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的思路,永遠和女生不一樣。
比如,男生喜歡看《上下五千年》、《風雪定陵》、《世界十大品牌經營戰略》……
而我似乎也記得,除了我,同院的女孩子們永遠不會看這些書一眼。她們只是興奮而急切地想要在我的書架上搜索言情小說。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爸爸媽媽可以給我買《飄》、《安娜?卡列尼娜》這樣涉及愛情的名著,卻絕對不可能買一本言情或者武俠小說的。
那些書,那些帶給我一個大大的世界的書,那些屬於我一個人的書,安靜地憩息於我的書架上,在我安靜地房間裡,如同一列列士兵,見證我經歷過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
當然,也包括一場若有若無、含蓄美好的暗戀。
可是,如今,這些書,終於迎來了除我之外的第二個閱讀者。
張懌看書的速度極快,在我書架上的書消化掉幾十本之後,他期末考試考取年級第二名。
我有一點懊悔:如果不是我,他是不是可以拿第一?
成績公佈後,我有一整天不和他說話。他察覺到了,不吱聲。
直到憋不住。
放學時候,我在前邊走,他追上來,沒頭沒腦地說:「不關你的事。」
我心裡一凜——我想什麼,他居然知道。
我斜眼看看他,高個子長手長腳的男生,走路的時候挺直了腰,校服扣子仍然系到第一顆,胸前閃亮的校徽一晃一晃的。
「真的,不關你的事。」他重複。
「那就好。」話說出口,又覺得懊悔。這都說的哪兒跟哪兒嘛。明明想說一點好聽的話,比如「我怕影響你學習」、「我替你擔心」、「我希望你更好」之類的,卻開不了口,說不出來。
偏偏到最後,還是個生硬而不討喜的女孩子。
我幾乎要對自己失望了:這樣的我,果然極不可愛。
他快走幾步,橫到我面前,頓時,面前巨大的影子橫陳,我險些撞上去。
抬起頭有點忿忿地看他,他那麼無辜地站在我面前,嘴角有微微的笑。站得太直了,讓我恍然間發現彼此的身高差那麼大。
「幹嗎不高興?」他站住不動。
我看他,不回答。
我只是往左走一步,他看見了,往我左邊擋一下。
我又往右走一步,他接著往我右邊邁一腳。
我站住了。
下午的陽光下,暖洋洋的陽光讓我瞇起了眼。夕陽在他身後皺成一小團的紅,陽光在他身上灑一層好看的橙色光暈。
「幹嗎不高興,一天都不說話。」他還是問。
「沒有不高興。」
「不高興幹嗎不理我?」不屈不撓,不知死活。
「考試成績不好,不開心。」說的也是實話吧?
他不接話了,只是低頭看著我。我能感受到面前男生唇角的笑漸漸蕩漾開來,逐漸擴散成好看的弧線。
「我幫你啊!」十分熱情地建議。
我沉默了:是少女漫畫裡常有的情節吧?一個人替另一個人補習功課,漸漸地愈加親密。
是我一直期待的場景呢,可是為什麼不開心?
想一會才終於想明白:我們不平等。少女漫畫裡多是女生為男生補習,好像男生天資聰穎卻又調皮,成績自然不會好。可是到我們這裡,居然是男生為女生補習?
我那脆弱的自尊心,辟哩啪啦散了一地。
我抬起頭,可以看見他殷切的臉,想生硬地拒絕,卻又不忍。
他還是站在我面前,手抄在衣兜裡等我的回答。他在陽光下微微瞇一下眼,安靜的、美好的,如同午夜十二點皇宮宴會上沉靜而高貴的那個少年。
突然間就心軟了。那些傷人的句子,莫名地就被嚥回去。
我猶豫很久,終於還是說:「那麼,謝謝你。」
一朵明媚的笑容在對面男生的臉上綻開。他輕輕吹聲口哨,清脆得如同突然濺落的葉子,在山谷中砸碎無邊漫延的沉寂。
他轉過身,仍舊走在我的左手邊。下午五點四十分——我偷偷看看手錶,可以看見身邊車水馬龍的街市、熙熙攘攘的行人,而這個男生走在我的左手邊,令我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除此之外,世界安靜如斯。
是「愛」麼?我懵懂而迷惑地問自己。可是太久的自卑讓我找不到答案。
我只能自嘲地笑笑,為自己的沒出息偷偷羞愧——我本可以拒絕這種施予般的好意,可是最終仍是卑屈地接受。
然而,我後來想,張懌的內心,應該沒有我這般複雜吧?他彷彿一株挺拔的小白樺,直衝向陽光和雲霄,哪裡來的繁複心思與勾心鬥角?
那麼,便是我的不好了:我的小心眼、我的放不開,在每一個傍晚、每一節自習課、每一次課間,不安分地蠢蠢欲動。
但,張懌是個極其耐心的老師。這一點,無論多少年過去,我都要承認。因為他在我這樣笨的學生面前,仍舊不厭其煩:每一條輔助線的變化、每一種解法的補充……那些方正而有力的字,在草稿紙上一行行匝密地留下來,如同青春那些確實而斷然的腳步,捱過一步又一步,不停歇。
過一個月考試,我的數學成績第一次爬上75分!
雖然滿分是150分,可是對我而言已經是太大的驚喜。
張懌坦然而自豪地接受了我的答謝:當我請他吃麥當勞的時候,他邊吃邊說話的樣子,笑得開心的表情,讓我以為或許我們很早以前便已熟稔。這種錯覺,幾乎要讓我以為:以前的我,不過是種錯覺,而今天的這一個,才是真實的。
至少,今天的我可以說笑、吵鬧,談一點書裡書外的話題,漸漸從課外書中蔓延開去,看上去活潑又聰敏。
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我還有這樣秘密而豐富的一塊心靈世界,如同一座後花園,小心翼翼地存在於我自己的世界裡。
而張懌,他微笑著坐在我對面,聽我說話,也說話給我聽。
他談那些書,那些閃爍著思想的片段,在我16歲的記憶裡,如同一片又一片落進湖面的石子,在水面上輕輕彈跳,一下、兩下、三下……
一層又一層漣漪,執拗地,不肯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