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兒,我為你受了這麼多的苦,你卻和別的男人勾搭,喜歡你真是我瞎了眼,以後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或許這話才是最適合普通男人說的,最能對所有人交代得過去的理由吧。但變心的明明是自己,又何苦再追究他人的錯誤。
一時間,他竟只能沉默。
柳湘兒微微一笑,「你來了也好,原本我還想著,你要再不來,我就要托人去送喜帖給你了。」
梅文俊神色微微一動,「喜帖?」
「是,一個姓趙的行商,一直在向我求親。我想了很久,終於答應了。」她回答得這樣淡漠,這樣平常,卻又這樣坦然。
梅文俊沉默了一會,才輕輕道:「他待你,好不好?」
「很好,他是個好人。而且,家鄉不在這裡,將來我離開了這裡,離開那麼多流言,那麼多指指點點,才可以重新再來。」
梅文俊垂下眼眸,良久才道:「是我太沒用,始終無法保護你,即使是現在,我也沒有能力讓你不被別人用異樣的眼神來看待。」
柳湘兒只是微微一笑,「你為我做的已經太多,多得我今生都還不完,以後,還是多為姐姐想一想吧。」
梅文俊苦澀地笑笑,終究忍不住,「湘兒,從頭到尾,是我負心……」
柳湘兒忽地大聲打斷他的話:「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家了,我已經答應了趙官人的親事,這裡不便再留男客。」
梅文俊遲疑了一下,終究不再停留,既已決心虧負這個女子到底,再多的遲疑、再多的溫柔、再多的歉意,都是虛偽。
他站起身,深深看了柳湘兒一眼,「湘兒,是我負了你。」他不再等柳湘兒的回答,轉身而去。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我心不負卿?既然不可能給柳湘兒全部的情愛,最真的心意,倒不如放開手,承擔下惡名,讓她另尋一個嶄新的人生。
他也可以留住柳湘兒,繼續照料她、愛護她,可是,一個女子需要的照料,從來不是好吃好穿好睡就足夠的。若不能給予真心,這樣的照顧,倒更似殘忍的迫害了。
當年的他與她,都太年少了,年少得分不清什麼是真心,什麼才是刻骨銘心的愛情,等到明白時,都已經太遲了。
梅文俊仰天歎息,湘兒、湘兒,此生負汝。他真心期盼柳湘兒未來的歲月可以幸福安然,否則,無論是他,還是蘇思凝,都不會有真正的快樂。
柳湘兒含淚望著梅文俊遠去的身影。或許他始終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全心全意喜歡過她,可是她卻很清楚、很明白,這之間,沒有誤會,沒有錯覺。她喜歡他,喜歡到為他生、為他死、為他忍痛嫁給另一個男子。
她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個臉上髒兮兮的男孩在頭頂的樹上對她大叫。她嚇得大哭起來,男孩被她的哭聲嚇得從樹上跌下來,在她身邊,又躥又跳,手忙腳亂,翻跟斗、做鬼臉,只為了讓她不要哭。
她永遠記得,自己悄悄把爹爹從外地帶來的好玩的好吃的,收集起來,一樣也捨不得玩、捨不得吃,晚上偷偷從小小狗洞中,塞給那個滿不在乎的男孩子子。
她永遠無法忘懷,在她父母雙亡、天絕地滅之際,那如天神般降臨到身邊的少年,用鐵一般的臂膀護佑她,大聲說:「湘兒,我會照顧你的,我不會讓你無依無靠。」
有太多太多的一切,她都無法忘卻,所以,她要在這一刻,深深凝望他的背影,把他最後的身影,牢牢記住,把她生命中最寶貴的記憶,放在心底最深處,加上重重鐵鎖,從此再不允許自己去思念、去懷想。
從今以後,她要專心致志做趙家婦,一心一意,對她的丈夫忠誠、體貼,絕對、絕對,不可以再去思念他。
沒有親眼見過海的人,永遠不能想像大海的雄壯廣闊,沒有親身出過海的人,永遠不會瞭解,大海的強大莫測。
出海不過兩天,蘇思凝就被暈船折騰得又暈又吐,昏昏沉沉,海上的景致來不及看多少,人就一直躺著起不了身。
而凝香也是倒下去起不來,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小姐了。
梅文俊衣不解帶地守在蘇思凝身邊。蘇思凝不止一次昏昏沉沉,吐得他滿身都是,但他從來只是平靜地換過衣衫。繼續在旁邊給她餵水、捶背,遞些酸甜解暈的小吃食。
過了幾日,蘇思凝漸漸適應了海上風浪,只是不能起身,看到梅文俊滿是血絲的眼,心中歉然,催他去休息。
梅文俊只是微笑,「在打仗的時候,幾天幾夜不合眼都是常事,這算得什麼,你這樣大驚小怪。」
蘇思凝輕輕皺眉,「打仗這樣吃苦嗎?」
「也不算什麼苦,不過,也有些驚險的故事。」梅文俊見蘇思凝不能起身,只能悶在艙裡,想必心中鬱悶,便正好給她講故事解悶。
於是,他開始講述大海上的驚濤駭浪,敵我交戰的風雲百變。那些戰場上生死與共的戰友,那些激揚飛蕩,百死不退的勇氣,那些激盪起人胸中熱血的男兒故事。
蘇思凝靜靜地傾聽,情不自禁被故事所吸引,每每聽到驚險之處,都會發出小小的驚叫聲,有些心慌地想要抓緊什麼,卻沒有注意,這一刻,握緊的,是他的手。
她注意到,他的故事中,總是把他自己淡淡帶過。再慘烈的戰役,講到他自己時總是輕飄飄,很隨意的一兩句話。她情不自禁凝眸看他,那麼多場戰鬥,他的身上,是否已傷痕纍纍?每逢天陰,大雨傾盆,可會感受那椎心的疼痛?
