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上) 第四章
    重熙十年二月二,京城出了兩件大事。一件舉國皆知,一件滿城皆知。

    舉國皆知的那件,是皇城西奉門的一場大火。西奉門守門的一個老軍巡夜到三更肚子餓了烤個蘿蔔充飢,沒留神走了水,將西奉門燒掉一半。連帶十幾丈的宮牆都燒成焦碳。天子得知極震怒,朝中百官極惶恐。天子極震怒,震怒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咳出三口淤血;百官極惶恐,工部禮部刑部吏部團團亂轉,內醫院的六個御醫輪流替皇帝診脈,內醫院醫官數十人,晝夜不分議方熬藥。

    滿城皆知的那件,乃是一樁白喜事。兩朝元老、戶部原右司員外郎曹大人中風三年終於功德圓滿,於正月末在自家正廳的席塌上壽終正寢,卒年八十四歲。

    曹大人長子率領滿門孝子賢孫將喪事辦得轟轟烈烈,二月初二這天正趕上頭七。曹家從京城五個道觀裡請來九位法師、八十一個小道上給老太爺做一場大法會。誦經搖鈴鳴樂聲震動兩條街。這場排場,比前年禮部員外郎的太爺過世那場更為隆重。曹大人長子領頭,子孫男丁披麻戴孝伏地號哭,女眷在內室中哭。哭累了,男丁各分職務內外應酬、女眷便在內院偷看做法會的小道士閒聊。

    女眷們眾口一矢,八十一個小道上裡數樂風觀的兩個最標緻。在兩個小道士裡再分個上下高低,女眷們的意見又不一致。正房長媳婦領頭的七、八個,說搖鈴的那個眉毛濃些身量高些的最好,內房二孫媳婦領頭的七、八個,說誦經的那個白淨些細緻些的最好。爭到晚上散場,眼睜睜看著兩個小道士領了賞錢歡歡喜喜地跟著師父回去。大孫媳婦便說:「趕了黃道吉日有閒暇,也去樂風觀裡打蘸做個功德。」托人喊管事過來打探,管事的卻回說:「樂風觀的小道士一半都是臨時找人頂的,那五個道觀裡數樂風觀最小,只一位出名的法師,小道士統共六、七個。大老爺讓帶十五個過來,其他的恐怕都是臨時找人頂數。人堆裡最中看的兩個,小人都認得。一個是樂風觀裡算卦的徒弟,還有一個是竄街說書的徒弟,常在街上見著。夫人們若要做功德,還需大觀才體面。」

    樂風觀裡算卦的徒弟是程小六,竄街說書的徒弟是顧小ど。

    當年劉鐵嘴宋諸葛帶著程小六和顧小ど連夜被趕出昌應府,第二天早上宋諸葛掏出銅錢竹筒卜了個孔明課。天意說南北西方皆不宜,唯東方最好。宋諸葛再就東方發個鬼谷課,天意又指示,東方黃為上。宋諸葛直著眼說:「黃為上,那就是京城了,天意,果然天意!京城。」

    程小六心想,宋先生真靈驗,確實是天意。到京城,就可以找著自己的爹娘兄長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都想回京城重振老生意,顧小ど只要有飯吃哪裡都無所謂,天意人意兩廂情願,一行人就這麼到了京城。

    到京城後,劉鐵嘴與宋諸葛各租了兩間屋子,都在一個院子裡,各自安頓,顧小ど跟著劉鐵嘴住,程小六跟著宋諸葛。

    劉鐵嘴和宋諸葛安頓下來立刻重操舊業,顧小ど見他二人早出晚歸的很不明白:「劉先生,為啥還要去掙錢?咱不是有金條麼?」

    劉鐵嘴一把堵住他的嘴,喝道:「咄!莫亂講!那是保命的老本,不到關鍵時候用不得。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顧小ど更不明白為什麼保命的老本用不得,不過他懂得聽劉先生的話,劉先生不讓說,他就再也不說,也再也不琢磨究竟劉先生跟宋先生把金條藏哪裡了。

    程小六初到京城的一個月,將京城上上下下的地皮仔細刮過,連皇城門都扒著往裡瞧過,各處都沒有找見他爹娘兄長。程小六很傷心,宋諸葛就拿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做成簽來哄他。程小六當然不可能理解王摩詰勝事空自知的禪意。

