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顧小ど特地雞鳴就起身,準備去喪魂溝碰碰運氣。躡手躡腳剛穿上鞋子,棚子另一角草褥子上的程小六電閃雷鳴般迅速地翻起身,抬腳便走,在門口洋洋得意地對顧小ど一伸腿,他昨晚上睡覺就沒脫鞋。
顧小ど拔腿追上去,路面上還空蕩蕩的沒人影,只有他跟程小六各在路的一邊跑。城門剛開不久,程小六跟顧小ど從幾個兵爺胳肢窩底下一溜煙鑽過去,守城門的兵成天看著他們跑來跑去看到眼熟,有個兵爺還在背後吆喝了一句:「今天瞧仔細了,跑快些!」
顧小ど卯足了勁超了程小六兩、三尺,一鼓作氣衝上土丘,下坡路剛跑到一半,忽然發現喪魂溝前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依稀是個小小的黑影在向溝裡走。
顧小ど頓時收住腳步俯下身,程小六也在他不遠處趴下來。看溝邊的情形,很有可能是個立刻要到溝裡漂起來的。這種事情聽說挺多的,許麻子家的阿磨就碰見過一回。他說這種情況要有耐心,等著人下去沒頂,尤其沒頂到漂起來的時候最久,要近一天。這樣等有風險,憋屎憋尿忍著餓,等人漂起來腿趴麻了,興許跑不過後面剛來的。顧小ど暗暗瞟了一眼旁邊趴的程小六,再向後面張望了一下,還好,沒其他人過來。
程小六忽然往前爬了爬,顧小ど甚是疑惑地看他。阿磨說過趴著等有講究,趴的離溝越遠越好,等爬起來回頭跑的時候能跑在其他人前面。阿磨說話的時候程小六也在,怎麼他反倒往前爬?
顧小ど看著程小六匍匐的身影心中唸唸有辭:再前、再前、再前。
程小六果真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向前,還抬頭似在張望。顧小ど仔細端詳他,也忍不住向前爬了爬,剛悉索地爬了兩尺,程小六忽然回頭低聲道:「嗟,動靜小點!」
顧小ど更疑惑了,小心再爬了幾尺,抬頭向下張望,方才發現正在蠕動的小人影身後丈餘的地方還躺著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形。顧小ど再向前爬,漸漸看清那個人形伸著一隻手躺著一動不動,像是個屍首。
程小六突然又回過頭來低聲道:「大的歸我,小的歸你。怎麼樣?」
顧小ど只留意躺倒現成的,忘了還有個正在向溝裡去的,再伸頭看一看,怎麼越看越像個小孩子,忍不住再挪了挪,啊了一聲,沒留神動靜有些大,正向溝裡去的小人影停了一下,回頭看了看。
程小六肚子裡罵了句娘,趕緊把頭埋進草叢裡,數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繼續向前。程小六向旁邊橫了一眼,顧小ど半張著嘴傻愣愣地趴著。程小六壓低聲音陰陽怪氣道:「若是小的被你嚇跑了,可別想著分我那個大的。」顧小ど還是張著嘴一動不動,忽然低聲結結巴巴道:「小、小丫頭。」
程小六皺皺眉頭,叼了一根草棍在嘴裡:「小丫頭,什麼小丫頭?」
顧小ど滿臉通紅,結巴得更厲害了:「小、小丫頭,是、是是個小丫頭——喂喂——不能下!下去就淹死了!」
程小六張大嘴,眼睜睜看著顧小ど從草地上竄起來,投胎一樣直奔了下去。
站在溝邊的小人影一哆嗦,一頭栽進了溝裡。程小六唾了一口草沫,一撐胳膊縱身爬起來,快跑到土丘下,眼瞅著顧小ど甩掉破褂衫扎進溝水。程小六的嘴歪了歪,伸指頭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顧小ど在水裡撲騰了兩下,一個翻身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溝裡看了看,先跑到那個躺著不動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腳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試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確定應該是個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膽地蹲過去,扳著臉瞧了瞧。死人的眼還圓睜著,嘴唇開裂,模樣猙獰。這種死相程小六見得多,應該是跑多了路,氣悶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個肚子朝天。在領口懷中腰間袖子裡搜一遍,沒搜出什麼東西來。興味寡然地去看溝邊,水淋淋的顧小ど挾著個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草地上啐嘴。
