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小ど帶拖油瓶的日子從此開始。
從第二天起,顧小ど走一步,竇天賜跟一步,走到哪跟到哪。顧小ど一開始被跟得很煩。街上的孩子嫌竇天賜像小丫頭,不和他玩,他就蹲在一邊看顧小ど跟別人玩。跟來跟去,孩子們都覺得顧小ど有這個跟班很威風,開始羨慕。顧小ど看見別人羨慕就開心,每天出去玩的時候都會主動問竇天賜,「你去不去?」竇天賜聽他這樣問便歡喜得不得了,顛顛地跟著他跑。但是宋諸葛與劉鐵嘴交代過不能帶竇天賜出這條街,因此顧小ど也只能在街上玩,還不能去兵營衙門找東西吃,但是卻撈著了意外的好處。
街上的孩子們不喜歡竇天賜,但孩子們的娘喜歡。
竇天賜頭一回跟在顧小ど後頭出去玩,顧小ど把他扔在一個沙子堆上去玩摔交,摔完兩場偷空張望一下,卻看見大盛的娘李嬸,大前的娘——孫嫂與三娃子的娘——錢嫂幾個人將竇天賜團團困在中央,你摸一把,她摸一把。
「這孩子是誰家的,長得這麼招人疼。」
「以前沒見過,你看你看這小模樣,肯定是哪個有錢人家掉的。來,跟嬸嬸說,你叫什麼?」
「」
顧小ど奔過去,吸著鼻涕傻笑,竇天賜立刻蹭到他旁邊。
大盛的娘瞪大了眼:「這孩子是麼你帶的?」顧小ど嗯了一聲,「叫什麼?」顧小
麼老實答:「叫竇天賜。」幾個嬸嬸嘖嘖稱讚:「是在路上撿的吧,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你聽這名字起的,多貴氣,正配他這一張小臉。」又各在竇天賜臉上捏了一把,戀戀不捨地走了,邊走還邊回頭瞧。
顧小ど丟下竇天賜繼續去摔交,又摔了一場,再回頭,瞧見三娃子的娘正拿東西往竇天賜懷裡塞,竇天賜低著頭不肯接。顧小ど立刻飛奔過去,三娃子娘死活把幾塊黍米餑餑塞到竇天賜懷裡,笑地掐掐他的臉:「吃吧。」隨手還掰下半塊遞給顧小ど。顧小ど道了聲謝,等三娃子娘轉身,一口把那半塊餑餑吞了,眼直勾勾盯著竇天賜的餑餑嚥口水:「吃吧,很好吃的。」竇天賜見顧小ど吃了,拿起一塊餑餑咬了一小口,顧小ど瞧得口水橫流。竇天踢抬頭看看他,忽然把懷裡剩下的餑餑往顧小ど跟前送,顧小ど瞪大眼,竇天賜碰碰他的手:「你吃。」顧小ど求之不得,拿起一塊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嚥下去,竇天賜見他吃,仰著小臉笑了。
這樣玩了兩、三天,程小六眼紅了,顧小ど不用去兵營衙門搶餿水桶,只要帶著竇天賜,每天都有大嬸給送東西吃。嬸嬸們還拿小衣服送給竇天賜穿,衣裳金貴,便是她們自家的孩子,也只有一、兩件破衫爛褲子蔽體。
劉鐵嘴與宋諸葛收下東西總是千恩萬謝,而且竇天賜成天亦步亦趨跟在顧小ど後面,顧小久這幾天都人五人六的。
於是這天早上,程小六趁顧小ど去方便,從冰糖包裡狠下心拿出兩塊冰糖,全塞在竇天賜手裡:「給你的。」
竇天賜眨巴著眼看他,程小六回褥子上坐著大模大樣地翹起腳:「怎麼樣?從今後做我的小弟,不要跟顧小ど玩,我什麼都罩著你。顧小ど是蛤蟆村的,蛤蟆村的人都小氣。你看他吃人家給你的東西,玩都不帶著你。你要喊我大哥,我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帶著你。我們大槐莊的人都講義氣。誰敢欺負你我就揍誰。」程小六攥起拳頭晃了晃,「這條街的大頭目就是我,顧小ど他也打不過我。」
竇天賜皺著臉把冰糖扔在褥子上:「我不幹。」
程小六晃晃腳,準備進一步遊說,忽然聽見腳步聲,是顧小ど回來了。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眼紅妒忌的事,程小六一骨碌爬起來,跑出去了。