    宋諸葛只說天意曰莫強求,自有機緣在前頭,其他的不同他解釋。程小六再問,宋諸葛東拉西扯文縐縐一通,程小六聽的犯堵,將簽壓在枕頭底下睡了兩夜,心裡的疙瘩越來越大。終於到第四天,程小六天亮起身,去拍劉鐵嘴的屋門,顧小ど睡得迷迷糊糊罵罵咧咧來開門,程小六一頭撞進去,直接摸到劉鐵嘴床邊,扯著一隻腳剛沾地的劉鐵嘴褲腳撲通跪下:「劉先生,你教我認字吧。」

    劉鐵嘴摸著鬍子道:「好。」但劉鐵嘴又說:「唸書可苦得緊,吃得住麼?」

    程小六拍著胸膛說:「當然。」

    從此後心裡犯堵的人換成了顧小ど。

    求劉先生的人是程小六,下保證的也是程小六,為什麼唸書的時候要連他一起念?

    但是顧小ど犯堵歸犯堵,學認字一點沒比程小六少下功夫。若是程小六認得的字他不認得,不是給蛤蟆村丟人麼?

    劉鐵嘴白天說書,晚上點燈教他兩人認字,還佈置習字功課讓在白天做。

    等鍋灶邊引火的練大字廢紙堆了幾摞,三字經百家姓滾瓜爛熟,又學了幾首唐詩。某一天,劉鐵嘴拿著兩本新書扔到顧小ど和程小六面前,在中堂裡掛起一張畫像,讓他倆人對著畫像磕頭。

    顧小ど道:「這是哪個神仙要磕頭?」

    劉鐵嘴道:「這位是聖人不是神仙,是天下讀書人的師傅。給聖人磕過頭就算入了他的門,從今後要學他的學問,也要守他的做人規矩。」

    程小六道:「那先生你有沒有給他磕過頭,他的規矩多不多?」程小六盤算,如果規矩多要不要考慮。

    劉鐵嘴道:「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不過這位聖人的規矩是經世濟國的規矩,更是天下讀書人的規矩。」

    那麼,給他磕了頭就算讀書人了?顧小ど跟程小六腦子裡念頭同時一轉,一起趴下磕頭。

    讀書人,這三個字有多榮耀,顧小ど與程小六都知道。讀書人可以不用耕田種地,讀書人可以穿長衫,讀書人可以為官做宰。所以在幾年前,顧小ど與程小六趴上學堂的窗戶,羨慕地看跟著先生背書的學生,因為他們能做讀書人。

    擺在桌上兩本書墨藍的封皮上兩個方正的字,當天晚上程小六與顧小ど從枕頭底下摸出來湊著窗戶透進來的月光摸了無數遍。

    論、語。

    現在再拿到一本《論語》,顧小ど會掂在手裡斜眼瞧瞧,再順手丟進哪個旮旯裡,而程小六根本連看都懶得看。

    讀書人這三個字,只能去鼓勵從一寫到大再從大寫到天的毛孩子,孔聖人與諸子百家的經書一一背爛了又怎樣。在京城待了快十年,什麼樣的讀書人沒見過。讀聖人書做讀書人的天下無數,從鄉里到省城層層考過來,到京城的一科也就那麼幾百個。三年一回的進士科,幾百個人裡能入榜有功名的更不過二、三十個。剩下的,有花光盤纏淪落街頭的,有扛起包袱從此回鄉的,有今期復明期到鬍子花白的,更有想不開尋死覓活的,還有無顏見江東父老從此客居京城迫不得已放下臭架子改做各種營生的。

    最後這種人,身邊就有二個活生生的例子:劉鐵嘴和宋諸葛。

    劉鐵嘴和宋諸葛今生最大的錯誤,便是不該在程小六和顧小ど將子集經注即將一一背的滾瓜爛熟的緊要關口,覺得他二人已到了可以體諒自己的地步,於是每天晚上就著三兩小酒將當年屢試不第的辛酸往事一一回顧,回顧完後還要加些功名不過浮雲的唏噓。

    本該「霄漢常懸捧日心」的顧小ど與程小六,就這麼生生被唏噓成「世上浮名皆虛物,唯有利字才是真」。

    等宋諸葛和劉鐵嘴發現顧小ど與程小六替街坊鄰居寫書信,幫道觀裝小道士唱死人法事賺零用時,悔已晚矣。兩人丟下書本,跟在宋諸葛和劉鐵嘴身後跑腿學做生意。將來的志向打算,程小六想做個京城出名的算命的,顧小ど想做個京城最出名的說書的。

    劉鐵嘴在夜深人靜時常對天長歎:這兩個孩子,老夫算是成了他,還是誤了他!