顧小ど啐嘴邊扳著剛撈上來的小人臉仔細看,程小六踱過來,又從地上拔了根草棍叼著:「你剛才說這是個小丫頭?」斜眼向這邊偏了偏頭:「他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男的。」
顧小ど把手指伸到小人的鼻邊,喜滋滋地說:「還有氣,是嗆暈了。你看她長這麼好看,一定是個女娃娃。」扳著臉讓程小六看。程小六叼著草桿瞇著眼,覺得眼前被反著太陽光的鏡子面晃了一下似的。忍不住挪過去蹲著,伸手摸了摸水豆腐一樣的臉蛋,嗯,嫩嫩的。
顧小ど抱著水豆腐後退半尺:「小的歸我,大的歸你,你說的!」
程小六眼珠子轉了轉,轉著牙間的草桿,笑了:「顧小ど你想把她帶回家做老婆?羞!」
顧小ど臉通紅,程小六的牙齒露的更多,「從水裡撈出來的人要把喝的水擠出來,擠晚了一樣蹬腿。」睨眼看顧小ど手忙腳亂地把女娃娃放到地上按肚子,從鼻子裡哼道:「要是不會擠,擠錯了地方死的更快。」
顧小ど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來,才大模大樣地蹲過去,「啊呦,你看你看,嘴裡都冒泡了,快死了。」顧小ど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會不會擠?」程小六點頭,「會是會,不過有條件。」從嘴裡拔出草棍,「我救了她,這個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麼樣?」顧小ど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點頭:「好!」
程小六大樂,伸手在小人的胸口捶了兩下,又在肚子上按了兩把,其實那小孩子下溝原本就沒喝到幾口水,不過是嗆住氣暈了,被程小六一敲打,回過氣,咳嗽了兩聲,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顧小ど跟程小六頭湊在一處看女娃娃睜開眼,程小六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怎麼樣,我一擠她就醒,你剛才說的分我一半,不許賴。」顧小ど卻十分想賴:「人怎麼分一半?」
程小六說:「你是不是想帶她回家等長大了做老婆?」顧小ど紅著耳根說:「沒有!」程小六說:「那賣她的錢你要分我一半。」
女娃娃一雙水銀一樣的眼珠閃了閃,顧小ど說:「啊。」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裡開心的不得了。
前幾天阿磨他爹在官道上撿了一個女娃娃,賣給兵營衙門臨街的宋媽媽得了一兩銀子。所以人都說:「金子銀子死寶貝,路邊的女娃娃活寶貝」,怪不得顧小ど跑那麼快。可惜輸給他的一雙賊眼,要是自己先瞧出來她是個女娃娃,一兩銀子都是我的。
顧小ど四處望一望:「趕緊先把她背回去,別馬上來其他人看見了。」程小六說:「好,你背。」兩人用破褂子把小人從頭到腳裹嚴了,顧小ど背著。女娃娃當時不願意伸手,顧小ど嚇唬她:「聽話!不聽話就把你交給兵爺打死!」這句話街上的大嬸嚇自家孩子時慣用,果然靈驗,女娃娃乖乖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小腦袋掛在他肩膀上,任顧小ど背著走了。
這時候還是早上,路上逃難的人來去匆匆,守城的兵忙著盤查,沒在意兩個小孩子。顧小ど背著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窩棚前,程小六收住腳,眼珠四下轉轉,道:「你先背她進去,我還有點事。」顧小ど知道他要去跟兵爺報告那個死人,撇了撇嘴,背著女娃娃鑽進窩棚。
窩棚裡沒人,劉鐵嘴跟宋諸葛都出去了。