顧小ど喊竇天賜出去玩,忽然看見褥子上的兩塊冰糖,一股不高興冒上來:「程小六給你的?」
竇天賜看著他點點頭。
「他讓你跟他玩?」竇天賜再點點頭。
顧小ど板著臉說:「跟他玩就不要跟我玩,你找他去。」轉頭氣鼓鼓地出門。竇天賜在他身後囁嚅道:「我沒有。」顧小ど拉著臉回頭:「那你還吃他的冰糖。」竇天賜拉著哭腔道:「他給的,我沒吃。」顧小ど說:「沒吃你也要了,你跟他玩去。」怒氣衝天地出門去了。
正好街角程小六找不到人摔交正在叫場,顧小ど見狀立馬殺進場。仇人對陣分外眼紅,頓時扭做一團,手腳牙齒全用上。這一仗打得極其慘烈,打到最後兩人都萬紫千紅,也分不出誰勝誰負。程小六往地上啐了一口,氣喘吁吁道:「算你顧小ど有種,咱們下次再來過。」與其他一幫孩子一起去兵營衙門搶餿水桶去了。顧小ど一瘸一拐走到一個沙子堆上坐下,往膝蓋的傷口上吐了兩口唾沫,正用手揉,身邊多了一雙小腳,小手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遞過來一個豆面窩頭:「你吃。」
顧小ど扭頭,想豪情萬丈地說:「老子不稀罕。」不過終究沒抵擋住窩頭的誘惑,接過咬了一口。
竇天賜立刻在他旁邊坐下來,顧小ど把窩頭掰成兩半,「給你一半,你餓肚子的
話,劉先生跟宋先生可會罵我。」竇天賜笑了,捧著窩頭咬了一口,忽然拿起一根樹棍,在沙子上劃,「顧小ど,顧。」顧小ど埋頭啃窩頭,竇天賜盯著他又說了一遍:「顧。」指指地面。顧小ど看沙子上用樹棍上劃的卻像是個字的模樣。竇天賜,指著說:「顧。」
顧小ど眼睛睜大了,「你說這是顧?這就是我姓顧的顧字?」竇天賜重重地點頭,顧小ど把窩頭含在嘴裡仔細研究。
到晚上,吃完飯臨睡覺。顧小ど有意在程小六面前炫耀。拿了白天揣在懷裡的小樹棍遞給竇天賜,眼角餘光瞟著程小六故意大聲說:「再寫一遍『顧』字給我看。」
竇天賜接過樹棍,地面很硬,他用力只能劃出個淺淺的印子。顧小ど一喊連宋諸葛和劉鐵嘴都驚動了,兩個人湊過來看。富人家六、七歲的孩子會寫字當然不是稀罕事。宋諸葛摸著鬍子笑地道:「寫得好。你還會寫什麼?你姓竇的竇字會不會寫?」竇天賜點頭,在地上劃了個竇字。
宋諸葛道:「那宋呢?劉呢?」他一口氣說了七、八個字,竇天賜都一一寫了。
程小六大聲道:「他肯定不會寫『程』。」
顧小ど說:「肯定會!」
宋諸葛道:「前程的程,你寫看看。」
竇天賜往沒寫過的空地上蹲了蹲,劃了一個程。
顧小ど說:「怎麼樣?我就說他會!」程小六往地上瞟一眼,不屑地唏一聲。
劉鐵嘴道:「物有本末,事有終始。」
竇天賜看了看他,知道是在考自己,道:「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劉鐵嘴點頭,捋著鬍子道:「天命之謂出,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竇天賜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
劉鐵嘴的臉上漸漸詫異,又道:「子曰:可與共學,未可與適道;」
竇天賜道:「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
劉鐵嘴大驚,「非其道, 一簞食不可受於人。」
竇天賜小聲道。「如其道,則舜受堯之天下,不以為泰。」
劉鐵嘴抹了一把額頭,兩眼發直,喃喃道:「這孩子了不得——」
宋諸葛的臉色也大是震驚,顧小ど眼程小六如鴨子聽雷,不明所以。不過鎮住了程小六,顧小ど很得意,揉了幾把竇天暍的頭頂。