    程小六與顧小ど在曹大人家竄個法會場子,樂風觀的道長各給了五十文謝錢。程小六揣著錢去喝了兩杯小酒,臉上紅彤彤地回到家,宋諸葛與劉鐵嘴正在下象棋,劉鐵嘴看到他照例長歎,宋諸葛問他:「小ど呢?」

    程小六最不耐煩人問他顧小ど呢,偏偏新近兩個人接生計總接在一處,胡亂回了一句:「不知道,可能揣著錢去找王瞎子家那個彈弦子的小丫頭了吧。」

    顧小ど到唱弦子的王瞎子家走動,去看他閨女二丫不是一天兩天了。王瞎子還就這件事情找劉鐵嘴認真地合計過:「你徒弟小ど快二十,我家二丫也十七了,不如就趁著把事情辦了,小ど識字,我瞎子還有點餘錢,盤點貨擺個攤兒小倆口過日子多好。」

    劉鐵嘴一向與街坊和睦,頭一次硬了一回:「不成。」王瞎子被堵個沒趣。

    劉鐵嘴把王瞎子堵回去也後悔過,再怎麼做主,總也要問問小ど自個兒的意思。程小六看劉鐵嘴唏噓歎氣的模樣偷著樂,顧小ど喜歡的其實不是二丫,他知道。

    顧小ど是看二丫在街上被浪蕩的地痞調戲才常去幫她的忙。本來程小六想出手的,但是第一次被顧小ど搶在前頭。連顧小ど都能擺平的小角色程小六不屑出手,讓他去充個大頭。

    等顧小ど回家,程小六正在院裡打水,故意揚頭向他道:「偷偷摸摸回來,看二丫去了吧?劉先生正想要不要幫你跟王瞎子提親哩。」燈影下顧小ど的面皮果然依稀泛紅,裝沒聽見向屋裡去。程小六哈哈笑:「進屋偷著看粉紅的——」顧小ど一個箭步竄過來,掄拳頭向他肚子招呼。程小六閃身躲過去,左眼眨了一眨,「方纔什麼都沒說。」顧小ど被戳到心頭的秘密處,也不同程小六多糾纏,轉身進屋,程小六再齜起牙笑了笑。

    顧小ど想的人,是那個粉紅帕子的主兒。頭幾年前程小六就偷看過他從懷裡掏出來看,髒了拿水偷偷摸摸地洗,粉紅色的都快洗成白的。帕子打哪裡來的程小六不知道,只曉得顧小ど有時候藏在懷裡,有時候塞在枕頭底下,跑不出這兩個地方,還常偷偷放在鼻子底下蹭。於是程小六就常趁他不在的時候從他枕頭底下摸出來擦桌子。擦了幾回,也不知道是不是顧小ど聞出了味道不對,找他打了一架。程小六按江湖規矩,手帕的事情從此不對外人提。

    本來也沒打算對外人提,只要能時常拿來掂掂顧小ど就夠本了。

    程小六剔剔牙齒,心滿意足地想。

    劉鐵嘴與宋諸葛此時正在躊躇一件大事,一件他二位這輩子做的最了不得的大事。

    宋諸葛又替這件大事卜了一卦,上上籤,最土的四個字:「心想事成」。

    宋諸葛算了半輩子命,數這次靈驗。十來天後,皇城裡躺在病榻上的萬歲下了一道聖旨,朝廷急待用人,擬開恩科,恩科詔附了最要緊的一條:凡京城人氏,捐資重修西奉門達一百萬錢以上者,賜貢學出身,特許直入國試。

    讀書人一輩子一定要去考次科舉,這就像良家婦女一定要嫁個相公一樣,是條舉世公認的規矩。

    二月十八的晚上,劉鐵嘴把顧小ど和程小六叫到堂屋,鄭重地從懷中摸出兩卷帛書:「三月初一,拿著各自貢士錦去宮城前門樓大街進士科入試名籍處應領試帖。」

    程小六與顧小ど平生頭一回面面相覷,各接過一卷帛書展開,再各自一眼看到五個大字「貢學生顧況」、「貢學生程適」。程小六的腦子快,拍下帛書:「先生,你去捐錢了!?」

    劉鐵嘴捋鬍子,點頭,微笑:「宋老說的好,一切皆天意。當年那箱金條剛巧夠你二人各人一張帛書,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顧小ど與程小六覺得胸口血淋淋被挖下一塊肉去。