顧小ど把背上的小人放到草褥子上,扒下她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著不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看著顧小ど。顧小ど也在草褥子上坐下,歪頭看她的臉,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歡,和他那天在車窗裡看到的小仙女一樣好看。
人怎麼能長成這樣呢?顧小ど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臉,又拿指頭蹭蹭自己的臉。她的臉怎麼就能這麼滑呢?顧小ど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臉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兩條黑黑的眉毛越皺越緊,顧小ど連忙收回手,問:「你叫什麼?」
眼前的小人不吭聲。
顧小ど說:「我姓顧,叫顧小ど,人家都喊我小ど。你姓什麼?」
女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跟兵爺報告完屍體領了賞錢從外面鑽進來,顧小ど暫時拋棄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問她什麼她都不說。」
程小六道:「那是你不會問!」一屁股在草褥子上坐下,伸手捏捏水豆腐臉:「喂,大哥問你,你叫什麼?」
女娃娃依舊不吭,程小六再捏一把,別說怎麼捏都滑滑的,捏紅了也好看。
「你多大?五歲?六歲?七歲?肯定沒有八歲吧?比我小這麼多。喂,我叫程小六,不過從今後你要叫我大哥,大哥你懂嗎?我再過幾天就十歲了,你要叫我大哥。」
顧小ど說:「你問她,她不是照樣不說?」
程小六不能承認自己失敗,「她全身都是濕的,你還讓她坐在草褥子上。快把她的濕衣裳脫了。」
顧小ど忽然低頭,從頭髮縫裡看了女娃娃一眼,吞吞吐吐地說:「程小六,她、她是小丫頭。劉先生說男女——那個啥不親。」女娃娃的眼睛眨了眨。
程小六趁機在顧小ど腦袋上敲一記,「你笨,劉先生說男女不能親,沒說不能脫衣裳。你不脫我脫!」
女娃娃被程小六按住,掙扎了兩下,她身上的衣裳從裡到外還穿了不少件,都是有錢人穿的又軟又滑的料子。程小六手腳麻利,從小袍子到小褂子扒到小肚兜,兜兜裡滑出一塊牌子,用根繩子栓在女娃娃的脖子上。程小六一把扯斷繩子,女娃娃抽抽噎噎哭起來。程小六把牌子用手摸摸,放在鼻子底下仔細看,顧小ど瞪大眼趴在他身邊嚥唾沫。程小六再把牌子放進嘴裡咬了咬,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句,「你們兩個幹什麼?」
程小六嚇得門牙在牌子上一硌,嘴巴生疼,他跟顧小ど一起回頭,原來是宋諸葛回來了。宋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驚:「這孩子哪來的?」
程小六樂孜孜地揚起牌子:「宋先生,你看,是不是玉的!」
宋諸葛呆了一呆,大踏步過來一把奪過牌子放到眼前,兩手不住顫抖。顧小ど顧不上看程小六扒衣服,仰頭瞧宋諸葛發白的臉色。卻見宋諸葛顫著手把牌子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漸漸臉色和緩下來,長吐一口氣:「還好」
程小六忽然哀號一聲:「啊!」
宋諸葛與顧小ど都嚇了一跳,程小六從褥子上直跳起來。
「不好了!是個男的!」
男的,確實是個男的。
顧小ど很悲憤,顧小ど很沮喪,顧小ど很懊惱。
程小六坐在草褥子上,從懷裡摸出方才買的一包冰糖,扔一塊到嘴裡化了,搖頭晃腦地說:「我當時就說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你非說是女的,怎麼樣,就是男的吧?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裡,玉牌子歸我,衣裳歸你。」
顧小ど苦著臉,看看宋諸葛。
宋諸葛猶自直著眼睛出神,喃喃自語:「竇,本朝京城裡做官的沒聽說過有姓竇的——沒有,沒有——」草褥子上的小人裹著宋諸葛的破長衫老老實實地坐著,小臉嫩得跟水豆腐一樣。顧小ど抱住頭,怎麼就是個男的呢?
程小六把冰糖嚼的嘎啦嘎啦響,顧小ど絕望地說:「要嘛就把他扔回溝裡去。」裹著破長衫的小身子縮了縮,偷偷看了一眼顧小ど。顧小ど狠抓了兩把頭皮,跟車裡坐的小仙女一樣好看,怎麼就是個男的?