竇天賜知道顧小ど不再生自己的氣,晚上等顧小ど捲好被筒主動爬進去。等燈熄滅,顧小ど沒把枕頭從他頭底下抽過去。竇天賜向枕頭邊挪了挪,輕輕拉顧小ど的衣裳。感覺顧小ど的頭擱到枕頭上,開心地把頭抵在顧小ど身上,睡著了。
等第二天早上,顧小ど帶著竇天賜出門,程小六鬼頭鬼腦地鑽回窩棚,彎腰在地上找到應該是竇天賜寫「程」字的地方,拿樹棍在印子上細細比著劃了十來遍,又在自家手心裡劃了一遍,再鬼頭鬼腦地四處看看,確定沒人看見,飛快地閃出窩棚去了。
好日子不久長。再一天清晨,窩棚裡的人個個猶正睡得香,一群兵爺破門而入,一聲拿下,將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顧小ど竇天賜統統從被窩裡拽出來。一條鐵鏈串成一串,直接押到兵營衙門。
趙副將端坐在兵營衙門的大帳裡,銅印權當驚堂木,重重往桌上一拍,聲色俱厲道:「說!哪個是從城郊撿的小兒!」
顧小ど被拽出來的時候還有些犯迷糊,此刻看到大帳裡的情景清醒過來,不由自主地腿亂哆嗦。低聲問劉鐵嘴:「劉先生,是不是也要把我們吊起來再打死?」
程小六也覺得自己的腿在亂顫,竇天賜抱住顧小ど的胳膊縮著。顧小ど看劉鐵嘴,程小六與竇天賜都不由自主地看顧小ど。趙副將明察秋毫的利眼一直,伸手指一點:「把那個孩子給本將軍拿下!」
顧小ど眼看兩三個凶神惡煞的兵爺向自己撲來,顫聲大吼:「不是我!」
趙副將道:「不是你,是誰?」顧小ど覺得抱著自己胳膊的小手緊了一下,心裡一縮,全身抖得像篩糠,只說不出來。
趙副將身邊站了一位穿儒衫的軍師,是個明眼人。低聲向副將道:「將軍,依屬下看,是那個小的。」
劉鐵嘴與宋諸葛留下竇天賜的時候便料到可能會有今日,因此早預備下對答存在心裡。劉搬嘴抬頭道:「將軍,且先住手聽小民一句話。小民撿這個孩子未曾及時與將軍稟報是小民的過錯。但這孩子渾身上下的物事與衣裳小民都仔細瞧過,委實與前朝餘孽無干。將軍進城素有好生之德,小民想著留個普通人家走丟的孩子沒什麼干係,方才留了。衣裳物事都在棚裡放著,還有塊玉珮在我老兒懷裡。將軍不信,可以派人找來驗看。」
棚裡的衣裳物事早被兵丁搜出來放在帳外,趙副將傳喚呈上來,自己翻了一翻,也看不出什麼。於是再將鋼印一砸:「先將這些人押到小賬,傳幾個裁縫玉匠仔細驗查物事。」
趙副將新近辦案謹慎。數天前,朝廷裡有同他過不去的人在原大帥當今萬歲的面前參了他一本。說他魚肉百姓草菅人命,欲將這一方的權力從他手裡奪了。軍帥給趙副將獻了一計,讓他這此日子暫時先以安民為主,免得落人把柄。
也因為如此,抓竇天矚這回,趙副將經過印證再印證,考慮再考盧方才命人去抓,抓來後還要切實盤查根據。
顧小ど待在小賬裡,心中委實害怕的很。竇天賜縮在他旁邊小手仍然緊緊抓住他衣裳。程小六道:「都是你!非把他看成小丫頭從河裡撈出來,這下好了吧。我,劉先生,宋先生一個都跑不了!」
顧小ど早嚇的渾身發抖,被程小六一暍斥,忍不住回嘴:「我撈他的時候你不是也當他是小丫頭!?還說賣錢要跟我對半分!」
程小六梗起脖頸,開口要罵,宋諸葛道:「都先別鬧了,趙將軍沒發話,事情還未可知。」
程小六悻悻地閉上嘴,竇天賜抱住顧小ど的胳膊輕輕晃了晃。顧小ど扭頭,見竇天賜兩顆眼珠子紅紅地看著自己,覺得自己忽然像個大人物,拍拍竇天賜的頭,粗聲道:「別哭,這不怪你的。」竇天賜眼裡兩顆淚珠吧嗒掉下來,將臉在顧小ど胳膊上蹭蹭。
程小六陰陽怪氣地說:「不怪你——還哭哩,膿包!顧小ど,你不是顯擺他會寫字麼?會寫字有屁用。打架部不會,光吃跟哭!噯,有能耐你去把外頭的人都打趴。我要是你,知道有人來逮我,絕對跟他打。打不過我就跑,跑的遠遠的,誰都抓不到。你會麼?」
竇天賜貶巴眼看程小六,程小六不看他,轉頭看帳篷頂,哧了一聲。