她與他從來不曾過過夫妻生活,她不知他身上傷處有多少,也不敢去想這個問題,只是目光在他身上長長流連。
梅文俊被她看得一陣不安,「怎麼了,我身上有什麼不對?」
蘇思凝笑一笑,不敢問他身上有多少傷口,如今可還疼痛,只是不自禁地輕輕握著他的手,然後,她開始了述說。
不知為什麼想述說,不知為什麼而述說,只是一開始說,便再也停不住。
她開始對他講起她的往事。
記得當時年紀小,在蘇家的大花園中,姐姐妹妹撲蝶賞花,書房裡讀書識字,偶逢個美景良辰,眾家姐妹也愛在一起,吟詩結社,互比才情。
那個時候,她們還不懂分高下,看冷暖,不懂世情,不懂人性。
漸漸長大,漸漸知道她是無父無母無所依恃的孤兒,雖說是小姐,下人也敢給她臉色看,別的小姐犯了錯,最終只會罰到她身上來。其他各房的姐妹們,互比奢華,各爭寵愛,再加上兄弟姨娘們,個個鬥得烏眼雞似的,昏天黑地。
家裡唯一與她情義相厚的,只有堂姐蘇鳳儀。她們都愛看書,一個愛看詩詞歌賦,一個喜讀古今史冊。一個喜歡看清風白雲、星月長空,一個卻喜歡笑吟吟看全家上下,整日裡鬥來鬥去,精彩紛呈。
她們一個歎另一個,可惜你不是男兒身,否則出將入相尋常事;一個笑另一個,總是不記仇怨只記恩,被人欺負輕視從不以為意,可惜是個女流,否則又是個永留史冊的大聖人了。
最快樂的日子總是如水流逝,一道和親的旨意,換來永世的分離。從此身邊再無知己,再無人同賞落花、共看晚霞,再無人斗詩比才、琴簫爭韻,直到……
直到訂下婚事,讓她將少女的一腔情思,繫在了一個從不曾相見的男子身上。
她述說,而他傾聽。
她從不知道,把自己心中深藏的一切,在這樣安靜的艙房裡,對著另一個人傾吐會是如此快樂的事情。他從不知道,就這樣安靜地傾聽,另一個人吐露心中最珍貴的回憶,會是如此幸福的事。
就這樣,不知時光流逝,不知日昇月落,幾乎不知道扶余國已至。
金殿上的姐妹相會,說不出的動魄心驚。兩個女子抱頭痛哭之際,兩個男人,都有一種椎心之痛。
在此之後到後宮中的敘舊談天聊私話,更是只屬於女人的天地,別說梅文俊不得越雷池一步,便是那高居萬人之上的扶余國主,也一樣被關在房門之外。
以後數日,蘇思凝一直被留在宮中,與扶余皇后朝夕相伴,梅文俊這個正使反而被冷落在旁,開始還能耐得住,後來簡直急得坐立不安,一日求見十餘次。每每都被宮中執事板著臉擋在外頭,寸步不得進。每天晚上,望著高高的宮牆,若不是顧忌著不願壞了兩國和氣,簡直就想私入皇宮了。
這樣的相聚,再是難捨難分,終究還是短暫的。扶余皇后留了又留,始終不可能把中土的使臣、團長留在扶余國,分別的日子終於到了。
使團離去的那一日,扶余皇后執手相送,把蘇思凝留在身旁,梅文俊這個做丈夫的,只能兩眼冒火地被一大堆禮法規矩隔得老遠、老遠。