程小六數了數冰糖,把紙包好揣進懷裡,打個哈欠躺倒,顧小ど酸著臉,看那團一動不動的破長衫。
宋諸葛在男娃娃跟前蹲下來,拿著玉珮:「這上面刻的竇天賜是你的名字?」
小娃娃不吭聲。程小六翻個身:「宋先生,你別問他。我跟顧小ど剛才問了他半天,啥都不說。問也白問,顧小ど你趕緊把他背回去!」
宋諸葛道:「小六,去街上叫劉老頭回來。」
程小六老大不情願地爬起身,一溜煙跑去找劉鐵嘴。
宋諸葛伸手摸摸男童的頭頂,盡量笑得和藹:「莫怕,自家姓什麼叫什麼你還記得麼?」手掌下的小腦袋紋絲不動。
程小六拐了半條街把劉鐵嘴從棋局上拉回窩棚,劉鐵嘴鑽進棚,一眼看見草褥子上的小娃娃,嚇得鬍子根根翹起:「這孩子打哪裡來的?」
程小六大聲道:「破顧小ど從」話沒說一半被劉鐵嘴一把堵住嘴,再到門口張望了一下,放下草簾子,低聲道:「不要命了?被人聽到報到兵營衙門,大家一起了帳,可不是鬧著玩的。」程小六舌頭打了個響,小聲道:「先生,這個娃娃是顧小ど從喪魂溝撿的。」
顧小ど哭喪臉站著,宋諸葛將方纔的玉牌遞給劉鐵嘴,「這孩子看著金貴,不是尋常人家的。不過看這塊牌子,倒也說不上忌諱。」
劉鐵嘴接過牌子放在手裡掂了掂:「竇?竇不是說著忌諱的姓,卻也保不準是不是全無瓜葛。」也到草褥子跟前蹲下來,伸手摸摸小娃娃的頭頂:「委實挺金貴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道:「問了半天誰問都不吭聲,別是個啞巴。」伸手在小娃娃胳膊上擰了一把。小娃娃吃疼,哼一聲向後縮了縮身子,兩隻漆黑水亮的眼漾著水光抬一抬,又低下去。
程小六大樂:「不是啞巴。」
劉鐵嘴斥了一聲淘氣,仍舊摸著小娃娃的腦袋:「竇天賜這三個字,是不是你的名字?」
顧小ど在一旁眼巴巴地瞧著,只見劉鐵嘴摸著的小腦袋瑟縮了一下,忽然輕輕上下動了動。顧小ど喜道:「劉先生,他自個兒承認了,他叫竇天賜。」
劉鐵嘴總算得了個回應很高興,捋著鬍子和藹地繼續笑,再問:「你可記得家在哪裡?是京城的不是?」小腦袋這回卻沒動。
宋諸葛道:「我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顧小ど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我把他背走,再扔到喪魂溝裡去?」褥子上裹著破衫的小身子蜷得更緊,顧小ど覺得胸口裡頭抽了抽,跟那天來福舔自己手時一樣,情不自禁小聲支吾道:「不扔行不行?」
劉鐵嘴同宋諸葛到窩棚另一頭合計,聽到他這句話頓時回頭,如釋重負地笑了,宋諸葛仰天長歎:「劉老頭,你我兩人枉活了大把年紀,瞻前顧後,竟不及一個小兒有見識。若要留,便是留,忌諱無干一個六、七歲不曉事孩子,留了又怎樣?」
從此,竇天賜這小娃娃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顧小ど一句話留下了。
顧小ど覺得自己挺冤枉,只問了一句話而已,留不留還是劉先生跟宋先生做主,怎麼就算在他頭上?給大槐莊的程小六留下個話把子,吃飯睡覺都不得安生。
竇天賜第一天一整天都蜷著不動,倒碗水吹涼餵他他不喝,拿個窩窩頭揉碎了也不吃。
顧小ど想起以前在村裡掏家雀窩,抓小家雀回家養。小家雀有氣性,睜著兩隻圓圓的小眼不喝水不吃米,跟竇天賜一模一樣。
