨,請撫遠將軍帳下眾兵後退十里紮營待命,呂先解劍卸甲,進宮見駕。」

    兵部雖總管兵務,但呂先官拜三品大將軍,品階比從三品的兵部尚書高了半階,勒馬落地,禮道:「本將皇命在身,不能耽擱,煩請曹大人讓開道路。」

    曹征道:「大膽,呂先你不接懿旨,便是藐視太后,當斷何罪!」

    呂先面如淡水,道:「本將皇命在身,只接皇上旨意,曹大人攔住去路,阻本將覆命,乃是對聖上不敬,又該何罪?」

    與曹大人同來的眾下屬與呂先帳下的兵士們大氣也不敢亂喘,曹大人和呂將軍在城門外對峙,竟等於太后和皇上對峙。

    太后大些還是皇上大些,聽太后的還是聽皇上的?

    曹征被逼到死胡同裡,額頭滲出顆顆冷汗。呂先微微笑道:「這樣吧,本將軍命將士們先在此處等候,且先親自去宮中覆命,曹大人可否一讓?」

    曹征且鬆了一口氣,忙點頭道:「好,將軍請行。」讓開道路,呂先徑直入宮,御書房見了恆爰,叩拜陳述。

    恆爰道:「母后欲借題發揮,朕此時也無可奈何,暫且委屈太師太傅與少卿。」

    呂先道:「但看臣今日進城,婁予省盡力一搏之事已然可見。臣斗膽,冒昧說一句,外戚與權臣,乃歷朝紛爭禍源。皇上此時,恐怕欽斷曲直已在其次,綜觀朝局,孰輕孰重,萬歲心中可有定論?」

    恆爰默然不語。

    元宵晚上,銀月高懸,圓如明鏡。京城百姓竟無一人敢掛花燈,天一黑早早上床睡覺,燈都不敢點。早有風聲傳出來,那位刑部的大人要抓逆黨,就以燈籠為憑據。誰掛燈籠算誰是反賊。

    皇城外,京城內,只有太師府太傅府與撫遠將軍府花燈高懸。當日晚上,京城的老百姓們在自家被窩裡聽得密密整齊的腳步聲疾疾,火把的光亮紅了半條街,有吶喊打鬥聲。

    第二日清晨,掛燈籠的三家府邸門前一片狼藉,太師太傅與太傅的兒子呂將軍、太師的兒子秘書令都因謀逆罪進了刑部大獄。

    正月十六開審,太后親自到刑部聽審。太師與太傅立於堂上,不跪不拜。婁尚書大怒,在謀逆上又加了一項罪:對太后不敬。

    呂太傅笑道:「婁尚書的道理有趣,解說法理也有趣。老頭子雖被你扣了個謀逆的帽子,卻還沒定罪,萬歲未下旨罷我官職,請教太后,一個三品尚書,在兩公面前如此無狀,又算什麼罪?」

    太后昧著良心栽贓,底氣總有不足,噎著不說什麼,這一天未審出結果。

    再兩日審時,依舊未果。

    又過一日,密禁衛帶回了司徒暮歸認罪的奏折,司徒暮歸被押回朝中。

    恆爰拿著此折去見太后,道:「母后,既然罪魁已認罪,母后近日頗多操勞,正該歇歇了。事不關太師太傅兩家,請出天牢後朕下旨安撫,了結此案罷了。」

    太后栽贓了這些日,雖是為了婁氏利益,也有些許是因為恆爰在朝堂上維護呂程兩家,削了婁氏面子。

    如今有個台階下,卻也心動。於是秘密捎話給大婁尚書,讓他辦了司徒暮歸,結案。

    婁予省卻不鬆口,「司徒暮歸認罪,正說明司徒氏牽扯此案,方便將司徒氏一遭辦了,如果依皇上的意思,卻中了司徒暮歸的開脫之計。皇上已下旨不得擅動司徒暮歸,放了其餘人後,皇上一定想法保司徒暮歸脫罪,到時候我們一番作為豈不盡落空?如今與呂程兩家已勢成水火,今日不將他置於死地,他日便亡我婁氏。」