過了近兩個時辰,忽然進來一個兵丁向帳口一擺手:「將軍百令,你們可以走了!」
這次連劉鐵嘴與宋諸葛都結巴了,「啥——啥?兵、兵爺,你說啥?」
那位兵爺十分的不耐煩:「囉唆什麼,叫你們走就走!將軍有令,讓你們回去罷!」
劉鐵嘴與宋諸葛面面相覷,宋諸葛反應比較快,立即趴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謝謝將軍!謝謝將軍!謝謝兵爺!」劉鐵嘴也一同趴下磕。報信的兵爺哼了一聲,向外一比:「快跟我走!」
程小六與顧小ど還張大嘴傻著,劉鐵嘴與宋諸葛一手扯過一個,劉鐵嘴再拉上抓住顧小ど胳膊瞪著眼的竇天賜,「將軍下令,還不快走!」
判官手裡撿回一條命來。
至於趙副將為什麼會開恩,當然自有他的理由。
當務之急,安民為主。
三個裁縫五個玉工將竇天賜的衣裳玉珮細細研究,得出結論。衣裳料子是京城的,但不是宮緞,連官緞都不是,是正宗高昇閣的布料。袍子嶄新,內衣半新,兜兜是舊的。針腳手工卻是一個人,不像臨時趕製。玉珮價值不菲,沒有暗記與前朝的紋路,但竇字的寫法看起來眼熟。
趙副將親自把玉珮舉到鼻子尖前仔細又看了一遍:「這個『竇』字,本將軍也看著眼熟,只是想不起來哪裡見過。」遞給軍師辨認,那軍師一見,大驚失色:「將軍,這個竇字屬下曾在一處見過。」
趙副將問:「哪裡?」
「中原五省漕幫總寨的大旗上。」
趙副將的眼直了,「沒錯,我說怎麼這樣眼熟。竇潛,確實是竇潛的竇!這孩子是老竇的兒子?下對啊,我聽說老竇那位夫人的肚皮只生丫頭,生了六個全是女娃,沒聽說有兒子。」趙副將少年時與竇幫主有交情,至今仍稱他一聲老竇。
軍師擺手讓左右退下,低聲道:「大帥沒聽說過麼?竇幫主在京城還愉偷納了位如夫人。」
趙副將皺眉:「傳言倒聽過,不過老竇這人懼內天下人都知道,他那位衡山劍派出身的夫人可是位出名的母老虎。老竇有這個膽?」
軍師道:「便是沒這個膽才偷著納小,屬下前幾天從京城趕過來,聽一位故人說竇幫主納小的事情瞞了幾年,終於被他那位夫人曉得了。趁竇幫主去滇省處理事務帶人將那位如夫人整治了一頓。據說其實不為那位如夫人,乃是為了如夫人給竇幫主生的一個兒子。若這孩子在,正夫人的幾個閨女便分不了家產,因此務必除了他。如夫人被竇夫人弄得生不生死不死,但那孩子卻不曉得哪裡去了。」
趙副將皺著眉頭掂著玉珮:「你是說,這孩子便是老竇的兒子?」
軍師不語,趙副將道:「老竇跟我是老交情,若是他兒子,本將軍要抱來先替他養著,等他回來再送過去,不能眼睜睜看他絕後。不過方我看那小兒長的清秀標緻,沒一分像老竇的模樣。」
軍師道:「將軍不知道,竇幫上那位如夫人當年可是京城最大勾欄裡最槓的花魁娘子。俗話說,兒子像娘。若依屬下愚見,江湖上的事情本與官道無干。竇幫主人尚在雲南不知情,他那位夫人娘家是衡山派宗主,能不得罪便不得罪。不如將軍順水做個糊塗人情。」
趙副將摩挲下巴:「怎個糊塗人情?」
軍師道:「將軍現在如果養著那個孩子,若是真竇幫主的兒子,被他夫人知道了,必定要得罪衡山那邊。不如先將那兩個老兒與幾個孩子都放回去,東西扣著。派人暗中盯住不讓他們離開此地,出什麼閃失意外。竇幫主從雲南回來曉得這件事情,一定要滿天下尋子。到那時將軍再派人把這塊玉珮秘密給竇幫主送去,讓他親自來認。是兒子,竇幫主欠將軍一個大人情。不是,將軍也算為竇幫主的事情盡過心,依舊是個人情。誰也不得罪,退一萬步說,到時候真查出這孩子是前朝餘孽,也有憑有據不留把柄,豈不面面俱到?」
趙副將大喜:「軍師考慮周詳,依你的話辦!」
於是程小六、顧小ど一串子五個人,就這麼被放回去了。
回到住的窩棚,夾道迎者甚眾。