    錢啊,這輩子只見過一回的金條,摸還沒親手摸過,眼不眨成了人家的。

    顧小ど道:「先生,這兩張貢學生帛書又不能拿去當官賣錢,五月恩科開考,臨時讀書來不及。十年寒窗的尚且考不上進士,何況我這樣的。錢不是打水漂了麼?」

    劉鐵嘴皺起眉毛:「胡說!什麼打水漂了!錢是死的,若能換來你兩個一世的功名那才是活處。既然有這個機緣便去試試,真考不上也是天意。讀書人一世總要考回功名,才不枉做聖人門生。」

    顧小ど與程小六都曉得劉鐵嘴凡事好說話,惟獨在「科舉」兩個字上不松嘴,都不敢與他頂,把心疼在肚裡憋著,劉鐵嘴道:「今兒晚上早些睡,從明日起,把書拿出來重新溫習,再做幾篇文章順順手。」

    顧小ど跟程小六嘴上應著,悻悻地去睡了。

    半夜,程小六在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犯堵,爬起來到院裡透一口小氣。鑽出屋門,正看見顧小ど蹲在井沿旁邊。程小六心中正堵,找不到可說的人,對著顧小ど搭了一句話:「可惜啊!」

    顧小ど覷眼看看他,終於也沒忍住長歎道:「心疼!」程小六也在井沿旁蹲下,胳膊撞撞顧小ど:「噯,那盒金條你摸過沒?」

    顧小ど說:「沒有,只看過一回。」兩個人又各不吭聲,悶頭並排蹲著,到半夜。

    第二天,顧小ど趁劉鐵嘴出門做生意的工夫到街上逛悠,滿大街到處在議論捐錢的事情。人都說:「誰也精不過萬歲爺爺,哄著那些闊佬們出血呢。貢學生出身不能做官也不能換錢,一個乾巴虛名。能參加國試的早在各省報來的舉人堆裡了,讓進去考也是壓箱底給才子老爺們做墊腳磚的。」聽得顧小ど越發鬱悶。

    鬱悶歸鬱悶,錢捐了討不回來,東西給了退不回去。顧小ど與程小六沒奈何把旮旯裡的書找出來翻翻,劉鐵嘴與宋諸葛說等試帖拿到就開講應制文帖的體式。

    三月初一那天,半陰半晴有些小風。

    程小六與顧小ど換上長衫,早早被趕出門去領應試帖,沿路程小六在小攤吃了一籠蒸餃,顧小ど喝了兩碗豆腐腦。等蹭到前宮門,日頭已經高掛在竿尖上。宮城外前門樓大街領帖的門樓被一層層人一頂頂轎子圍個水洩不通。來來回迴繞了三圈,愣沒尋見可以鑽進去的空檔。

    程小六掂腳尖伸長脖子往裡看,一個也在外圍打轉的書生對著前面擋路的轎子啐了一口,「捐銀子入試的闊佬,有辱聖賢!」

    顧小ど與程小六聽了也無所謂,橫豎咱也不是闊佬。

    程小六索性遠遠退在外圍,看顧小ど團團亂轉找空子鑽,預備等他殺出一條縫來跟著閃進去。看了半柱香的工夫,顧小ど還在外圍打轉。

    程小六左右瞧能不能尋個地方坐下歇歇腳,忽然斜眼看見領帖處對面門樓開著半扇窗戶。

    程小六繞半個圈,尋到了門,原來這個門樓的門是向內的,門扇半開,兩個穿淺藍色官服的花白鬍子老頭正用胳膊支著頭打瞌睡,面前長桌正中放著個紅紙牌兒——入名領帖處。

    程小六樂了,敢情領試帖的地方有兩個,因為這個門樓門向內沒人瞧見,都跑到旁邊去了。程小六喜孜孜地從懷裡摸出帛書,在桌前躬身一揖:「學生是來入名領入試帖的。」話未落音,他身後有人道:「學生也是。」

    程小六略轉過頭瞄了一眼顧小ど,敢情這小子一直都留著神。

    兩個打瞌睡的老官聽見人聲驚了一下,抬起眼皮上下又把兩個人打量一通,慢吞吞從胳膊底下掏出一本簿子,程小六將帛書放在桌上,顧小ど也雙手捧著帛書送到桌前。其中一個略胖些的老官拿起帛書展開,看了一眼程小六:「修城門捐資新領的貢學?」