    太后其實不是個很有主見的婦人,被此一說,又有些猶豫。

    婁予省道:「朝中爭鬥譬如兩軍對陣,鳴鼓交鋒後,再不能說仁慈二字。」

    於是司徒暮歸關著,呂太傅關著,程太師關著,呂先與程文旺也關著。

    朝中人心惶惶,中庸者索性稱病不朝,冷眼做壁上觀。皇上雖之前明顯向著太師太傅黨,但顯然沒鬥過太后,眼睜睜看著抓人無甚作為,於是婁氏門下驅者眾眾。亦有直諫硬臣替兩公鳴冤,大多被婁氏算做謀反同黨,抓進天牢。

    婁尚書喜歡抓人,還喜歡一抓抓上全家,刑部天牢人數暴增,幾欲滿員。只得將之前抓的一些他案要犯提前砍了一批,騰出地方。

    司徒暮歸進天牢後第二日,睿王恆商回京,直闖內宮。婁尚書親自在皇城外攔截,趙謹請出恆爰的密旨,侍衛人等不敢擋路。婁尚書還要堵在門口,恆商冷笑道:「此是我恆家天下,你這奴才是何人,敢在皇門前攔本王!?」揚起馬鞭重重甩下,婁予省臉邊肩頭頓時被抽出一條血痕。眾侍衛忙拉著婁尚書後退。恆商催馬入皇門,在馬上眼角餘光向下一瞄,「爾當慶幸,本王今日未帶佩劍,不然你這奴才的狗頭早落地了。可惜污了本王一條鞭子。」拋下馬鞭在地,趙謹奉上新鞭,恆商驅馬進皇城,內門外下馬,逕自到御書房見駕。

    恆爰看見恆商,驚喜且驚怒,向趙謹道:「朕命你們護衛睿王到龍安寺,大局未定前不可回宮,此是為何?」

    恆商跪在御桌前道:「皇兄莫責怪趙禁衛,是臣弟執意回京進皇城。」恆爰彎腰扶他,恆商跪在地上,握住恆爰手臂,「臣弟請問皇兄,皇兄打算辦了太后與婁尚書,還是殺了臣弟、太師、太傅、少師、文旺與慕遠?」

    恆爰不語。

    恆商苦笑道:「太后是皇上生母,孝道為先,皇上如何下手。太后生出此事,其實還是怕臣弟會奪取皇兄的皇位。若要朝廷太平,請皇兄只賜死臣弟讓太后安心,莫讓其他人再受冤屈。」

    恆爰扶起恆商,澀然笑道:「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恆氏血脈,當如今只剩下你和朕。朕若無後,江山社稷定要由你來擔。你若沒了,朕一個人在世上,又有何趣味。」凝視恆商片刻,終於趁此情境,圓了多年的念想,伸手將恆商緊緊抱住,「你要記住,即使沒了朕,也不能沒了你。朕定會平下此案,你放心。」

    再一日後,恆爰終於降下口諭,將司徒暮歸提到思瀾閣御審。

    二月初二,聖旨下,中書侍郎司徒暮歸意圖謀逆,挾持睿王,罪無可赦。念司徒氏輔佐太祖開國,數代忠良,免其極刑,流配東淵。

    太師太傅,程呂兩家的其餘人等,以及被大婁尚書攀附投入牢中的官員,卻並沒有得到赦令。

    程文旺問呂太傅道:「慕遠以己身頂罪,皇上定了他的罪,為什麼依然關我們在此處,小侄很不明白。」

    程太師很不高興,「小畜生長大了心向外,不來請教他的親老子,反倒去問那呂老兒。」

    呂太傅望著牢房角落裡琳琅張羅的蜘蛛網道:「沒什麼可不明白的。皇上年歲日盛,司徒氏和婁氏兩大外戚,我與你老子兩大權臣,譬如四條桌子的腿,桌子面再怎麼著,也比桌腿撐出的尺寸大不出多少。倘若一條腿斷了,桌子放不得物事,兩條腿三條腿斷了,桌子不成形狀。如果只是一塊沒有腿的木板,放在地上,那麼這塊木板想多大,就可以多大。」

    程文旺默不做聲。

    程太師皺著眉頭道:「喂,呂老兒,你在天牢裡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怕立刻被拖出去斬了?」

    呂太傅道:「我都進這裡來了,還有什麼可怕的。一個虛名不能白白地頂著,總要有點東西對得住它吧。」

    程太師搖一搖腦袋道:「你這句話我聽著倒順耳,說得好!可惜司徒家那小兒,那孩子神神叨叨花天胡地的,老夫一向看他很不順眼,沒想到竟肯出頭頂罪,真是個好孩子,可惜可惜。皇上顧忌司徒氏手中的幾萬兵權,放了他一條生路,只怕太后那個婆娘又犯傻,非殺他不可。」