從趙副將的兵營大帳裡被囫圇放出來,劉鐵嘴一行人是頭一撥,比天狗吃星星還稀罕。托這一趟的福,程小六顧小ど與竇天賜吃了三天的飽飯。一條街上的嬸嬸嬸娘,因為竇天賜經過趙副將法眼鑒別清白,塞東西塞得更勤,連程小六都捎帶沾光,顧小ど更過得是魚米豐盛。
有天晚上,篙子的娘送來幾個豆面摻菜烙的干餅。程小六嘴裡啃著忍不住向劉鐵嘴道:「先生,若都能像今天吃的這樣,冬讓抓幾回才好哩。」被劉鐵嘴咄一聲喝道一邊:「好端端的少講破嘴話!」
趙副將的小算盤沒趕上時局變化,竇幫土從雲南回家的消息尚未等到,東南的戰況出了變故。保小皇帝的程將軍忽然借到三萬兵從東南方冒出來,打著正龍脈除亂黨的旗號,居然就被他奪去南兩三個省的地皮,查萬歲大為震怒,立刻調兵反擊,七萬大軍剛走到半路,原跟隨查萬歲起兵的平南節度使突然倒戈,在徐州布重兵將七萬天命軍悶了。
平南節度使武大帥因為查人帥登基後只分給他江浙兩省的地皮十分不滿,因此特意挑在關鍵時刻殺個出其不意。徐州一役後,武大帥便在南京自己加了冕,也起了個固號「望」。這個頭一帶,當初跟著查大帥起兵的其他兩方節度使也紛紛倒戈自立,天下分為四五家,再次大亂。
趙副將接到查大帥萬歲的遣調聖旨,暫留五千兵守住本城。帶其餘士卒先增援中線。
趙副將一走,滿城百姓全鬆了一口氣。
程小六問宋諸葛,「咱們逃不逃?」
宋諸葛道:「天下都是一樣的亂,能往哪裡逃,索性以不變應萬變。據老夫算的卦相,也是此處最保險。」
街上住的人也都眼宋諸葛一樣打定主意以不變應萬變,橫豎大家都在亂世裡歷練出來,打讓他們去打,過咱自己且過。
東來西過的消息還能當樂子講,今天查萬歲的兵贏了武大帥的兵,明天李大帥的兵贏了查萬歲的兵,後天王大帥的兵輸給武大帥的兵。四個大帥打的熱鬧,沒留神程將軍跟他的三萬軍只冒了那一個泡忽然不見了。等再次想起來的時候,四方的兵都打得差不多乾淨,程將軍的三萬軍再出來卻變成了十三萬。
這中間經過的時間,大概有一年。
一年裡,程小六覺得自己長得比顧小ど高了,顧小ど覺得是自己長得比程小六高,不過程小六與顧小ど都認定竇天賜沒長,因為他還是比顧小ど和程小六都矮了半頭。
不過,用劉鐵嘴的話來說:「這孩子跟剛來的時候不一樣了。」用宋諸葛的話來說:「這孩子比剛來時越發的精神了。」
用程小六的話說:「天賜是我這個大哥教得好,他遲早做我兄弟,不同蛤蟆村的顧小ど玩!」
用顧小ど的話說:「程小六你別想,天賜只跟我一個玩。他都是我教的!」
大街上愛竇天賜的嬸嬸姨娘們含笑說:「天賜這孩子,全是被小六跟小ど兩個猴崽子帶壞了!」
竇天賜很疑惑,為什麼人人都說他變了呢?他只是會爬樹了能同人家玩了,誰欺負自己敢還手了,誰罵自己能回嘴了而已。
這些都是怎麼學的,竇天賜記得很清楚。
一開始,街上的嬸嬸們給自己東西吃,其他的孩子們不高興,又打不過顧小ど,就趁顧小ど不在的時候打他。竇天賜不喜歡人家打自己,第一次有個孩子揮拳過來的時候喊了一聲下去。那個孩子不但沒下去,還一拳頭結結實寶打在他肚子上。竇天賜疼的眼淚直流,那孩子又在他身上揍了幾拳,邊揍邊哈哈笑。竇天賜拚命爬起來,抓住那個孩子的胳膊狠狠咬下去。硌掉了自己正在搖晃的一顆乳牙。然後,居然是那個程小六從旁邊衝過來,把那個孩子打跑了。
程小六告訴他:「咬人在打架裡頭最下作,打架靠拳腳!你看我,要這樣,下邊打他個下知道,上面打他個嚇一跳!」一邊說一邊不屑地用眼瞟了瞟剛剛聞訊趕來的顧小ど,吹聲口咱眼睛看天走了。
顧小ど捲袖子去找剛才打人的替地報仇,竇天賜站在旁邊,實際觀摩學習了一番,下一次有人來打他的時候比樣照葫蘆打回去。他力氣小,一開始總吃虧,最後都是顧小ど趕過來幫他把別人打跑。打了下知道多少次之後,竇天賜發現自己漸漸能跟人打成平局,到如今,顧小ど同人家打架的時候他還能幫個忙。