    程小六道:「是。」

    顧小ど看那老官臉色,跟著問了一句:「能入試領帖吧?」

    老官道:「當然,皇上的聖旨一下,天下人都知道。只是兩位怎麼到這裡來入名領帖?可別當這便就容易中了,其實也不容易。」

    顧小ど實話實說:「學生曉得不容易,更沒敢存能中的心思。不過好歹聖上恩典,給了個入試的機會。只求入場見識下國試,別的不敢多想。」

    老官捻著鬚子瞇眼看看顧小ど,微微笑道:「倒很謙遜,程適,顧況,哪個是你?」

    顧小ど躬身道:「學生顧況。」

    另一個老官點頭,拿筆蘸墨在簿子上寫了,抬頭道:「有字無?」顧小ど畢恭畢敬地道:「表字景言。」老官一一記下,從桌下取出一疊入試帖,現填上貢學生顧況,遞與顧小ど,交代道:「文華門五月初八卯時入場,辰時封院開試,莫誤了時辰。」

    程小六比顧小ど先來一步卻被晾在一邊,心中十分的不耐煩。兩個老官又將貢帛還與顧小ど才來記他姓名表字,顧小ど早拿著東西出門去了。程小六乾巴巴地道:「姓程名適,表字則安。」老官寫好入試帖,他一把接過,拿起桌上的貢錦一起往懷裡一揣,胡亂作個揖大步出門。

    兩個老官在背後搖頭:「此生名字如此淡薄,怎的舉止這般暴躁。」

    程小六揣著應試帖出門樓繞去大街,另一個領帖處人山人海圍得比方才更密。程小六瞅到剛才那個唾轎子的書生還在外圍打轉,忍不住過去拍他肩膀:「兄台,那裡也能領帖。」

    書生直著眼瞧他,搖頭道:「那裡的帖吾可不領。」程小六道:「這裡領的帖香些?」那書生卻不吭聲也不再瞧他,怪不得人說書獃子書獃子,書念得多當真發傻,程小六搖頭,偷笑了一聲走了。

    劉鐵嘴與宋諸葛今天沒有出門做生意,專門在家等他兩人的消息。顧小ど先到家,被劉鐵嘴和宋諸葛前後圍住,劉鐵嘴拿過他的入試帖,兩手顫抖打開,宋諸葛喃喃道:「二十幾年了,入試帖的模樣都變了。想當年是品紅,如今改成石青色。」

    劉鐵嘴兩眼發直,金星亂冒,雖然握著入試帖,眼前只能瞧見入試與貢學生顧況幾個字,其餘的一個字也看不清,一個字也瞧不進去。正好這時候程小六回來,宋諸葛拿起他的入試帖,比劉鐵嘴更甚,滿篇只能瞧見「入試」與「程適」四個字,連貢學生都看著模糊。

    顫顫巍巍看了一會兒,劉鐵嘴道:「收起來放嚴吧,莫翻爛弄壞了。」囑咐程小六和顧小ど收好,又道:「應試的日子都記住了吧,我聽說是五月初八文宣門。」程小六隨口應道:「先生記的沒錯,五月初八文華門,卯時入場辰時開試。」

    宋諸葛點頭道:「很是,時辰這東西當緊,一定要記牢。」

    領帖以後,程小六與顧小ど的日子越發難熬。白天宋諸葛和劉鐵嘴出門做生意,將院門反鎖,留他倆在房內安心背書。晚上回來,劉鐵嘴與宋諸葛按日輪流講一些應制文章體式規矩,再留個題目讓他兩人各做一篇文章,自己去睡覺。顧小ど與程小六安分過了五、六天,熬著紅眼睛到三更都不得睡覺,邪火漸漸地熬上來。