    呂太傅用袖子摀住嘴,重重咳了一聲。程太師睜圓眼道:「怎麼了,不是你說的,要有點東西對得住這個虛名,老夫今天就豁出去了!太后這個婆娘——唉!人中間最難纏的是女人,女人中最難搞的是寡婦。尤其是這種年紀輕輕就死了老公做上小寡婦的老寡婦。啊,太后也不算老,比文旺他娘小了不少呢,嗯,算是半老寡婦。」呂太傅和程文旺齊聲大咳,呂先在牆角里也清了清嗓子。

    程太師便沉默了半響,忽然道:「司徒家那慕遠,真能保住命麼?」

    天牢中寂寂,呂先望著破草蓆沉吟,這幾天眾人都受了些刑,呂先的手臂上斑駁是縱橫的血痂,呂先新近時常有意無意握著一個破桶把兒,試一試傷了筋骨有沒有恢復力氣。他再握緊那截木頭的時候,呂太傅開口道:「先兒你莫要指望十五殿下去救那司徒家的小兒,十五殿下此時,什麼也做不得。」

    恆商被恆爰一道旨意拘禁在睿王府。

    看守睿王府的人,武功都在恆商之上,恆商欲強行出府數次,都被攔了下來。

    朝中還有寥寥幾個未被大婁尚書送進天牢的官員,齊齊聚在殿前,長跪於地,一言不發。

    大婁尚書又向太后道:「皇上將司徒暮歸定為謀逆,卻只將他流放到東淵去,其實還是想替呂程兩家脫罪,若不想讓此事成真,就要趁早。」

    太后已經聽了大婁尚書無數次,但此次卻有些躊躇了。有些內情,大婁尚書不知道,太后卻不能不憂慮。原本司徒家的人就算砍斷了根,太后的眼也不會眨一下,但是此時太后卻在想,如果司徒暮歸真的死了,皇上會怎麼樣。

    太后從初二晚上思索到初三天明,她吃了早飯後,去見恆爰。

    向乾清宮去的路上,有傳報說,司徒夫人硬闖進宮,求見太后。太后想了一想,命人將司徒夫人帶到萬壽宮去。

    司徒氏當年隨太祖皇帝打天下,江山初定後,太祖曾賜司徒氏的女眷一塊令牌,緊要時可憑此牌直入內宮。司徒夫人就是憑藉此牌,進了內宮。

    司徒夫人到了太后面前,痛哭道:「太后與奴婢皆為人母,己子欣欣,何噬他人子?太后其實知道,我兒本沒有罪,司徒氏願從此到深山老林去做一門庶民,求太后饒了小兒的性命!」

    太后心中的一點躊躇被這一哭哭得蕩然無存,端正地坐著道:「你兒的罪分明是他自己認的,並沒有人逼他,皇上念及司徒氏的功勞,已經饒了他性命,你又在此處哭得是為何?難道竟是要誣陷哀家害了你兒子?司徒暮歸謀逆,你們司徒全家怎可能脫得了關係,不去家中待罪,還來宮中哭鬧,有沒有把皇上和哀家放在眼裡?」喊來左右,將司徒夫人拖了出去。逕自去幹清宮。

    恆爰正在乾清宮的迴廊上,遙遙看遠處的殿閣上挑的簷角。

    昨天的這個時候,一副重枷,幾個兵士,引著那人出了皇城門,從今後皇城內再也看不見了。

    太監傳報,太后到了,恆爰回過身來。

    太后進了正殿內坐下,先道:「哀家昨日問過御醫,杜妃的產期在八月裡,八月乃豐兆之月,吉利得很。」

    恆爰道:「母后今日來,不是來和朕說杜妃的吧。」站在桌前,注視著太后的雙眼,「母后,事情已經如此,便就此止住吧。」

    太后方才被司徒夫人哭出的火氣,隱隱被勾了起來,「怎麼,皇上的意思,難道哀家竟有什麼做得不妥當的麼?哀家做了這許多,無非是為了皇上的社稷太平。難道哀家這個做娘的,還對自己的兒子起什麼壞心麼!皇上將一個定了謀逆罪的人只判了個流放,又把祖宗定來的法度放在何處?」

    恆爰苦笑了一聲,道:「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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