孩子們打不過,開始罵人,站在街角拍著手罵。竇天賜起初聽不懂,眨著眼傻站。經過顧小ど的傅道授業解惑,知道了XXXXX和XXXXX是什麼意思,再聽人罵氣得小臉通紅。程小六鄙視他:「切,傻站有什麼用,有人敢罵爺爺我,他敢操我奶奶找就操他祖宗!看誰能耐!他操我也操!」終於某一天,竇天賜聽見有個孩子對他喊:「我操你爺爺。」忍不住結巴著回了一句:「我,我操你祖宗。」話出口,覺得心裡順暢很多,一回生二回熟,漸漸的便回順口了。
竇天賜學東西快,念過書又學過對仗押韻,一經發揮應對又快又準,出口成章。街上不識字的孩子漸漸無人是他的對手。打過了罵完了,竇天賜忽然發現孩子們都來找他玩,莫名其妙便成了這條街上孩子的自己人。
竇天賜在窩棚裡也有了自己的草褥子與破棉破。大盛的娘還送給他一個糠芯的小枕頭。竇天賜單睡的第一晚,半夜做了個很可怕的噩夢,從夢裡頭哭醒。於是那天以後,竇天賜還是把自己的褥子與顧小ど的褥子拉在一塊兒,挨著顧小ど睡。白天如果有人欺負他,或者跟人打了架,顧小ど就准他睡在自己被窩裡,還帶他枕一個枕頭。不知怎麼的,竇天賜就覺得顧小ど的被子比自己的軟,枕頭也比自己的舒服。
到夏天,他、顧小ど、程小六三個合睡在一張破大席上,程小六睡覺擠人又打人。每天晚上一定把竇天賜擠到蓆子外面,打人一定打到顧小ど。顧小ど被打醒便跳起來罵,兩個人連罵帶打,打到宋諸葛或者劉鐵嘴爬起來一隻手拎住一個的耳朵,再拎回蓆子上繼續睡。
所以竇天賜還是喜歡春秋跟冬天,尤其是冬天。天一冷顧小ど每天都讓他到自己被窩裡睡,連程小六都仰著下巴同他說:「噯,別跟顧小ど唾了,過來睡我被窩。我攢夠大子兒帶你吃冰糖。」竇天賜當然從來沒答應過程小六,不過聽這話很開心。
兩床被疊成一個被筒,兩個人睡又舒服又暖和,竇天賜把小腦袋蹭在顧小ど肩膀上常常想,一年要都是冬天多好。
等兩條被的被窩越睡越熱的時候,春天便悄悄地來了。
跟著春風一起來的消息,程將軍的大軍已經過了江,直打向這裡與京師。劉鐵嘴著眼坐太陽底下長歎:「這一岔換一岔換得多了,聽著都不覺什麼了。」
從查萬歲的兵到李大帥王大帥,若再加上程將軍,昌應府總共換過四岔主子。只要新來的兵爺不殺人放火搶東西,滿城的人誰都無所謂。
城裡王大帥的兵已經全撤走了,都在離昌應府百十里的地方與程將軍的兵死戰。估計離程將軍進城的日子不遠。全城人只有程小六一個興奮,站在街角同孩子們大聲說:「程將軍的兵一定能把王大帥的兵打的落花流水。程大帥是我們大槐莊的!我們村的人都誇程將軍厲害!」顧小ど當時蹲在沙子堆上,哧道:「他要真跟你說的那樣厲害,為什麼連皇帝都沒保住,讓查萬歲爺爺做了皇帝!?」
程小六被噎的頓了一頓,轉即大聲道:「才沒有,沒保住皇帝全是因為你們蛤蟆村的呂丞相使的壞!蛤蟆村的人只能壞事,要沒有呂丞相,程將軍絕對能把皇帝保住!」
顧小ど也大聲道:「才不是!如果程將軍聽呂丞相的話,就不會打輸,他輸了小皇帝才當不成皇帝的,是你們大槐莊的程將軍的錯!」
兩個人梗起脖子,被聞訊趕來的宋諸葛一隻手拎住一個的耳朵拎回窩棚。低聲斥道:「不怕死的東西們!哪個教你們談國事的!?萬一王大帥的兵打贏了回來,這一群人每人長十個頭部不夠砍!」
程小六與顧小ど都耷下腦袋不吭聲,宋諸葛正欲喝斥,竇天賜輕輕拉拉他袖子,「先生,莫說了。」宋諸葛歎聲氣轉頭出門,竇天賜咧開缺了三顆牙的嘴對顧小ど笑笑。
宋諸葛的一番話程小六與顧小ど都懂得,於是一整天耷著腦袋過日子,心裡暗中捏了一把汗。顧小ど也顧不上程將軍是大槐莊的事情,一心巴望著他一定打贏。
到了晚上吃飯,人人都不說話,竇天賜挨著顧小ど坐,夾了自己一筷子野菜放在顧小ど碗裡,他也沒有對自己笑。飯吃到一半,外面街上忽然轔轔一陣車輪聲響,還雜著一群人的腳步聲。程小六豎起耳朵,聽聲音越來越大,車輪聲漸漸到了棚子外面,忽然停住,腳步聲也漸漸止了。程小六嚇得呆著臉,小聲道:「劉先生,宋先生,該不會王大帥打贏了,過來抓我們了吧?」