到吃晚飯,劉鐵嘴最近給兵營裡的兵爺說書,賺了些賞賜,因此今晚上的野菜湯多摻了一把澄黃的小米。窩棚小沒板凳,四塊草褥子中間放一塊木板權做飯桌,顧小ど吭吭哧哧把自己的草褥子連褥子上的竇天賜一起拉到木板前。劉鐵嘴與宋諸葛各一大碗,程小六與顧小ど各一小碗。程小六一一盛完,拿大勺子刮刮鍋底,啃乾淨勺子,宋諸葛說,「啊呦,忘記要多添碗水,少一份。」程小六啃著勺子道:「給他也不吃,不吃就餓一天,等明天餓得厲害了,什麼都吃。」
劉鐵嘴道:「小六說的也是,那大家開飯。」
加了小米放了鹽巴,菜湯撲鼻的香,顧小ど端起湯碗吱溜喝了一口,咂咂嘴,再吱溜一口。
喝菜湯有講究,只這麼一碗湯,大口喝幾口就沒了,因此要細細喝慢慢品嚐。尤其今天湯裡還有小米。顧小ど喝了兩口,放下碗,拿筷子挑起一根菜,菜挑起來動作太大,濺了兩粒小米在袖子上,顧小ど忙伸嘴過去舔,轉眼的工夫忽然發現旁邊蜷著不動的小人低著小腦袋從眼睫毛裡偷偷地瞧自己,見顧小ど看他,睫毛動了動,眼低下去。
顧小ど回頭再拿起筷子,把挑著的菜葉吃了,又咂咂嘴,眼角餘光瞄到褥子上的小人,又在偷偷地瞧。
等看到第三次,顧小ど終於被看毛了,搔搔頭皮,拿破勺子舀了小半口湯伸到他鼻子底下:「你喝不喝?」
竇天賜的小腦袋微微抬了抬,嘴抿了抿,像在吞口水。顧小ど再把勺子往前伸伸:「好喝,真好喝,你不喝我全喝完。」正要收勺子,竇天賜忽然湊到勺子前,輕輕吸了一口。
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顧小ど全都如同看見小家雀開始吃食一樣興奮,程小六要撲上去看,被宋諸葛拉住:「別嚇著他,再給他口湯看看。」顧小ど顫著手又舀了一勺湯,竇天賜又喝了。
程小六抓起自己湯碗,三口兩口把湯倒進肚裡,舔乾淨碗擱到顧小ど跟前:「拿碗給他喝,拿碗給他喝試試。」
顧小ど忍痛往碗底倒了口湯,遞過去。破長衫裡伸出兩隻小手,顫巍巍捧住碗,舉到嘴邊,喝了。
顧小ど睜圓眼,禁不住又往空碗裡倒了一口湯,又喝了,再倒、再喝了,再倒、又倒,剩到最後一口,顧小ど心疼地捧起湯碗剛要倒進自家肚裡,嫩嫩的小臉仰起來,水汪汪的眼眼巴巴地看他,顧小ど手一軟,最後一口湯倒進空碗。
劉鐵嘴捋著鬍子說:「妙極妙極!」一面揩抹著嘴放下自家空碗,宋諸葛說:「小ど,你跟這孩子倒投緣。」顧小ど盯著宋諸葛的飯碗傻笑,點頭的工夫伸長脖子咽嚥唾沫,宋諸葛拍拍他的頭:「好!」隨手放下飯碗,也是空的。
顧小ど吸吸鼻子,扭頭瞧瞧舔掉嘴角最後一滴湯漬的竇天賜,認命了。
收拾好飯碗,顧小ど再把草褥子連同竇天賜再拉回原位,宋諸葛燒了一鍋熱水,倒進窩棚後面連頂柴棚中的一個破木盆裡,摻涼水調溫,把竇天賜按進去洗了一遍。
程小六被叫去擰手巾把子,心裡老大不樂意:「宋先生,他都那麼白了你還洗他?」
宋諸葛說:「從喪魂溝裡撈上來,泡過屍水,不洗乾淨不成,剩下的水你跟小ど也洗洗。」
程小六嘴上應著,趁宋諸葛轉身拿手巾往竇天賜臉上潑了兩把水,見竇天賜打了個噴嚏,心中大樂。
宋諸葛洗完竇天賜,仍舊用破長衫裹好,抱到窩棚裡,卻還放在顧小ど的草褥子上。顧小ど見狀耷了耷眼皮,今晚上竇天賜在我褥子上睡定了。
程小六見宋諸葛轉身,說:「噯,顧小ど,宋先生叫你洗澡。」顧小ど這輩子最怕聽見「洗澡」兩個字:「不是上月裡剛洗過麼?怎麼又洗?你怎麼不洗。」
程小六道:「宋先生說你在喪魂溝裡泡過屍水,很髒。你去不去?不去我告訴宋先生。」