    到了六、七日上,顧小ど終於熬不住了。上午劉鐵嘴前腳鎖門,後腳他就鑽進被窩,盡情地睡了一覺。睡到快中午肚子餓了趕緊爬起來,宋諸葛中午會回來一趟,給他兩人捎點吃食。

    顧小ど到井邊打涼水洗把臉,正把水桶從井裡提上來,院牆邊忽然撲通一聲,從牆頭跳下一個人,是程小六。

    程小六鬼頭鬼腦的在四處張望,確定宋諸葛沒回來,對顧小ど齜牙一笑,晃晃指頭。這是江湖規矩的暗號,從今後你不說我,我不說你。

    從那天後,顧小ど與程小六晚上做文章精神了許多,時常熬到四更開外。劉鐵嘴與宋諸葛十分歡喜。

    四月初三快晌午,程小六守著一籃子雞蛋,蹲在市集的路沿上。

    他這次出門是公幹,宋諸葛特許的,所以蹲的光明正大。

    宋諸葛在院裡養了五隻母雞,每天各下一個蛋。宋諸葛每天早上要拿開水沖兩個蛋喝當補養,但是前些日子連陰下雨,宋諸葛受了點潮氣,脾胃虛弱,沖雞蛋喝一次洩三天,洩了五、六天,宋諸葛的眼睛都洩綠了,再不敢吃雞蛋。眼見雞蛋攢夠三、四十個,宋諸葛於是在這天早上對程小六道:「你挨中午的時候把這籃子雞蛋拿到街上賣了吧,別白放著放壞了。讀了這些天的書,也歇歇腦子。」

    程小六拎著雞蛋筐到附近的小市集找個空地蹲下,今天天氣不好,雨要下不下的樣子,市集上出攤的不多,買東西的也不多。程小六蹲到腳麻,索性把罩衫鋪在地上坐下,叼著一根稻草看街上來往行人。

    快中午人越發少,都趕到館子裡吃飯。程小六眼前半天只稀稀路過七、八個人,聽見吆喝買雞蛋聲連腳都不停。程小六也懶得吆喝,賣不完不回去,沒人買還能在外頭多耗一時。

    正無聊地四處望時,遠遠瞧見街那頭過來一個人,左右看,慢吞吞地走,像這輩子沒上過街。程小六心想,又是一個外省來京城考恩科的才子老爺出來透氣。叼著稻草等那人走近,有聊勝無地喊了一聲:「公子爺,買雞蛋麼?」

    那人聽見這一聲吆喝,蹙眉向這裡看了看,程小六又吆喝一聲:「雞蛋,新鮮的雞蛋,公子爺要麼?」

    那人像聽到什麼了不得的言語一樣詫異了一下,慢吞吞地走過來,在程小六眼前站定,負手沉思地望著雞蛋筐。

    程小六看他至多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皮色比顧小ど還白一些,臉龐五官極清秀,身形不低卻單薄,看衣裳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程小六心想,如果他買,倒是個肥羊可以宰上一宰。

    肥羊望了半天雞蛋筐,開口道:「這雞蛋」

    程小六從嘴裡拔下稻草:「包您新鮮,絕不散黃,有一個散黃的我賠給您十個,不信我現打一個給您看,您挑我打,不新鮮您抽我都成。」作勢捋袖子要挑雞蛋,肥羊適時地抬臉道:「算了吧,怪金貴的東西,白打了可惜。」

    程小六順著他的話道:「公子爺您太有見識!雞蛋可是好東西!補身子又補腦,多吃幾個不撐人。不比魚肉油膩,想清淡煮著吃,想嫩燉著吃,想有味炒著吃,澆菜頭打湯怎麼吃怎麼合適,怎麼吃都不膩人。只這三十幾個,怎麼樣,全買了吧?看模樣就知道您是讀書人,讀書費腦子,要多補補。現在聖上也下旨開恩科,為了能中個進士報效他老人家也要把身子補好了,您說是不是?」

    肥羊的臉上漸漸綻開歡喜的微笑,輕輕點頭。程小六趁機道:「那麼公子爺,我給您點個數?」肥羊俯身從筐裡小心翼翼地拿出一顆雞蛋,握在手心細細把玩,忽然慢吞吞開口道:「我、我每天要食熟雞蛋兩枚,聽底下人報的帳目,共合紋銀四兩。不曉得民間的價錢怎樣,賣的雞蛋是生的還是熟的?」

    程小六張大嘴,片刻迅速道:「公子爺,我賣的雞蛋是生的。生的比熟的便宜些。您家的雞蛋比我們平常集市的金貴。像小人這樣的雞蛋,最貴也就一兩銀子一個,您頭回買我東西,只當跟您交個朋友,我算您一兩銀子兩個,怎麼樣?」

    肥羊握著雞蛋,欣喜地笑道:「好,那朕——我,我都買了吧。」

    程小六將雞蛋兩個兩個拿到地上點數,剛好三十八個。程小六道:「十九兩銀子,得,您有零錢給我零的,沒零錢給我二十兩,這個籃子也給您,我看您沒帶可拿雞蛋的東西。若正夠零的,我拿這件破衫子給您包上,您別嫌髒就是。」