顧小ど心裡咯登一聲冰涼。劉鐵嘴與宋諸葛心中也忐忑上下,卻又不能擺在臉上。
劉鐵嘴板著臉道:「瞎說!繼續吃。」吃字還未落音,窩棚的簾子掀開,兩個僕役打扮的人引著一個人躬身進來。那人的後面還跟著四、五個人,陸續進來,都斂氣站在先進的人身後。
劉鐵嘴與宋諸葛看來人的打扮不是官兵,先鬆了一口氣,放下碗筷,迎上去躬身一揖,「貴客至訪,有失遠迎。諸位老爺屈尊來這髒雜地方可有什麼事情?」顧小ど與程小六早被這陣仗嚇呆了,抱著飯碗張大嘴坐著,顧小ど只覺得竇天賜的小手緊緊抓住自己的衣服,也顧不上安慰他一聲莫怕。
先被引進來的那人穿著一身緞料的長袍,看年紀有三、四十歲,白淨面皮,文質彬彬,含笑拱手道:「唐突造訪。兩位老先生莫怪。老先生太抬舉了,學生不是什麼老爺。學生姓李,乃是漕幫竇幫主府上的管家。今日奉竇幫主之命,特來接小少爺回家。」
李管家的眼看向桌前,劉鐵嘴與宋諸葛半張著嘴回頭,竇天賜抓著顧小ど的衣服,往他身後縮了縮,一雙眼睛卻緊盯著來人。
李管家舉步向前,顧小ど與程小六眼看他走到桌前,整衣雙膝跪下,必恭必敬道:「恭請小主人回府。」
程小六與顧小ど都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陣勢,驚得一動下動。竇天賜抓著顧小ど衣服的小手緊了緊,漸漸鬆開。李管家含笑抬頭,竇天賜放開手,向前。顧小ど眼睜睜看著李管家攥住竇天賜的小手起身,拉著竇天賜轉身向外,進棚的幾個人都跪在地上,李管家輕聲向劉鐵嘴與宋諸葛道:「學生要帶小主人回去向幫主覆命,先就此別過。」向地上跪的其中一個人點點頭,逕直出門。竇天賜掙了掙被牽著的手,回頭看顧小ど一眼。
只這一眼,把顧小ど看醒了,摔下飯碗跳起來:「天賜!你帶天賜幹什麼去!」
劉鐵嘴厲聲道:「小ど,住口!小六給我擱著他!」
顧小ど一面跟程小六廝打一面喊:「天賜!天賜!」竇天賜掙扎著要從李管家手中掙出手來,李管家俯下身,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竇天賜低下頭,再偷偷看了一眼棚內,由李管家拉著走了。
程小六奉命攔截顧小ど,下手一點也不客氣,顧小ど被他揍翻在地,壓住肚子,只能手腳掙扎,程小六一面按住他的手一面道:「劉先生吩咐的,你別亂動。」
顧小ど直著嗓子喊:「劉先生,宋先生——那人,那人把天賜拐走了!你攔著他,劉先生!——」
劉鐵嘴與宋諸葛都下理會他,劉鐵嘴向站起來的幾個人作揖道:「小孩子家不懂事亂叫,衝撞了諸位爺,請莫怪。貴府的天賜少爺在小人這裡一年受了不少委屈,麻煩諸位向貴幫主捎話說小人在這裡給他叩頭。」
其餘人都不理會劉鐵嘴的話,逕直一個接一個退出去,其中一個回身的瞬間,宋諸葛忽然覺得有些眼熟,依稀是當年趙副將身邊那位軍師的模樣,但不待細看,人已經走了出去。只有兩個僕役與方才李管家點頭的那個年輕人留在原地。
那人向劉鐵嘴拱手道:「兩位老先生這樣說,在下等人無地自容。小主人全仗諸位才保全姓名。幫主本說要親自過來跟兩位老先生道謝,只因為事務繁忙,才讓小人等過來。」說話間向後便了個眼色,其中僕役將手中捧的一個木盒送上來,那人笑道:「這是幫主的一點薄禮,托小人轉交,望兩位老先生莫嫌寒酸。兩位大恩,若他日有機會,定再重謝。」