顧小ど沒奈何,苦著臉去了,程小六一骨碌滾到自己的草褥子上,衝著顧小ど的背影擠眉弄眼喊:「宋先生說連頭一道洗——」
顧小ど不情不願地「唔」了一聲,程小六豎起耳朵,聽棚後頭嘩啦嘩啦的水聲,齜牙咧嘴晃著腦袋躺倒,從懷裡摸出冰糖包,打開摸了一塊扔進嘴裡,忽然念頭一轉,又把冰糖從嘴裡掏出來,朝對面褥子上的竇天賜晃一晃:「喏——」
竇天賜裹在破衫子裡沒動,程小六繼續喊:「喂喂——」再把冰糖拿起來晃一晃,「喂,你想不想要?只要從今往後喊我大哥,這塊就給你。」
竇天賜的小腦袋一動不動,程小六道:「真不想?真不想我就吃了啊。我這裡一大包來著,今後一塊都不給你。」
竇天賜的腦袋還是紋絲不動,程小六甚是無趣,把冰糖扔進嘴裡。正好後簾子挑開,宋諸葛進來,道:「小六,洗過沒?」
程小六道:「洗過了,剛叫顧小ど去洗了。」
宋諸葛道:「你這孩子又胡扯。方纔我一直在柴棚前頭,怎麼只看見小ど沒瞧著你?去,等小ど洗剩下的水你洗。」
顧小ど當真連頭帶腳洗了個乾淨,擦灰擦得太猛,露在外面的皮子通紅,被宋諸葛稱讚了兩句。
程小六爬起身,一步一拖走到柴棚,先脫掉一隻鞋,伸腳在水盆裡拍了拍,再脫掉一隻鞋,另一隻腳也擱進盆裡,原地踏步,蹚得水嘩啦嘩啦做響。蹚了近半刻鐘,邁出水盆,撩起水往手上頭上臉上潑一潑,甩著水滴進窩棚。此舉動原本天衣無縫,豈料身上積灰太多,經水一潑,手上臉上深淺各異縱橫交錯,被宋諸葛與遛完消食步的劉鐵嘴一眼拆穿,押回去重洗,依舊變成個煮熟的龍蝦撈上來。
晚上要省油,睡覺睡得早。
意料之中,顧小ど剛將破被疊成筒,竇天賜就被劉鐵嘴塞進他被窩。
劉鐵嘴對顧小ど呵呵笑道:「晚上注意些,別嚇著他。」顧小ど聽天由命地爬向被筒,竇天賜圓溜溜的眼睛看著他,皺了皺鼻子。
顧小ど趴在他臉上低聲道:「這是我的被窩,你晚上老實點,跟我搶被子我就把你再扔到溝裡去。」
程小六幸災樂禍地對他齜齜牙,鑽進自己的被子睡成一個大字,顧小ど佯裝沒看見。
熄燈後一片漆黑,顧小ど趁機從竇天賜的腦袋底下抽回枕頭放到自己頭下,再把被子往自己這邊卷,身邊的竇天賜小身子縮了縮,又老實地不動了。顧小ど滿足地閉上眼,帶著咕咕作響的肚子,睡了。
睡到半夜,顧小ど餓醒過一回,摸摸癟癟的肚子咽嚥口水,感覺竇天賜的小腦袋靠著他的胳膊,呼哧呼哧睡得還挺香。其實多個人還怪暖和,顧小ど翻身臉朝向竇天賜的一邊,想著明天的早飯,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睜眼吃飯,竇天賜望著顧小ど無比清晰地吐出一個字:「湯。」
顧小ど沒想到他會說話,嚇了一跳。劉鐵嘴跟宋諸葛樂得眉開眼笑,程小六也湊過來看熱鬧。三個人輪流都問:「再說一遍,你要什麼?」竇天賜不吭聲,等顧小ど也問:「你要什麼,再說一遍。」竇天賜的小嘴動了動,說了兩個字:「喝湯。」顧小ど忽然覺得很自豪。
喝完湯,竇天賜又望著顧小ど道:「出恭。」顧小ど不明白出恭這兩個字的含義,說:「啥?」
劉鐵嘴說:「他要出恭,小ど你帶他去屋後。」
顧小ど問:「啥是出恭?」劉鐵嘴說:「出恭就是拉屎。」
程小六拍手:「哈哈哈,讓你帶他去拉屎!」顧小ど剛才的一團得意頓時飛到爪哇國去,苦著臉起身,竇天賜卻不動。
顧小ど向他瞪眼道:「起來,帶你去。」
竇天賜小聲道:「鞋。」
劉鐵嘴感歎:「金貴人家的孩子,沒光腳走過路。」臨時把昨天從他腳上脫的半干小鞋拿來替他穿了。竇天賜又小聲道:「衣裳。」顧小ど頓時想把竇天賜背到喪魂溝扔進去。