    偷眼看肥羊在身上摸索搜尋,心道:「阿彌陀佛,千萬是個真肥羊,不是個裝瘋賣傻消遣爺爺我的。」

    肥羊在身上搜了一遍,低下聲音道:「抱歉的緊,身上忘記帶錢。這樣罷,你看這塊玉珮算雞蛋錢成不成?」

    程小六的雙眼在市井江湖的油鍋裡練過十幾年,精光雪亮,看見玉珮的一剎那,眼直了直,再接過在手裡一摸,頓時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乖乖個龍,不是做夢糊弄爺爺我的罷。」肥羊俯身問道:「可成麼?」程小六再掐了一把大腿,點頭道:「成!成!」忙不迭地將地上的雞蛋撿進筐裡,賠笑臉遞到肥羊手裡,「公子爺您拿好慢走。」

    肥羊接過雞蛋筐,含笑對程小六點點頭,慢吞吞地轉過身,走了。

    程小六將玉珮迅速揣進懷裡,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抓起地上的衫子扇扇風,直著眼長歎:「今天撞上大運了。」

    程小六扛起衫子,準備等肥羊在街角轉過彎就竄回家。眼見肥羊就要到街角,一個醉漢歪歪斜斜從酒館出來,一頭正撞在他身上,肥羊一個踉蹌,撞上街邊一個瓷器攤子,攤子上幾個陶瓷罐子晃悠兩下,啪地掉在地上摔個粉碎。程小六心道那肥羊麻煩了,賣瓷器的是這條街上最了不得的一個潑皮祁四。果然,祁四從攤子後跳起來,破口大罵。程小六扛著衫子準備繞路從街那頭轉小巷回家,遠遠聽見祁四大罵:「老子操你娘的×!幾個破雞蛋值幾個錢,老子的瓷器都是賣給官老爺家的,說一個數出來嚇死你!」程小六回頭,正看見祁四將雞蛋筐摜在地上。

    程小六做了十來年街頭老大,看見幹架不由自主雙腿奔過去,祁四卷袖子要向肥羊身上招呼,被他一把將拳頭架在半空,大喝道:「做什麼?!」

    祁四在平日也不敢得罪程小六,圓睜著眼道:「他打了大爺我的東西,要拿幾個破雞蛋來賠,他媽的是不是個笑話!老子他媽的該不該教訓他!」

    肥羊負手在一旁站著,皺眉心疼地看地上的雞蛋:「區區幾個罐子,值多少錢回頭我叫人送給你便是了。混嚷個什麼!」

    程小六聽肥羊的口氣忍不住好笑,不知道是哪個有錢人家沒見過世面的哥兒,眼見要吃虧擺架子耍狠。順手將祁四的胳膊一扳:「祁四哥,給兄弟個面子。你方才砸的破雞蛋,就是兄弟我今天的開張生意。看老交情的份兒上,這事算了吧。」

    祁四的胳膊被扳在背後,臉由紅變青,咬牙切齒道:「好,今天算我祁四買你小六一個面子。我的罐子」

    程小六扳著他胳膊冷笑道:「祁四哥,你的罐子怎麼來的值幾個錢兄弟清楚。怎麼著,不然兄弟幫你寫個狀子報到衙門去請府尹老爺評判!?天子腳下,大家都要守萬歲爺的規矩是不是?」

    祁四哼了一聲,不吭聲了。程小六摜下他胳膊,拍拍肥羊的肩膀,「兄台,走吧。」

    肥羊跟在他身後出了圍觀的人圈,到街角,道了聲多謝。程小六看他溫吞吞的樣子終於忍不住道:「兄台,你平時沒自家出來過罷。」有錢人家養兒子也跟養閨女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肥羊愣了一下,點頭道:「委實沒出來過。」像忍什麼似的頓一頓,還是苦笑說出口:「就是今兒,還是想瞧瞧集市,偷著自己出來的。」

    程小六聽天書一樣瞪大眼,驀然想起這幾天圈在屋裡看書的苦日子,肥羊又歎道:「可惜那些雞蛋,白白糟蹋這麼金貴的東西。」語氣極惋惜沉痛,程小六忍不住道:「罷了,兄台,去對面酒樓,在下請客。」