劉鐵嘴與宋諸葛忙推辭,那年輕人道:「兩位老先生莫推辭,在下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二位。」劉鐵嘴與宋諸葛一聽有事,均知道底下的話必定不大讓人受用。果然,青年又笑了一笑,慢慢道:「其實,這件事情是在下擅做主張拜託二位的。我們漕幫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小小虛名,此次少爺流落在外,只因為幫主家中出了些難對外人啟齒的事情。若此事傳揚出去,幫主也罷,漕幫也罷,面子上都有些損礙。所以在下想懇請兩位老先生,莫將收留我家少爺的事情對外人提起,只當這件事情未曾有過。」
劉鐵嘴與宋諸葛當然應好,宋諸葛道:「請這位爺放心,貴府少爺的事情若漏出一個字去,爺只管來拿我們兩個老兒問罪。」
年輕人又笑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也只是懇請,望二位能答應。有這句話小人再沒什麼不放心。只下過」
劉鐵嘴與宋諸葛均暗自皺眉,還有個只不過。
那年輕人道:「只下過,兩位在這條街上也住了許久。四鄰八戶天天見著我家少爺,若明日不見,必要詢問,到時候老先生不好做答,也是一場尷尬。」
劉鐵嘴此時心裡已經明白了八九分,躬身道.:「那依爺的意思」
年輕人道:「在下等人此次出來,頗有幾輛車騎。方才李管家已帶少爺先行,老先生若不嫌棄,可收拾東西先搭在下的馬車出城,在下在三十里處的小鎮給老先生等人已備下客房,明日趕路就方便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對望一眼,宋諸葛道:「多謝爺的美意,不過小人這個破攤子沒什麼可收拾,也怕弄髒了爺的車騎。小人等收拾一下,頃刻便可出城去,向東十里有個土地廟可以過夜,不到三更便可到了,明天趕路也方便。」
年輕人笑道:「那也好,既然這樣,在下便不勉強。在下還有事先別過了,若他日有緣再見罷。」再一拱手轉身。劉鐵嘴伸手接過僕役手中的木盒。小盒子出乎意料的沉重,劉鐵嘴手一沉,險些沒抱動。
等人都走盡了,劉鐵嘴與宋諸葛方才鬆了一口氣。打開木盒,倒抽一口冷氣,紅色的底襯上金光閃閃,足有十根金條!
「先生、先生,大半夜的我們為什麼要搬家?」
「剛才那人給了咱們錢,讓咱們馬上搬。」
「為什麼那人要咱們搬?」
「你不是聽著了麼?人家怕少爺跟咱們住的事情傳出去丟人,讓咱們不要住在這地方免得人打聽。」
「我剛才沒聽到,先生你讓我壓著顧小ど來著。為什麼竇天賜跟咱們一起住就丟人了?
「」
「顧小ど你別哭了,哭得我心煩,先生剛才都說了,竇天賜家的人嫌他跟我們住丟人。我就說不要你撿他!他都沒哭,我就知道他才不會哭!你看你個膿包樣兒,你們蛤蟆村的都是膿包!哎呦——哎呦——劉先生宋先生,你看你看,顧小ど打人!」
「劉——劉先生,我們什麼時候能走到土地廟?」
「累了麼?累了就在這裡歇罷。」
「顧小ど你個膿包,就會嫌累,劉先生,我不累。咱們走到土地廟再歇吧。」
「就在這裡歇吧,你宋先生騙那人的,沒土地廟。」
「咦?先生,你為什麼要哄那個人,我們搭他的車不是比走路舒坦?」
「你小孩子家懂什麼!?若搭了他的車,你我此刻還有命沒有都未可知!」
「為什麼?先生?為什麼?」
「」
「宋先生,咱們要到哪裡去呢?」
「不知道,先閉上眼一會兒,等天亮。天亮了,先生我算上一卦,看走哪個方位吉利。」
半弦月,三更天,夜風入車簾。
一隻手輕輕揩掉竇天賜紅腫雙眼上滲出的水珠,柔聲道:「十五殿下,莫哭了。臣日前曾與殿下說過,天下之道,道有不同。萬歲由程將軍親自護駕,今日已在京城復位。萬歲與太后太妃幾位娘娘都想念殿下的緊,車若不停,後天便可還京。路上有臣等在,十五殿下放心睡罷。」
風吹薄雲半掩月,匡朝重熙元年第一日,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