宋諸葛找了兩件顧小ど的替換破衣裳給他穿上,袖口褲腿捲至合適,竇天賜才慢吞吞地爬起來,跟著顧小ど到屋後。顧小ど指給他一個地方,隨手扯了幾片草葉扔過去。竇天賜拿著草葉眨巴眨巴眼,顧小ど捏著鼻子跑出一丈開外。
回窩棚,劉鐵嘴、宋諸葛、程小六統統都不在了。跟在顧小ど背後的竇天賜又抬頭道:「喝水。」顧小ど憋著一口氣倒了一碗水擱在地上,往竇天賜腳邊踢踢,話也懶得講,逕自跑出去玩了。
竇天賜在草褥子上坐下來,皺著小臉很委屈。
以前只要他只對一個人要東西,不理其他人,那個人就會特別激動。為什麼顧小ど一點都不激動,還很生氣,竇天賜不明白。
顧小ど跑到街面上,一堆孩子正湊在一處玩摔跤。程小六正跟殺豬李家的大盛摔的一團火熱。顧小ど捋袖子下場,同趙狗兒開仗。
中午,一堆孩子跑到兵營衙門後,伙頭兵爺抬大桶的餿水出來,程小六與顧小ど同其他的孩子一擁而上,程小六手快,撈了幾塊泡爛了的饃饃。顧小ど略遲一步,總算搶到兩個滾圓的白菜,心滿意足地各自揣在懷裡,找個街角去啃。
再到城外的喪魂溝蹲了半天,都沒見到有漂流屍。連守城的兵爺都說,上頭清點過數目,前朝餘孽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逃到海裡去的小皇帝跟小皇帝的幾個哥哥弟弟還沒有歸案。
昨天剛在下頭的一個鎮子上抓到小皇帝的一個弟弟,立時了帳,報信的跟抓人的都被將軍報上去領賞了。幾個孩子津津有味地聽。
傍晚時分,又到兵營衙門的伙房帳篷後面去撿扔出來的爛菜葉。有個紅鼻子的伙頭軍爺跟程小六是老關係,有時候還會塞一、兩片新鮮的葉子給他。
晚飯總算有了著落,不過等回住的窩棚,天也要黑透了。
顧小ど甫一進棚,就被劉鐵嘴一頓埋怨。
劉鐵嘴摸著竇天賜的頭問他:「你怎麼惹他哭了?」
顧小ど喊冤枉:「我沒有。」一喊,連宋諸葛也一起埋怨他:「你這孩子,我回來的時侯天賜還在草褥子上哭,前襟都哭濕了。他只聽你哄你就好好帶著他,怎麼把他一個丟在家裡頭,他若跑出去不認得路怎麼辦?」
程小六站在宋諸葛身後對他扮鬼臉。劉鐵嘴說,「現在又不吭聲了,你哄哄他。」顧小ど不情不願地蹭過去,伸手敷衍地摸了一把竇天賜的頭:「明兒帶你去玩。」竇天賜低著的瞼慢慢抬起來。
吃完晚飯,顧小ど正在疊被筒,竇天賜爬到他旁邊,伸著胳膊對他說:「癢癢。」顧小ど剛才受了一頓數落正沒好氣,粗聲道:「癢癢,什麼癢癢!」竇天賜見他沒理會自己,不聲不響往後挪了挪。
顧小ど疊好被窩,自己鑽進去,竇天賜頂著一臉受氣相在褥子上蹲著,顧小ど把被筒掀開一半,「進來啊。」竇天賜方才鑽進來,顧小ど在吹燈蓋嚴被子的工夫在竇天賜頭上敲了一記,洩了今天的憤,依舊把枕頭拉過來自己枕著,睡了。
竇天賜在被窩裡停了一會兒卻開始動來動去的不安分,顧小ど被他從饅頭夢裡驚醒,怒火中燒。捶了他一拳,道:「老實點。」
竇天賜被捶得吃疼,帶著哭腔道:「癢癢,抓抓。」
顧小ど等著睡覺,不耐煩道:「哪裡癢,我給你抓抓。」
竇天賜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這裡癢。」顧小ど眼皮發硬,摸著嫩嫩的皮子上有幾個小硬塊,嘟囔道:「虱子咬的,我身上就有虱子,天天咬。」手指用力給他抓兩下,也下知道是不是真的抓得不癢了,總之,竇天賜老實地把頭抵在他胳上,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