    程小六有個信條,對天皇老子都可以胡扯,但拿到酒杯一定要講實話。

    兩個涼菜四個小炒擺上桌面,程小六給肥羊的酒杯斟滿,自家倒了一杯拿在手裡,道:「兄台,上了飯桌就是我程小六誠心交你這個朋友。你要看得起我,咱把這杯乾過。」

    肥羊斯文地笑了笑,道:「程兄真是個爽快人。」端酒杯與程小六的一碰,仰頭飲盡,喝酒的模樣倒十分豪氣。程小六道:「既然酒喝完,兄弟也就說實話了。其實那筐雞蛋,兄弟是誆你的。」

    肥羊握著酒杯模樣有些驚詫,程小六道:「雞蛋這東西,兩、三個大子兒買一個,二十兩銀子能買兩車,你這塊玉珮,至少能換一屋子。」

    肥羊的神情凝重起來,放下酒杯。程小六掏出玉珮遞過去:「這東西還你,算我程小六沒賺橫財的命。好歹這次我應景考個國試,只當賺點陰德。書裡不是常說什麼五十貫錢、裴公還玉帶升相國麼。只是我多嘴冒昧說一句,兄台你一心讀書是好事情,像這樣連個雞蛋的價也不知道,碰見我只虧了塊玉珮。但你家的下人每天兩個雞蛋誆你四兩銀子,你這些年被他哄了多少錢。兩個煮雞蛋誆你四兩銀子,那一個燒雞豈不是要誆你四十兩、五十兩、六十兩?一碗米飯再誆你三兩,一碗粥誆一兩,多大的家業也禁不住做這樣的肥羊。」

    見肥羊皺緊眉頭望著桌面出神,怕是他不瞭解銀子的金貴,又道:「我們小戶人家輕易不用銀子買東西。像隔壁雅間,一張上好的席面,八個人吃,有全雞臥鴨整鯉魚的,也只要二兩銀子。」

    肥羊的眉頭皺得更深,程小六再伸手給他滿上一杯酒,安慰道:「莫愁,現在你知道了,今後不被他們誆。把那些人送到官衙去,誆你家的銀子全要回來,再另換老實的不就成了?」

    肥羊鎖著眉頭淡淡說了句,「也是。」抬頭轉顏道:「多謝。」

    程小六道:「沒什麼,方才是我誆了你,小人在先,只當賠不是了。」

    肥羊道:「若天下的小人都像程兄這樣,我真可以高枕無憂了。」望著程小六沉吟片刻,又道:「敢問程兄可有大名?」

    程小六笑道:「我的大名是師傅起的,我師傅一個是說書的一個是算命的,都念過不少書。名字是說書的那個師傅給起的,叫程適,前程的程,安適的適,表字則安。」

    肥羊含笑道,「適則安,好名字。」

    程小六理所當然地問:「兄台尊姓。」

    肥羊慢慢道:「鄙姓郭,郭爰。」

    宋諸葛在家等程小六賣雞蛋等到下午,耐不住飢餓吃了一頓午飯又睡了一個午覺,方才見程小六臉喝得紅彤彤地轉回來,進堂屋先灌了兩杯涼茶水。然後晃著一塊玉珮洋洋得意的拿給宋諸葛看。

    宋諸葛睜開猶在惺忪的睡眼望一眼淡青麒麟紋的玉珮,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厲聲道:「這——這東西你打哪裡偷的!?」

    程小六哧聲道:「先生,你也把我看得太壞了罷。我除了小時候在集市上拿過一兩把蔥頭哪還幹過別的?有這樣東西的老爺都是在轎子裡,我在大街上總不能鑽到他轎子裡拿吧。這塊玉珮來得正正當當,是用雞蛋換的。」

    宋諸葛道:「雞蛋?哪個傻子用玉珮換雞蛋?!你是怎麼誆人家的?」

    程小六晃著玉珮道:「先生愛信不信,天下真就有這樣的傻瓜。開始我是誆誆他,後來想起先生你的教訓,又把玉珮退給他,還請他吃頓飯賠罪,結果他臨走前非要把東西送給我,說要跟我交個朋友,你說人家誠心誠意總不好駁他面子吧。」

    宋諸葛拿過玉珮在手裡掂掂:「看成色至少值個千把幾百兩銀子,這樣出手的肯定是富家子弟,也罷,只當交了個朋友,拿了就收著吧。不過人家當你朋友送的東西,千萬不能拿去當了換錢花。」

    程小六應了聲知道,將玉珮揣回懷裡,在井邊木桶裡撈兩把涼水濕濕臉,進屋看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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